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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云凌霄記·國破山河在(卷一)

2017-10-17 21:04張斂秋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9期
關鍵詞:大川

張斂秋

一、金剛不壞

時值小寒,濃云蔽日,氣候愈發(fā)陰寒,滿地皆是枯槁的草木。

距常山郡西門三四里的一條大道上,兩匹金轡玉勒的大紅駿馬正領著一隊兵馬緩緩而行。馬上乘者,一位是鐵甲披掛的武將,一位是圓領袍服的文官。

那武將赤髯如戟,形貌極為彪悍,咧著大嘴抱怨:“父帥大軍神勇如斯,在前方殺得那唐軍屁滾尿流,卻讓老子窩在這不毛之地,連絲血沫子都沾不到,當真憋悶!”

那文官笑道:“只怕李大將軍到了戰(zhàn)場上,也是沾不著絲毫血的?!?/p>

武漢悍眉蹙起,怒哼一聲:“袁履謙,你這是什么意思,譏諷我不敢上陣殺敵?”

袁履謙道:“李大將軍切莫誤會,下官是說您天生神力,舉世聞名,若是上了戰(zhàn)場,那些蝦兵蟹將無不丟盔棄甲,望風而靡,您這身戰(zhàn)甲蹭亮如新,哪里還沾得上半絲鮮血?!?/p>

武將眉頭舒展:“見龍卸甲,你是把我比作常山趙子龍了?!?/p>

袁履謙笑道:“說來正巧,此地便是常山,若是將軍您早生幾百年,那便不是見龍卸甲,而是見李卸甲了。”

那武將正是姓李,名欽湊,聽了這番恭維,不禁掀髯揚眉,大為受用。

正在這時,面前突然駛來一支車隊:最前頭是輛寬輿大敞的馬車,后面跟著十個酒卒,每個酒卒各推一駕轆車,車斗上放了二十多個大酒壇子,顛簸之下嘩然作響。

駕馬車的是個戴著斗笠的老車夫,見前方官兵阻道,登時慌了手腳,急忙扯住馬韁,扣上車軔,一時馬鳴車晃,十分狼狽。

這時車中傳出幾個嬌聲嗲氣的媚聲:“哎喲,哪個挨千刀的,停車也不先提個醒,害得奴家這眉黛也畫得偏了?!?/p>

“今兒可真倒霉,姐妹們自嫣香坊千辛萬苦到了這荒郊野嶺,還得遭這番罪!”

“哎呀,盧公子,你也太性急了,往哪兒摸啊?!?/p>

一個少年窘迫道:“姑娘……姑娘莫要誤會,方才……方才是車馬顛搖所致,絕非在下故意。”

車帷掀開,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白衣少年,衣衫不整,滿面臊紅,右頰上還留有一個鮮紅的唇印。他一見袁履謙,猶似見到救星,正要言語,突然瞥見李欽湊那張兇神惡煞的臉,身子一震,怔怔說不出話來。

李欽湊輕佻地問:“小子,這些女人、酒壇送往何處?”少年全無反應。

李欽湊大吼一聲:“你聾了嗎!”

少年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李欽湊面上頓起疑色。

袁履謙忙道:“哦,李將軍,這人是我侄兒,從未見過像將軍般如同天神的人物,免不了敬畏。這些美女、醇酒都是下官張羅的,本來命他送往常山郡府,待我與將軍前去共謀一醉,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盧逖,你站起來,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盧逖站起身,卻不敢直視李欽湊,垂頭道:“侄……侄兒正要稟告,車隊本已到了西門,可……可顏太守卻說,除非有安大人的魚符,城門決不可夜間開放,以……以防西邊敵軍偷襲?!?/p>

袁履謙怒道:“豈有此理,李將軍乃是主公的愛子,攔阻他便如攔阻主公。顏杲卿算什么東西,也敢僭越行事!”

李欽湊不由怒氣勃發(fā):“滾他娘的顏杲卿,看老子不活扒了他的皮?!北阋唏R前沖。

袁履謙忙攔道:“李將軍且慢!”

李欽湊吼道:“別攔我,老子早瞧這顏老匹夫不順眼,若非父帥提防他,也不會讓老子蝸居在此。反正這常山郡已是我軍囊中之物,我便是殺了顏杲卿,父帥也不會怪我?!?/p>

袁履謙道:“將軍此言差矣,主上留顏杲卿一條命,乃是要牽制其弟平原太守顏真卿。況且這城門不準夜開,乃是主上親定的規(guī)矩,你若就此闖進城去將他殺了。主上的脾氣你也不是不曉得……”

李欽湊虎軀一震,“主上的脾氣”五字在腦中反復繞轉。

安祿山喜怒無常,因一點小事斬殺身旁親信時常有之,想到此處,他勒馬的韁也松了,握刀的手也軟了,口中卻尚自硬氣:“就此罷手,喪氣而回,豈非大失顏面?!?/p>

袁履謙道:“這倒未必,原本這醇酒美女也有顏杲卿的一份,現(xiàn)下倒好,他自己不識好歹,這醇酒美女便由你我二人獨享。待我們將美酒喝個精光,再命人將空酒壇子在那西門前一堆,明早等那老家伙巡查至此,非活活氣死不可?!?/p>

李欽湊大喜道:“此計甚好,我們這就調轉馬頭,回土門關去。”

袁履謙道:“再折回去,可得耽擱不少時辰,東邊不遠處有家規(guī)格不小的客舍,主人是我好友,將軍若不嫌棄,敢勞玉趾一移?!?/p>

李欽湊道:“也好,我倆在顏杲卿眼皮底下喝酒啖肉,縱情聲色,氣得他七竅生煙,我先瞧瞧,都有什么美女好酒?!闭f著驅馬向馬車靠近,那老車夫急忙低下頭,將臉埋在斗笠后面。

李欽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掀開車帷,車中響起幾聲尖叫。

李欽湊猥褻地一笑,又向前到了轆車旁,對著酒卒用劍指了指酒壇。

當前一個酒卒是個麻臉的憨漢子,撓撓腦袋,不明所以。另一個身材瘦高的酒卒卻手腳利索地將一個酒壇上的紅布掀開,登時涌出陣陣醇香。

李欽湊滿意地點點頭,催促道:“袁履謙,還不前頭帶路!”

袁履謙笑道:“一直往東便是?!?/p>

李欽湊迫不及待道:“那我先去了,你們快快跟上!”揚鞭擊馬,帶著五十多名隨從潑剌剌向東疾馳而去。

袁履謙臉色突然一凜,向那老車夫點點頭,隨即高聲道:“李將軍,等等下官??!”策馬追去。

盧逖眼見李欽湊馳遠,緊繃的臉這才松弛下來,大口地喘著氣。

那老車夫忽道:“趁這會兒,大伙擺個柳兒?!崩”R逖到了路邊的蘆葦叢,那麻臉酒卒和瘦高酒卒也湊了上來。

瘦高酒卒急道:“臭小子,平日里膽大包天,今日怎么慫成這般?!?/p>

盧逖面有慚色:“那……那個人活像廟里的怒目金剛,我……我看他一眼就……”endprint

那麻面酒卒卻安慰道:“盧兄弟,那賊將不過長相駭人,空有一身蠻力,咱們身懷武功,還怕對付不了他?待辦成大事,俺便將那龜殼拳法教給你。”

盧逖喜道:“當真?”

瘦高酒卒搶話道:“還是學我的八爪魚功吧?!?/p>

麻臉酒卒道:“為啥不學俺的?!?/p>

瘦高酒卒道:“可別像你,練什么像什么。”

麻臉酒卒一怔,才反應過來:“呸,你才是烏龜。”

盧逖撲哧一笑,緊張頓消,向那老車夫道:“大舅舅,盧逖險些壞了大事。”

老車夫輕抬斗笠,露出一張須眉皓然、滿是皺紋的面龐,一雙黑沉的眼眸卻熠熠生輝。他拍了拍盧逖的肩頭道:“相傳秦舞陽十二歲便已殺人,尚且臨陣變色,你生性和善,見那梟將,難免慌張?!?/p>

盧逖道:“我不做秦舞陽,要做荊軻,?!?/p>

老車夫笑道:“荊軻刺秦,雖然壯烈,終究失敗,咱們今夜卻定要殺了李欽湊這賊將以祭萬千無辜的大唐百姓!”

這老車夫正是常山郡太守顏杲卿!

此時乃大唐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假詔接皇帝密令入京討伐楊國忠,自范陽而反,一路引軍南下,勢如破竹,不足一月,便迫近常山。

顏杲卿從前曾是安祿山下屬,因著這層關系,安祿山早將常山視作囊中之物,自是以為顏杲卿定會感恩戴德,竭力回報??深侁角涔⒐⒌ば?,豈能為虎作倀。他自知常山郡兵缺馬少,遠非叛軍敵手,不愿做無謂的犧牲,便與長史袁履謙想出了一個陽奉陰違的計策:假意歸附安祿山,等待時機倒戈殺賊。

可安祿山老奸巨猾,豈會輕信顏杲卿?他自己率軍向長安進發(fā),卻命養(yǎng)子李欽湊帶領七千人馬駐守在土門關。顏杲卿只得做足表面功夫,卻暗中傳訊于同族堂弟、平原郡太守顏真卿。

顏真卿派遣外甥盧逖前來常山,要顏杲卿與他合力截斷安祿山的歸路,以緩解叛軍向西進兵之勢。而要阻斷安祿山歸路,便需攻下土門關,要攻下土門關,就得拿下李欽湊。

傳聞安祿山養(yǎng)同羅、奚、契丹等八千多人,稱為“曳落河”壯士,再從當中選出最為驍勇善戰(zhàn)者收為養(yǎng)子,李欽湊便是其一。

此人天生神力,攻無不克,卻生性嗜血,殺人如麻,而且好色成癖,這一路來不知摧殘了多少大唐百姓。

安祿山此番反唐,是奔著稱帝去的,不能罔顧民心,李欽湊戰(zhàn)力雖強,他也不得不忍痛將這員悍將按在土門關。

而之于顏杲卿,為大唐社稷,他要斷了安祿山的左膀右臂;為那些被殘害的百姓,他更要除去這個惡貫滿盈的魔頭。

于是顏杲卿與袁履謙連夜籌劃出一個計策:由袁履謙搜羅名酒美女,騙取李欽湊信任,顏杲卿則四處尋找刺殺賊將的志士。

盧逖是顏真卿親外甥,十三歲那年被家人送往岷山拜師學藝,半個月前下山探親,被顏真卿委以重任,派來常山相助顏杲卿。

那麻臉憨漢叫何大川,瘦高個叫秦坤,都是冀南太磁派掌門孔靈修的高徒。

孔靈修與顏杲卿素有舊交,一收到顏杲卿的密信,便派了這兩名得意弟子前來援手。

另外八名酒卒,則是從常山兵勇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一切已準備妥當,李欽湊的首級,今夜志在必得!

念及此處,顏杲卿臉上滿是堅毅之色。

這時只聽一名歌伎在車中叫道:“盧公子,撒個尿怎么要這么久?。俊?/p>

盧逖道:“這便來啦?!?/p>

四人一同走回,盧逖輕巧一躍,便上了馬車。

顏杲卿剛爬上馬車,忽見遠處有個黑影晃了晃,定睛再看,卻什么也見不著,不禁心中自嘲:一遇大事便心神恍惚,顏杲卿,你可真是老了。

當下,他駕駛馬車向東而去,何大川和秦坤率兵勇們推起轆車飛快地跟在后頭,每輛轆車底下,都藏有鋒利的兵刃。

顏杲卿駕車在前,聽得那些歌伎在身后嘰嘰喳喳起來:“那將軍長得真駭人,滿臉胡子像鋼針一樣,扎到人身上,可要痛死啦!上次也是個大胡子刺史,扎得我好難受!”

“扎胡子算得了什么,我見那將軍像個活煞神,就怕姐妹們唱曲稍走了調,他會不會拔劍殺人?。俊?/p>

“你們多想什么,甭管唱得好不好,使出渾身勁兒逗他們開心就是,一百兩的銀子就到手了,盧公子,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p>

“盧公子倒不像個官家子弟,看他的青澀模樣,一看就是個童男子。姐姐們做個順水人情,教你一套為官入仕的風情十八式,保你將來平步青云,武達將帥,文至宰相?!避噧鹊菚r群起嘻笑。

顏杲卿聽著她們浪蕩的笑聲,卻是心頭苦澀:唉,官場腐敗,不論文武,盡皆流連于鶯啼燕叱之所。如此朝綱腐敗,才會給那反賊可乘之機。安祿山自范陽起兵以來,沿途的文臣武將驚慌失措,開城迎叛軍有之;棄城逃竄,自謀生安有之;坐以待斃,被叛軍擒殺有之,以致安軍勢如破竹,大唐天下危如累卵。

他一路駕車一路嗟嘆,不知不覺,一座紅墻碧瓦的大宅躍然入目,門前兩盞大錦燈籠輝映如月。

他勒停馬車,深吸一口氣道:“到了。”

盧逖縱身而出,如脫牢籠,躬身道:“請幾位姑娘攜上琵琶琴瑟,這便下車吧。今日事成,另有重謝?!?/p>

四歌伎不知“事成”之底細,欣然答應,搔首弄姿地下得車來。

盧逖先將四女迎入后堂。何大川、秦坤他們從轆車底下抽出兵刃,貼肉藏好,將酒壇搬入。

顏杲卿走進宅子,遠遠見到李欽湊大馬金刀地坐在大堂首座,兩名副將打橫,袁履謙在下首作陪,其余五十多名叛兵則被安排在堂外敞廳。

顏杲卿將其中十七壇分發(fā)于叛兵,抱著另十壇走進大堂。

李欽湊不住催促:“快上酒!烏龜爬得都比你們快!”

顏杲卿趕忙將十壇酒放在李欽湊面前,然后退到角落里一座半人多高的大銅鼎旁,假裝箕踞小憩,雙目卻片刻不離李欽湊。

李欽湊瞥了眼這十酒壇,頗為不悅:“袁履謙,你也忒小氣,就這十壇子酒,還不夠老子一人喝的。”endprint

袁履謙笑道:“喝酒盡興,自在量多為妙;品酒盡興,樂趣則在佳釀沾唇,醇飲潤喉的無窮回味。堂外那十七壇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高粱烈酒,便是統(tǒng)統(tǒng)相加也及不上將軍面前這十中任一?!?/p>

李欽湊半信半疑道:“是么?”抱起一酒壇便要鯨吞。

袁履謙忙攔道:“將軍莫急,正所謂齒間雙進,饒舌三匝,絲絲入喉,綿綿流腸,才算品一回酒。若給這一整壇酒攪亂了口味,便嘗不出其余美酒的好處了?!?/p>

李欽湊好奇道:“這些酒還有不同?”

袁履謙道:“酒有‘腐腸賊之惡名,又有‘忘憂物、‘釣詩鉤、‘銷魂藥、‘掃愁帚之雅稱;論其味道,則有醇烈、甘辛、濃淡、清濁之分,而其原料不同,釀造不同,儲藏不同,又衍生出滋味無數。好比將軍手中這壇,乃是滎陽的土窟春,以冰窟泉水所釀,味主香醇,飲者入口初澀,逐漸諸味紛呈,回腸蕩氣?!闭f著給李欽湊倒了半樽。

李欽湊一飲而盡,咂咂嘴道:“不夠勁?!?/p>

袁履謙又將其余幾壇酒逐一掀開:“這壇則是郢州富水,封存時只取其醪槽十分之一底,埋于花圃中,吸取瑤花琪草之馥郁香氣雨露積集而成,是以其香花酒難辨,令飲者如身臨百花叢中,終有神游太虛、置身極樂之感;這壇是烏程若下酒,清淡似水,后勁卻猛若疊潮;這壇劍南燒春,酒如其名,入喉如劍割火燒,奇辣無比,非常人能飲;還有這壇是河東的乾和葡萄酒,釀制之法為波斯傳入,味極獨特……”

李欽湊生性粗鄙,哪懂得這么多的講究,只聽得眉頭直皺。

另一邊盧逖坐到了顏杲卿身旁,低聲道:“大舅舅,歌伎們一會兒便上場了?!?/p>

顏杲卿點點頭:“只盼美色當前,能叫李欽湊多喝幾樽,便是她們功勞一件了。”

說話間,一展繡著百鳥朝鳳圖的大屏風緩緩移到大堂正中,只聽屏風后“錚錚”響了兩聲琵琶,四位女子細聲唱道:“請君莫貪樽中酒,聽唱新翻《楊柳枝》?!闭悄切└杓繆檴櫝鰣?。

她們往日中以陪酒為主,演奏為次,唱曲雖非精湛絕倫,也算悅耳動聽??蛇@之于李欽湊,卻又是對牛彈琴。

他灌下大口黃湯,一腳踢翻屏風,抱出那名彈琵琶的歌伎來。

那歌伎佯裝滿面羞紅,嬌嬌鶯鶯道:“將爺,心急什么,那《春鶯傳》、《烏夜啼》,還有《回波樂》都還沒唱呢!”

