□ 汪 亓
散論黃易題簽的禹之鼎摹繪《趙孟頫自畫像》
□ 汪 亓
與趙孟頫涉獵寬泛相仿,黃易在書法、繪畫、治印上多有成就,為人贊譽。盡管黃易的書畫不曾流露出松雪遺韻,但其與松雪關(guān)系頗多,顯而易見。
首先,黃易于印學(xué)一道推崇趙孟頫的主張與藝術(shù)風(fēng)格。松雪對篆刻的審美取向,與其論及書畫相同,皆有“復(fù)古”之心。在《〈印史〉序》中,他推重“漢魏而下典刑質(zhì)樸之意”,要去除“新奇相矜”的流俗①?!摆w氏子昂”“松雪齋”等印文即為趙氏取資小篆、旁參漢魏朱文而自成面目的元朱文。黃易“梧桐鄉(xiāng)人”朱文印的邊款稱:“宋元人印喜作朱文,趙集賢諸章,無一不規(guī)模李少溫。作篆宜瘦勁,政不必盡用秦人刻符摹印法也。此仿其松雪齋長印式?!?圖1)有學(xué)者認為“印學(xué)史上,趙孟頫是一位首開‘元朱文’之先的人物,而其篆刻文字,正取資于李陽冰徑出秦《泰山刻石》而自成一體的‘玉箸篆’。李氏‘玉箸篆’勁健圓潤的筆體形態(tài)顯而易見,看來,黃易在頂禮膜拜步履趙、李二氏的同時,是不贊成運用了無生氣、平勻臃滯且毫無書寫趣味可言的虎符文字的”②。在“文淵閣檢閱張壎私印”朱文長方印上,小松則于仿松雪篆意之外,“用方整的漢繆篆替換圓轉(zhuǎn)的元朱文,將趙氏的流美典雅改寫成醇厚拙樸”,成為浙派朱文印成熟時期的代表③。不難看出,小松踵武松雪以“元朱文”入印之意,并將其發(fā)揚變化之心。
其次,黃易于書畫也多留意趙孟頫作品。其《岱麓訪碑圖》冊中的《濟南千佛山圖》頁(圖2)題跋言“濟南城南五里曰千佛山。振衣高磴,見環(huán)城煙樹、樓閣萬家,城北陂澤蒼茫、鵲華雙峙,是松雪翁畫境”云云④,可以想見其對松雪名作《鵲華秋色圖》卷并不陌生。黃易交游廣泛,常有友朋請托購銷古物,或得贈書畫,其中不乏松雪作品,這從故宮博物院藏小松致友人的尺牘中便能見到諸多頭緒。如《致陳燦糧艘札》(圖3)稱“所囑子昂馬卷,問之同人只肯出六兩,弟不敢擅賣,暫存之,如可減值,弟當(dāng)留心,否則明春寄還也”;《致張愛鼎〈刻工札〉》言“昨刻工高姓回濟,接荷手書并新刻趙書《無逸》,謝謝。重刻舊帖神氣太遠,不若尊跋之秀整也”;《張廷濟錄黃易致趙魏〈北來(妙極)札〉》回復(fù)老友“趙文敏《道德經(jīng)》尚無售處,且存弟處,容另報命,歲底再無人要,弟當(dāng)寄還”⑤,由是即知,小松過手松雪書畫較多,或許其未曾收藏松雪作品,然而對松雪藝術(shù)接觸、了解應(yīng)當(dāng)甚夥。
除此之外,黃易還曾寓目禹之鼎摹繪《趙孟頫自畫像》,并為之落筆題簽(圖4)。自書風(fēng)來看,該簽與黃易為所藏的“漢魏五碑”(漢《魏元丕碑》《成陽靈臺碑》《譙敏碑》《朱龜碑》及魏《范式碑》)題簽⑥風(fēng)格相近(圖5),時間約在18世紀(jì)80年代至90年代初,正是黃易鐘情漢魏碑銘時期。此像被裝裱于趙孟頫《行書高峰禪師行狀》卷前(故宮博物院藏)。
圖1 [清]黃易 梧桐鄉(xiāng)人(附邊款) 原印高3.9cm
圖2 [清]黃易 岱麓訪碑圖·濟南千佛山 紙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一
既然禹之鼎摹繪的是趙孟頫自畫像,我們不妨先來看看松雪的形象如何,同時探究其是否有自繪肖像的能力。
