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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焰的往事

2017-10-17 17:30李為民
飛天 2017年10期
關鍵詞:衛(wèi)國

李為民

1

1981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劉衛(wèi)國跑到弋磯山醫(yī)院家屬樓,找到同屆畢業(yè)的程焰。

劉衛(wèi)國眼睛烏亮,長得高大帥氣,和程焰站在一起,程焰顯得瘦小。他不停地問程焰,他考上合肥工大的鑄造專業(yè)畢業(yè)后會不會分到工廠?以后能不能考研究生或者出國留學?這類摸不到頭腦的問題以程焰當時的閱歷是無法準確答復的。但程焰很靈光,沒有正面回答,他列舉了那年達芬奇畫蛋的高考作文題,說如果緊扣“師之教有方”和“徒之學不怠”這兩個論點,肯定不會跑題。那意思只要你繼續(xù)努力、鍥而不舍,不管在哪兒都會有一番成就。

程焰的父親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時候,他跟著母親下放到安徽歙縣很多年,吃了不少苦,回到城里,學習跟不上,鄰居劉衛(wèi)國幫了不少忙。結(jié)果他考上了中科大的地球物理專業(yè)。隨后的四年,每學期開學和放假,程焰挑著扁擔,兩頭分別裝著劉衛(wèi)國和他自己的被褥和書籍,倆人乘過江輪渡,扒火車,風風雨雨。大一到大三,每逢周末,程焰跑到合工大給劉衛(wèi)國洗床單。那時正值青春期,床單上經(jīng)常有巴掌大的精斑,劉衛(wèi)國也不忌諱,臉色只略微紅一下。程焰有意無意地問他是不是戀愛了。他搖頭,說就想出國,哪有心思?不過他承認高中有個很要好的女同學叫韓菁,都在部隊醫(yī)院長大,算青梅竹馬,現(xiàn)在安徽醫(yī)科大學讀書,她曾當著他的面提起過程焰,因為她父親當年和程焰父親同在干校勞動,另外也很羨慕程焰考上名牌大學。

那個韓菁家是干什么的?程焰不經(jīng)意地問。

八六醫(yī)院的院長,她父親官復原職后,享受副軍級待遇。

你們倆倒是挺般配的嘛!程焰笑著問。

算啦,她大小姐的脾氣我伺候不起,不過我爸媽倒是想攀附他們家的。

快大四的時候,劉衛(wèi)國報考了重慶大學計算機專業(yè)的研究生。他私下找程焰喝了一頓酒,臉紅脖子粗地發(fā)牢騷,他媽為了不讓他離家,絞盡腦汁要撮合他和韓菁好。你評評理,焰子,他攤開手,我這輩子就想考研出國。我媽自私,講我是長子,就應該承擔責任。

程焰笑答,你應該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你要委屈,就和我比,郭沫若獎學金都拿了,全科大每年就評出十五個人,我只要向系里遞上申請,拍屁股就能去美國,可我以后還是想回老家,我爸有冠心病。劉衛(wèi)國擂了程焰一拳頭,就你孝順!他忽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定定地看著他,要不,你幫我出國,我把韓菁介紹給你怎么樣?程焰擺擺手,略帶羞澀地說,我有多大本事?再說,我們年齡還小,婚姻大事不是一句話就能定下來的。程焰心里明鏡似的,有一次在劉衛(wèi)國的學校玩,見過一次韓菁,冷冰冰的樣子。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在安醫(yī)是一朵?;ǎ匪娜藷o數(shù),都說她長得像香港明星關之琳。程焰可能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苦慣了,燒鍋做飯,煙熏得眼睛直流淚,借著灶膛里的火苗看書,孤僻慣了,用現(xiàn)在話講,情商不高,可他組織管理能力很強,是系里的學生會干部,這又難以解釋了。

大學四年程焰過得輕松,他不光勤奮,腦子轉(zhuǎn)得也快,大二就拿了郭沫若獎學金。他父親已經(jīng)給他定下調(diào)子:畢業(yè)回老家的供電局,工資待遇好。畢業(yè)那年,系主任和輔導員跑到他家,他爸當時在弋磯山醫(yī)院當院長,恰好處理一樁醫(yī)療事故,冠心病發(fā)作,躺在家里療養(yǎng)。兩位老師拿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和邀請函,苦口婆心勸了大半天,他爸臉上罩著陰云,輕描淡寫地說,孩子的事還是由他自己做主吧。程焰一口咬定要回老家。系主任是個火爆脾氣,回到學校,把程焰叫到辦公室,沖他呵斥了半天,見程焰低頭就是不吭氣,最后一擺手,說名額讓給你寢室的吳國威了,你去南京天文臺吧,離你家不過幾十公里。他爸也無可奈何,畢竟當時入學時在志愿表的欄目上填寫過“服從組織分配”。

快畢業(yè)的某天,程焰打電話喊劉衛(wèi)國過來聚聚。湊巧那天韓菁也來了。她挽著劉衛(wèi)國的胳膊,顯得疲憊,朝程焰大方地微笑了一下,眨眨眼,算是打招呼。程焰臉有點紅。韓菁燙著山口百惠式的短發(fā),可頭發(fā)像要飛起來的蘑菇,額前的碎發(fā)用發(fā)卡別起來,露出寬亮的腦門。那天程焰在外籍專家的西餐廳請了他倆。程焰好像和服務員很熟,瞥了一眼菜單,一口氣點了三個湯、五個菜。很快,服務員端來蔬菜沙拉,又上了黑椒牛排和奶油蝦。程焰把蝦盤子端到韓菁面前,說嘗嘗,阿拉斯加的暗條蝦,我和吳國威陪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外教做實驗晚了,他喜歡點這道菜。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喜歡這道菜。韓菁問吳國威是誰,劉衛(wèi)國搶著答道,程焰是保送去美國的,可他沒去,名額讓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吳國威。韓菁沒領情,把蝦盤推給程焰,只拿了一塊牛排,用刀切開,放一小塊到嘴里,慢慢嚼了兩下,忽然像是要嘔,咽咽口水,慢慢放下刀叉。

洋玩意,挺好!劉衛(wèi)國一邊招呼韓菁,一邊挽起袖子,擺開大吃一通的架勢,焰子,我寢室里一個哥們嫌專業(yè)不對口,中途退學回東莞老家和父母專門養(yǎng)殖這個東西,出口到新加坡,可賺錢了!程焰點頭附和,新加坡自來水都靠進口。他漫不經(jīng)心地叉起一塊黑椒牛排放進韓菁的盤子里,韓菁立刻用叉子叉了回去,眉頭微蹙,硬生生地對程焰說,你吃你的吧。程焰瞄著韓菁說,以后你出門要戴口罩。

為什么?她遲疑地望著他。

現(xiàn)在嚴打,壞人多,我看著你都動心思了,別說壞人了,你剛才走到我身邊,我感覺像被太陽刺了眼睛。劉衛(wèi)國嘿嘿樂了,程焰喝了點紅酒,可能他想活躍下氣氛。

韓菁沉下臉,低聲說,程焰,請你幫個忙。

程焰笑瞇瞇地說,赴湯蹈火都可以!