李欽湊大笑道:“什么亂七八糟的,陪大爺跳胡旋舞?!闭f完抱著那歌伎打圈。

相傳安祿山極擅胡旋舞,其重三百多斤,也能旋轉如飛。

李欽湊身材健碩,更是轉得像陀螺一樣。兩名副將和廳中士兵連聲叫好,紛紛酣飲。

余下三名歌伎順水推舟換了幾首時下流行的浪穢調子,來席上作陪。

所有酒里都是摻了藥的,沒過多久,眾叛兵就相繼醉倒,橫七豎八躺滿了整個大廳。兩個副將和四個歌伎也已不支。袁履謙則裝醉伏倒,李欽湊一邊大聲嘲笑眾人酒量差勁,一邊繼續(xù)鯨吞牛飲。

顏杲卿瞧得心驚:這李欽湊一人喝完了三大壇摻了迷藥的烈酒,面色不改,與飲水無異,這……這還是人嗎?他心神一亂,啪啦一聲,頭上斗笠掉落在地。

李欽湊猛地吼了一聲,向著顏杲卿大步流星而來。顏杲卿大驚失色,以為暴露,何大川和秦坤也險些要站起來迎敵。

卻見李欽湊走到了那只三足兩耳的巨鼎前,雙臂一環(huán),將其舉起,反身回到了大堂正中。顏杲卿這才松了口氣,睜眼看那李欽湊要做什么,又是駭然一驚!

——只聽李欽湊哈哈笑道:“用這個喝才夠勁!”將剩余六壇酒盡數倒入了大鼎,舉起鼎來,往嘴中嘩啦啦地灌去。

這大鼎有四百多斤重,加上酒足有五百斤,這李欽湊竟毫不費力地舉在半空,何大川和秦坤不禁相顧愕然。

眼見半鼎酒又進了李欽湊腹中,他卻仍是不見醉意,顏杲卿暗自焦急,不知何時才能下手。

李欽湊放下兀自半滿的大鼎,又笑道:“爽快,喝也喝夠了,跳也跳夠了,來來來,陪老子洗澡?!闭f完扯掉自己的戰(zhàn)甲,露出一身赤彤彤的肌肉,又伸手拉過一名醉倒的歌伎,“哧”的一聲撕光她的衣裳,抱著她跳進了大鼎中,竟要在酒水中行那淫邪之事。

顏杲卿見他護甲已脫,全無防備,不能再等片刻,猛地站起身來。

登時有兩條身影,如離弦之箭,從他背后飛縱而出,手握長刀,直取李欽湊后頸,正是何大川和秦坤。

兩人行動極迅,李欽湊背對他們全無察覺,眼見刀鋒入肉,便可將他的頭顱斬下,兩人突覺手中一滯,刀刃斬在李欽湊的后頸上如觸鐵壁,半寸都嵌入不得。

何大川和秦坤臉色劇變,實不相信眼前所見!

卻見一個鐵塔般的身子從銅鼎中緩緩立了起來,熱辣的酒水自他虬結起伏的肌肉上傾瀉而下,嘴中發(fā)出霹靂般的咆哮:“狗娘養(yǎng)的,你們算計老子!”

吼叫聲中,李欽湊一把扯過那裸身歌伎,向何大川和秦坤擲來。兩人伸臂一擋,砰的一聲被撞飛數丈,背脊著地,頭暈目眩,轉頭瞧那歌伎,可憐她已筋折骨斷而亡。

顏杲卿一聲喝令,另外八名兵勇紛紛搶上,圍住了銅鼎。

盧逖也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護住顏杲卿。

李欽湊斜睨顏杲卿,牙中迸出幾個字:“顏老匹夫!”

顏杲卿昂首道:“李欽湊,你的日子到頭了!”

李欽湊哈哈笑道:“如此也好,殺光你們,向父帥邀功!”

兩名兵勇齊揮斧頭,向李欽湊胸脯砍去。李欽湊從銅鼎中躍出,不避不擋,反而挺胸迎上去,雙斧砍到胸口,哧的一聲,只留下一道印子。

李欽湊冷哼一聲:“就這點力氣嗎?”

兩兵勇?lián)]斧再砍,斧頭立時卷刃。李欽湊狂笑一聲,揮拳擊在兩人腦頂,兩人登時頭骨破裂而亡。

另兩個兵勇手持短槍,刺向李欽湊腰際,槍尖銳利至極,插進腰肌寸許,濺出幾滴鮮血,便再也不能深入。

李欽湊嗤笑道:“蚍蜉之力,也敢撼樹?我來幫你?!弊プ寳U,往自己腰眼上送去,噼啪兩聲,槍桿從中折斷,兩個兵勇虎口崩裂。endprint

李欽湊以迅雷之勢踏鼎躍起,由上而下重重壓落,生生踏死了這兩人。

頃刻之間,李欽湊已連殺四人,所有人都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欽湊這副軀體刀劍難傷,仿佛不壞金剛,究竟是人還是魔?余下四名兵勇臉上滿是恐懼之色,腳步不由自主地后移,李欽湊面色猙獰,殺氣騰騰地逼近。

盧逖心中著實害怕,隨即想到:盧逖、盧逖,不能再做秦舞陽了!咬緊牙關,往前走了一步。

突聽秦坤喊道:“羯狗,沖這兒來?!?/p>

李欽湊是異族人,最恨羯奴羯狗之稱,聞言怒不可遏,隨手抓起身旁銅鼎,向他砸去。秦坤向何大川望了一眼,師兄弟二人默契頓生:何大川扎住馬步,雙掌去抵銅鼎,秦坤往前伏倒,貼地滑出,先后從何大川雙腿下與銅鼎下滑過,伸手去纏李欽湊的雙腳。

這一下奇襲,料定那李欽湊猝不及防。卻聽何大川一聲低號,銅鼎猛地下墜,眼見要將秦坤砸成肉餅,饒是秦坤應變極迅,左手一撐,身子向右滾了三滾,堪堪避過重鼎壓身之厄。

秦坤滾出后立時站起,才見何大川抵不住那銅鼎之力,已被震出一丈多遠,臉皮漲成紫紅色,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另一邊李欽湊單手抓住鼎耳,又狠狠向他擲去。

秦坤不假思索,縱身一撲,抱著何大川躍開,轟的一聲,銅鼎飛落在地,砸出一個大坑。

便在這時,突聽一人喊道:“兩位兄弟,快快讓開!”兩人聽出是袁履謙之聲,隨即往旁側一讓。

只見一件閃爍之物劃過半空,擊向李欽湊。李欽湊一拳打去,那物什化作點點火光撒向他全身,猛然地面上火光躥起,將李欽湊包裹在熊熊烈火當中。

顏杲卿大喜道:“履謙,還是你智慧過人!”

原來袁履謙本裝醉在旁,見李欽湊刀劍不侵,正是焦急,突見銅鼎打翻后烈酒淌了一地,而方才李欽湊浸入銅鼎,全身早已沾滿了酒水,急中生智,將隨身攜帶的火折子擦亮后擲出,火遇著烈酒,立時燃起,剎那間便席卷了李欽湊的全身。

眼見李欽湊被烈火吞沒,大伙這才松了口氣,眼見火勢蔓延,急忙退出大堂。何大川、秦坤和盧逖將那三名醉倒的歌伎抱了出來。

諸人站在院中遠觀火焰,袁履謙卻嘆了口氣:“可惜這一燒,臉都燒沒了,便沒法拿他的首級去威懾叛軍余孽了?!?/p>

顏杲卿道:“這賊將刀槍不入,匪夷所思,能殺死已是神靈保佑,還奢求什么?”

秦坤卻忽然眉頭大皺:“不對,此人被烈焰灼燒,怎聽不見半句叫喊?”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只聽得一陣毛骨悚然的笑聲從火焰中傳了出來:“能殺我李欽湊的人,只怕還沒出世!”

磔磔笑聲之中,一個人影從熊熊烈火中緩緩走了出來——他周身赤裸,頭發(fā)、眉毛、虬髯、胸毛全都燒沒了,肌膚赤光發(fā)亮,猶如涂了一層紅油,皮肉卻全然無損,這番模樣,比之從前更加丑惡,更加可怕。

所有人都瞠目心駭,難以置信。

李欽湊瞪視眾人,突然邁開粗腿,自火焰中狂奔而來,站在最前處的盧逖呆若木雞,手中短劍“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李欽湊奔到近前,掄起拳頭便要往盧逖頭頂擊落,千鈞一發(fā)之際,一人嗖地躥上李欽湊后背,用自己的手腳將他手腳纏住,另一人連揮數拳,捶擊在李欽湊面門上。

李欽湊被打得頭暈眼花,定睛一看,發(fā)怒道:“你們兩個兔崽子,又來討死!”

兩人正是秦坤與何大川。方才李欽湊以蠻力揮擊銅鼎,兩人無法近身,施展不出平生絕技,此刻終給他們尋著機會,自然要傾盡所學。

秦坤大喊:“師兄,我將他纏死,你快打他周身要害,偏不信這人沒有罩門可破!”雙足雙臂猶如皮索一般緊緊收攏,無論李欽湊如何旋轉抖甩,都無法將其掙脫。

秦坤這功夫名為八爪魚功,乃是頂級的纏身功夫,其厲害之處,不僅在于如皮索般靈活柔韌的四肢,更重要的是丹田中一股內陷的真氣,使腹肌凹縮,猶如八爪魚的吸盤,將敵人的背脊牢牢吸附住,不死不松。

何大川大喝一聲,雙拳快捷無倫,開始由上至下地擊打李欽湊的太陽穴、人中、下顎、喉結……

他的握拳不同尋常,乃是將大拇指藏在掌心,另外四指置于外端,猶如龜首縮入殼內,因此叫做龜殼拳法,拳法凌厲,嘞嘞生風。

李欽湊身具異能,卻不會武功,加之手腳被秦坤緊緊縛住,無法抵御反抗,要害處被何大川狠狠擊打,雖無致命之憂,卻也疼得哇哇大叫。

何大川的龜殼拳從他喉結打到心窩,又從心窩打至肋骨,眼見著拳頭就要打到小腹,李欽湊臉上掠過一絲惶恐,猛地一彎腰,用光禿禿的腦頂接住何大川的拳頭,反將他頂開三尺,隨即疾步倒退,向院子東面的夯土墻撞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煙塵揚天,鮮血四濺,大伙定睛再看,只見那夯土墻破出了一個大洞,秦坤血淋淋地躺在洞口,眼見是不活了,李欽湊卻已不見蹤影。原來他竟是將秦坤當作人肉大錘,生生砸出了一條活路。

顏杲卿和袁履謙眼望秦坤,淚水從眼眶中涌出。何大川見師弟慘死,“啊”的一聲從洞口中追了出去。

盧逖與秦坤相識雖短,但性子投契,早已是亦師亦友的關系,方才危在旦夕,更是全靠秦坤相助才能活命,見他戰(zhàn)死,不禁目齜欲裂,熱血沸騰,霎時將心中恐懼沖沒了,握緊短劍,從洞口飛奔而出。

李欽湊破洞而出,奔入宅院東首的一片樹林!

只見幾棵槐樹旁停著那架送來歌伎的馬車和十輛運酒的轆車,車前的白馬正低頭吃草,不禁怒道:“你這畜生也是一起來害我的!”狂奔過去,一掌將那白馬打翻在地,腦漿迸射而亡。

便在這時,他只覺腦后陣陣疾風,拳勁如雨點般落在自己背脊上,回頭一瞧,正是那滿臉麻子的憨漢子追來了。

何大川雙目猶如要噴出火來,怒喝道:“還我?guī)煹苊鼇?。?/p>

他牢記著秦坤的話,發(fā)瘋似的向李欽湊身上要害揮拳。

李欽湊用鐵軀硬抗,雙臂掃出,好像鋼鞭甩出,雙腿踢出,猶如鐵錘打出。

何大川明明可以使出輕身功夫避開,但他為能擊中李欽湊要害,竟不閃不避,用身體生生扛下,過不得多時,身上傷痕累累,血跡縱橫。endprint

李欽湊雖不將何大川放在眼中,但見他如此拼命,心下也有些駭然,便是這一個恍惚,何大川沖破他左首一個空隙,龜殼拳直向他小腹打來。

李欽湊大驚失色,往地上一趴,堪堪避過。何大川與李欽湊肉搏時,從來只見他兇蠻地橫沖直撞,從未用如此狼狽的身法躲避,不禁一愣。

突在這時,李欽湊猛地躍起,左手抓住何大川的左肩,右手扯住他的左臂,用力一扯,竟將他整條左臂生生扯了下來。

何大川狂叫一聲倒地,斷臂處鮮血狂噴,李欽湊抬起大腳,對準了何大川的臉,便要使勁踏下,突然一個白影閃出,將何大川拖后了幾尺。

李欽湊定睛看去,只見一個白衣少年,淚水漣漣,手握一柄短劍,正是盧逖。

盧逖怒視李欽湊道:“何大哥你撐住,我來給秦大哥報仇!”撒腿向李欽湊奔來。

李欽湊冷笑一聲:“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我捏爆了你的腦袋?!庇松先?。

盧逖奔到眼前,突然騰空躍起,如一頭大鶴,從李欽湊頭頂翻過,劍尖從他頭頂劃了過去。

這招式巧妙至極,若是常人,這頭皮已經給劃開了??衫顨J湊撓撓頭,渾然無事,轉身來抓盧逖。盧逖縱身一躍,跳入那些轆車當中,一會兒跳進這個車斗,一會兒跳進那個車斗。李欽湊如狼突豕竄,怎么都抓他不得,氣得哇哇大叫。

盧逖跳躍之際,不時刺出短劍攻向李欽湊要害,李欽湊大多時候并不閃避,唯獨短劍刺向小腹時,便會立即躲開。

躺在地上的何大川看得清清楚楚,回想起自己兩次使出龜殼拳擊打李欽湊的小腹時,他總是面露慌色,登時恍然大悟,忍痛大喊:“盧逖,罩門在他小腹!”

此言一出,李欽湊果然臉色大變。盧逖孤注一擲,便尋機刺他小腹。

李欽湊又急又怒,狂態(tài)盡顯,拳腳擊出,有裂石崩山之力,噼啪噼啪,將那些轆車一輛輛打得粉碎,口中罵道:“臭小子,看你怎么躲!”可待他將十輛轆車全部擊碎,定睛再看,卻沒了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李欽湊面露詫異,掃目四顧,只見到那架馬車,車窗上的簾子正微微擺動,哼了一聲道:“看你往哪兒躲!”狂奔而去,伸出兩臂將車廂環(huán)住,用力一箍,車廂內凹,竟要將盧逖夾成肉餅!