自古以來,人們多有一睹名賢具體形象的渴求。從傳世畫作觀之,宋代以降的文人形象多以畫家與像主對面“寫真”的形式保留下來,而非后人依靠想象對前人完成的形象塑造。如宋人《睢陽五老圖》冊(分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弗利爾博物館、耶魯大學(xué)博物館),王繹、倪瓚《楊竹西小像》卷(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也是對肖像較為重視的一位藝術(shù)家,曾創(chuàng)作《自畫像》冊頁(故宮博物院藏),然而此圖僅僅是將其置身竹林之間而體現(xiàn)操節(jié)高雅,無法滿足人們清晰了解其具體形象的期望。那么他的面目究竟如何呢?我們不妨先從文獻中初步探尋。
元世祖對于趙孟頫的形象有過高度評價。據(jù)《謚文》中稱“公宋宗室子也,風(fēng)采凝峻,入見世皇,上奇之,謂神仙中人”⑦,楊載撰《大元故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記“至元丙戌十一月……又獨引公入見,公神采秀逸,珠明玉潤,照耀殿庭。世祖皇帝一見稱之,以為神仙中人”⑧,《元史》卷一七二《趙孟頫傳》載“至元二十三年……孟頫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⑨,元仁宗也曾稱贊趙孟頫“狀貌昳麗”⑩。更傳奇的是趙氏與好友田衍(田師孟)初會時的情形,據(jù)趙氏為田衍母李氏所作《田氏賢母之碑》描述:“始余初至京師,與師孟相聞,一日遇諸途,師孟前跽曰:君非子昂乎?余曰:子謂誰?曰:田衍也。余曰:子何自知為余?曰:衍聞諸鮮于伯幾,趙子昂神情簡遠,若神仙中人。衍客京師數(shù)年,未嘗見若人,非君其誰?遂相與莫逆?!笨芍?,無論帝王還是友朋,對于趙氏容貌超凡、氣質(zhì)出塵,皆贊譽有加。
談到繪畫,趙孟頫可稱全才,其筆下題材豐富,山水、人物、花鳥無不精擅,可謂冠絕群倫。就人物畫而言,如《人騎圖》《老子像》《紅衣羅漢圖》等,人物面部刻畫細膩生動,衣紋勾寫自然流暢。藉此極佳的造型功力,繪制肖像自然不成問題。
禪宗臨濟宗的祖師中峰明本與趙氏誼在師友,往來殊多,感情深厚。趙孟頫為中峰繪制的畫像著錄于清初吳升的《大觀錄》,圖為“紙本,高二尺,闊一尺,子昂贊款題本身,左上角行書瘦峭有別致。思翁跋真書三行在右下角。中峰坐大禪椅,背靠蒲團,髡頂發(fā)鬖鬖,面豐盎,紋皺可掬,栗穀色衲衣,披紅袈裟,兩手作圓相,雙履置小木幾上”。趙孟頫題贊:“身如天目山,寂然不動尊。慈云灑法雨,遍滿十方界?;砬О賰|,非幻亦非真。覓贊不可得,為師作贊竟。至大二年正月人日,弟子吳興趙孟頫焚香謹贊?!倍洳}跋:“趙文敏師事中峰,因圖其像,攜以自隨,到處供養(yǎng),畫似吳道子,令人望而動悟,其昌?!卞X泳也曾見到過這幅中峰明本的肖像,頗為贊賞。乾隆年間的名家潘恭壽曾摹繪此本,王文治則臨趙書于其上,竟然被翁方綱誤認為松雪真跡。王文治《快雪堂題跋》中亦有類似記載。