請你離我遠點!她緩緩站起來,劉衛(wèi)國拽住她胳膊,吧著嘴大口嚼著,含混不清地問,干嗎去?

廁所。韓菁一離開,劉衛(wèi)國湊近程焰,悄聲說,她一個學長把她甩了,去美國讀博士去了,她憋著一股氣,我?guī)鰜砩⑿?。程焰臉色舒展開,半開玩笑地問,要不我來做回替補?正說話,韓菁回來,大家閨秀似的端正坐好。程焰注意到她發(fā)型變了,發(fā)梢外翹,身上飄著淡淡的杏仁香。

從西餐廳出來,走在剛拓寬的鵝卵石路上,幽僻陰郁,不遠處是旱冰場,人很多,連圍欄外都圍了密密的一圈腦袋。里面的人流在場子中間像一鍋剛煮開的水餃,不停地翻滾、擠撞。你會滑嗎?程焰主動問她。還行。她乜著眼睛看他。endprint

什么叫還行,和我比呢?

你別和我套近乎,我不愿意和你比!她似乎有點氣惱。

什么呀,她就是個旱鴨子!劉衛(wèi)國幸災樂禍地撿起一塊石子朝路邊左側(cè)一塊面積很大的野湖使勁投了下去,石子突的一下消失了。湖水茵茵,泛著樹木倒影的青綠色。程焰也撿起一顆石子扔出去,石子像只歡快的小鳥,沿著紋絲不動的湖面打著水漂。劉衛(wèi)國有些尷尬地恭維韓菁,讓韓菁和你比,她可是重慶人,江邊長大的呢。

哼,真笨!韓菁好像被劉衛(wèi)國氣著了,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握住程焰寬厚的手掌,她的指尖又冷又硬,不過很好看。程焰有些不好意思。

程焰帶著倆人在擁擠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張空長凳,劉衛(wèi)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努嘴,那意思是不想動了。韓菁換好旱冰鞋,一個黑人留學生轉(zhuǎn)了個漂亮的弧線停在她面前,要帶她下場。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那個黑人以為她會滑,牽著她的手還沒轉(zhuǎn)兩圈,韓菁趔趄著摔了個跟頭,后來又惡作劇般連續(xù)讓她摔了好幾跤。韓菁皺著眉咧咧嘴,可憐地揉著屁股。黑人齜著白牙,笑得放肆兇猛。

周圍也響起笑聲,程焰猛地沖上前,一拳將那黑小子揍翻在地,黑厚嘴唇立刻腫得翻了個卷兒。幾個熟識的同學把程焰拉開了。劉衛(wèi)國用力把韓菁拽起來,韓菁羞惱地甩開他的手,緊緊攥住程焰的手,倆人滑了幾圈,她漸漸有了些感覺,他倆開始交談。她問程焰為什么會打架,程焰回答跟我媽下放在歙縣,為了不被欺負,學過一些太極和散打。隨后韓菁偶爾張張嘴,笑得勉強,一會兒又彎下腰,程焰見她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以為她累了,便牽著她的手,重新坐回到原來的凳子上。劉衛(wèi)國哎呀驚叫一聲,噘噘嘴。程焰驚奇地注意到,韓菁坐過的凳子上,洇出一大片帶血的濕痕。程焰尷尬地站起身,朝幾個嘰嘰喳喳的女生走去,殷勤地彎下腰,和她們嘀咕了幾句話。劉衛(wèi)國寬慰韓菁,沒事,他是學生會主席。

2

后來的大半年里,程焰一沒事就去皖醫(yī),韓菁也單獨來科大找程焰,程焰有時在,有時不在。不過那段時間盡管忙著畢業(yè)論文和系里的事,他還是陪著她,騎車在校園里轉(zhuǎn)。韓菁的情緒比第一次好多了,坐在后座上,摟著程焰的腰,問他為什么不去旱冰場了,他這個教練怎么當?shù)??程焰蹬著車,回答天天去,擔心你又碰上那個黑小子。車晃晃悠悠。

韓菁笑了,撒謊都不打頓兒,我天天去那兒,都沒見你的鬼影。

那我們走岔了唄。程焰一拍后腦勺,你是不是對我有了牽掛?那我可就慘了,我可就怕別人管了!

我就要管,誰讓你惹我的?又是請吃西餐,又是滑旱冰,還打架,聽劉衛(wèi)國說你差點受到學校外事辦的處分?她幽怨地問。

那倒不至于,寫了份檢查,我是學生會干部,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頓的保送生,學校還指望我爭榮譽呢。唉,可惜家里不能讓我如愿。你們女生都喜歡管別人私事吧?程焰頭也不回地問。

別人我沒興趣,我只想管你,你聽好了,我這輩子就認準你了!韓菁像只小山鵲,嘰嘰喳喳。倆人東搖西晃、一左一右畫著幅度很大的“S”,一路騎過圖書館、實驗樓、外教別墅區(qū),云堆在天上奇異無比,有無窮多的亮點和暗點,空氣里含著桂花香,兩人眼睛里一切都像在騰空旋轉(zhuǎn)。程焰說,咱們還年輕,要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少來這一套,你跑到我們學校糾纏我,怎么不把精力放在學習上?韓菁把手伸向天空,輕盈地劃動。

那我不是誤入歧途了嘛!

韓菁像是沒聽見,不管怎么說,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和你拼了!

她咯咯地笑了。穿過視聽中心的二層樓,程焰又騎到原來吃西餐的鵝卵石路上,路越來越直,云越來越低,左側(cè)就是野湖。程焰騎到高坡,猛然停住,憨笑地問她,要不要下去看看?韓菁默默張開雙臂,像大雁一樣,從高坡飛了下去。程焰覺得她簡直在飛,速度之快、身體之舒展、心情之輕盈,是從未有過的。她飛到湖邊,依舊張著雙臂,小心翼翼傾著身體,探著頭。程焰從后面攔腰抱住她,她又笑了,回音像漣漪,一波一波滾到對面的樹叢中。湖面還是那么凝滑,又黑又稠,程焰的臉貼著她的頭,她的發(fā)絲冒著洗發(fā)水的香味。程焰俏皮地問,咱們這是在戀愛嗎?韓菁小聲說,我都向我爸媽承認了,你有什么不敢承認的?還有,哪天你得見見他們!她轉(zhuǎn)過臉。

程焰目光躲閃,談戀愛是夸張,我們彼此只是有好感愿意做朋友而已,因為在你沒有把握之前,任何承諾在時間面前都是蒼白的。你也不希望我是個不誠實的人吧?程焰臉上露出笑容。你敢不去!她擂了程焰一拳。