突然間,只見那馬尸旁一個白影倏地躥起,劍光霍霍,直指李欽湊小腹。

原來盧逖并未藏入馬車,而是躺在那馬尸旁。他一襲白衣與白馬毛色相同,李欽湊一眼望去,竟未發(fā)現(xiàn),此刻突見他襲向自己小腹,駭然大驚,急忙伸手護住下腹。誰知盧逖這是個虛招,劍尖突然上撩,變縱為橫,從李欽湊雙眼劃過。

雙眼是人體最薄弱之處,縱然李欽湊身軀如銅墻鐵壁,眼睛卻怎么受得了如此鋒利之刃。只聽得李欽湊一聲慘叫,捂住了雙眼,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流下。

何大川正強忍劇痛,見盧逖劃破李欽湊雙眼,大喜道:“好!”身后腳步聲陣陣,卻是顏杲卿和袁履謙他們趕了過來。

可顏杲卿來到的第一句話卻大叫:“不好!”

原來李欽湊狂痛之下,雙臂攬出,抓住了盧逖。盧逖如被鐵箍套住,完全動彈不得。

李欽湊一手箍住盧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雙腳,高舉過頂,雙臂用力往外拉扯!

眼看著盧逖就要被生生扯成兩段,顏杲卿他們要相救也已不及,突見旁邊一棵大槐樹后跳出一個瘦小身影,就地一滾,恰好滾到李欽湊腳下,右手握著一件錚錚發(fā)亮之物,向李欽湊小腹刺去。

“撲哧”一聲,那物什準確無比地刺進了李欽湊的肚臍眼。

李欽湊“啊”的一聲狂叫,將盧逖扔了出去,伸足一踹,將那瘦小身影踹出老遠。他如瀕死的野獸般吼叫著,身上各處穴道竟有熱氣冒出,猶如蒸籠。

盧逖落地后便站起,大口喘著粗氣,臉上盡是僥幸之色。

旁人只覺觸目驚心,顏杲卿猛一揮手,余下的四名兵勇手握長矛,向李欽湊刺入。此刻的李欽湊異能全無,四柄長矛都刺了個對穿。李欽湊搖搖晃晃一陣,終于砰然而倒。

可所有人都不敢動彈,死死盯著李欽湊,生怕這魔鬼有不死之身,會突然躍起噬人。等了許久全無反應,才知他是真死透了。

此刻夜已深,月色也不甚明朗,但宅院火光沖天,將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晝,火光映在眾人臉上,殊無歡喜之色,每人都覺得這一戰(zhàn)慘烈至極,雖最終殺了李欽湊,付出的代價未免過大。

袁履謙趕緊去查看何大川的傷勢,卻見何大川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道:“阿坤,師兄給你報仇啦。”

顏杲卿撿起盧逖掉落的短劍,走到李欽湊身邊,一劍斬下了他的頭顱,提在手中。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刺入李欽湊肚臍的竟是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箭頭,伸手拔出,只見箭頭的尖端磨得十分尖銳。

顏杲卿正覺詫異,身后盧逖叫道:“他是個男孩兒!”

扭首看去,遠處盧逖抱著一個人,正是方才刺死李欽湊的那個瘦小身影。

他急忙快過去,只見盧逖懷中的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垢面蓬發(fā),鶉衣敝屣,腰間別著一支彈弓,活脫脫一個乞兒打扮,唯獨一雙皓目炯炯發(fā)亮。

男孩的左臂軟趴趴地垂在地上,似乎已經折斷,但他緊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顏杲卿蹲下來柔聲問道:“孩子,你還好么?”

男孩反問道:“他……他死了嗎?”

顏杲卿提起李欽湊的首級道:“死啦,已經下了十八層地獄!”

男孩仇視著李欽湊的臉,突然間號啕大哭,暈了過去。

盧逖著急道:“小兄弟,你撐住,撐??!”他方才險些死在李欽湊手中,全靠這男孩搭救,見他昏迷不醒,忍不住也流下淚來。

便在這時,遠方響起一陣馬蹄聲,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馬上一個中年人喊道:“顏太守、袁長史,這怎么著起火來了,賊將斃命了嗎!”

袁履謙道:“安石,你來得正好,快將何兄弟帶回郡府,找大夫醫(yī)治?!?/p>

來人乃是藁城尉崔安石,也參與了刺殺李欽湊的籌劃。他奉顏杲卿之命,帶五百人馬守在西門,突見此處火光沖天,當即率人馬趕到。endprint

崔安石馳到近處,見到李欽湊的尸首,便知魁首遭誅,連說了幾句“感謝菩薩”,忙將何大川扶上自己所乘的馬背。

顏杲卿將那男孩也抱了過來,扶上另一匹馬,讓盧逖也一同乘上。

他對崔安石道:“沒這孩子,李欽湊死不了,定要救活他!”

崔安石見這男孩瘦骨嶙峋,似無縛雞之力,如何殺得了李欽湊那樣的猛將,不禁滿腹疑竇,卻不敢多問,當即與盧逖策馬疾馳,往常山郡府方向趕回。

顏杲卿卻還不能松氣——李欽湊雖然已死,尚有七千人馬駐扎在土門關,當即提了李欽湊首級,與袁履謙率領五百人馬,趕往土門關。

李欽湊殘部一見主將首級,果然齊喪斗志,大都繳械投降,其余負頑抵抗的,被盡數殲滅,投尸于滹沱河中。

待顏杲卿與袁履謙趕回常山郡府,已是黎明時分,剛踏入府中,崔安石便來稟報,說何大川氣血大損,堪堪保住了性命,可要想恢復從前武功,已絕無可能。

顏杲卿深深嘆了口氣,又問起那男孩。

崔安石說那男孩手臂上的傷本無大礙,但大夫診出他長期不得飽腹,身體異常羸弱,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顏杲卿臉上露出憂色,肚里一團疑惑也越來越深,實在猜不透這男孩究竟是何來歷,他與李欽湊究竟有何怨仇?看他不過垂髫之齡,為何能毫無懼色,手刃悍將?秦坤和何大川都是武功好手,到頭來一死一廢,還殺不了李欽湊,這男孩不過手持一個銹箭鏃,卻為何能一擊即中,破了李欽湊的罩門?

顏蒼恒只覺這男孩背后,必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當即與袁、崔二人來到盧逖房中,見那男孩兀自沉睡,盧逖端著一盆溫水,正給他擦拭身體。

此刻男孩面上塵垢盡除,現(xiàn)出一張骨棱分明、眉目秀揚的容貌,可雙手雙腳上淤青紅腫,傷痕斑駁,不知經受了多少苦難。

盧逖見到顏杲卿他們,忙起身道:“大舅舅,你們來啦?!?/p>

顏杲卿點點頭,坐到床旁道:“他如何了?”

盧逖難過道:“還沒醒,方才一直聽他迷迷糊糊地喊著爹和娘?!?/p>

顏杲卿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p>

這時只聽門外一人道:“我……我這兒有粒丹藥,快……快給孩子服下?!?/p>

大伙兒扭頭看去,只見何大川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全身涂滿膏藥,左邊袖子空蕩蕩的,曾經健步如飛的漢子,如今走起路來都十分吃力。袁履謙和崔安石忙過去將他扶住。

袁履謙道:“何兄弟,你大傷未愈,怎么不在房中休息,這不是你們太磁派的療傷圣藥么,為何不留給自己……”

何大川虛弱道:“若不……不是他,李欽湊如何伏誅,俺……俺師弟如何能在九泉下瞑目,不……不必多說,快給他服下!”

袁履謙拗不過他,只得拿了丹藥,和水給那男孩吞服了下去。

過不得多時,男孩咳嗽一聲,意識似已復蘇,眾人臉上都現(xiàn)出喜色。

這時府里的管家嬤嬤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筍蘑菇湯,對顏杲卿道:“蕓兒夜里醒過一次,吵著要見您,奴婢哄著睡著了?!?/p>

顏杲卿點點頭,接過湯碗,給男孩一勺勺地喂下。

男孩臉上有了氣血,漸漸睜大了眼睛,看著四周的人,顯得十分害怕。

顏杲卿握住他的手道:“孩子,莫怕?!?/p>

男孩虛弱地問:“這……這是哪兒?”

袁履謙道:“這是常山郡的太守府,你眼前這位正是常山太守。”

男孩驚訝道:“你……你是顏杲卿。”

顏杲卿道:“你認得我?”

男孩道:“我爹爹常提起你,他說我們和常山太守是同一個老祖宗咧?!?/p>

顏杲卿驚訝道:“你爹爹是誰?”

男孩道:“他叫顏舜華,住在離這八十多里的顏家村?!?/p>

顏杲卿祖籍瑯玡臨沂,乃是南北朝大儒顏之推的五世孫,他早聽說常山附近有個顏家村,正是顏之推后裔的一支遷徙到此,這男孩既是顏家村人,確與自己同宗共祖。

他又驚又喜,問道:“那你爹爹現(xiàn)在何處?”

男孩道:“爹爹他……他已……”眼中驀地涌出淚來,邊哭邊用手拭淚,“我不哭,爹爹不許我哭,我若哭了,便要罰背家訓?!?/p>

他仰著脖子,哽咽著背誦道:“吾……見世間無教而……而有愛,每不……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其所欲,宜誡翻獎,應呵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雖強抑著,淚水仍不住地自臉頰上滑落。旁人見狀,心頭都不免生出惻隱。

顏杲卿聽這男孩背誦的正是《顏氏家訓》中的“教子篇”?!额伿霞矣枴肥穷佒扑伿虾笕藷o不奉為金科,背誦如流,顏杲卿不禁觸動心弦,問道:“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道:“我……我叫蒼恒,蒼天的蒼,恒……恒久的恒?!?/p>

顏杲卿抱著他道:“蒼恒,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你爹爹說得沒錯,男兒寧流血不流淚?!?/p>

顏蒼恒點點頭,卻道:“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娘親?!鳖侁角涑泽@不小。

袁履謙道:“小兄弟,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不妨從頭說起。”顏蒼恒垂頭不語。

顏杲卿道:“罷了,還是不必揭開傷疤了?!?/p>

顏蒼恒卻搖搖頭,用袖子去擦眼淚,盧逖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去。

顏蒼恒擦干淚水,垂首蹙眉,似在回憶,臉上現(xiàn)出哀傷、憤慨、悔恨等種種神情,許久后才慢慢說道:“一個月前傳來消息,說北邊有人造反,叛軍正往這邊過來,顏家村即將遭殃,不少鄉(xiāng)親都逃難去了??晌夷镉H久病在床,莫說長途遷移,便是下榻行走也極是困難。爹爹說我們都是平頭老百姓,那反賊再可惡,總不會濫殺無辜吧,我們一家便沒離開,只是白天不敢出去,到了夜里,爹爹才去弄水和吃的回來。

“如此平安無事,過了二十來天,那日……那日恰是我十三歲的生辰,爹爹說可不能隨便過,一大早便出去了,卻遲遲不回,我和娘親都焦急得很,過了午時,爹爹終于回來,不知從哪兒弄回了十幾個韭菜肉餡餃子。我吃了幾個,把剩下的端去給爹娘,卻從門縫里瞧見爹爹皺著眉頭和娘親說著什么,娘親還抹了抹眼淚。我好是奇怪,推開門走進去。爹和娘見到我便有了笑容。endprint

“娘把我叫到床邊,抱著我,似乎很不舍。爹爹突然道:‘恒兒,我來考較考較你的移唇術好不好?”

盧逖好奇地問:“何謂移唇術?”

袁履謙道:“移唇之術,顧名思義,便好似把他人的唇移到自己唇上,能分毫不差地仿效他人的話語,孩子,我猜得對嗎?”

顏蒼恒點點頭:“這位伯伯猜得不錯,這是我家祖?zhèn)鞯慕^技,不僅能仿人聲,鳥蟲野獸、風雨雷電,聽到什么就能仿什么,自我六歲時爹爹便教我這門功夫,他也時常與我玩些移唇術的游戲。我聽他說要考較,當即答應。

“爹爹便讓我藏進地窖里。這個小地窖是爹爹用來存放紅薯的,剛好容得我一個人的身子。我鉆進去后,爹爹還用干草蓋住窖頂,這下我可絲毫瞧不見外面的景象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爹爹悄悄對娘說:‘夫人,其實方才我在外頭見到一只小白犬,見它白潤可愛,便撿了回來,給恒兒做個伴兒。繼而聽見汪汪的狗叫聲?!?/p>

顏蒼恒邊敘述邊以移唇術模仿他父親說話和犬吠,眾人聽他竟將一個中年男子的低沉之音和一只幼犬的狺狺犬吠學得惟妙惟肖,都不禁嘖嘖稱奇,方才明白這移唇術確是名副其實。

又聽顏蒼恒道:“我聽了暗自偷笑,心想這點花招便想騙我出去,太小瞧人了,便道:‘哈哈,莫說小狗,小鴨、小雞、小豬、小牛、小羊我都有啦。說完將這些牲畜的叫聲都學了一遍。

“爹爹道:‘算你聰明,不過越到后頭,越動真格,你可要仔細聽了。另外,不可再發(fā)出任何聲響,否則也算你輸。我翹了翹嘴,不敢再說話了。

“爹爹接著學賣糖人的鳴鑼聲,又學伎人跳百獸舞唱五禽戲,還學有人迎親,又是鑼鼓又是嗩吶,能說會道的喜娘,還有唱催妝詩的新郎官……若是尋常,我或許真會上當,可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怎還會如此熱鬧?

“見我始終不上當,爹爹似乎無計可施,好久沒發(fā)聲。過了一會兒,聽得‘咚咚的敲門聲,繼而是開門聲,有個人一跳一跳地走了進來。爹爹道:‘寶兒,你怎么也沒走???一個小孩兒道:‘舍不得家里那頭老黃牛啊。卻是我的同村玩伴黃寶兒。黃寶兒又問:‘蒼恒去哪兒了?爹爹道:‘去遠方叔叔家了。黃寶兒道:‘真不巧,我用剛編了只竹螞蚱,正想給他瞧呢。我再也忍不住,大聲道:‘我在這兒呢。爬出地窖,可眼前哪來的黃寶兒,只有爹娘對著我發(fā)笑,才知上了大當。

“我賴皮不認輸,說要再來過,重躲入地窖。這回我暗下決心,無論聽到什么也不上當。爹爹又試了幾回,我只在心中反復說:‘假的,假的,假的……果然都沒中計。又過了好些時候,突聽屋外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踏步聲、馬嘶聲、兵器撞擊聲……好像有大批人馬到了我家門口。我心中好笑,也不知這次爹爹要弄什么大陣仗將騙我出去。

“只聽得砰地一下,門被撞開了,有個人踩著靴子走進了我家,厲聲問道:‘你就是顏舜華?那聲音渾似夜梟,可怕極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爹爹回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貴干?那夜梟道:‘你把酒藏在哪兒了。我爹爹道:‘在下從不飲酒,家中何來的酒?

“錚的一聲,似乎利刃出鞘,夜梟怒道:‘快將酒拿來,否則要你的命!這聲音如此可怖,不像是爹爹學出來的,我開始憂心起來,莫不是真的?卻聽爹爹笑道:‘酒是真沒有,韭菜餃子倒還有幾個,將軍可要嘗嘗?”口氣十分輕松好笑。我心中大喊僥幸,他這會兒還笑得出聲,那必然不是真的了,便靜默不動。

“只聽那夜梟吼叫一聲:‘吃了雄心豹子膽,敢作弄老子!噗的一聲,爹爹張口呀呀了兩聲,再沒出聲,又是砰的一聲,有什么東西重重摔倒在地。那夜梟卻猙獰大笑,叫人身起雞皮疙瘩。

“隨即響起紛亂的腳步聲,翻箱倒柜聲。這些聲響如此真實,我不禁大起疑心,可還是強忍著不動,直到馬蹄聲漸漸遠去,屋子里悄無聲息。我喊了幾聲爹娘,無人應答,再也按捺不住,爬出了地窖,可……可我看到……”

顏蒼恒眼中的淚水又一下子涌了出來:“可我看到,家中狼藉一片,爹爹……爹爹的頸子被割了一道口子,血淌了一地。他已經沒氣了,手卻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娘親摔在地上,胸口一個血洞,血不住地往外流。她那時還沒斷氣,臉白得和紙一樣,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也不吭。我急忙跑過去,用手捂住她的傷口,不讓血流出來。娘親虛弱地道:‘蒼恒,好孩子,今后爹娘不……不能照顧你了。我哭著道:‘娘,這是怎么了,怎么了……娘親用盡最后的力氣道:‘今早你……你爹出去,得到一條消息,說……說大禍將臨,讓……讓我們快逃,可我們又能逃到哪里去,為……為了保住你,你爹只能想出這個法子。蒼恒,聽話,千萬……別去報仇,就當爹爹和娘用這一……一條半的命換了你一條命……說完便斷氣了……”

諸人聽到此處,皆是震驚無比。

原來顏舜華夫婦早知這場災禍難躲,已做好犧牲打算,只求顏蒼恒一人保命。為了將兒子蒙在鼓里,顏舜華便假稱這是一場移唇術的游戲,更令人震撼的是,生死之際,夫婦倆強忍劇痛不吭一聲,就為了兒子不致瞧破騙局,暴露自己!