從上述涉及趙孟頫為中峰禪師造像的著錄中,我們可以看出松雪是具備繪制肖像的能力,而這一能力的確成為他能夠繪制自畫像的重要支撐。以此推測,趙孟頫繪制自畫像應(yīng)當(dāng)不成問題。據(jù)趙氏的外孫女婿陶宗儀記述,當(dāng)時的肖像名家陳鑒如將一幅趙孟頫像送到像主面前,趙氏提筆修改圖中未能盡傳神采之處,并指出人中在唇上的緣故是“眼耳鼻皆雙竅,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單竅。三畫陰,三畫陽,成泰卦也”,此則記載愈發(fā)反映趙孟頫于肖像畫的技巧嫻熟之外,更有對肖像畫的深入體認。而元代至正年間的傅生曾作七絕一首,詩名為《題趙子昂自畫小像》,則進一步證實趙氏確有揮翰自寫容貌的畫像傳世。
圖3 [清]黃易 致陳燦糧艘札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圖4 [清]禹之鼎 摹《趙孟頫自畫像》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二
關(guān)于趙孟頫繪制自己的肖像,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原作,查到的多為蒙元、明清文獻與現(xiàn)存圖像中的些許痕跡。
經(jīng)過梳理,約略有以下10種包括摹本在內(nèi)的趙孟頫自畫像版本:
1.傅生題詩本
傅生《題趙子昂自畫小像》詩云;“天人風(fēng)度故王孫,不見珠明玉潤溫。想得松窗看鏡影,月斜清霅瑩無痕?!泵鞔鷱埑笤凇肚搴訒嬼场分凶陨栽鐣r候成書的《文翰類選大成》迻錄此詩,但沒有關(guān)于此圖的任何描述性文字,當(dāng)是張氏未見到小像真跡。筆者不曾查到關(guān)于該像的更多記載,置此俟考。
2.宋刻《漢書》本
趙孟頫曾收藏宋刻《漢書》與《后漢書》,《漢書》前有趙孟頫像。明代王世貞購于陸完家,寶愛有加。后經(jīng)徽商之手,歸入錢謙益篋中。經(jīng)二十馀年,錢將兩書于崇禎十六年(1643)轉(zhuǎn)鬻謝象三。清初王士禛在《分甘馀話》卷二《宋本兩漢書》記述,兩書在張縉彥手中散出,康熙年間梁清標(biāo)欲出“五百金”購之而未果。
《分甘馀話》初刊本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梓行于世,而納蘭揆敘在《益戒堂詩后集》卷六(起壬辰四月盡癸巳三月)的《新正郊居迭西厓院長韻末二章兼呈他山先生觀河居士八首(其四)》自注中提及“新正十日賜觀宋雕漢書一有趙松雪小像并錢牧齋跋”,說明前附趙孟頫像的《漢書》至少在康熙四十八年至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十日之間已經(jīng)進入清宮收藏。乾隆年間編成的《天祿琳瑯書目》曾著錄此書,因嘉慶二年(1797)紫禁城乾清宮失火,昭仁殿中所有天祿琳瑯輯錄的古籍盡數(shù)被毀,內(nèi)有此書未能避開祝融之災(zāi),其中最有可能保留松雪神韻的寫真畫作終于隨著火焰而灰飛煙滅,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3.松江博物館石刻本
松江博物館現(xiàn)存一石,乃元初本一禪院的舊物,其上并刻趙孟僴、中峰明本、趙孟頫像(圖6)。趙孟頫像的左上側(cè)有孫克宏書:“此趙松雪自為臨寫鏡容,并玉圖刻,貯一銀盒內(nèi),聞于吳興故居中得之。其秀穎奇特,足令觀者解頤。宜期翰墨之妙,絕天下也,漫勒堅珉?!庇矣须`書“趙文敏公”,下押“松雪齋”印。明代崇禎《松江府志》卷五十《寺廟上》述及本一禪院,在“月麓公墓”條目下引陳繼儒《本一禪院志敘》記趙孟僩在出家后將北道堂改為本一禪院,其族弟趙孟頫曾請中峰禪師前來講經(jīng)說法等舊事,并稱“余故屬超然特刻中峰、月公、松雪三像,以見緣起之所自,而意則表章月公之忠義也”,那么此石刻的下限應(yīng)在崇禎三年之前。此像與禹之鼎摹本相近,然人物臉型稍圓,且胡須之形有所差別。