她家就住在八六醫(yī)院部隊大院里。透明的陽光和散發(fā)著泥土清香的空氣碰撞著程焰的呼吸。教師家屬區(qū)安靜優(yōu)雅,到處是綠色植物。那天韓菁滿心喜悅,和程焰肩并肩,她穿一件粉紫色長袖高領毛線衫、深紫色的布裙,露在裙外的腿修長秀美。到處是朝氣蓬勃的穿軍裝的學生,她不好意思挽住程焰的胳膊。程焰雙手插兜,還是那么從容淡然,漫不經(jīng)心的,有些冷冷的,面容卻是性感的。

跨進家門,他們簡單地和他父親寒暄了幾句,她父親正接待客人。程焰進了韓菁的房間,他有些好奇地環(huán)顧了下四周,寬大的落地窗,紅色厚重的垂地窗簾,鋪著粉紅色床單的單人床,書柜、書桌、彩電等所有家具,一應俱全。韓菁削著蘋果,帶著一絲自豪和優(yōu)越感說,本小姐的閨房,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來的,除了我爸,你是第一個。

脂粉氣太重,程焰走到書柜前,隨意抽出一本書,翻了兩頁。

你是不是經(jīng)常出入這些地方?韓菁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沒有,要不我怎么好奇呢?這第一個不說明問題,也許是個打前站的呢,大隊人馬一會兒就到。程焰嘿嘿一笑,聳聳肩。又來了!韓菁不高興地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程焰。

你是不是把什么都弄得鄭重其事?。縿e把我弄得跟上門女婿似的,我不習慣。程焰大口咬著蘋果。

你早晚會習慣,我們家有規(guī)矩,子女一旦有了對象,一定要帶回家來,算是履行程序吧,以后的事由自己做主。哎,我問你,待會兒見到我爸媽沒事吧?

你爸不就是部隊里的院長嗎?我爸也是院長,我犯得上緊張嗎?程焰捏起她一縷長發(fā),撫了撫她順滑的發(fā)梢。endprint

程焰,我就喜歡你身上滿不在乎的氣魄。韓菁抬起頭,眼里一片晶瑩。

秘書殷勤地將倆人引入客廳。一番客套的招待,大家落座。程焰覺得她父親很和藹,不過有種軍人的氣質(zhì),明朗的面部線條,一股逼人的銳氣從眉宇間散發(fā)出來。他說,雖然我和你父親是多年的老同事,不過文革前還沒有你。你今天來,倒引起我和她母親的好奇心,我女兒的眼光不會錯。

韓菁的臉頰刷地紅透了。

程焰清了一下喉嚨,韓伯伯,韓菁和我認識的時間不長,彼此不算太了解。

韓菁捅了一下程焰,爸,他欲擒故縱,假客氣。不然我不會帶他來家里。

韓院長目光在程焰臉上掃了一下,我聽劉衛(wèi)國說你畢業(yè)后不打算出國,想照顧老爺子?也好,父母在不遠游,況且老爺子文革受了不少罪。

程焰咬了下嘴唇,韓伯伯,有個故事里講,醫(yī)生對一個癱瘓的病人說,你真幸運,你有比正常人還多的時間來學習和思考。你的前途一定光明。所有的寬慰話無非是兩種意思,一種是發(fā)自肺腑的期盼,另外一種是敷衍。韓院長和愛人張素琴面面相覷,頓了頓,問小伙子,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韓菁慌忙岔開話題,不談這些,他出不出國對我都無所謂,他說他想畢業(yè)分到供電局上班,待遇什么的都不錯。爸,您不是還有個老戰(zhàn)友在供電局當一把手嗎?韓院長眉頭緊鎖,小伙子,問你個問題。

韓伯伯請講!程焰平靜地坐直身體。

韓院長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秘書立刻湊上打火機,點燃,韓院長深吸一口問,我有個老同學在美國一家很權(quán)威的腫瘤醫(yī)院干了幾十年,最近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得了晚期肺癌,按照常規(guī)治療方案,必須立即進行手術,還要做幾個療程的放療和化療。但他選擇了回家靜養(yǎng)。他的解釋是所有的治療不僅要殺死癌細胞,還要殺死正常的細胞。再說老年人新陳代謝慢,癌細胞擴散的速度要比壯年人慢。你如果是主治醫(yī)生,你怎么看?

韓菁瞪圓雙眼,嗔怪地抱怨,爸,您不是刁難人嘛!他學醫(yī)?。?/p>

程焰卻不急不慌,微笑地說,韓伯伯,萬事理相通,我有個導師是哈佛大學的教授,他說大部分美國人投票選總統(tǒng),其實內(nèi)心都會有理性和情感兩種情緒在作祟,看哪個占上風,就去投哪個一票,也就是看不清形勢的時候,你就會下意識地作出決定,用情感的那部分去投票。其實對科學的研究也如此,人在認知方面,中國有句老話,旁觀者清,我們總善于通過人的表面去揣測他的動機,那么你以為自己的動機是正確的嗎?也不是。其實你是用同樣的方法來揣摩自己為什么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抱歉,可能有點拗口,簡單點說,你選擇什么實際上只有天知道你為什么選擇。這實際上是從弗洛伊德回到了康德的不可知論,弗洛伊德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但他相信醫(yī)生和旁人可以知道你為什么不知道你自己。所以您老同學選擇的治療方案,有感性和理性成分,作為旁人,我無法回答。就像我今天忽然為什么坐到這里。他做了個深呼吸。

韓院長眉宇間略顯一縷贊許的神色,點點頭,名牌大學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好了,由你媽媽問吧。張素琴扶了一下眼鏡框,凝望著程焰,你們兩個孩子才二十出頭,不覺得早了點嗎?韓菁咬咬嘴唇,低下頭,我又沒說現(xiàn)在結(jié)婚。

還有個問題,你能保證一輩子對我女兒好嗎?張素琴問程焰。

阿姨,平心而論,我不敢保證,甚至不敢保證和您女兒結(jié)婚。一絲笑意從程焰的臉上悄悄彌漫開來。

張素琴點點頭。

韓菁臉頰發(fā)燙,哼,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帶你來了!