顏杲卿不禁肅然起敬:“好一對烈性夫婦,這番愛子之情,比之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勇士,更為可歌可泣!”

顏蒼恒咬緊牙關,接著道:“我從來都聽爹娘的話,可這次他們讓我不要報仇,我如何能聽!那時我大哭一陣,將爹娘的尸首抬到床上,便循著屋外的馬蹄印一路找過去。我向南邊渾渾噩噩地走了十幾里路,餓了就吃野菜樹果,第三天夜晚走到平山腳下,終于遠遠望見一大片點著火光的營帳,仇人一定就在那里!”

眾人皆想,顏舜華夫婦舍棄自己的性命,才換得顏蒼恒無虞,如今他矢志復仇,不啻于送羊入虎口,豈不枉費了父母的苦心?可轉念又想,這血海深仇若是發(fā)生在自己少年之時,又豈能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理智,他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顏蒼恒繼續(xù)道:“軍營外有士兵來回逡巡,我正心焦如何進去報仇,這時車聲轔轔,有輛驢車駛了過來,趕車的是個財主模樣的人,車后蓋了塊大氈布,不知載著些什么。我仔細瞧這財主,登時認出來了——他是我們村附近一個大酒坊的老板蔡吾金!endprint

“這蔡吾金可不是個好人,黃寶兒的爹爹便在他的酒坊里做酒工。幾個月前,蔡吾金誣賴說釀酒用的甜糜被酒工們偷吃了,以致發(fā)酵不成,酒全釀壞了,一分工錢都沒發(fā)。我聽黃寶兒哭著說完這件事,氣得不行,跑到蔡吾金的酒坊,攀上墻頭,用彈弓把幾個大酒缸子都打了個窟窿,酒水嘩啦啦地流出來,酒氣又香又嗆,一點都沒釀壞,果然是那蔡吾金在騙人。第二日蔡吾金便帶著家丁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

“爹爹向我問明了情由,并未責罵我,卻拿出了多年積蓄,賠給了蔡吾金,可就當蔡吾金洋洋得意地要離開時,爹爹卻叫住了他,義正辭嚴地替那些酒工討要工錢,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都大聲叫好。最后蔡吾金拗不過理,只得付清了工錢,灰溜溜地離開了?!?/p>

顏杲卿瞧著顏蒼恒,心中道:這般的父親,難怪教出如此的兒子。又聽顏蒼恒道:“我眼看著蔡吾金的驢車直往軍營而去,便偷偷跳上車,掀開氈布,鉆了進去,卻發(fā)現(xiàn)驢車上裝著一壇壇美酒。到了軍營大門前,便聽蔡吾金賠笑道:‘這是給李將軍的美酒。便一路暢通無阻。

“過了一盞茶時分,驢車突然停了下來,我小心把氈布掀開一條縫隙瞧去——只見眼前一個金色大帳,帳中坐著一個兇惡的大漢,赤著上身,跣著雙足,腰間縛著一條鐵腰帶,旁邊跪著幾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抽抽嚶嚶地哭泣。

“蔡吾金躬身道:‘李大將軍,那顏舜華家的酒可取來了嗎?我聞言一愣。那大漢突然拿起一只酒杯往蔡吾金擲來,力道甚大,啪的一聲,把他頭上都砸出了血。蔡吾金哎哎地叫痛,大漢暴雷也似的吼道:‘操奶奶雄,有個狗屁的酒!我一聽這夜梟似的聲音,便瑟瑟發(fā)起抖來。正是這個狗賊,害死了我爹娘!”

盧逖道:“是李欽湊那羯狗!”

顏蒼恒點點頭,顫聲道:“那一刻我只恨不得跳出去殺了他,可我突然想到,若殺他不死,爹娘的命就白丟了。這時只見蔡吾金捂著頭道:‘李大將軍息怒,那顏舜華家中有一壇祖?zhèn)鞯慕^世好酒,遠近皆知,此人奸猾吝嗇,定是事先將酒藏到了別處?!?/p>

聽到此處,眾人方才恍然。

盧逖氣憤道:“原來都是這蔡吾金搞的鬼。他記恨你爹爹替酒工索要工錢,便想出這個主意來害你一家。他故意說你家藏有美酒,引李欽湊前去,此人生性兇殘,索不到酒,必然殺害人命!”

何大川也惱恨道:“小兄弟,這個蔡吾金在哪兒,俺替你去殺了他!”

顏蒼恒搖頭道:“不必了。那時我知曉真相,心中十分懊悔,早知如此,我決不會去惹事,累得我爹娘……”

顏杲卿柔聲道:“這不怪你,只怪小人陰險,惡人兇暴,他們必有報應!”

顏蒼恒微微頷首,接著道:“只聽那惡人道:‘絕世美酒泡湯了,那該如何?蔡吾金忙道:‘小的帶了五壇隆興美酒,特來孝敬將軍。說罷便來取酒。

“我心中噔地一下,只怕他一掀氈布,我便必死無疑,好在他只掀開一角,取了壇酒,獻給那惡人。那惡人拿鼻子嗅了嗅,猛地將酒壇摔得粉碎,罵道:‘什么臭酒,來人啊,把這人的鼻子割了,反正留著也沒用處!蔡吾金嚇得魂不附體,連道:‘將軍饒命,我這就回去再找?guī)讐谰?,定合將軍之意。惡人哈哈大笑,一腳將他踢出了帳外。蔡吾金連滾帶爬地拉著驢車離開。

“返回的路上,蔡吾金不停地叫罵,我才知道那惡人名叫李欽湊。我抱著酒壇,心有余悸。若非這酒不合那惡人的口味,只怕我已經被開膛破肚了。因著這件事,也讓我知曉了魯莽行事的危險。我下定決心,既要殺了仇人,又要保全自己,方能不辜負我爹娘的遺愿。我躲在驢車里,腦子里已經殺了這蔡吾金千遍萬遍,但我手無寸鐵,怎么殺得了他?便這么,我隨著驢車一路到了蔡吾金的酒坊,只聽蔡吾金大聲叫嚷,命手下去搜羅美酒。我隨著驢車被關進酒窖,望著一壇壇的酒缸,突然有了一個報仇的主意。”

盧逖好奇地問:“什么主意?”

顏蒼恒道:“這天夜里,蔡吾金果然又搜羅了五壇好酒,準備獻給李欽湊。夜深人靜時,我便在每壇酒里都撒了一泡尿,仍舊藏身在驢車中。第二日清晨,蔡吾金又趕著驢車前去,我跟著他入了軍營,中途溜下驢車,藏進了馬廄,遠遠看著蔡吾金抱著酒壇走進了李欽湊的大帳。沒過多久,只聽帳中傳來一聲慘叫,兩個士兵把蔡吾金抬了出來。他的脖子已經被扭斷了,我心中說不出的痛快!”

顏杲卿心中暗贊:這孩子未滿弱冠,竟有這份膽識與機智,真是英雄出少年。心下更是喜歡。

顏蒼恒接著道:“蔡吾金死了,還有李欽湊。那馬廄中有幾匹戰(zhàn)馬身上中箭,哀嚎著死去。我在馬尸上拔下一枚箭鏃,貼身藏好,到了深夜,我摸到李欽湊的大帳外。帳外沒有守衛(wèi),只聽得如雷的鼾聲。我偷偷潛進去,李欽湊正自大睡,毫無察覺,我拿起箭鏃對準他的心口,便要用力扎下,就在這時,一只手伸過來,將我的手在半空中捉住了!

“那一刻我以為被人發(fā)現(xiàn),功虧一簣,嚇得臉色煞白,抬頭一瞧,才發(fā)現(xiàn)抓住我手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正是昨日在李欽湊帳中哭泣的幾名女子之一。她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我拉出大帳,我又驚又怕,問她是誰?她反問一句:‘你是顏舜華的兒子?我道:‘不錯,我要給爹爹報仇,你攔我作甚!她嘆了口氣道:‘你殺不了他的,那畜生是個妖魔,刀槍不入,曾有一個姐妹也想如你這般,趁他睡覺時動手,誰知斧子砍到他的脖子,絲毫無用,反而被他察覺,活活折磨死了。我駭然一驚,實在難以相信世上還有這種事。

“又聽那女子含淚道:‘我也是顏家村人,被這畜生擄掠到了這里,前日夜里他聽了蔡吾金的話,準備去你家索酒,我……我買通了軍營里的一個伙夫,讓他將消息帶給了你爹爹,想叫你們趕快逃命。我這才恍然,原來是這位姐姐將消息帶給爹爹,不禁心生感激,可奇怪的是,她說話時淚水漣漣,似乎遭受了莫大的屈辱?!?/p>

顏杲卿和袁履謙他們聞言都不勝唏噓。她一個被擄掠到軍中的女子,除了自己的身體,還能有什么本錢去買通旁人。

顏蒼恒接著道:“若不是這位姐姐,我早就被李欽湊殺了,想到此處,我立即下跪,感激她救命之恩,姐姐卻將我扶起道:‘你不用謝我,我正是為了還你爹爹的恩情。我爹曾是蔡吾金的酒工,那一整年的血汗錢本為還債,若非你爹爹替我們討回了工錢,我和妹妹早就被債主賣進窯子了,可……可現(xiàn)如今和賣進窯子又有什么兩樣?我的身子已遭李欽湊玷污,報仇又無門,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李欽湊你這個畜生,咒你不得好死,咒你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說罷嘴中涌出血來,竟是咬舌自盡了?!眅ndprint

諸人聽聞都忍不住嘆息。

何大川咬牙切齒道:“一箭刺死這畜生真是太便宜了,應當將他凌遲處死,方才解恨!”

顏蒼恒接著道:“當時我望著姐姐的尸身,淚流不止,更想殺了那李欽湊,可姐姐說他是個刀槍不入的妖魔,一時又想不出法子!姐姐的尸首很快被逡巡的士兵發(fā)現(xiàn),我趁亂逃了軍營。從那日起,我便跟著李欽湊的大軍,他們打到哪兒,我便跟到哪兒,險些被發(fā)現(xiàn)時,我便以移唇術學野獸叫聲,長久平安無事?!?/p>

顏杲卿看顏蒼恒面色饑黃,形銷骨立,這些日子所受的苦可想而知。

又聽顏蒼恒道:“李欽湊的大軍漸往南進,我仍沒有找到報仇的良機,越來越著急。有一日大戰(zhàn)過后,我在軍營外守望,突然有列人馬駛進李欽湊的軍營,為首的是個年過五十的胡將,旁人稱他為史元帥?!?/p>

崔安石插口道:“此人定是史思明!”

顏蒼恒點點頭:“瞧這史思明的模樣,也是個飛揚跋扈的人物,誰知沒過多久,便見這史思明憤憤出營,大罵李欽湊太過倨傲,不將自己放在眼里。我還聽他對屬下道:‘這李欽湊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少年時在草原上誤食了一朵形狀怪異的紫花,此后便力大無窮,周身肌膚也變得堅硬如鐵,水火不傷。別瞧他酒量驚人,那是因為他食過那紫花后,胃中好似長了一塊寒冰,寒氣刺痛五臟六腑,每日必須以烈酒澆灌。哼,若非有此奇遇,他不過是個羊倌罷了?!?/p>

眾人都露出恍然之色。

袁履謙道:“原來如此,難怪熊熊烈火也燒他不死?!?/p>

顏蒼恒道:“我聽史思明如此說,更覺殺不了李欽湊,沮喪了一晚上,也不知是否老天有眼,給我發(fā)現(xiàn)了李欽湊的一個大秘密?!?/p>

盧逖又問:“什么秘密?”

顏蒼恒道:“同是這天晚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人從軍營里偷偷摸摸地出來,可他身著布衣,不像兵士。我心生好奇,便悄悄跟著他,到了半路,突然拿箭鏃抵住了他后背。黑暗之中,他瞧不見我的相貌,以為遇到了劫匪,連呼饒命。我便用移唇術裝出一個粗獷的聲音,問他去軍營做什么,他老實回答自己是個工匠,是去修補戰(zhàn)甲的。我心中奇怪,戰(zhàn)甲破損,軍中自有人會修補,為何特意請一個工匠來。我再度逼問,他一五一十地說出,是李欽湊派人將他找去的。原來李欽湊有一條鐵腰帶在作戰(zhàn)時被斧頭砍中,裂開了一條縫,李欽湊竟十分緊張,命這工匠仔仔細細地修補加固。放走工匠后,我仔細思量,突然想到初見李欽湊時,他全身赤裸,唯獨腰間縛著一條鐵腰帶,難道那里就是他的破綻?”

盧逖和何大川異口同聲道:“對,肚臍就是他的罩門!”

顏蒼恒連連點頭:“我明白了這點,信心大增,心想只需將這箭鏃插入他的肚臍,我的大仇便能報了。然而除了肚臍,李欽湊全身各處皆刀槍難入,我若一擊不中,便無第二次下手的機會。于是我想了個主意,在山上找了棵大樹,照著李欽湊肚子的高度畫了個大圓圈,又標上了肚臍所在的小圈,開始練習就地一滾,舉箭一刺。一開始我每次只能刺在圓圈邊緣,習練了幾千次后,便離那小圈愈來愈近,再練了上萬次,便幾乎次次都能插中那小圈了。之后我便一直守在土門關外,等待良機。就在昨晚,見這位袁伯伯來邀李欽湊。我瞧得清楚,他外出時并未戴著那鐵腰帶。我大喜過望,便一路跟著,后來又見到顏太守駕著馬車過來?!?/p>

顏杲卿回想起在那蘆葦叢邊見到的那個黑影,頓時恍然:“哦,那黑影是你?!?/p>

顏蒼恒道:“起初我還以為你們是一伙的,心想就算能殺了李欽湊,恐怕我也活不成了,可未曾想你們也是殺他的。沒有你們,我也殺不了大仇人。各位叔叔伯伯,蒼恒給你們磕頭了?!闭f完掙扎著便要下跪,顏杲卿和袁履謙忙將他按住。

顏杲卿道:“李欽湊是殺你父母的大仇人,也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不過于你是親仇,于我們卻是國恨。這李欽湊是大反賊安祿山的義子,你替大唐除去這個叛逆,老夫代大唐百姓謝你了!”

顏蒼恒靦腆地一笑,又面露哀傷:“顏太守,我求你一件事……”

顏杲卿道:“你且放心,我這就派人去顏家村,讓你父母入土為安?!碑敿磭诟来薨彩s去顏家村。

顏蒼恒感激地向他點點頭,一時身乏力倦,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已是黑夜,月光透過窗格投射進來,盧逖躺在旁邊的一張矮榻上,睡得正香。顏蒼恒望著明月,心中一陣悵然。

先前父母被害,他一心只想著復仇,如今大仇得報,卻突然想到,自己再也沒有家,再沒有爹娘的疼愛了,胸口一陣酸楚,眼眶又紅了。

就在這時,他突見窗口處趴著一個瘦小身影,一張小臉正往房內探望,黑暗中瞧不清對方的相貌,只見一雙晶瑩透亮的大眼睛不住眨動。

顏蒼恒很是好奇,正要出聲詢問,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一名女子低聲道:“哎呦,小祖宗,你怎么跑到這里來啦?”卻是先前端湯給自己的管家嬤嬤。

一個稚嫩的童音道:“我不回去,我要找盧逖哥哥玩兒?!?/p>

嬤嬤道:“今天可不行,盧少爺正照顧另一位受傷的小哥哥,他們都累極了,太守特別囑咐,不可擾他們歇息?!?/p>

那孩童嬌蠻道:“不嘛,我就要擾他們?!彪S即哐當一聲大響,好像打碎了花瓶一類的東西。嬤嬤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陣,連哄帶騙,才將那小孩兒帶走了。

可這番折騰,卻將盧逖鬧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來,見顏蒼恒已經醒了,忙下榻道:“你醒啦,要上茅廁,還是吃東西?”