圖5 [清]黃易題簽比對(自左至右依次為:《禹之鼎摹本〈趙孟頫自畫像〉》、漢《魏元丕碑》、漢《成陽靈臺碑》、漢《譙敏碑》、魏《范式碑》)
圖6 松江博物館藏石刻《趙孟頫自畫像》
4.董其昌題跋本
清中期陸時化稱見過《元趙松雪小像立軸》:“像,宋紙,高五寸二分,闊四寸四分半,照在鏡光中,另宋白羅紋紙,高五寸三分馀,闊四寸三分,松雪自題七律一首,字字如珠,董思翁題于裱絹,有‘鼎元’朱文印,知是王弇州物,今戶曹金茝石攜來觀?!蓖瑫r記錄了畫上趙孟頫題詩:“致君澤物已無由,夢想田園霅水頭。老子難同非子傳,齊人終困楚人咻。濯纓久判從漁父,束帶寧堪見督郵。準(zhǔn)擬新年棄官去,百無拘系似沙鷗。大德二年(1298)正月人日,趙孟頫自題。至正二年(1342)八月,男雍拜裝。萬歷戊申(萬歷三十六年,1608)八月廿三日與陳徵君仲醇同觀于寶鼎齋,董其昌記?!彼裳┢呗擅稓q晚偶成》,收錄于元沈氏刊本《松雪齋文集》卷五。陸時化對于這張圖描述,與禹之鼎摹本相同,或是圖即為禹氏臨摹的對象,或兩畫母本相同。關(guān)于此圖的著錄又見于畢瀧《廣堪齋藏畫》,此處稱《趙松雪自寫鏡光小像》。因此圖暫無圖像,無法與禹之鼎摹本比照。
5.黃易題簽的禹之鼎摹本
此本在圓光之內(nèi)繪寫趙孟頫半身肖像,并摹松雪行書七律《歲晚偶成》與趙雍書“至治二年(1322)八月男雍拜裝”,其左有隸書“甲子首春廣陵禹之鼎摹于金臺”,鈐“慎齋書畫”朱文長方印,另鈐徐宗浩鑒藏印“石雪”朱文方印,“性命在茲”朱文方印。以此本與董其昌題跋本比照,二者差別最大之處在于,禹之鼎摹本上趙雍“拜裝”的時間為至治二年(1322),董其昌題跋本則題為至正二年(1342)。
畫面右側(cè)有題簽,上有“趙魏公小像,江都禹慎齋摹本錢唐黃易題簽”,鈐“小松”朱文扁方印,徐宗浩鑒藏印“遂園真賞”朱文長方印。簽下鈐“黃易私印”白文方印。畫面左側(cè)有楷書“嘉慶元年(1796)丙辰夏五月五日丹徒王文治觀”,鈐“夢樓”朱文方印。
此圖裱于趙孟頫《行書高峰禪師行狀》卷前,卷后為徐宗浩抄錄蔡世松跋一,徐氏自家題跋二,其第一跋中談及將禹之鼎摹本合裝于趙書前之事,容待后敘。
6.錢泳所見第一本
錢泳曾經(jīng)寓目兩幅趙孟頫像,見《履園叢話·叢話十·收藏》:
庚戌三月,余往婁東,在畢澗飛員外家見魏公自繪小像。紙本,長尺許,闊七寸,作一鏡像居其中,僅畫半身,頭戴一笠,身著月白氅衣,面圓而俊偉,豐神奕奕,微須,真元世祖所稱神仙中人也。上惟有仲穆書贊兩行。又在友人處見一像,有自題七律云:“致君澤物已無由,夢想田園霅水頭。老子難同韓子傳,齊人終困楚人咻。濯纓久判從漁父,束帶寧堪見督郵。準(zhǔn)擬新年棄官去,百無拘系似沙鷗?!焙箢}“大德二年正月人日趙孟頫自題”,又一行云“至治二年八月男雍拜裝”。觀魏公此詩,其出山服官,非素所愿,然亦何苦作此白珪之玷也。
其中第一本僅有趙孟頫像與趙雍書寫的兩行像贊,不同于禹之鼎摹本有趙孟頫書七律《歲晚偶成》。
7.錢泳所見第二本
此本無論對畫面的描述,還是趙氏父子題字,均與禹之鼎摹本相同。倘若錢泳在“友人處”所見為真跡,那么此本即為禹之鼎臨摹的對象。