張素琴沖女兒條件反射地皺眉,程焰,你是個非常有性格的青年,有極強的理性,有成就大事的基本素質(zhì)。你這種氣質(zhì)的孩子,對一個純情的女孩子是非常危險的,你可能會成就一番事業(yè),但對一個家庭不會負有責任感。我們不干涉孩子們的終生大事,今天破個例,我覺得你們兩個不合適。

程焰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阿姨,您真的不愧是個好母親。韓院長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手一揮,孩子,代我們向你爸媽問好,晚上一起吃個飯。

樹影婆娑,月色依舊。路邊淡藍色的小花在怒放,叢叢月季顯得繁榮嬌艷。清風拂過,花香撲鼻。漫無目的地走出家屬大院樓,程焰轉(zhuǎn)臉瞅了韓菁一眼,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隨緣吧。韓菁的聲音抬高八度,你自卑了!你看出來了?他嬉笑地在她溫柔靈秀的臉上輕撫了一下,洪常青說,砍頭不要緊,只要……滾!韓菁的聲音輕而平靜,內(nèi)心卻像發(fā)生了地震。她注視著他,他臉上的線條柔和生動,與第一次見到的他沒有多少差異,但此時此刻這張臉近在咫尺,令她心情糟糕透頂。

你知道嗎?你最大的本事是把你求別人的事兒變成別人來求你。

謝謝你夸獎,我覺得你和劉衛(wèi)國倒挺合適的,他將來出國還能帶著你陪讀,比守著我在老家呆一輩子強。

你混蛋!韓菁氣惱地轉(zhuǎn)過臉。改日當著你倆的面,我非說和他結(jié)婚。

程焰打了個哈欠,慢條斯理地說當然可以啊,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東西屬于你,除了知識誰也搶不走。

感情也搶不走!

你不是剛才還說要和劉衛(wèi)國結(jié)婚嗎?他無所謂地笑笑。

我那是氣話,我們之間難道真的沒有可能?她抬起視線,神情沮喪。

你看長江邊的黃沙能長出玫瑰嗎?我看不能,充其量只能是個溫床,養(yǎng)出小螃蟹。程焰指著路徑邊的花草,美麗的花朵需要恰當?shù)臏囟?、土壤和水分,感情也一樣,別人不忘真情,那是人家覺悟高,你自己就不要太當真了。

韓菁的眼神由茫然變得空洞,扭頭就往家里走,程焰嘿嘿了兩聲,轉(zhuǎn)過身。

你給我滾回來!韓菁的聲音變了調(diào)。程焰慢慢轉(zhuǎn)回頭,笑了,插進褲兜的雙手伸出來象征性地摟了一下韓菁,男性的手指有力地捏住了她的指尖。她有些不知失措。

床頭燈曖昧的光影里,程焰把她扳過來,翻身到她上面,她的眼睛像兩彎細月,幽亮溫美,甜絲絲地笑著。他心里一熱,俯下身在她眼皮上吮了兩下,慢慢撩起她的背心,雙手捧住她兩顆圓滿的乳房,輕輕嘆口氣,頭埋下去,一點點往下移,她的小腹平滑,細窄的胯骨掩在圓潤的腰下。韓菁哦了一聲,發(fā)出深深的嘆息,我來那個了。endprint

是嗎?程焰抬起頭,掩飾嗓音的顫抖,我對血一直有著莫名的興奮,以前在農(nóng)村一看殺豬,我就來勁兒。

韓菁哼了一聲,你把我當什么啦?她背過身。程焰扳開她,她一下挺直了身體,摟緊他的腦袋,摸著他的耳朵、頭發(fā)。程焰抬起頭,有些吃驚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他沒有問她為什么,好像知道早晚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感覺她的兩只手已經(jīng)移到他的腰下,身體拼命抖,在他身下拼命地一躥一躥,像是一頭驚惶的小鹿。

稍息,他靠坐在床頭,拿出根煙,點著吸了兩口轉(zhuǎn)手放進她嘴里,說,衛(wèi)國說你抽煙。倆人沒說話,屋里靜悄悄的。萬籟寂然,下弦月掛在窗欞,夜色格外遼遠動人。韓菁嗆了一口煙,程焰拿過煙放進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媽給我找了個朋友,叫李敏玲,為了我也分到供電局。她爺爺是歙縣的老中醫(yī),專治跌打損傷,我跟他學過武。我媽出診走山路,經(jīng)常給毒蛇咬,老爺爺治好過我媽的蛇傷。

所以你要報答?你不覺得荒唐?

程焰沒有回答。

不過我倒是覺得你挺孤獨的。

是一種靈魂上的孤獨,漫漫長夜,我獨自行走,何處是歸宿?他又有點調(diào)侃。

有沒有想過有了愛情會好一些嗎?比如兩個人走路起碼會溫暖一些。

你和劉衛(wèi)國不是有了愛情了嗎?

韓菁搖搖頭,把煙又放到嘴里,他告訴你啦?

程焰點點頭。

那好,我告訴你,衛(wèi)國是我的好朋友,他愛我,也愛過其他女孩,都是真誠的,但他不會負責。愛是生活,他的生活永遠在變動,他不甘寂寞,而女人需要依靠和穩(wěn)定,他不適合我。她扔掉煙頭,月光下,她穿著柔軟的棉質(zhì)睡衣,長長的黑發(fā)披散著。

說下去。

他遠離我,是不想我深陷其中毀了終生。而我可以一輩子在你身邊。韓菁又問,你還有煙嗎?程焰嘆口氣,改天我和你聊聊李敏玲。

3

程焰的父親動用了他所有的關系網(wǎng),最后把程焰從南京天文臺調(diào)回到老家的供電局。至于為什么不讓程焰出國,他言之鑿鑿:文革前他是第一批準備赴蘇聯(lián)巴甫洛夫醫(yī)科大學的進修生,毛呢大衣都定制好了,等啊等,后來等來文化大革命,沒去成。他感慨,沒去成是件好事,回來肯定也活不了。所以平安就是福。

那幾年他家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程焰分到“電老虎”的供電局,獎金比工資還高。他爸有些得意地說,怎么樣?不出國生活照樣可以過得好!程焰的確天賦異秉,剛到供電局,自己抱了一大摞電氣工程及自動化方面的書,沒事翻翻,一下就成了業(yè)務骨干,不久就在他母親老家繁昌的五十萬變電所當上副所長,手下管了六七十號人。

韓菁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分到弋磯山醫(yī)院婦產(chǎn)科。有一回在韓菁家附近散步,程焰不解地說,八六醫(yī)院是部隊待遇,工資高??!韓菁說,和你有了來往,我好像心灰意冷,對別的男孩子不感興趣了,你說我對異性是不是沒有激情了?程焰不屑地說,你犯得上問我嗎?找劉衛(wèi)國啊。你混蛋,你當初干嗎來惹我?等我動了心,你又把我甩了。

程焰拱拱手,笑嘻嘻的,我也是受劉衛(wèi)國之托,話到嘴邊,他嗓子一哽,匆忙讓話題轉(zhuǎn)了個彎,我向你道歉,怎么都行!

這還差不多,韓菁繼續(xù)沉著臉,有什么話都倒出來!程焰嘿嘿一樂,你是瓊瑤小說看多了吧?非要把我安上一個可憐巴巴的角色才安心,我已經(jīng)低三下四向你懺悔了,我什么時候向誰道歉過???

哼,什么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后一句才是真的。算了,不管怎么樣,我希望我們是朋友行嗎?她的臉湊近他。那天傍晚,夕陽反射著淡淡的金黃色,她穿著乳白色緊身高領毛衣,襯托得臉龐更加俏麗,飽滿的乳房高聳著,好像要急切地跳出來。程焰回望她一眼,半開玩笑地說,當然,永遠。不過你可得和劉衛(wèi)國打個招呼,要不是我高風亮節(jié),你們倆不會有今天。別喝水忘了挖井人!