顏蒼恒微笑道:“不,我只是睡夠了,顏太守他們呢?”

盧逖道:“大舅舅和袁叔叔他們正忙著聯(lián)絡各郡,共伐叛軍,囑咐我好好照顧你?!?/p>

顏蒼恒道:“不必了,你接著睡吧?!?/p>

盧逖撓撓頭道:“我也睡夠了,陪你擺會龍門陣。”

顏蒼恒不解:“龍門陣?”

盧逖笑道:“這是蜀人的說法,就是閑聊之意?!?/p>

顏蒼恒道:“原來你是四川人?”

盧逖搖搖頭:“我是臨沂人,父母早亡,三年前被我舅舅送到四川岷山派學藝。你聽說過岷山派嗎?”endprint

顏蒼恒搖搖頭。盧逖略有些失望,隨即振奮道:“那我告訴你,那可是江湖上與璞劍門、素心派、孤子幫等大幫派齊名的名門正宗呢。”

顏蒼恒道:“難怪你劍法如此精妙,若不是你刺瞎了李欽湊的眼睛,我定給他一腳踢死啦。”

盧逖難為情道:“不瞞你說,起初見到那賊將,我險些嚇得尿褲子呢,論勇氣,我遠不及你。”

顏蒼恒哀傷道:“我一心只想著報仇,全是恨,便沒有怕了?!?/p>

盧逖沉默一陣,突道:“蒼恒,等討伐了安祿山,你若愿意,便隨我去岷山吧。我?guī)煾副闶轻荷脚烧崎T,為人慈悲和藹,只消和他說了你的事跡,他一定會收你為弟子,做我的師弟,可好?”

顏蒼恒還未回答,盧逖又道:“對啦,我還有位師兄,叫做湯甘,他是師父的兒子,憨虎虎的,十分好玩,武學天分卻是眾師兄弟中最高的,你定能喜歡他?!彼袂榕d奮,滔滔不絕,好像顏蒼恒已經成了岷山派弟子。

這時卻有一人走進房道:“盧逖,可別和我搶,俺早就想好了,要把這位顏兄弟帶回太磁山。我們太磁派名聲雖不比你們岷山派,可也是源遠流長。俺師父本已不再收徒,但如今我與秦師弟這兩名親傳弟子一死一廢,俺懇求之下,師父必會破例將顏兄弟收為關門弟子,將太磁派絕學傾囊以授?!?/p>

盧逖卻道:“太磁派絕學確是不錯,可龜殼拳法和八爪魚功這名字實在不怎么好聽,還是我們岷山派的丹霄翔鶴術和滄瀾遨龜功聽著雅麗?!?/p>

何大川道:“不都是龜嗎,有什么雅不雅的?”

盧逖道:“此龜不同彼龜。龜殼拳法的拳頭猶如縮殼烏龜,我們岷山派的滄瀾遨龜功則姿態(tài)瀟灑,如靈龜遨游大海,常年修習,還有增福延壽之效?!?/p>

盧逖口齒伶俐,何大川哪兒說得過他,一時面紅耳赤,反復辯解本門的好處。

顏蒼恒瞧著兩人,心頭暖意徒生,似乎覺得,這世上不再是自己孤零零一個了。

接下來幾日,顏蒼恒整日聽盧逖擺龍門陣,何大川也笑呵呵地坐在一旁,有時插幾句嘴。顏蒼恒從兩人口中,知曉了不少前所未聞的江湖奇人異事,三人感情日深,相視莫逆。

管家嬤嬤每日端來嘉膳良藥,給顏蒼恒和何大川補養(yǎng)病體。何大川念著要將師弟落葉歸根,尚未痊愈,便帶著秦坤的尸骨趕回太磁派去了。顏蒼恒病體康復,氣力漸長,第四天便可下床行走。

顏蒼恒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去祭拜爹娘。盧逖拗他不過,只得陪他一同前往。

才踏出府外,便見顏杲卿和袁履謙駕馬飛馳而來,雖風塵仆仆,卻神采飛揚,身后押著一輛囚車,車上關著兩個頹容的大將。

盧逖大聲道:“大舅舅,你們回來啦?!?/p>

顏杲卿見顏蒼恒已能行走,更是喜上眉梢,下馬關懷道:“蒼恒,只怪我公務繁忙,不能親自照看你?!?/p>

顏蒼恒道:“您是要辦大事的,豈能照顧我這個小孩兒,瞧你們的神情,定是辦成了很多大事。”

袁履謙喜道:“是啊,這幾天太守聯(lián)絡各地共伐叛軍,諸郡聽聞我們已殺了李欽湊,紛紛響應,不過三日,黃河以北二十四郡中的十七郡陸續(xù)歸順朝廷,討賊義兵也增至二十多萬,附安祿山者,只余下范陽、盧龍、密云、漁陽、汲、鄴六郡而已。”

顏蒼恒和盧逖相視大喜。顏杲卿指著身后的囚車道:“不僅如此,這兩人一個是安祿山派往幽州征兵的將軍高邈,另一個是安祿山從趙州遣來的大將何千年,都給咱們施計捉住啦?!?/p>

盧逖走到囚車旁,噗地往兩人臉上各吐了一口口水,罵道:“為虎作倀,活該!”

袁履謙道:“如今只等郭子儀郭元帥的朔方軍前來會合,再加上平原郡的顏真卿大人和坐鎮(zhèn)河東的太原尹王承業(yè),正所謂眾擎易舉,屆時安賊腹背受敵,收復河山,指日可待!”

顏杲卿對顏蒼恒道:“蒼恒,你上馬來,我?guī)闳ヒ粋€地方?!?/p>

顏蒼恒依言上馬,袁履謙也帶上盧逖,兩騎掉轉馬首,望北而去,直到平山腳下,見得一個冢墓,矗立在草木蔥郁之中,碑上刻有“先慈父顏舜華母岳英合葬之墓”。

顏蒼恒下得馬來,眼淚登時嘩嘩流出,跪倒在墓前,放聲痛哭:“爹爹,娘親……”

顏杲卿取出一物,放在墓前,正是李欽湊的首級。

顏杲卿道:“舜華賢弟、岳英弟妹,你兒蒼恒苦心孤詣,為你們報得大仇,得兒如此,夫復何求,你們可在九泉之下瞑目了。顏杲卿向你們求懇一件事,許我將蒼恒收為義子,必視同骨肉,撫養(yǎng)其成才?!?/p>

顏蒼恒抬起淚眼望著顏杲卿:“顏太守……”

袁履謙忙道:“傻小子,還不改口?”

顏蒼恒回過神來,當即磕頭道:“義父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顏杲卿歡喜得連連頷首,扶起他道:“好孩子,你上頭還有四位哥哥,往后我便喚你五郎吧。不想我顏杲卿臨近晚年,喜得佳兒!”

顏杲卿與顏蒼恒一老一少,一個是老年得子,大解膝下荒涼之嘆;另一個甫喪至親,重溫血親舐犢之情,俱感上天恩賜。袁履謙和盧逖站在一旁,也由衷為兩人欣喜。

這天晚上,顏杲卿在府中設下宴席,一來慶祝抓住兩名叛軍大將,二來慶賀收了顏蒼恒這個義子,賓客寥寥,唯有袁履謙、崔安石、何大川、盧逖等幾人。

屋外凄風冷雨,寒氣刺骨,屋內卻是豪情回蕩,英氣繞腸。大伙兒把盞盡言,或商討伐逆大計,或咒罵奸臣儈佞,或評贊當世豪杰。暢談之際,袁履謙突然道了一聲:“糟糕!”

崔安石不解:“你瞧你,談得正歡,如何就糟糕了?”

袁履謙望著顏杲卿道:“顏大人對安祿山倒戈,計殺李欽湊,消息傳入安祿山耳中,只怕三位公子……”言止于此,不敢再續(xù)。

眾人臉色大變,一齊離席,神色哀傷,向顏杲卿拜道:“太守!”

顏杲卿仍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淡然道:“都站起來作甚,坐下坐下,莫談其他,只管把酒言歡。”

大伙兒依言坐下,面色卻再不能如先前般灑脫,顏蒼恒不明所以,想要開口詢問,盧逖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先別說話。endprint

直至宴罷人散,回到房中,盧逖才嘆了口氣道:“方才說的是大舅舅的兒子,我的幾個表兄弟?!?/p>

顏蒼恒道:“我早就好奇了,義父說我上頭還有四位哥哥,為何從不曾在府中見過?!?/p>

盧逖道:“大舅舅本有四子,除了大表兄泉明英年早逝,還有堅明、斐明和季明三位表兄。當時大舅舅假意歸附安祿山,安賊說大舅舅忠心耿耿,日月可鑒,三個兒子氣宇不凡,可堪重用,各封賞為驍勇副將,命他們攜家眷隨其入京討賊,將來事成,必加官進祿。哼,這分明是要將他們扣為人質,要大舅舅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p>

顏蒼恒擔憂道:“可如今義父倒戈反賊,不啻于……不啻于將幾位哥哥送上了死路?”

盧逖悲哀道:“大舅舅明知如此,仍是義無反顧,可這親手割去自己心頭肉的滋味,豈是常人所能體會的?”

顏蒼恒知曉真相,對義父愈加敬佩,可想到那幾位也許再也見不到的兄長,亦覺哀痛。

這天晚上他如何也睡不著,披衣下床,走到屋外院子,只見一個蒼老的背影站在院中,凝望北方,似一尊雕像。

顏蒼恒輕呼:“義父!”那人轉過身來,正是顏杲卿,臉上老淚縱橫。原來他因不愿擾亂軍心,在宴席上強作鎮(zhèn)定,夜深人靜時,卻禁不住悄悄墮淚。

顏蒼恒走上前去,又是一驚,只見顏杲卿的雙鬢已盡皆皓然,面上風霜之色愈濃,竟似老了十多歲。

顏蒼恒道:“義父,你……你這頭發(fā)……”

顏杲卿伸手在鬢間隨意一拔,置在掌心,只見白疏疏一片,竟是辨不出根數。

顏蒼恒含淚道:“義父,您是不是想到幾位哥哥……”

顏杲卿肅然道:“蒼恒,自我籌劃下反賊大計,便早已想到了。前幾日因刺殺李欽湊而死的秦兄弟和那四位兵勇便沒有父母么?他們的兒子該當獻身,我的兒子便死不得么?事已至此,哭泣求告,都是枉然,你要記住一句話,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p>

顏蒼恒雙目瑩然,堅定地點點頭:“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

顏杲卿撫他頭道:“好孩子,我顏氏一門,都是鐵錚錚的好漢。”

翌日一早,顏杲卿派人去京城報訊,順道打聽援軍何時到來。盧逖自告奮勇,顏蒼恒也想一同去,顏杲卿念他尚未痊愈,并未答應,只讓盧逖與十多名兵勇,帶著李欽湊的首級,押著高邈、何千年兩員賊將往京城去了。

顏蒼恒自覺無用,十分懊惱,顏杲卿微笑著將他帶到一間書廳中。

顏蒼恒環(huán)目四顧,不覺驚喜。原來這小小廳內,竟是名家薈萃,真品雜陳,全都是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這些當代書法大家的筆墨真跡。

盛唐時全國崇尚書法,幾乎人人家中皆備紙墨,臨摹鑒賞,蔚然成風。顏蒼恒三歲時,父親顏舜華便教他書法,臨摹過不少書帖,見著這些字跡,便一一叫出書者姓名。

顏杲卿對這個義子期望甚高,知他小小年紀已有了殺賊之勇,卻不能少了處世之學,故而將顏蒼恒帶到書廳,意在讓他文武兼修,不要像自己幾個兒子執(zhí)于學文,也不同于盧逖偏而習武。這時見顏蒼恒辨字識人,如數家珍,他甚覺驚喜,正想夸贊幾句,突見顏蒼恒走到一幅壁掛旁,默然不語。

顏杲卿上前一瞧,卻見他目光瀅然,不由奇道:“蒼恒,怎么了?”

顏蒼恒指著那壁掛道:“義父,這是顏真卿大人的墨寶么?”

顏杲卿抬頭看去,好不驚奇。這是一篇并無落款的《青藤帖》,乃是顏真卿剛拜入張旭門中時所書。當時顏真卿初悟筆法,遠不及他成名后的水準,若不點明,鮮有人能猜得。

顏杲卿又驚又喜,嘴上卻故意問:“這幅字瘦骨嶙峋,回轉生硬,墨跡淡濃不均,怎能是顏真卿所書?”

顏蒼恒道:“不會錯的!我爹爹說過,顏真卿大人的楷書人堅其字,筆正如心,如壯漢正面而立,懔然不可犯。他人縱能臨摹他的筆法,但字中的雄秀蒼勁之氣卻是模仿不來的。這幅文字雖與他的名作相去甚遠,但氣度相承,精神內蘊是不會變的。我爹爹要是還在世上,見了這幅真跡,不知有多喜歡……”說完淚水便涌了出來。

顏杲卿才知他是睹字思人,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忙攢袖替他抹去眼淚道:“蒼恒,明日你便帶著這幅帖子到你爹娘墓前燒化了,等將來剿滅了安賊,我再請真卿親手替你爹娘寫一篇墓志,刻在石碑之上。”

若能得顏真卿替父母撰寫碑文,那可是多少大唐顯貴求也求不來的!顏蒼恒感激涕零,跪下便磕。

顏杲卿急忙扶住:“蒼恒,何必客氣,你是我的義子,便是真卿的親侄,他要是知道我收了你這樣一個好義子,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若喜歡,便在這兒修習書法,將來見到真卿,再讓他親自指點。”顏蒼恒連連點頭,歡喜不已。

自這天起,顏蒼恒便在這書廳中自學楷書。他本有根基,學志又堅,不過三四日,字體便有了些“骨力雄強、筋肉豐實”的樣子,雖無力透紙背之勢,卻已有縱橫有象之氣。蒼恒愈學愈專注,漸入忘我之境。

這日他早早來到書廳,臨摹起顏真卿一篇《多寶塔碑》的拓品,只見當中一個“之”字,運筆上以逆鋒起筆,轉折處提筆另起,鉤法則蓄勢回鋒,宛如蘊藏劍鋒一般,叫人心生澎湃,不自覺提筆起來摹寫。

凝神之際,身后忽然伸來一只白嫩的小手,捉住自己筆端,用力向外拉扯,顏蒼恒錯愕之下,不暇細想,凝力捏住筆桿,但筆尖不免一抖,將紙底 “之”字的最后一筆折轉直下,畫成回鉤之狀。

顏蒼恒見好好的字被如此糟蹋,頓時氣惱非常,轉目怒視,卻見得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這是個六七歲大的孩子,頭上包著塊青色的小方巾,身穿小碎布的花襖,甚是冰雪可愛,此時正漲紅了臉,使勁拽拉蒼恒的筆桿。

顏蒼恒奇怪道:“你要干什么?”

孩子放開手,身形一矮,原來他方才站在一張矮凳上,這時從矮凳跳了下去,歪著小腦袋笑道:“你真不賴,竟奪不去你的筆,上次爺爺趁我不注意,一下就把我的筆奪去了,他說我用筆不專注,罰我多寫了好多張呢?!眅ndprint

顏蒼恒這才明白這小孩不是有意捉弄,不禁笑道:“這倒不是因為我全心全意在寫字,只不過你力氣小罷了?!?/p>

孩子道:“可惜大川伯伯不在,他來奪筆,你一定拿捏不住?!?/p>

顏蒼恒捧著肚子笑道:“寫字是比力氣么,照這么說,何大哥的字一定是寫得最好的?!?/p>

孩子怒道:“你笑話我!”揚起手,啪地一下打在顏蒼恒臉上。

這一下雖然不痛,卻十分無禮,顏蒼恒只覺這小孩兒太過刁蠻,扭頭過去,不想睬他。那孩子愈發(fā)任性,踮起腳,將桌上的硯臺一撥,硯臺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水四濺。

顏蒼恒更加氣惱,小孩兒卻得意洋洋,拍手大笑。顏蒼恒再不能忍耐,揚起手嚇唬他。

正在這時,一人走進廳內,小孩兒頓時面作委屈狀,撲入那人懷中哭鬧:“爺爺,他要打我!”