8.汪恭摹本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乾嘉年間的汪恭摹繪相同樣式的《趙孟頫像》(圖7),然僅摹趙孟頫自題一段而無趙雍題跋。本幅上鈐汪恭“竹坪”朱文方印,另有“海陽孫氏蓮叔珍賞書畫印信”“蓮叔審定”“王禹卿氏”“安思遠藏”朱文方印四。未知的是汪恭緣何而摹、摹寫的原本為何,已知的是此圖繪成之后曾經(jīng)海陽孫蓮叔、無錫王禹卿、美國安思遠收藏,終落戶于博物館。
9.俞明摹本
此圖裱于趙孟頫《楷書昆山淮云院記》后附頁中,是俞明受徐宗浩之請而為徐氏臨摹之作(圖8)。此圖與禹之鼎摹本有所區(qū)別,其一是圖中人物未在圓光之中,其二是趙孟頫面目豐滿而皺紋較少。
10.適云摹本
此圖粘于趙孟頫《楷書昆山淮云院記》前附頁上,是徐宗浩獲得禹之鼎摹本后請適云所臨的摹本(圖9)。
從文獻記述與現(xiàn)存圖像看來,錢泳所見第二本、禹之鼎摹本、汪恭摹本、適云摹本應(yīng)為同一譜系。但錢泳所見第二本暫時難以判定是否為趙孟頫原作,故無法斷其為馀下三件摹本的母本。董其昌題跋本,與禹之鼎摹本在趙雍“拜裝”時間上有二十年的差距。如《吳越所見書畫錄》和《廣堪齋藏畫》按語中,未將“至治”誤錄為“至正”,那么此本或許為禹之鼎摹本的一個源頭。松江博物館石刻本、錢泳所見第一本,皆為趙孟頫像居圓光之內(nèi),但與禹之鼎摹本在細節(jié)上有所區(qū)別,當(dāng)是同一母本的不同臨本。俞明摹本則是在趙孟頫圓光像之外的母本的一個延續(xù)。
圖7 [清]汪恭 摹《趙孟頫自畫像》 絹本設(shè)色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8 俞明 摹《趙孟頫自畫像》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9 適云 摹《趙孟頫自畫像》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三
由禹之鼎摹本題跋“甲子首春廣陵禹之鼎摹于金臺”可知,禹之鼎所摹趙孟頫自畫像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正月繪制于京師。此前,畫家已為多為名家繪制過肖像。如康熙八年(l669)為吳偉業(yè)寫照,康熙十三年(l674)為徐乾學(xué)、姜宸英、汪懋麟三人繪《三子聯(lián)句圖》,康熙十五年(1676)為汪懋麟繪《少壯三好圖》;康熙二十一年(l682)夏繪《高士奇像》卷(圖10),七月在京師為王士禛、陳廷敬、徐乾學(xué)、王又旦、汪懋麟等繪《城南雅集圖》卷。應(yīng)該說,禹氏的肖像創(chuàng)作得到了時賢的認可,后人的種種稱贊應(yīng)非虛譽。此外,其臨摹古畫同樣頗具水平,有多幅畫作行世。如《摹周文矩〈東山寫照圖〉》卷、《臨韓滉〈五牛圖〉》卷、《仿趙千里三多圖》軸等等。倘若說山水畫作的摹仿多有寫意成分而或許稍欠準(zhǔn)確性的話,不妨以其摹自仇英《右軍書扇圖》軸的《題扇圖》軸、《臨天王送子圖》卷(圖11)等人物畫為例,可見其前后精致細膩、準(zhǔn)確流暢的摹古功力。以此功力摹仿趙孟頫自畫像,應(yīng)與原作并無多少偏差。
以上,是從禹之鼎摹繪能力的角度來講,那么其摹繪對象—趙孟頫自畫像本身是否可信呢?