又過嘴癮了是不?我會一直看著你,看你將來的妻子到底什么樣子,要是不如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一直到1985年,劉衛(wèi)國依然走背運,考上重大讀研的時候,簽證一直沒過。他找了程焰,程焰找了他在南京天文臺的學友,把劉衛(wèi)國弄到南京航天大學計算機系當助教。好不容易劉衛(wèi)國的托福和GRE成績都通過了筆試,程焰又托同學關系,幫他聯(lián)系了德克薩斯州立大學。不過,程焰半開玩笑地提醒他,我?guī)湍闶怯袟l件的,你上次說的話我可是當真了。哪句話?劉衛(wèi)國疑惑地問,我要當你的替補,和韓菁唄。劉衛(wèi)國撓撓頭,猶豫地問,那我也當真呢?那不行,程焰故意繃著臉,那時我不敢光明正大地愛她是因為你,現(xiàn)在你想清楚了?

沒想清楚。

程焰說,重色輕友,那我?guī)湍阆搿?/p>

那時劉衛(wèi)國經(jīng)常找韓菁,借她家里的國際長途電話聯(lián)系美國的學校,韓菁找外貿(mào)公司的同學借大哥大給他。他嘰里哇啦亂嚷一通,對方據(jù)他稱是專業(yè)導師,似乎對他蹩腳的口語表述很惱火,掛了電話,最后甚至不接聽他的電話。聯(lián)系美國的學校又泡湯了。程焰勸他:還有新加坡的國立大學呢,那里費用各方面都便宜。

劉衛(wèi)國眼珠瞪得如燒紅的煤球,掰著手指算給他聽:我現(xiàn)在是南航的正式職工,校方早就有規(guī)定,在半年見習期的教職工如果離職或辭職,視情況必須繳納兩萬五到三萬的賠償金,我出國自費的擔保金是我父親拿單位集資建房的十萬和積蓄抵押給校方、再以校方的名義向德州的大學提出留學申請的,幾乎傾囊而盡。你人托人找到南航校長,勉強同意以學校的名義做擔保,等于公派自費的出國簽證問題解決了,現(xiàn)在美國的學校出爾反爾,這個賬怎么算?擔保金怎么從學校要回來?

程焰說,還是我來想辦法。

另外,韓菁也出了件事,在做剖腹產(chǎn)手術時把棉紗縫進產(chǎn)婦肚子里,產(chǎn)婦發(fā)高燒一個月,等做B超才發(fā)現(xiàn),子宮必須切除三分之二。程焰的父親代表院方和家屬談判,不走司法程序,好不容易把事故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最后家屬鬧著要主刀醫(yī)生賠償三萬塊錢。

韓菁跑到繁昌找程焰想辦法,恰好遇見李敏玲穿一身藏藍色絨衣絨褲、背著厚重的黃軍包站在門外。韓菁有些驚訝地上下打量著她。程焰下意識一把將李敏玲拉進屋,你怎么來了?李敏玲解下馬尾辮的尼龍繩,散開頭發(fā),紅撲撲的臉蛋上干干的,凸顯著幾顆雀斑,左額頭上蹭著一塊黑,程焰伸手幫她抹掉,倒了杯水給她。她呼呼吹著,猛喝了幾口,說從醫(yī)院過來,我爸的肺造影病理切片報告出來了,你爸已經(jīng)安排華山醫(yī)院的腫瘤專家作了會診,可能要去上海做手術。過兩天你回老家把媽接過來吧,我這邊事兒太多了!程焰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大方地向韓菁作了介紹。endprint

李敏玲禮貌地沖韓菁點點頭,取下身上的包。程焰從包里拿出把扇子使勁替她扇,她一臉輕松地問,怎么,心疼我了?

嗯。程焰有些尷尬,瞟了韓菁一眼。

她的目光尖銳地劃過李敏玲的臉,生冷地說,你真漂亮!難怪程焰被你迷住了,和我保持距離呢。

李敏玲無所謂地笑笑,顯得大氣,你也不差。

可我心里有點不平衡。你不在的時候,他追求過我,我還帶他見了我父母,可還是敗在你手里!韓菁像投了一顆原子彈。

程焰半張著嘴,頭皮發(fā)麻,望著兩個女孩。

現(xiàn)在你還喜歡他嗎?李敏玲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問,凝視著韓菁的牙齒,緊密、結(jié)實、潔白,似乎能反射光線。

我能不回答這個問題嗎?可我想,一個在我眼里無足輕重的男孩子,值得我倆議論嗎? 空氣變得沉悶。

韓菁盯著她。

李敏玲接過程焰遞給她的臉盆,潦草地用毛巾浸水擦了把臉,從包里取出雪花膏涂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今天來就為了想和我說這個?其實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嫁給他,人活一輩子,結(jié)婚嫁娶是日常生活,和愛情沒有必然的關系。

程焰的臉色在光線下變得難堪、發(fā)青。

工作后有了和韓菁斷斷續(xù)續(xù)交往的經(jīng)歷,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自己泰然自若。沒有做賊,竟也會有心虛的感覺,而且李敏玲的語氣也變了,冰冷的、硬硬的,像一塊生鐵。她從來就是一個大氣從容的女孩子。為了緩和氣氛,韓菁岔開話題,你老家在哪兒?

歙縣的光明鎮(zhèn),忙完這陣子,歡迎你去玩!

韓菁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正是午飯點,出了變電所院子是一段柏油馬路,往右拐,拐上一截寬敞的土路,那家小飯館門面很小,挑著小布幡,三個人剛坐下,一群碩大的蒼蠅立刻擁了上來,落在他們面前的碗筷上。砂鍋端上來,鍋面上滾著醬油調(diào)料,油花下蓋著肥厚的豬大腸和燉得爛熟沒了形的雪里蕻。李敏玲向店家揮手要了幾瓣蒜,先給程焰兩瓣,又遞給韓菁幾瓣,有些歉意地說,要不是程焰喜歡吃豬大腸,我們就換一個干凈舒服的地方。

程焰像緩過勁來,要了二兩白酒,倒了三杯酒,韓菁推開酒杯,紅臉搖搖頭。氣氛有些活躍。程焰吃得狼吞虎咽,貪婪地咀嚼著,濃濃的肉香更加洶涌。李敏玲像年輕的母親面對貪吃的孩子,笑瞇瞇地向韓菁解釋,以前她家殺豬,程焰像過節(jié)似的。程焰沒搭理李敏玲,問韓菁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她笑而不答,問李敏玲是不是省電校畢業(yè)的,她家有個鄰居分到那兒當領導。顯然沒話找話。

