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白作多情

陸機(jī)《平復(fù)帖》，見人臨摹，別說“神”，就是“形”，也沒見過臨摹到位的。叫床是可以臨摹的，一瞥問的情意無法臨摹?！镀綇?fù)帖》就是陸機(jī)一瞥，當(dāng)然，自作多情的是我們。

不容易

賀知章《孝經(jīng)》，看到后，心想：“不容易?！鼻叭苏f他“忽忘機(jī)，興發(fā)，落筆數(shù)行，如蟲篆飛走?！庇终f他“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眱蓚€“忽”——“忽忘機(jī)”，“忽有好處”，在我看來，說盡古代中國詩人的書法。

昨日雨后，這幾天的傍晚都會下場急雨，驅(qū)煩趕熱，心情頗暢，我拿過一張廢紙，寫下打油詩一首：

詩人書法真心跡，忽有好處忽忘機(jī)，得來工夫全不費(fèi)，五更唱破三更雞。

秦觀在《摩詰輞川圖跋》中言道：“善觀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視也”，不容易在這里。今日無事，把昨日打油詩修整一通，合點(diǎn)格律，免得太讓人笑話。當(dāng)然，讓人笑話是免不了的：書入詩家心法跡，忽來好處忘無機(jī)，工夫不廢吟聲苦，唱破雄雞日色微。

啪啪啪

李白《上陽臺》墨跡，字形偏方，卻不納呆，而有動感——甚至是泥沙俱下的動感——“喀喀喀”“嘩嘩嘩”“噼噼噼““啪啪啪”?！袄稀弊帧芭_”字，一些筆畫像劍刃，沒有殺氣，因?yàn)槭亲砗髣ξ?，豪邁之極！豪邁之極！

意象字

杜牧的詩遠(yuǎn)神逸韻，以前我涉世未深，比之董其昌書法。這是錯誤的。杜牧的詩，遠(yuǎn)神逸韻是神韻，而其內(nèi)里有雄有健，有拙有樸。他的傳世墨跡《張好好詩》，我想，完全可以做他詩風(fēng)“插圖”，這樣，我們會直觀一些。《宣和書譜》曰：“牧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贝嗽挷惶?。

《張好好詩》墨跡：“吏”“西”“鳳”“風(fēng)”等字——杜牧的字，右肩胛處很有特點(diǎn)，挑上去以后，順勢而下，然后，有個頓挫，像在美人腰間輕拍一下，若無其事地滑到她的豐臀，手有時候仿佛欄桿橫斜，有時候仿佛孤云出岫。

《張好好詩》墨跡：“納”這個字，左邊如妙齡少女，右面像半老之人，有半推半就的風(fēng)情。這種美，既是結(jié)體帶來，更是用筆傳達(dá)的，左邊用筆秀嫩，右面用筆拙樸。就看這一個字，也就知道杜牧與毛筆的關(guān)系極其親密，故能忽秀忽拙，游刃有余。而“洞”這個字，真好像洞中有位修煉者，不是死修，是活修。杜牧的書法，可惜傳世只有這一件，我以偏概全，說起來的話，杜牧?xí)ㄋ畲蟮奶攸c(diǎn)，約是字里有意，意中有象。我稱之為“意象字”。

書法詩

楊凝式《神仙起居法》是歌行體，所謂“歌行”，《詩體明辨》中作了解釋：“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

楊凝式《韭花帖》是絕句，絕句又叫“絕詩”，或稱“截句”或“斷句”。按照《詩法源流》的解釋，絕句就是截取律詩四句，或截首尾二聯(lián)，或截前二聯(lián)或后二聯(lián)，或是中間二聯(lián)。這實(shí)在是后人的想當(dāng)然，不足為信。船山先生曰：“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遂令充暢爾?！壁w執(zhí)信也有“兩句為聯(lián)，四句為絕，始于六朝，非截律詩”的說法。

書法詩，法詩的意象，法詩的想象力。

無論《神仙起居法》，還是《韭花帖》，結(jié)體充滿詩的、詩人的想象力。

《韭花帖》中的“實(shí)”字，尤難臨摹，“貫”上去一點(diǎn)不行，下來一點(diǎn)也不行。八大山人有張冊頁，他畫牡丹，寥寥幾筆，難度全在花朵與枝條連接處——那根短短的梗上，也是上去一點(diǎn)不行，下來一點(diǎn)也不行。曾經(jīng)見過顧景舟的一把紫砂壺，壺嘴上去一點(diǎn)不行，下來一點(diǎn)也不行。

灼艾帖

我想過，蘇東坡的書法有沒有受到歐陽修影響？

蘇東坡絕頂聰明，他會不會把歐陽修的字形式化——或者說夸張了？

也有一種可能，歐陽修盡管前輩，他的字受到蘇東坡影響。有一個事實(shí)，宋朝文人彼此間的影響，遠(yuǎn)比唐朝要深。由于黨爭，宋朝文人抱團(tuán)的意識較濃。

有人會說，黃庭堅與蘇東坡的詩歌與書法風(fēng)馬牛不相及。是的，因?yàn)辄S庭堅是一位極具標(biāo)新立異、獨(dú)樹一幟的藝術(shù)家。在宋朝，眾人都是文人，而黃庭堅是藝術(shù)家。還有米芾，也是藝術(shù)家?！蹲瓢分械摹白啤弊?、“知”字、“工”字、“深”字，“不宣”兩字，剪下來，說是蘇東坡墨跡，就是行家，立馬，也不定能夠辨識吧。

風(fēng)節(jié)

林逋書法，“插了梅花好過年”。怎么聽上去有些情色啊，因?yàn)樗笆曜悴患俺鞘小保懊菲搡Q子”，插了梅妻，產(chǎn)下鶴子。林逋善詩，名句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善書，筆意類歐陽詢、李建中。蘇東坡跋：“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睎|野，孟郊；留臺，李建中。沈周有“我愛翁書得瘦硬”之句。一枝幾無著花的綠萼梅，插在瘦硬的銅瓶里。

沈周又有“宛然風(fēng)節(jié)溢其問”之句?！帮L(fēng)節(jié)“兩字，形容林逋書法，非常傳神。

夫子相

《摩詰輞川圖跋》，秦觀所書。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痹脝栒撉赜^詩，以“女郎詩”名之。這

評價符不符合事實(shí)，姑且不論。但秦觀的書法，卻是夫子相。秦觀書法——點(diǎn)劃所流露的厚意，來自顏真卿。“宋四家”或多或少與顏?zhàn)种苄^，而點(diǎn)劃中的厚意，都不及秦觀。只是秦觀的書法己意不夠，以致品格上它不去。

尤其詩人寫字，己意第一。為己意，敢拂天下意，粉身碎骨渾不怕。粉身碎骨，書法中極其高級的境界。粉身碎骨，崩堤潰壩，說也白說，不說也罷。

美睡

最喜歡陸游《自書詩卷》中“美睡“兩字。

附錄

我有個奇怪想法，“古中國”在元代以前結(jié)束——“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