首先是鈸笠冠,因笠形如圓鈸故名。元人冬天戴皮質(zhì)帽子以保暖,夏日則戴有沿的笠以遮陽?!对贰肪硪灰凰摹妒雷婧蟛毂貍鳌份d:“胡帽舊無前檐,帝因射,日色炫目,以語后,后即益前檐。帝大喜,遂命為式?!弊源?,鈸笠冠成為上至帝王、下至黎庶的常用之物,這一點從繪畫圖像上可以得到證實。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元文宗像均為頭戴鈸笠冠(圖12),甘肅安西榆林窟元壁畫上有戴寬沿鈸笠冠的行香貴族,元代《盧溝運筏圖》上有戴鈸笠冠、著交領(lǐng)右衽袍的官吏,內(nèi)蒙古赤峰三眼井元墓壁畫亦有戴鈸笠冠的人物形象,敦煌莫高窟第332窟甬道南壁上戴鈸笠冠的男供養(yǎng)人(圖13)。
鈸笠冠不僅留在繪畫中,而且20世紀(jì)70年代曾于甘肅漳縣元代汪世顯家族墓出土實物,讓我們對鈸笠冠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
其次是質(zhì)孫服,漢語譯作一色衣。其形制為上衣較為緊窄,下裳較短,二者相連。經(jīng)研究,質(zhì)孫是元代達官貴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皇帝所賜質(zhì)孫,多以顯示對臣僚的寵愛,受賜者往往以此為榮。元至順年間刻本《事林廣記》前集卷十一的插圖中便有身穿質(zhì)孫服的蒙古官吏與仆從的場景(圖14)。
最后是比肩,其與鈸笠冠同樣是元人常用之物。比肩為罩在男式質(zhì)孫服或女式窄袖長袍之外,搭配穿著的一種半袖袍服,其袖不及臂長的一半,適合騎射。前述敦煌莫高窟第332窟甬道南壁上戴鈸笠冠的男供養(yǎng)人身后的兩位供養(yǎng)人,所著即為比肩。
由此可知,禹之鼎臨摹的《趙孟頫自畫像》并非憑空臆造出的,摹本上所勾寫的冠服細節(jié)倘若不是熟悉元代服飾之人絕難向壁虛構(gòu)。
此外,禹之鼎摹本中的松雪相貌俊朗,態(tài)度儒雅平和,正與文獻記載相吻合??梢哉f,這一摹本無論是服飾還是形象都符合趙孟頫形象。
由表3可以看出,大部分情況下,換相失敗判斷結(jié)果與PSCAD運行結(jié)果一致,通過本文提出的方法能準(zhǔn)確判斷是否發(fā)生換相失敗。但如表3中AB兩相經(jīng)20 Ω電阻相間短路,即將發(fā)生或避免發(fā)生換相失敗時,出現(xiàn)了判斷結(jié)果與實際結(jié)果不一致的情況,此時換流器兩側(cè)諧波含量較大,判斷換相失敗與否需要計及交流側(cè)三次諧波和直流側(cè)二次諧波,此時對各換流閥實際觸發(fā)角、換相角、熄弧角進行分析。
遍檢眾多圖錄,尚未見到趙孟頫自畫像的原作,但從文獻記載來看,到明末時方有蛛絲馬跡。趙孟頫藏《漢書》前有其小像,明末遞經(jīng)陸完、王世貞、新安商賈、錢謙益、謝象三、張縉彥收藏,惜于康熙年間在京城出現(xiàn),終因鬻價高昂而不知去向。倘若《天祿琳瑯書目》所記便是此書,且小像有趙孟頫跋,則為此類圓光肖像的源頭。惜兩漢書早已無存,以致少了一個溯源的重要線索。