程焰和李敏玲對視了一下,差點把嘴里的食物噴濺到地上。李敏玲皺著眉,扯了一把他的胳膊,要他把毛衣脫下來,抱怨他不禮貌不檢點,身上臟兮兮的。韓菁聽著有點別扭。程焰嘴里噴著酒氣,轉(zhuǎn)臉有些自得地對韓菁說,對不起,她的背景資料忘了介紹,北大電氣自動化專業(yè)畢業(yè),為了我,主動放棄留在電力部的高薪待遇,隨我來到家鄉(xiāng)插隊?,F(xiàn)任供電局辦公室主任。這次要不是她父親病重,我們局里去美國GE公司考察的名單上不光有她的名字,還是領隊,當然也就沒我什么事了。程焰嬉笑地端起酒杯。李敏玲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優(yōu)越感,不停地給韓菁的碗里搛菜。韓菁臉上火辣辣的,胸口陣陣窒息,低頭又要嘔吐,站起來拎起挎包欲走。程焰懵懂地看著她。李敏玲臉上的微笑忽然一僵,也起身示意程焰送送韓菁,而且她眼睛猛然一瞪,含著怨氣,比任何時候都濃烈。他心思亂了。

路上韓菁仰著臉長吐了口氣,聲音有些嘶啞地告訴程焰來的目的。程焰的情緒立刻松弛下來,錢沒問題,等回家我就取存折給你。韓菁急忙搖搖手,你女朋友的父親不是得重病了?本來我自己能解決的,可劉衛(wèi)國出國的違約金,南航漲成三萬五千元,我只好先幫他了,我不愿向我爸媽伸手,他們不清楚我出了這件事。不過我外地還有哥姐呢。程焰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李敏玲,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就這么定了,我就是你哥!然后打了個飽嗝,新加坡還是我讓他找在美國的吳國威托人聯(lián)系的,兔崽子出國也不事先和我打聲招呼。

劉衛(wèi)國告訴我了,吳國威很熱情,他說你為人義氣,把保送美國的名額讓給了他,所以他必須幫助劉衛(wèi)國。不過衛(wèi)國覺得新加坡太小了,和南京差不多大,沒什么意思。先探探路子吧。

韓菁接下來說了一句話,讓程焰的思緒又變成了一鍋粥。我懷孕了!這應該是她來找他的主要目的。

程焰故作高深地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憤憤不平地說,這個混蛋!回國我非收拾他不可,太不像話!

韓菁的眼淚掉了下來,我從來沒遇到像你這樣冷靜理性的人,像個哲學家。程焰有些手足無措,韓菁的話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恐懼,香煙燒到指尖,他在疼痛中又湊到嘴邊吸了一口。他說,你不會覺得……他竭力克制聲音的顫抖。

你不必為此煩惱,你是個老古董,像生活在19世紀里,即便你結(jié)婚也和我無關,我未來的丈夫未必是你。韓菁的眼圈紅了。

如果哪一天你愛上別人,你會離開我?他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韓菁牙齒緊咬了下嘴唇,我們的關系是對等的,以前說好的,我們只是朋友,親密關系是我們彼此需要的產(chǎn)物。因為我們都很孤獨。你也可以當成是游戲。說完她扭身走了。

大半個月過去了,李敏玲的父親開始咳血,程焰只好請了幾天假連夜趕回到歙縣老家。后半夜到家,早上脖子被一陣瘙癢弄醒,他以為是密密的黏汗,伸手一摸,是手心,略略有些溫,指尖依舊冰涼。一剎時有些恍惚,睜開眼,隨即坐了起來。

韓菁手捂住他的嘴巴,程焰足足看了幾十秒,攬住她的腰,又很快松開。起身關上廂房門,拉上窗簾,又輕輕把她攬過來,把自己發(fā)熱的嘴唇貼到她那雙杏眼的眼瞼上,哆嗦地低語,韓菁,你能來我心里真高興!他還想把她抱緊點,她輕輕抽出手,羞澀地說我有點累了。對了,我問你,你的血型是A型嗎?程焰詫異片刻,點點頭,半開玩笑地問,你來不會就為問這個吧?

韓菁幽幽地瞅著他,低下頭。

門外天井邊的黃狗吠了一聲。李敏玲的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矮竹桌邊納鞋底,沖他們喊了一聲。程焰拉開廂房門,親熱地喊了一聲阿媽,說這是我大學同學,醫(yī)生,能治阿爸的病。母親不過五十出頭,干燥花白的頭發(fā)、粗糙褶皺的臉龐,顯得像個老太太。她從眼鏡的上方打量她,漠然地哦了一聲,貴客啊,我這就去鎮(zhèn)上割點肉,吃過飯跟你們走。程焰深深呼口氣,有些怯弱地說我去吧。阿媽,今天沒有去城里的船了。韓菁有點舍不得地攥緊程焰的手掌。程焰溫存地給她遞了個眼色。母親從眼鏡上方瞟了韓菁一眼,說也好,我拾掇一下,吃過飯你帶這位姑娘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這里景色不賴的。endprint

程焰跨出祠堂大門,母親放下手里的針線,蹲在地上擇菜。幾只鵝黃的小雞圍在母親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韓菁趕忙半跪著幫著母親擇菜。母親仍舊一副沉郁的樣子,姑娘,我閨女從小跟著程焰受罪,命苦,焰子這孩子看著聰明,其實傻得很,差點坐牢。韓菁驚得心臟仿佛停止跳動,張大嘴巴,小心翼翼地哦了一聲。

看得出你喜歡他,上次我閨女回來跟我說了。

哦,不,阿媽,韓菁羞得滿臉漲得通紅,程焰他——不會喜歡我的。我來是為阿爸病情的事兒。

那謝謝你了!唉,他看你的眼神我就覺得不對勁,母親嘆口氣,焰子就是書讀多了,讀糊涂了,心里想什么都不會說,虧得我閨女大度,管得住他。幾只小雞又無所事事地唧唧唧跟著母親進了灶房。韓菁跟著母親在祠堂的灶房里忙乎。程焰一臉汗回來。韓菁盡管心里翻江倒海,可她一臉的平靜。

吃過飯,倆人各自背了個挎包,出了家門。韓菁有些急不可耐地想離開,好像這里隱約藏著她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程焰扶她上了三輪車,攬住她的腰。她頭靠在他肩上,沿著新安江邊逛,茶園、八角亭,密密麻麻都是人,打牌、看報、嗑瓜子,遠處停泊著幾艘破舊烏黑的小輪船。程焰說,這里沒意思,還是去馬仁山轉(zhuǎn)轉(zhuǎn)吧?韓菁點點頭,倆人下了三輪車,從后山順狹窄的土路上了山。山里氣候變幻不定,一會兒豁亮,一會兒烏黑。走在水流湍急的木板棧橋上,一眼望下去,是深不見底的山澗和溪流。韓菁閉上眼睛,鉆進程焰的懷里。

怕嗎?

有點。韓菁眼神飄忽不定。

那回家吧?