來人正是顏杲卿。顏蒼恒沒想到這小孩兒竟是顏杲卿的孫兒,生怕義父誤會,臉上十分尷尬。

顏杲卿一瞧便知是如何回事,在那小腦瓜上輕捶一記道:“真是賊喊捉賊,如此驕橫霸道,長此以往,豈非成了魔頭?”

小孩兒翹嘴道:“做魔頭有甚不好,天天玩兒,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樂得自在。”

顏杲卿揚起巴掌,那小孩兒裝作一臉懼怕,假哭道:“爹娘,爺爺要打蕓兒啦?!?/p>

顏杲卿將手緩緩放下,無奈道:“這小魔頭真是我上輩子的仇家轉世?!鞭D而對顏蒼恒道,“蒼恒,這是我已過世的長子泉明的孩子,叫做顏蕓,只怪我疏于管教,他幾個叔叔嬸嬸又寵溺,慣得如此嬌蠻。我就怕擾了你的清凈,才一直未讓你們見面。”

顏蕓插口道:“我就要擾這小子?!?/p>

顏杲卿道:“什么小子,他是你五叔?!?/p>

顏蕓撅嘴道:“他大我沒多少,憑什么要叫他叔叔,我不要他當我叔叔!”

顏杲卿臉往下一拉,顏蒼恒忙道:“我本大不了蕓兒幾歲,叫叔叔確也不適,他若愿意,便稱我哥哥好了。”

顏蕓道:“你叫我哥哥還差不多?!?/p>

顏杲卿怒道:“蕓兒!”

顏蕓有些害怕,不敢再說,就在這時,突聽房外有人著急地大喊:“太守,大事不好!”顏杲卿臉色一變,急匆匆走出,顏蒼恒拉起顏蕓,也快步跟了上去。

顏蒼恒與顏蕓走到屋外,只見袁履謙一臉焦色,正與顏杲卿說著什么。顏杲卿愁眉緊鎖:“快帶我去!”

顏蒼恒忙道:“義父,我與你同去。”

顏蕓不甘落后:“我也要去!”

顏杲卿思索片刻,抱起顏蕓,攜了顏蒼恒的手,與袁履謙疾步走出太守府。府門外候著崔安石和兩名校尉,皆面帶憂色,牽著兩匹戰(zhàn)馬。

顏杲卿抱著顏蕓上了一匹,顏蒼恒隨袁履謙上了另一匹,霎時蹄聲嘚嘚,一行人匆匆往南驤奔而去。

顏蒼恒不知發(fā)生何事,心下惴惴,也不敢出口詢問,馳了三四里路程,只見城墻高聳,檐樓威儀,才知到了常山郡的南城門下。

眾人下得馬來,顏杲卿直奔城頭,顏蒼恒隨之而上,站立城頭,只見蒼穹中風急云怒,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不由心頭搖曳。

袁履謙遙指遠方道:“太守,看!”顏杲卿定睛而視,只見極遠處似有一列人馬,約有百人,面朝城門,端立不動。

崔安石皺眉道:“是叛軍?”

顏杲卿道:“安賊正攻陜縣,怎能如此迅速回師?此中必有蹊蹺,大伙莫慌,聽我號令!”揮手下令,立時有一百名弓弩手伏在城垛處嚴陣以待。

顏杲卿深吸一口氣,放聲道:“來者何人!”

城門前一片空曠,聲音遠遠地傳了過去。對方并無回應,突然有五匹馬從隊列中脫出,向城門疾馳而來,卷起滾滾煙塵,宛如狂飆。

顏蕓因個子小,踮起腳也瞧不清城樓外的景況,忙扯扯顏蒼恒的袖子:“喂,什么好玩的,我也要瞧?!?/p>

顏蒼恒費力將他抱起,顏蕓瞪大眼睛瞧去:“哇,好大一團會走的霧??!”

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只盯著那五匹馬,弓弩手的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漸漸五馬馳近,在距城門十多丈處停了下來。大伙兒方才瞧清,五匹馬只有四位乘者,清一色的胡服馬靴,身后背負長劍,臉上戴著銀灰色的面罩,只露出四雙寒森森的眼睛。余下那匹馬背上馱著一個麻袋,袋身不住蠕動。

城墻上的弓弩手立即拉弓搭弩,對準了四名劍士。那四人均未著鎧甲,雖已在射程之內,目光中卻毫無懼色。

顏蒼恒仔細凝視,只見最左那人瞇著眼睛,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第二人瞪圓了眼睛,好像一對銅鈴;第三人目光陰鷙,神似鷹隼;最右者眼尾下垂,卻是俗稱的耷拉眼。

“銅鈴眼”直視著顏杲卿,張口便出言不遜:“你這老頭子便是顏杲卿?”

旁人皆現(xiàn)怒氣,顏杲卿面色不改:“幾位是誰,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鷹眼”卻笑道:“那李欽湊可是我軍第一猛將,顏太守竟能殺了他,當真神通廣大。”

顏杲卿和袁履謙一凜,心想這四人果然是安祿山一伙,只不過為何要戴著面具。

袁履謙有心震懾來敵,朗聲道:“對付區(qū)區(qū)一個李欽湊,何難之有,將他殺死的,不過是我們顏太守十三歲的義子?!闭f著看向了顏蒼恒。

四名劍士的目光直射顏蒼恒,全然不信。那“瞇眼”本是昏昏欲睡之態(tài),這時卻冷哼一聲:“這胎毛都沒褪盡的小毛孩能殺了李欽湊,笑掉我的大牙!”

顏蒼恒道:“那惡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殺了他為爹娘報仇,騙你是小狗?!彼嫒荽緲悖哉Z耿耿,四人互看一眼,由不信轉為半信半疑。

顏蕓并不知李欽湊是誰,但聽旁人的口氣,似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而眼前這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五叔”,竟然能殺了那個厲害人物,不由甚是驚訝,仰望他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崇敬。

“鷹眼”突然陰惻惻一笑:“顏杲卿,難道你是知道自己的親兒子死絕了,所以才收了一個義子嗎?”

顏杲卿身子一震,顫聲道:“我……我那三個孩兒如何了?”endprint

“耷拉眼”道:“你殺了主公的義子,難道主公不該投桃報李,加倍償還?”

顏杲卿心頭如遭重錘,搖搖欲墜。

卻聽“鷹眼”一陣狂笑:“顏太守,莫急,主公大發(fā)慈悲,還給你顏家留了一條血脈。”揚動馬鞭,將后面那匹馬背上的麻袋生生拽到半空。

“銅鈴眼”、“瞇眼”和“耷拉眼”同時拔劍出鞘,齊刷刷地揮出一劍,又同時收劍入鞘。

四劍士的手腳實在太快,眾人尚未看清,只聽“哧、哧、哧”三聲,那只麻袋在半空中裂成了四截,從中摔出一個滿身是血的活人。

顏杲卿定睛凝視,一顆心簡直要從胸腔里迸出來,失聲叫道:“季明!”

二、浴血守城

那人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只有十六七歲,面容清秀,膚色慘白,身上傷痕如鱗,虛弱地喊了一聲:“父親?!?/p>

顏蕓伏在城垛大喊:“四叔,四叔!”顏蒼恒這才知道,此人是顏杲卿最小的兒子顏季明,按理自己當叫一聲四哥。

卻見顏季明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擠出一絲笑容:“蕓兒乖,四叔涂花了臉要唱戲呢。”

顏杲卿含淚道:“季明,你兩個哥哥呢?”

顏季明悲愴道:“我和兩個哥哥到了安賊軍中,早想多殺幾個叛賊,只怕壞了爹爹的大事,才忍著沒動手,等到爹爹倒戈的消息傳來,我們已有了拼死之心,可惜只殺了兩個衛(wèi)兵,便給賊人擒住,兩個哥哥已……已被腰斬了,嫂嫂和侄兒也都……”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顏杲卿捂住胸口,強抑淚水。他雖早料到如此,但總存著一絲僥幸,設想三個兒子能從安祿山軍中逃脫,可如今這一絲希望也要被碾碎了,轉念又想:安祿山既殺了堅明和斐明,為何還留著季明?

“鷹眼”又笑道:“顏季明,還不趕緊勸勸你這個頑固不化的父親!”

顏季明唯唯諾諾地道:“是是是?!鳖侁角渖碜右徽穑桓蚁嘈?!

這小兒子向來文弱,甚至有些膽小,平日里連殺雞都不敢,難道是見到兄長慘死,又熬不過酷刑,便喪志棄節(jié),屈服從賊?

卻見顏季明望向顏蒼恒:“兄弟,你是爹爹新收的義子?”

顏蒼恒點點頭叫了聲:“四哥?!?/p>

顏季明目中蓄淚道:“顏季明恐怕是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請你替我行此未盡之孝。”顏蒼恒不知所措,只得看向顏杲卿。

顏杲卿卻以為顏季明說的是日后各為其主,父子之情從此一筆勾銷,不禁又氣又急,身軀劇顫。

“銅鈴眼”罵道:“怎么如此多廢話,快說正事?!?/p>

顏季明這才將目光移向顏杲卿,父子倆四目交投,都是一怔。

顏季明臉上并無愧色,反而抬高了聲音:“父親,如今河北各郡都響應您,主公十分惱怒,已派出史思明與蔡希德兩位大將,各率一萬人馬,分別自平盧和懷州來夾擊常山,不日便至。常山城中兵缺糧少,大概是抵抗不了的,您還是識時務吧?!?/p>

顏杲卿怒不可遏,搶過一把弩箭,對準了自己的兒子,袁履謙和崔安石一同攔道:“太守,不可!”

顏季明無懼道:“父親,枉你飽讀詩書,怎么不明白以卵擊石,螳臂當車的道理?吾軍兵馬齊整,共有步兵一萬二、騎兵六千、輜重兵兩千,步兵之中,又有陌刀兵四千、弓弩手四千、長矛兵兩千、刀盾手兩千,此外還有云梯車、沖城車和車弩等攻城利器。常山郡有什么,三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和兩個乳臭未干的娃娃嗎?”四名劍士齊聲大笑。

顏杲卿只氣得渾身發(fā)抖,可要他親手射殺自己的孩兒,卻是如何也下不去手。

顏蒼恒聽顏季明如此言語,也有些氣憤,卻聽顏蕓歪著腦袋道:“四叔這是在唱什么戲呀?”顏蒼恒一愕,凝視顏季明的眼睛,只見他嘴上大逆不道,目光卻炯朗有光,飽含深情。

“鷹眼”又道:“顏杲卿,奉主公口諭,只要你打開城門,俯首稱臣,從前之事便一筆勾銷,你仍做你的常山太守,將來主公成就大業(yè),你也算是開國功勛?!?/p>

顏杲卿呸的一聲,又聽顏季明道:“來攻常山的最精銳之師,乃是安祿山招降的同羅、奚、契丹、室韋等蠻族騎兵,兇悍異常,但他們長于近戰(zhàn)肉搏,并不善于攻城奪關?!?/p>

四名劍士聽著不對勁,“銅鈴眼”厲聲道:“你胡說些什么!”

顏季明嘴中不停:“若能做好防御工事,拼死守住城樓,拖延時日以待援兵到來,便可一解常山之圍。哈哈,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p>

顏杲卿登時一愕,顏季明念誦的乃是曹植的《白馬篇》,這幾句說的是一位邊塞游俠為赴國難,奮不顧身,視死如歸之心,回想到兒子先前說的話,霎時恍然大悟:季明假意勸降,實則是要告訴我敵軍詳實,要我知己知彼,早做應對。

想到先前誤解了親兒,顏杲卿老淚縱橫。顏季明見到父親神情,隨即寬慰一笑:“父親,孩兒能做的就這么多了,來生再見!”猛地撲向“鷹眼”的坐騎,死命抓住馬的兩只前足,口中大喊,“放箭,放箭射死他們!”

“鷹眼”罵道:“臭小子,演得一場好戲!”拔劍出鞘,由上往下一揮,斬斷了顏季明的雙臂。

“耷拉眼”隨即一腳將顏季明踢翻在地,四匹馬一齊擁上來,數蹄亂踏,血沫飛濺,顏季明至死也沒有吭一聲。

顏杲卿身子搖曳,幾乎暈去,顏蒼恒也瞧得呆了,幸而早將顏蕓放落在地,沒讓他瞧見這番慘象。

袁履謙和崔安石更是目眥欲裂,高呼道:“放箭,射死這四個奸賊!”

登時百箭齊發(fā),射向四名劍士。四人迅疾翻身下馬,勒動韁繩,橫過坐騎,擋在身前,只聽得箭穿皮肉,群馬嘶鳴,幾匹戰(zhàn)馬登時被射成了刺猬。

弓弩手搭弦易箭,準備再射。四劍士趁此工夫,倒走如飛,頃刻間退出了二十多丈,這時唰唰唰,第二波箭又急追而去。

此時四名劍士全無防御,可相距已遠,箭勢遠不如之前。四人面朝城門,急速倒退,雙手橫置胸前,眼見利箭趨近,手掌一翻一覆,箭頭竟急轉向下,射落在地。endprint

四劍士邊擋邊退,手中翻覆不止,利箭紛紛被擋落,整齊地插在地面上,遠遠望去,如一片方正的荊棘叢。

眾人何時見過如此玄奇的武功,顏蒼恒更是瞧得撟舌難下。眼看四劍士又退出了幾十丈遠,弓箭已難射及,遠方的人馬中馳出四騎,來與他們接應。“鷹眼”跨騎上馬,轉頭看向城樓,放聲高呼:“顏杲卿,你既冥頑不靈,便等著去地府與你兒子相會吧?!闭f罷縱馬馳騁,與前方人馬會合,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顏杲卿搶下樓去,撲到顏季明的尸身旁,失聲痛哭。顏蒼恒深知喪失至親之痛,淚水忍不住滑落。

顏蕓道:“爺爺怎么哭了,我要去瞧瞧?!币惨芟聵牵伾n恒急忙一把抱住,顏蕓手足并用,踢打顏蒼恒,“放開我,我要找爺爺,我要見四叔?!鳖伾n恒只得使出全力抱著他。

顏杲卿慟哭一陣,拭干淚水,命人將季明的遺體安放在城樓內,立即召集常山大小文官武將,商議如何迎戰(zhàn)叛軍。

袁履謙清點常山兵力,軍民相加不到九千人,糧草軍械只能維持三日。

顏杲卿沉吟道:“李衛(wèi)公兵法有云:‘凡戰(zhàn)之道,以地形為主,虛實為佐,變化為輔。季明說得不錯,咱們只有做好防御工事,死守城樓,熬到援軍到來,才是唯一的勝機?!碑敿磁稍闹t帶領軍民加固城墻,挖取溝壕,命崔安石集結工匠,趕制飛鉤、護城板、狼牙拍、夜叉檑等守城兵器,另外又讓人快馬趕赴太原,向王承業(yè)求取援兵。

管家嬤嬤來接顏蒼恒和顏蕓回府,顏蒼恒不愿袖手,也與軍民一起運土擔石,繕城鑿壕。顏蕓也怎么都不肯回,抓住城磚,哭鬧不休。管家嬤嬤只能求告于顏杲卿。

顏杲卿道:“這孩子性子頑劣,讓他親眼瞧瞧沙場浴血也好。你陪他在此,別讓他哭鬧搗亂便是?!?/p>

嬤嬤只得應諾,留下來陪著顏蕓。

顏杲卿忙碌來去,無暇顧及顏蒼恒,每次見到他便只是點點頭,顏蒼恒也只頷首回應,旁人只當他是個來搭手幫襯的尋常百姓,誰也不知他是太守的義子。

直到日落,才在西門挖取了一條深壕。

顏蒼恒與一同來幫忙的百姓倚靠在墻腳小憩,聽得有人低聲嘆氣,說常山兵缺糧少,必抵擋不住叛賊的大軍,還有人道,顏太守足智多謀,定能以少勝多,保住常山!不少人心存悲念,但并沒有膽小怯戰(zhàn),放棄抵抗的念頭。

顏蒼恒靜靜地聽著,突然想起盧逖和何大川來,也不知能否再與他們相見,不知能否再聽盧逖擺龍門陣,不知能否再看到何大川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

如此想著,便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覺有人將自己抱起,又將什么覆在自己身上,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城樓上一個避風的角落,身上蓋著顏杲卿那件青布棉袍,遠處一個蒼老的背影緩緩下得樓去。

顏蒼恒登時熱淚盈眶。他父母雙亡,本已無牽無掛,但義父待自己恩德深重,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陪他死守常山,不離不棄!