王士禛與禹之鼎在京師的時間重疊數(shù)年,其間禹氏為前者繪肖像12幅,或許畫家曾見過《漢書》前置于圓光中的趙孟頫像,于是在其為王士禛《漁洋精華錄》配畫《戴笠像》時便采用了相似的構(gòu)圖,當(dāng)然也許是畫家應(yīng)像主王士禛的要求而繪制出這樣的肖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乾隆帝御制詩文集中,亦有繪制在圓光內(nèi)的七幀肖像。趙慎畛言及,乾隆帝見《漢書》前有趙孟頫、王世貞像,便“命寫御容于卷端”。由此看來,乾隆帝也是受到趙孟頫圓光自畫像的啟發(fā),而且不止一次命人繪制這一構(gòu)圖的“御容”。
圖10 [清]禹之鼎 高士奇像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11 -1 [唐]吳道子 天王送子圖(局部) 紙本水墨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
圖11 -2 [清]禹之鼎 臨吳道子《天王送子圖》(局部) 紙本水墨 旅順博物館藏
四
禹之鼎摹本《趙孟頫自畫像》在清代的流傳,除去王文治、黃易曾寓目之外,暫時沒有其他蹤跡可尋。及至民國,在1924年于北京宣武門內(nèi)江西會館舉辦的“江西賑災(zāi)書畫古物展覽會”上陳季略藏畫中出現(xiàn)了“禹之鼎松雪像軸”,推測此圖就是現(xiàn)在裝裱于趙孟頫《行書高峰和尚行狀》卷前的禹之鼎摹本。陳韜(1870-1937),字季略,湖南衡山人,書齋名玉螭閣。其生于武進(今江蘇常州),夫人莊曜孚為民國名流莊蘊寬之妹,善繪事。陳、莊兩人二女而即是民國才女、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可謂文化傳家。此圖之后的故事與徐宗浩密不可分。
徐宗浩(1880-1957),字養(yǎng)吾,號石雪,后以號行,武進人,生于北京,久居通州。富于收藏,名作盈架。傾心于趙孟頫書畫,廣羅松雪書法墨跡與拓本。精擅書畫,花卉、翎毛、山水,皆超逸有致,墨竹尤佳,往來元顧定之、明夏仲昭、清鄭板橋諸法之間,妙絕一時。擅書法,憑借家藏趙書法眾多的優(yōu)勢,步武松雪,不出遺矩,得遒健暢達之姿。
今趙孟頫《高峰和尚行狀》卷后有元人危素跋一段,徐宗浩抄錄道光年間蔡世松題跋一段,另自題一段。在自題中,徐氏對該卷的創(chuàng)作時間進行考訂,認為應(yīng)是松雪50歲前后所書,繼而言“近得禹尚吉摹魏公真像,并裝卷首,當(dāng)與《昆山淮云院記》筑龕藏之,顏曰雙松……己丑夏五月石雪居士識于歸云精舍時年七十”,由此看來,1949年夏日之前他獲得禹氏摹本,見其短邊尺寸與《高峰和尚行狀》相近,遂合裝一處,并作題跋。于此可知,《高峰和尚行狀》的最近一次裝裱時間也應(yīng)在己丑(1949)夏五月之后。將同在徐氏篋中的《昆山淮云院記》冊對照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徐宗浩將趙孟頫像裝裱于卷首的緣故。
徐宗浩在《昆山淮云院記》后寫有多段題跋,其中一跋稱“昔趙德父得定武蘭亭,帖前有李龍眠蜀紙畫右軍像,黃小松得漢石經(jīng)遺字,沈唐為寫小像于冊首,良以古刻難得,則寫作者、藏者之像,一以致仰止之思,一以寓欣賞之意,其珍重為何如也。今余得公此跡。友人俞滌煩為公之鄉(xiāng)人,工繪事,又得公遺法,乃為公寫像,裝于記前,并寫余像附于后。余之嗜古,不敢望德父、小松于百一,而滌煩高致逸情,殊不讓李、沈云”。原來,無論是在《昆山淮云院記》冊前還是在《高峰和尚行狀》卷首裝趙孟頫像,都是徐氏欲追趙明誠、黃易的故事,借后人所繪松雪像來“致仰止之思”“寓欣賞之意”,從而表示對松雪書作視如拱璧的“珍重”之情。黃易在過世后的一百四十余年,還引發(fā)了徐宗浩的追效前賢之舉,大概是小松沒有想到的。