不,今晚我不回去了。韓菁搖頭,像只受驚的小鹿。

為什么?程焰和藹地問。

你坐過牢。你阿媽告訴我的。韓菁驚訝自己的脫口而出。

她都告訴你啦?那么你認為我是壞人?程焰像早有準備,平靜地問。

韓菁眼里含了一汪淚,低下頭。程焰蜻蜓點水地講了他和李敏玲的一些往事,關鍵的地方忽略了。山風很響,遠處的樹木依然靜默,對面的山更加黝黑。

倆人在新安江邊一家澡堂改建的旅館找到一個單間,好在不要任何證件,登記交錢就可以入住。韓菁困得睜不開眼,歪靠在床頭睡著了,還不住地干嘔。程焰先在水房里胡亂用冷水沖了一把澡,又接了兩暖壺熱水,向服務員要了木澡盆及香皂毛巾。關了一個熱光燈,坐在昏暗里靜靜地望著她。不知多久,韓菁睜開迷蒙的眼睛,看到澡盆。程焰站起身,說我回去給你弄點吃的送來。韓菁輕輕說,別慌著走,幫我擦個身子吧。程焰呆愣了一下,很快點頭。

他關了燈,屋外樓角的白熾燈光透了進來。韓菁背過身,他慢慢幫她脫下喇叭褲和紅色套頭衫,她伸手解開胸罩搭扣,又褪下三角褲,渾身赤裸著抬腳跨進盛滿熱水的澡盆里。晃了一下左手臂上的紅色景泰藍玉手鐲,有些自得地說,劉衛(wèi)國送給我的。

真好看!程焰擰干毛巾,撩開她的頭發(fā),擦她的臉、眼角、鼻翼兩側(cè)和脖子。

不過是假的。哎,你不說點什么???她的語氣有點矯情。

程焰敷衍地直點頭,行,改日我也送你一個。又浸了浸毛巾,擦她細窄的腰。

我喜歡藍色的。韓菁轉(zhuǎn)過身體,程焰心臟跳得有些加快,水有些涼,他兌些熱水,擰干毛巾,輕輕擦她那對柔嫩的帶著粉色乳暈的乳頭。韓菁默默望著他。擦到她略微隆起的小腹時,他有點手忙腳亂,迅速擦起渾圓光潔的大腿和腿根,他的手在她兩腿中間穿過,雖然小心,還是讓她輕輕顫動了幾下。她嘆了口氣,說,我問了劉衛(wèi)國,他也是A型血,我偷偷跑到南京鼓樓醫(yī)院,找了我爸的老戰(zhàn)友的一個朋友,做了國內(nèi)最先進的穿刺檢測,也沒鑒定出來。我來這里就想問你怎么辦?在城里你天天有人管著。

程焰滿臉汗水,憨厚地笑笑,艱難地清清嗓子,咱們之間僅有過一次接觸,我學過概略論,按英國數(shù)學家貝葉斯定理推斷——韓菁慢慢蹲下身,胳膊抱著膝蓋,哽咽地說,我希望是你的,可你沒有勇氣接受我。

程焰一時找不到話應答,僵硬地站著。

4

考慮到老人看病要花錢以及以后倆人辦大事需要開銷,程焰瞞著李敏玲,從變電所的財務科拿出三萬元,悄悄給了韓菁,她竟然沒有推辭,低頭承諾適當?shù)臅r候會還他,私下和病人了卻了賠償之事。程焰僵硬地擺手說不著急,但心里發(fā)虛,她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意外。這不應該是她的個性,卻也消解了他的一些不安,起碼她懷孕引發(fā)他的恐慌和猜疑暫時可以緩解一點,韓菁畢竟是個醫(yī)生,她清楚自己會怎么做。

在去美國考察之前,程焰和李敏玲輪流去弋磯山醫(yī)院照料老人,有時還能見到韓菁幫著找醫(yī)生張羅著,她明確告訴李敏玲,老人現(xiàn)在體質(zhì)虛弱,在保守治療一些日子后必須去上海動手術。她還通過她父親的老戰(zhàn)友,聯(lián)系了上海醫(yī)院的床位和主刀專家,在當時以程焰父親的權(quán)威和知名度也很難辦到,這的確讓李敏玲感激得眼圈都紅了,私下一個勁地勸程焰找機會感謝韓菁一家人。程焰明白韓菁的意圖,可又不好解釋,只好說謝什么呢?人家什么都不缺。要不,我娶了她算了。他伸了個懶腰,呆愣愣地望著她。行啊,你讓我重新變成黃花閨女!李敏玲倨傲地淡笑,一把擒住他的后腰,程焰怪叫一聲。

那天傍晚,程焰拎著飯盒剛跨進住院部大樓,冷不丁迎面碰到韓菁,她也拎只保溫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意盈盈地說,我做的手搟面,別老豬大腸什么的,記住啊,吃多了老了會得高血壓。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彌漫在程焰的鼻腔,他點頭,倆人并肩爬樓,程焰注意到她穿著淺紫色線衫、深紫色棉布長裙,腳踏白色平跟球鞋,左手腕上的景泰藍細鐲子變成藍色,叮叮當當響著,肩上烏黑的長發(fā)飄飄揚揚,他心里掠過一絲暖意,調(diào)侃她,還是瓊瑤書看多了,你這是準備嫁人啦,穿給誰看???去你的。他覺得她的心情隨時會飛揚起來,意識到懷孕一說像一頁書輕輕翻過去了,便說別動,在上下樓人流的眾目睽睽之下,附身幫她緊了緊白球鞋的鞋帶。

韓菁似乎有點感動,拿手輕撫他柔順的頭發(fā),溫柔地說,改天我?guī)闳€你從沒去過的地方。他大大咧咧回應,好啊!走到病房門口,倆人對視了一下,竭力調(diào)整情緒,讓自己變換成笑臉。倆人跨進門,韓菁將手里的保溫盒遞給病床邊的中年婦女,韓菁附身對瘦得脫形、面如黃紙的老頭說,阿伯,感覺好點嗎?老人剛打過吊針,眼神里有一絲微弱的亮光,他的目光從韓菁臉上緩緩移開,聚焦到程焰臉上。他沖韓菁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地點點頭,帶上房門。程焰輕輕地又用力地把老人皮包骨頭的手捧在手里。老人口齒不清地說,焰子,你和敏玲的事兒就算了吧,還是沒緣分。endprint

為什么?程焰睜大眼睛,以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這些年我一直在改,阿媽也看到了。老太太背過身,用手背擦眼睛。

孩子,不要以為我們老了就不理解你,我們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你心里想什么,我們都明白。

如果您心里明白,就應該讓我們在一起,而且敏玲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唯有報答!

你們?nèi)乙呀?jīng)報答我們了。唉,正是因為太明白了,才不愿意你們年輕人再犯以前犯過的錯。

程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和韓醫(yī)生什么也沒做,有什么錯呢?