這時突聽不遠處一個熟悉的哭鬧聲,正是顏蕓。顏蒼恒甚感厭煩,正要捂住耳朵,卻聽顏蕓哭道:“四叔呢,方才我見到他了,怎么不見了?!?/p>

嬤嬤安慰道:“四公子他……他又出遠門了?!?/p>

顏蕓哭道:“不,他們都不要我了,爹爹娘親不要我了,幾個叔叔不要我了,爺爺也快不要我了。”

顏蒼恒心頭一慟,生出同病相憐之感,心想:顏蕓雖然頑劣,但比我還要可憐呢。他爹娘去世得早,疼愛他的親人又接連逝去,如今就剩下義父一人。我與顏蕓雖無血緣,但他既是義父的孫兒,便是我的侄子,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保護他周全!這時聽得城樓下傳來鑿石鏟土之聲,他不敢再睡,忙跑下城樓,擔土遞石,揮汗如雨。

苦干到黎明時分,南門前也鑿開了一條溝壕,忽然覺得腳下發(fā)顫,轉首看去,北方煙塵飛卷,出現(xiàn)一條漫長的褐線,繼而褐線變作褐帶,褐帶變作褐幕,洶洶涌涌,密密稠稠,向著城門鋪展而來。

有人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大伙兒往城門中擁去。

顏蒼恒何時見過如此駭人的軍儀,一時呆住。

突然有人拉起他的手道:“蒼恒,愣著干什么,快走!”一抬頭,卻是袁履謙將他拽進了城樓。

兩人攀至城頭,只見顏杲卿身披鎧甲,立身城頭,白發(fā)在勁風中凌亂,目光直視前方,凜然無懼。

顏蒼恒叫了聲“義父”,走上前去,顏杲卿見他滿身塵土,肩上都是擔子磨出的血泡,不禁心疼,將他招到身邊問:“蒼恒,怕不怕?”顏蒼恒點點頭,又立即搖搖頭。

顏杲卿笑道:“別怕,有義父在。”眺望北方,只見那片褐幕愈加迫近,會聚成褐幕的上萬個褐點也愈來愈清晰。

這是安祿山軍隊最慣用的“鋒矢陣”,陣型張開呈箭頭形狀,最兇悍的陌刀隊就在箭頭位置,其后是弓弩手、長矛手和刀盾手;再之后是手握馬槊和橫刀的輕重騎兵;最后是推著壕橋、云梯車和沖城車的輜重兵,整個陣勢井然不紊。

顏杲卿眼望如此浩蕩的軍容,心頭百味雜陳。

安祿山深受當今皇帝器重,所率軍隊乃是唐軍精銳中的精銳,配備更是精良中的精良,整個大唐的半數戰(zhàn)馬也都為其所用。而且安祿山軍常年在外征戰(zhàn),軍力旺盛,而大唐的內陸軍久疏戰(zhàn)事,軍力頹憊,以致叛軍一路所向披靡。究其根源,都在于唐皇的老朽昏庸,誤信奸人,害苦了大唐百姓。

顏杲卿明知這一戰(zhàn)兵力懸殊,勝機渺茫,可國難當頭,豈有臨陣退縮之理?他心頭激發(fā)少年之狂,振臂高呼:“羯狗自來討死,別怪咱們活剝了他們的皮!”

顏杲卿平日溫恭謙雅,從不口吐污言,可這幾句臟話卻叫人無比爽快,城下九千軍民一同吶喊:“活剝了羯狗子的皮!”

顏蒼恒胸口也生出一股豪氣:“就算隨著義父戰(zhàn)死沙場,也有臉去見我死去的爹娘!”

安軍之中不少是胡人,最恨漢人稱呼自己為“羯狗”,聞言登時目齜欲裂,恨不得即刻踏平了常山城。

這時又聽一陣號角,大軍在城門前停住,陣勢后方有一座小方屋慢慢升高。

顏杲卿一望便知,這叫做巢車,又名樓車,乃是在車上豎起兩根長柱,柱子頂端架設一轆轤軸,用繩索系一方屋于轆轤上,轉動轆轤,使方屋升高數丈,瞭望城內守軍。方屋用鐵皮所制,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敵人矢石破壞。傳聞王莽軍圍攻昆陽時,便曾造出高十余丈的大型巢車,用來觀察城內守軍,眼前的巢車雖無十余丈,也有七八丈高。endprint

方屋緩緩升到頂端,已高出城樓少許,顏杲卿他們這才看清,巢車中端坐著一名容貌剽悍的胡將,正是先前見過的史思明。

史思明身旁立著四名劍士,卻是昨日害死顏季明的罪魁。

想到季明慘死之狀,顏杲卿心頭凄然。

忽聽那巢車中遠遠傳來史思明之聲:“顏杲卿,你本是范陽戶曹,是主公薦汝為判官,不到幾年,就升為常山太守,你為何忘恩負義,反叛主公?”

顏杲卿反唇相譏:“安祿山本是營州的牧羊奴,是皇上擢升他為三道節(jié)度使,恩幸無比,他為何忘恩負義,擁兵造反?我世代皆為唐臣,祿位皆為唐有,豈因曾被這狗賊舉薦,便隨他造反!今日顏某為國討賊,恨不能生食其肉,怎能謂反?”

他這番所言義正辭剛,叫人無言以對。常山軍民聞言,搖旗吶喊,軍威大振。

巢車內久久無聲,隔了許久,才從其中發(fā)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今夜要這老頭的肉給我下酒!”

登時號鼓齊鳴,喊殺震天,“鋒矢陣”如箭脫弦,向常山城發(fā)起猛攻!陌刀隊如狼似虎,狂沖而來。

顏杲卿一聲令下,漫天箭雨射向城下,敵方的弓弩手也射箭回擊,一時箭如飛蝗,縱橫交貫。唐軍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而叛軍則勝在人數眾多、箭矢充足。

陌刀隊迎著箭雨,沖殺到壕溝前,緊隨的輜重兵遞上一桿桿壕橋,搭設在溝壕之上。陌刀隊紛紛踏過壕橋,迅速逼近城門。

顏蒼恒見大伙兒費盡辛苦挖掘的溝壕被如此輕易破解,心中好不是滋味。卻見顏杲卿氣定神閑,揮動一面黃旗,城門開處,兩名校尉各率一千精兵迎戰(zhàn)陌刀隊。

安祿山軍的陌刀隊多為蠻族勇士,身著明光鎧,身后交叉背著長柄陌刀一柄,長槍一條,見唐兵出戰(zhàn),便手持陌刀,嘶喊而上!

兩軍廝殺,傾力以搏,不多時便血肉橫飛,慘呼陣陣。

唐軍多佩橫刀,身披皮甲,比之鐵制的明光鎧,皮甲要單薄得多,而陌刀的殺傷力更是極大,一刀劈下,人馬俱碎。唐兵事先經袁履謙訓誡,設法與敵近身,橫刀的威力才能顯出來,是以人人留意避開陌刀劈砍,近身與敵相搏,可這些“平時務農,農閑練武,有事出征”的募兵,終究不會是常年在外征戰(zhàn)的邊防軍的對手,半個時辰后,兩千唐軍盡數喪生在陌刀之下,而叛軍也有一千多名陌刀兵被唐軍的橫刀殺死。

史思明坐在巢車上俯瞰戰(zhàn)局,另一員大將蔡希德在陣中指揮。

只聽史思明在巢車上喊道:“上云梯!”蔡希德?lián)]動令旗,在弓弩手的掩護下,叛軍將十多架云梯車推到了城門前。

唐時云梯早已非戰(zhàn)國時所用的長梯,而是一輛“以大木為床,下置六輪”的巨車。車上安置底盤,架設一節(jié)主梯,主梯之外,又增設一具可活動的上城梯,如此設計,既縮短了架梯時間,還大大降低了云梯在迎敵前的高度。

云梯車一開到,叛軍便如蟻附上,攀梯攻城。崔安石立即讓人抬出工匠連夜趕制的狼牙拍和夜叉檑。

狼牙拍是一塊巨大木板,上面遍布鐵釘,夜叉檑則是將鉤釘置于圓木之上,兩者均以鐵索絞車放下、復收。

崔安石見叛軍成千上百地攀上城墻,便要讓士兵放開絞索。顏杲卿卻道:“且慢!”眼見叛軍已攀得極高,最前者離城頭只有數丈距離,這才猛一揮旗:“放!”士兵們立即放開鐵索,狼牙拍和夜叉檑從天而降,將上百名叛兵從城墻上砸落。袁履謙又指揮士兵擲出飛鉤,鉤住云梯上端,將之拉倒。

一時之間,城樓底下,橫七豎八地倒著上百名叛兵,或摔斷了腿,或砸破了頭,慘呼聲此起彼伏。

史思明在巢車上見到此景,大為火光。

他早知顏杲卿不會投降,卻絕想不到他竟頑抗如斯,當即喝令:“沖城車!”

顏蒼恒手握盾牌,抵擋不住射來的箭矢,他眼看叛軍不斷攀上城墻,又不斷被擊退,只覺心驚肉跳。

忽聽身后傳來顏蕓的哭聲:“爺爺,我怕!”扭頭看去,只見那管家嬤嬤坐倒在地,胸口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已經喪命,哭聲卻是從她身后傳來。

顏蒼恒快步過去,從管家嬤嬤身后拉出顏蕓,抱入懷中,想到這管家嬤嬤是為保護顏蕓而死,不禁心生敬意。

便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腳底下晃了一晃,有人大喊:“賊軍用沖城車撞城門了!”

顏杲卿和袁履謙俯首望去,只見三架沖城車已被推到城門前,上設環(huán)抱粗細的撞木,以鐵葉裹其首,不停撞擊城門,其余叛軍仍不斷架云梯攻上。

顏杲卿向袁履謙望了一眼,袁履謙揮動一面紅色令旗,數十名弓箭手在箭頭縛上蒿茅,用火杖點燃,齊齊射向溝壕?;鸺溥M溝壕,登時燃起熊熊火焰。

原來顏杲卿早知僅憑一道溝壕攔不住敵軍,便事先在溝壕中填上了膏油,膏油觸火即燃,匯成一道丈高的火墻,將敵軍攔腰斬斷。

唐軍又從城墻上倒下成桶的膏油,傾瀉在沖城車和云梯車上,膏油觸火即燃,霎時將沖城車、云梯車裹入赤焰。顏杲卿隨即揮動黃旗,開啟城門遣出兩千兵馬,將被火墻隔絕在城墻下的叛軍盡數消滅。

見此情形,史思明在巢車中猛地站起,氣得大罵:“以我軍之鋒銳,摧城拔寨,易如反掌,今日竟要在這小小常山城大挫銳氣?”

“鷹眼”躬身道:“主公,請讓我四人上陣,助我軍一臂之力!”

史思明冷哼一聲:“任你們四個武功再高,能破了常山城,取下顏杲卿的人頭嗎?若能,便由你們去,若沒這本事,就閉上嘴,盡力保護我便是。”四人只得閉嘴,默立在旁。

史思明思慮片刻,大呼道:“眾官兵聽令,分一半兵力,轉攻東門!”蔡希德在下方應了一聲,率半數兵馬往東門而去。

安祿山旗下諸將,以史思明最會用兵,他在巢車中居高望遠,觀察到常山城內的兵力大多集中在南門,當即調兵遣將,分出半數兵力,轉攻守備薄弱的東門。

顏杲卿見狀臉色大變,忙命袁履謙率領三千人馬去援東門,可這么一來,守御南門的兵力便大為削弱。

南門這邊,叛軍也是應變神速,輜重兵擁上前撲滅了溝壕中的烈火,又將云梯車搭上城墻。叛軍如群蟻趨膻,接連不斷地攀上城來。城墻上的唐軍拼死抵御,可弓弩手的箭矢漸漸用盡,狼牙拍和夜叉檑也打壞了不少,東門那邊更是惡斗連連,慘烈無比,常山城岌岌可危!endprint

顏杲卿面色焦急,在城頭大喊:“大伙兒撐?。≈灰獛浀乃贩杰姾吞坏?,立可解圍!”

常山軍民無時無刻不盼著援軍到來,可直到現(xiàn)下,連援軍的半個影子也瞧不到,顏杲卿這一喊,反而讓不少人心灰意冷,喪失斗志,相反敵軍卻是攻勢狂潮,愈戰(zhàn)愈勇。

突然城頭破開一個缺口,幾名陌刀手跳上城垛,與城墻上的唐兵短兵相接,顏杲卿和袁履謙手握橫刀,奮勇殺敵。

一名陌刀手揮舞陌刀,向顏蒼恒和顏蕓砍來。顏蒼恒撿起一支羽箭,就地滾去,抬手一刺,箭頭正中那陌刀兵的肚臍。這一招他練過成千上萬次,連李欽湊都因此而死,這陌刀兵自是躲避不過。

見陌刀兵倒地而亡,顏蒼恒松了口氣,卻又聽得顏蕓哇哇大哭,轉頭看去,見他臉上被濺滿了血,忙用袖子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可周遭搏殺正激,血跡飛濺,怎么擦也擦不完。

顏杲卿眼見叛軍源源不斷攻上城頭,臉上已露出絕望之色,便在這時,猛聽城下傳來霹靂雷暴之聲,搭在城墻上的云梯紛紛倒落。

顏杲卿大奇,趴到城垛一看,只見東南方向鏘鏘馳來五十多匹健馬,馬上乘者,皆是勁裝漢子,每人手中揮舞著一條類似流星錘的刺球,不斷朝叛軍甩出,一經落地,便轟然爆開,炸得敵人人仰馬翻,皮開肉綻。

這些漢子行動迅捷,訓練有素,擲出一條刺球,隨即從身后再取一條擲出,每匹馬屁股上,都掛有二三十條,他們邊擲邊沖,已殺開一條血路,直到城墻之下,叛軍的云梯車也被他們盡數炸毀。

一名獨臂大漢馳到城門前,掌劈腳踹,打翻三名陌刀兵,高聲喊道:“顏太守,俺來助你啦!”

一聽到這個“俺”字,顏蒼恒便露出喜色,從城頭俯看下去。

那人正是何大川,他邊與叛軍搏斗邊大聲喊道:“顏太守,師父內傷未愈,不能親自前來,已將太磁派弟子盡數派出,以助您一臂之力。”

顏杲卿感激道:“好好好!”

顏蒼恒大喊道:“何大哥!”

何大川道:“蒼恒兄弟,師父答應收你為弟子啦,只待殺退賊軍,俺便帶你去見師父!”

顏蒼恒答應道:“好!”

何大川掉轉馬首,望著遠處的巢車,高聲道:“師弟們,咱們去殺了那賊將,給顏太守獻上一份大禮!”率領太磁派弟子,向著叛軍陣中沖去。

顏杲卿忙喊:“大川,切莫莽撞!”聲音卻湮沒在爆炸聲與喊殺聲中。

何大川與眾太磁派弟子殺進敵陣,將刺球不斷擲出。

這是他們太磁派研制的獨門火器,名為“毒火流星”,乃是將火藥、毒液和鐵蒺藜混合后裝入一個特制的木殼,揮起旋轉,木殼內急速摩擦生火,引燃火藥?;鹚幈ê螅疽核臑R,鐵蒺藜飛散,霎時掃倒一大片!