在《昆山淮云院記》冊前的俞明繪《趙孟頫像》《徐宗浩像》《徐宗浩夫人研香居士像》,后兩圖都是在庚午年(1930)繪制,徐氏夫婦時皆51歲,推想俞明繪《趙孟頫像》的時間應(yīng)該也是在此前后。而據(jù)徐宗浩所書自作《近得趙文敏書昆山淮云院記墨跡冊索溥松風(fēng)貝子伒為寫石雪齋臨池圖紀(jì)以二絕》《索溥心畬居士儒補寫淮云院圖并觀韓幹畫馬卷》兩詩落款癸酉年(1933),以及溥伒于辛未冬日(1931)繪《石雪齋臨池圖》、徐宗浩于壬申二月(1932)書七絕兩首、溥儒癸酉年繪《淮云院圖》,知道此冊始終居停徐宅。1949年前后,徐氏得到禹之鼎摹《趙孟頫像》軸后,仿宣和裝而將此圖橫裱于《高峰和尚行狀》卷首,因俞明已經(jīng)于1935或1936年間去世,故請“適云”摹繪禹圖置于冊間,其對趙孟頫書畫的喜愛由此可見一斑。
圖12 [元]佚名 元仁宗像 絹本設(shè)色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13 敦煌莫高窟第332窟甬道南壁上戴鈸笠冠的男供養(yǎng)人
圖14 元至順年間刻本《事林廣記》插圖中身穿質(zhì)孫服的蒙古官吏與仆從
1953年,徐宗浩及其家屬將趙孟頫《高峰和尚行狀》卷與《昆山淮云院記》冊等文物捐贈給故宮博物院。自此,三件趙孟頫像的摹本安然廁身故宮博物院,成就了繼張伯駒、馬衡等先生將家藏書畫巨跡捐贈國家之后的又一段佳話。
(作者為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
責(zé)任編輯:陳春曉
注釋;
①[元]趙孟頫《〈印史〉序》,《趙孟頫文集》,任道斌輯集、點校,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第114頁。
②劉一聞《從黃易的幾則印款說起》,《黃易與金石學(xué)論集》,故宮出版社,2012年,第194頁。
③白洪錦《清代金石熱對黃易印風(fēng)的影響》,華東師范大學(xué)2009年碩士論文,第22-23頁。
④秦明主編《蓬萊宿約—故宮藏黃易漢魏碑刻特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193頁。
⑤秦明主編《故宮藏黃易尺牘研究·手跡》,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84-85頁、第136-139頁、第44-46頁。
⑥秦明主編《蓬萊宿約—故宮藏黃易漢魏碑刻特集》,第107、114、122、118、110頁。
⑦《趙孟頫文集》,第271頁。
⑧《趙孟頫文集》,第273頁。
⑨宋濂等編《元史》13冊,中華書局,1976年,第4018頁。⑩《趙孟頫文集》,第2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