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朱 岳

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

⊙ 文 / 朱 岳

在這個龐大的題目下，我寫下一些不成系統(tǒng)的思索，許多地方不夠準確。但這也并非一篇好讀的雜文，它需要特別有耐心與寬容心的讀者。

一

我認為不存在一種“私人的認知”。假如對世界的認知意味著“正確的認識”，那么也就表明存在一種規(guī)則，根據(jù)此規(guī)則才有正確與錯誤的區(qū)分。規(guī)則是屬于一個共同體的，沒有一種私人規(guī)則，因此也就沒有私人的認知。

所以談論“認識”“認知”“了解”，就已經(jīng)將我們卷入一個共同體，規(guī)則并不一定是一些條文，它體現(xiàn)于共同體中各個主體的相互矯正。

我想，小說恰恰是一種無所謂正確或錯誤的表達方式，它從虛構出發(fā)，但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假命題。它不是對事實乃至世界的表述，它使用敘述性的話語，卻又超越了此類話語。那么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世界嗎？

二

多年以來我一直糾結于到底有沒有獨立于概念的“客觀存在”，譬如，如果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太陽系”這樣的概念，那么還有所謂太陽系這么一個東西嗎？

最近得出的結論是，“X是事實”。則意味著“X相對于任何認識者都是如此這般”。如果“并非X相對于任何認識者都是如此這般”，則不能說“X是事實”。

但對事實的認識則總是相對于特定認識者（共同體）的，知識總是相對的。

也就是說，即使人類自始至終沒有“太陽系”這一概念，仍可能有太陽系；但是“有太陽系”，僅相對于有“太陽系”這一概念者才是知識。

三

我想，所謂“現(xiàn)實主義小說”，并非指陳述事實的小說，而是說它虛構而不歪曲、夸大。

其實，意境比實境更為迷人。意境總是顯現(xiàn)出一種空性，有點像是夢境。

四

有人說“當下”就是最“現(xiàn)實”的，但作為一個“瞬間”的當下恰恰是無法經(jīng)驗到的，因為“經(jīng)驗”本身就需要一個時段，一次經(jīng)驗起碼已經(jīng)包含了過去和現(xiàn)在。所以，“當下”在認識論上并不比“過去”“未來”優(yōu)越。

五

有時候我們假想一個外在于世界的視點，并以此為出發(fā)點，想象世界的整體，這往往導致謬誤。

以“永恒輪回”的想法為例，當我們設想宇宙歷程不停重復的時候，就是假設了一個時間以外的視點，一個外在于宇宙歷程的視點，在那里看著“事情”一次次發(fā)生。但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外在視點。那么此類問題就肯定是不可判定的：“我們輪回到第幾次了？”

但這并不是說整個宇宙歷程只能出現(xiàn)唯一一次，這里談論“一次”“多次”都沒有意義。

六

那么我們能否想象世界的整體？

不存在一個脫離相互影響的視點，任何觀察都是一種介入、擾動，都在改變世界的形象，同時被周圍世界的種種因素所改變。所以無法給出一個完備、確定的決定論世界圖景。

我們對世界的描畫存在一種邏輯上的制約。

七

再簡單總結一下人與世界的關系，首先世界作為“對象”和人發(fā)生關系。其次，人是世界的一個構成部分，具有整體和局部的關系，“我”與“周圍世界”是配套的。最后，從根本上看，人與世界萬物具有一種通性，這種通性無法描述，因為描述總是建立在“差異”和“區(qū)分”的基礎上。

從一般意義上講，“了解世界”只涉及第一種關系，但另外兩種關系似乎更為根本。小說寫作是一個向內(nèi)求真的過程，也許更多是基于后兩種關系而形成的一種“體悟”。

八

對世界、現(xiàn)實下斷言，給出某種特別明確的世界觀，一定是有問題的，世界撲朔迷離，相信沒有哪個小說家能確切把握。

九

所有事物，從其與他者的關聯(lián)來看，都是有緣由的，但將全部事物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此整體“無緣由”，由此無緣由，再看每一事物，也會洞察其“無緣由”。

而我們恰恰無法將全部事物作為一個既定的整體來看，我們的世界圖景總是殘缺的、動態(tài)的。

十

我認為除了外感官，眼耳鼻舌身，還有一些內(nèi)感官，比如我們可以區(qū)分做夢還是現(xiàn)實，這種分辨，不是基于用眼睛看、耳朵聽，而是一種直接的分辨。內(nèi)感官和外感官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一個串聯(lián)的系統(tǒng)。所有感官都在尋求令自身滿足的刺激，同時也可能變得更為敏銳。我猜想，有一種專司審美的內(nèi)感官，它與眼耳鼻舌身相聯(lián)，又不能完全還原于它們。它確實能分辨出“美”。但我并不想把“美”設想為一種外在于時空的共相。它就蘊含于時空對象之中，由特定的內(nèi)感官加以分辨。但作為一種“知識”，審美判斷也是相對的，比之事實陳述，相對性更強。

十一

想象不是“胡思亂想”，而是一種認識方式，它不直接描述現(xiàn)實是如何的，卻通過給出一種可能情況，讓人們意識到原來現(xiàn)實世界只是諸種可能世界之一，并由此發(fā)覺世界本身的形式特點和潛在規(guī)則。

十二

假如愛因斯坦將相對論隱藏在一部小說里會怎樣？

十三

我把世界視為一個巨大的謎，但當我正襟危坐，試圖去把握它的時候，總是不得要領，沒有感覺。但在一些偶然時刻，它忽而掠過我的心頭，卻令我驚訝、不安。這大概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種“驚異”。

維特根斯坦說，謎是不存在的。的確，謎不能作為一個問題被表達?！笆澜鐬楹未嬖?？”是一個假問題。

小說寫作是把握謎的一種方式，不是“認識世界”，而是體會世界作為謎的一面。但它也并非把謎表達為一個具體問題的方法，更非解決它的方法。寫作只求更為深切地體會謎，并由此獲得一份釋然。

十四

我寫下上面的話，并非想為小說提供一種新的功用。我不想賦予小說任何“意義”“價值”。這里或許只暗示了某種方法……我預計它們從一開始就會被忽略，或者很快被忘記。

⊙ 【希臘】喬治·克里斯塔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