唐時作戰(zhàn),運用火器甚少,叛軍何曾見過如此威力,不禁駭目驚心,陣腳大亂!

顏蒼恒在城頭上遠遠望見,不住地叫好。顏杲卿卻急得連連跺腳:“何大川怎能如此魯莽,他們身手再好,火器威力再強,如何敵得過萬人大軍!”

果然見得巢車下令旗晃動,叛軍陣勢立即變化,士兵向四面撤開,中間留出一大塊空地。何大川他們看似沖開了一個大缺口,實則已遭四面合圍,深陷敵陣,再也沒有絲毫退路。

史思明站在巢車上,冷冷望著底下戰(zhàn)勢,只見何大川他們雖然勇猛,但在萬人大軍中,不過是汪洋中的幾葉扁舟,不足為懼,只是任由他們如此橫沖直撞,不免動搖軍心,不禁皺眉:“這些人是誰?”

“鷹眼”道:“稟告將軍,據聞翼南太磁派掌門孔靈修擅制火器,屬下猜測,這些恐怕就是他的弟子。”

史思明道:“這顏杲卿果然有高手相助,既是武林中人,該是你們施展手腳的時候了。”四人領命,便要下去。

史思明哼了一聲:“全都走了,誰保護本帥?”

“銅鈴眼”忙道:“屬下留下。”另三人猶豫了一瞬,才從方屋旁的長柱援木而下。

三名劍士落到地底,便跨上戰(zhàn)馬,沖向太磁派弟子。何大川他們揮舞毒火流星,向三人擲去,可那三人奔馳迅疾,騎術又精,毒火流星接連失準。

三名劍士逐漸逼近,從背后取下長劍,劈向最前方的太磁派弟子。

太磁派弟子從腰間拔出長刀,奮力還擊,誰知三名劍士正眼也不瞧,手中唰唰快揮幾劍,便將他們斬落馬下。

何大川又急又怒,罵道:“為虎作倀的狗賊!”舞起毒火流星,朝著“鷹眼”擲去?!苞椦邸边\使劍鋒輕輕一撩撥,毒火流星便轉變方向,反落向太磁派弟子,轟的一聲,四五名太磁派弟子被炸翻在地,何大川一時目齜欲裂。

三名劍士策馬游走,劍起劍落,須臾之間,又有十多名太磁派弟子喪生劍下。

他們的劍術看著平白無奇,沒半點花招,可就是又快又準,誰也沒法避開。

何大川急得大叫:“俺們退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黑壓壓的叛軍,又能退到哪里去。

顏蒼恒見何大川他們落入險境,不禁急道:“義父,這可怎么辦才好?”顏杲卿有心譴兵去救,可眼下所有官兵都在抵御叛軍攻城,哪里還有余裕的人手?

眼見兄弟接連慘死,何大川大吼一聲,把韁繩咬在牙間,拔出長刀,向三人沖去。

三名劍士你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似乎都懶得理會。

“瞇眼”道:“我來料理吧。”劍尖側遞,漫不經心地向何大川喉嚨刺去。這一劍看似得出十分隨意,卻迅如閃電,準若鷹擊,眨眼間便刺到何大川咽喉前寸許處。

何大川只覺眼皮下寒光一閃,肘部左旋,手腕右旋,長刀在面前急速畫出個扇面,鏗的一聲,擋開了這劍。

“瞇眼”只覺虎口一震,劍身上嗡嗡之聲傳來,眼神中蔑視之色稍減,心道:這人倒有點三腳貓功夫。凝神屏氣,由下而上地又揮出一劍,斜劈向何大川的小腹,速度準度又較之前那劍高出了不少。

何大川右手肩部上聳,肘部下旋,腕部上抬,三處關節(jié)連軸而動,整條手臂猶如波浪般一個起伏,長刀又是畫出一個大圓弧,將這一劍格開,圓弧繼續(xù)上揚,反守為攻,擊向“瞇眼”下顎。endprint

原來這是太磁派三大絕學之一的鱷尾刀法,刀意化自巨鱷甩尾的姿態(tài),刀法中融入鞭法,但運刀者本身才是“鱷尾”,刀不過是“尾巴尖”。施展刀法時,腰為一軸,肩為一軸,肘為一軸,腕為一軸,軸軸聯(lián)動,詭變多端。

“瞇眼”見何大川刀法精純,顯然下過數十年的苦功,再不敢小覷,長劍稍納,勢大力沉地回擊過去,料想定是個強強相捍,勢均力敵,誰知刀劍相觸,那何大川竟拿捏不住,長刀一下子被擊飛了出去。

“瞇眼”不禁大失所望。他并不知何大川血斗李欽湊,不僅斷了一臂,功力也不到往昔的三成,刀法招式猶在,威力卻大打折扣,只覺此人空將刀法練得如此純熟,內力卻太過差勁,登時不再將他放在眼中,緊接著又是一劍橫削,要把何大川的腦袋削下來。

何大川重傷之后,也自知難復從前之勇,遂以毒火流星對敵,方才是實在見不得師弟們接連慘死,悲怒交迸,才使出刀法來。

初時他竭盡全力迭出絕招,連著擋開“瞇眼”兩劍,一時竟忘了自己內力大失,反而信心大升,竟想要將這“瞇眼”斬落馬下,直到手中長刀被對方一劍擊飛,才恍悟過來,自己早已是個半廢之人,眼見那長劍橫削而來,劍身上鐫著的一個“璞”字隱約可見,不禁心尖一顫,難以置信。

正當此刻,兩名太磁派弟子突然馳來,抓住何大川后頸,將他連馬拖后了一丈。

與此同時,另有一名太磁派弟子向“瞇眼”猛撲過去,“瞇眼”初時還不在意,正待朝他揮劍,突然瞥見他懷中幾條毒火流星正發(fā)出哧哧響聲,登時大駭,足底在馬鐙上一踏,飛身躍離馬背。轟的一聲巨響,他那坐騎被炸得粉碎,鐵蒺藜與那名太磁派弟子的皮肉一起飛散,倏覺腳上和后背一陣刺痛,竟被兩枚鐵蒺藜刺入。

何大川晃過神來,才知是那師弟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不禁淚水涌動。

“瞇眼”卻氣急敗壞,罵了聲“王八羔子!”狂性大發(fā),索性立足于地,長劍揮舞得大開大闔,將身邊的太磁派弟子一一斬落。

何大川眼看太磁派竟要全軍覆沒,一時驚惶無措,突然望了那巢車,當即大喊:“就算死,也要拉那賊首陪葬!”率余下二十多人,朝著巢車方向急沖。

“鷹眼”與“耷拉眼”催馬急追,但胯下坐騎似顯委頓,低頭瞧去才發(fā)現(xiàn),馬腿上鮮血淋漓,已被鐵蒺藜所傷。

“耷拉眼”的坐騎很快不支,被拋在了身后?!苞椦邸绷R道:“沒用的畜生!”劍刺馬臀,逼得馬發(fā)足狂奔,緊追不舍。

何大川咬緊牙關,與余下的師弟們將毒火流星不斷擲出,轟殺出一條血路,回首望去,只見常山城越來越遠,已看不清城墻上的眾人。

顏蒼恒在城墻上,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著逐漸遠去的何大川,想到他這一去再無歸返,眼眶中淚水不住滾動。

這時太磁派弟子只剩下十幾人,距那巢車僅有二十多丈距離,“鷹眼”如附骨之疽般緊緊追趕,揮動長劍,不斷將太磁派弟子斬落,他胯下坐騎的嘴中卻已有白沫淌出。

叛軍眼見何大川他們靠近巢車,立時數百名盾牌手列成一道人墻,將巢車擋住。何大川知曉自己沖不到巢車下,橫了一條心,獨臂抓住剩余十多條毒火流星,雙腳勾住馬鞍,在馬背上站立而起。

“鷹眼”殺盡了太磁派弟子,眼前只剩何大川一人,忽見他揮舞起十多條毒火流星,心中一慌,拍馬急追,誰知身形猛地一挫,竟是胯下坐騎力竭而亡。

“鷹眼”急施應變,足尖在馬首一點,身軀橫起,往前飛出,右臂伸得筆直,將長劍刺向何大川后背。

噗的一聲,長劍自何大川背后刺入,穿心而過。兩人滾落在地?!苞椦邸彼闪艘豢诖髿猓瑓s見何大川哈哈大笑,瞠目而亡。

“鷹眼”急抬首,只見十多條毒火流星飛躍過盾牌手,落在巢車的底盤上,轟隆隆一聲巨響,巢車底盤被炸裂,兩根長柱從中斷折,頂上的鐵屋從高空直愣愣地摔下,落進滾滾黑煙之中。

戰(zhàn)場上所有人都聽到了這聲巨響,紛紛望去,只見巢車倒塌,而主帥史思明就在車中!一時之間,叛軍魂喪色沮,紛紛后撤,正攻東門的蔡希德聞訊也急忙率部趕回,瀕死的常山城終于喘了一口大氣。

顏杲卿心知這一切都是何大川之功,悲痛道:“何兄弟!”

顏蒼恒抱頭蹲下,嗚嗚哭泣,只恨自己年幼無能,眼睜睜看著何大川舍身赴義卻什么也做不了。

“鷹眼”望著炸毀的巢車,有些茫然,身后“瞇眼”和“耷拉眼”追趕了上來?!安[眼”指著倒塌的巢車道:“這如何是好?”

“鷹眼”道:“人死了也就罷了,只怕那緊要……”

話未說完,卻聽遠處有人大喊:“主帥還活著,全軍北撤,擇日再攻!”

“鷹眼”三人互看一眼,急忙望巢車方向奔去,叛賊大軍,也隨之緩緩向北退走。

這一役歷時整整三個時辰,曠野里死尸鋪陳,腥氣彌溢,城墻上血污斑駁,觸目驚心,不斷有烏鴉撲棱棱飛至,啄食尸肉。

常山城雖然守住了,但箭鏃用盡,糧草斷絕,便如懸在崖邊的巨石,再經不起輕輕一推。顏杲卿與袁履謙清點殘軍,撫慰將士,臉上卻愁眉緊鎖。

顏蒼恒隨著清掃戰(zhàn)場的士兵走到城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何大川的尸體,見到他身上那個觸目驚心的劍孔,不禁捶地發(fā)誓:“何大哥,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這時突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顏蒼恒怕是敵人來襲,忙往回跑,卻聽背后一個虛弱的聲音喊道:“蒼……恒……”

顏蒼恒扭頭看去,只見一名少年縱馬而來,青幞白袍,不是盧逖是誰。

顏蒼恒大喜,急忙迎了上去,卻見盧逖身子一歪,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顏蒼恒臉色大變,上前抱起盧逖,只見他臉色蒼白,胸口已被鮮血染透,急得大喊:“來人啊,快來人??!”

立時有士兵聞訊趕來,將盧逖抬回城樓。顏杲卿急命軍中的檢校病兒官替他診治。

檢校病兒官剪開盧逖前襟,只見一條刀痕從左胸劃至右肋,有的地方深可見骨,幸而未傷及內臟。檢校病兒官用弧形針和腸線將傷口縫合,敷上金創(chuàng)藥,用凈布包扎。endprint

顏蒼恒寸步不離地守在盧逖身邊,直到次日傍晚,終于見到盧逖清醒,忙將義父和袁履謙他們喚來。

顏杲卿忙問:“逖兒,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盧逖道:“王承業(yè)……王承業(yè)……”

顏杲卿和袁履謙相視一喜,異口同聲道:“王承業(yè)的援軍快到了嗎?”

盧逖咬牙切齒道:“王承業(yè)這個卑鄙小人!”

顏杲卿臉色一變:“何出此言?”

盧逖悲憤道:“大舅舅,你命我將李欽湊的首級送往京城,途徑太原,王承業(yè)熱忱款待,說會派人護送我們去京城,并允諾盡快出兵援助常山??赡睦镏?,王承業(yè)竟是個陰險小人,想搶占大舅舅的功勞,夜里派刺客來殺人滅口。除了我僥幸逃出,其他人都被殺了,李欽湊的首級,兩個叛將,還有大舅舅的表狀都被王承業(yè)奪走了!”

顏杲卿氣得全身發(fā)抖,袁履謙悲哀道:“想不到王承業(yè)竟如此卑劣,看來……看來太原的援軍已經沒指望了?!?/p>

盧逖道:“王承業(yè)巴不得常山失陷,大舅舅被殺,好讓他的陰謀無人知曉,哪里還會出兵來救?”

所有人都默然無語,崔安石問道:“那郭子儀元帥的朔方軍呢,可有消息?”

盧逖搖首道:“我打聽到了,朔方軍早已兵出單于府,卻沒有來河北,而是去收復洛陽了?!?/p>

此言一出,顏杲卿臉上更是一片死灰,顫聲道:“如此說來,援軍……援軍無望……我……我該如何向死守常山的將士和百姓交代啊……”神情恍惚,步履蹣跚地走向城頭,袁履謙和崔安石神色沮喪,也跟隨而去。

顏蒼恒看著盧逖胸口上縫的密密麻麻的針眼,憤慨道:“王承業(yè)那狗賊,不得好死!”

盧逖嘆了口氣,突然問道:“大川呢,怎么不見他?”

顏蒼恒垂淚道:“你晚來一步,何大哥已經戰(zhàn)死在沙場上了,還有四哥……”便將顏季明如何慘死,史思明如何來攻,何大川如何拼死為常山解圍之事說了。

盧逖聽罷,臉頰抖動,強忍住淚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沒關系,恐怕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p>

顏蒼恒起初不解,隨即明白了他言中之意,點點頭道:“我也能見到我的爹娘了?!?/p>

突聽顏杲卿悲愴的聲音從城墻上傳了下來:“諸位常山將士和百姓,援軍無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顏某老朽無能,恐不能保住常山,唯有鞠躬盡瘁與常山共存亡。若想逃命,顏某絕不攔阻,若能留下,顏某屈身頓首,感激他舍身為國,慷慨赴義?!?/p>

顏蒼恒扶著盧逖走到外面,只見常山軍民密密麻麻地站在城下,仰望著鵠立城頭的顏杲卿,所有人都知道常山城守不住了,卻沒有一人想要棄城逃命。

顏杲卿淚眼婆娑,望著眾志成城的常山軍民,心中一陣寬慰。猛然間,聽得遠處號角鳴響,回首望去,一大片褐潮自北方漫向常山城,叛賊大軍竟又卷土而來!

顏杲卿神色卻十分平靜,讓袁履謙將正熟睡的顏蕓抱了過來,他撫摸蕓兒臉頰,嘆氣道:“可憐的蕓兒,尚未長大,便要與我這把老骨頭一同埋葬在此了。”

顏蒼恒也扶著盧逖走上城頭。

顏杲卿嘆氣道:“蒼恒,你本與我非親非故,今日卻要累得你……”

顏蒼恒道:“一日為父終身為父,蒼恒誓與義父同生共死。”

顏杲卿頷首道:“好,我顏家男兒巋然立于霄壤之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币皇謹y了顏蒼恒,一手攜著盧逖,站在城頭,凜然無懼地看著愈來愈近的叛軍。

鼓號雷鳴,將顏蕓驚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見到眾人視死如歸之色,一張小臉也無比堅定,上前抓住顏蒼恒的手道:“五叔,我們能贏嗎?”

先前那場血戰(zhàn),顏蒼恒數次以身相護,小小顏蕓已將他視為倚靠,也是首次叫出口。

顏蒼恒緊握顏蕓的手道:“一定能贏!”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下期預告

援軍無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顏杲卿等人能否成功守城?

父母慘死的顏蒼恒不再流落荒野,可這溫暖的新家會被叛軍再次摧毀嗎?

叛軍再次來到城門下,會使出怎樣的計謀,“鷹眼”三人隱藏著怎樣的野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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