什么叫錯?老人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就是你一輩子都后悔開始的那一刻,等你意識到了,永遠都無法挽回。老人虛弱地喘息。

您不能經(jīng)歷了痛苦而不再相信生活了。我和敏玲經(jīng)歷過挫折,可我們永遠不后悔!

老太太似乎一直忍氣吞聲,從床沿轉(zhuǎn)過身,惱怒地埋怨,老頭子,都這樣了,還繞什么彎子?剛才那姑娘把你和她的事幾天前都告訴我了,哼,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憐玲子還不曉得你們的事兒,要不是看在……老太太臉憋得通紅,眼眶里閃出淚花。不知什么時候韓菁推門進來,叮囑程焰,她詢問了值班室的護士,還有一次輸液,要先吃點東西。她將老人扶起來,執(zhí)意要喂,老太太猶豫片刻,陰著臉說自己來。韓菁手快,已經(jīng)細心地用筷子挑起熱氣騰騰的面條,放在嘴邊,吹得不那么燙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人嘴邊。老人嘴里散發(fā)出的氣味熏得程焰幾欲嘔吐。韓菁咬著嘴唇,連眉頭也沒皺一下。老人可能確實餓了,顧不得喘息,大口吞咽著,老太太臉上漸漸有了暖色。快吃完一小碗時,程焰剛舒口氣,老人嘴巴忽然一張,嘩地一下,一股熱烘烘的東西直沖韓菁噴射過來,她來不及躲避,胸前的線衫驟然掛滿污穢,湯汁和未消化的面條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頭發(fā)一綹一綹的,散發(fā)著酸腐的腥味,被褥沾濕了一大片。

程焰驚慌失措,邊干嘔,邊按鈴喊護士,然后迅速沖進衛(wèi)生間,拽出毛巾遞給憋出眼淚的韓菁,拉著她沖出了病房門,三下五除二把她的嘴和臉擦干凈,又擦拭她的前胸。護士沖進病房,手腳利落地卷走了酸臭的被褥,給老人上了呼吸機。老太太從病房門探出頭,苦巴巴地低聲說,焰子,快打電話給小玲,醫(yī)院又下病危通知書了!程焰皺著眉頭瞟了韓菁一眼,她半跪在過道上,用毛巾蘸著熱水使勁擦拭嘔吐物,胸前大片大片的濕。她掩飾著委屈說,還愣著干什么?人命關天。她費力地摘下裝飾在胸前的粉紅色胸針。程焰索性脫下他的運動衫披在她肩上,羞愧地說對不起!話音剛落,李敏玲急火火地趕來了,顧不得和倆人打招呼,滿臉的疲累交加,沖進病房。韓菁甩掉肩上的運動衫,迅速跟著跨進病房。

老人的手背、胸部和鼻子分別插上管子,身邊圍了幾個醫(yī)生和護士,他們在輕聲低語。程焰機械地倚在門邊,瞠目地注視著披頭散發(fā)一身狼狽相的韓菁也參與其中的交談,對著X片指指點點,神情冷靜。身邊的李敏玲穿著工作服,腳蹬一雙絕緣大頭皮鞋,手里拎著安全帽。她很瘦,因為大框架的髖部,肥大的工裝褲在臀部也緊繃繃的,透著鮮活的健康的飽滿的氣息。她兩眼定定地盯著韓菁。韓菁的眼神在躲閃,在承受著一個精明執(zhí)著、能給人壓力的女性的目光。所以她不時可憐地回望身后的程焰,那種目光是虛的,近乎迷離和凌亂,令他覺得受用和報復的快意,像味道一樣可以品嘗,如果不是出于氣氛所迫,他真想閉上眼睛,全身放松。

但猝不及防,他的胸口還是被狠狠捅了一下,他幾乎齜牙咧嘴。李敏玲滿臉漲紅,伏在他肩頭啜泣起來,醫(yī)生護士紛紛避開。韓菁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似一陣冷風飄走了。程焰的心在下沉,陷入一種復雜無望和不著邊際的失落感之中。

程焰在上海的醫(yī)院呆了半個多月,因為要出國考察,便提前回到單位。一起回來的還有李敏玲的母親,他陪著她回了一趟歙縣老家,弄了一些中醫(yī)偏方,準備讓老母親帶回到上海結(jié)合化療使用。像心靈感應,程焰剛從歙縣回到家,韓菁立刻給他掛了電話,說值兩天大夜班后,約他去鏡湖島上的西餐廳、也就是她所言沒去過的地方。想到和李敏玲在上海吵了一架,他握著聽筒,猶豫地說,我們以后就不要單獨見面了,等李敏玲回來,我倆會專門謝你和你父母的。

什么意思?事情不談清楚,我沒法安靜下來。

有什么事情等她回來再說好嗎?我心里很亂,真的。他語氣誠懇。

虛偽,你說好就好,說斷就斷?。宽n菁的聲音變了。

那你說吧。

不是我自作多情,如果我沒猜錯,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你想要我找你。如果你和你女朋友認為我是那種人,我不會約你,我沒那么賤!程焰沉默。

說話,說實話呀,說你討厭我,你敢說嗎?我倆今后不聯(lián)系了!韓菁語氣凌厲,

程焰有點招架不住了。我說過愿意和你做朋友,可你在為難我,我們怎么做朋友?

我為難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為難你嗎?

程焰沉默片刻,嘆了口氣,真想回到大學校園的時光里。

你還是虛偽,你明明清楚回不去了。要不你就做我男朋友,要不你們想一個處置孩子的辦法,咱們再也不來往了!韓菁重重的語調(diào)里用了“你們”二字,有威脅的含義。

好吧,那就不來往了。程焰慢慢掛斷電話。他感覺她打的是公用電話,因為聲音嘈雜。

韓菁的確是在人民電影院附近的電話亭里,而且她很煩躁,又給從新加坡回來度假的劉衛(wèi)國打了個電話,約他出來陪她看場電影,說心里悶。劉衛(wèi)國那邊正和一幫人大呼小叫喝酒,挺爽快地喊著馬上到,不一會兒倆人就坐到一起。電影是根據(jù)一部名著改編的,很長。劉衛(wèi)國偶爾在黑暗中側(cè)過臉。韓菁攏著兩條長腿,團成一團縮在座位里。他小心翼翼抱歉地說他正在打工,欠她的錢一定會還她。無聊,你以為喊你來就是要債?。?/p>

嘿嘿,大小姐,我明白你不是黃世仁。他撓撓頭,你最近還好嗎?聽同學說程焰要出國考察?你和他?

你什么意思?韓菁的額頭很亮,映射著銀幕上五顏六色的光。

他傷害你了嗎?他訕訕地問。

你覺得這是傷害嗎?看來你也相信流言蜚語。她盯著銀幕,眼光時而單純,時而異常冷靜。endprint

我是關心你。劉衛(wèi)國握住她的手,她甩開了,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之間不可能發(fā)展成別的關系,我們沒有默契,那是你一廂情愿!對了,我聽我爸說你在等我,你父母還要上我們家來,你到底想干嗎?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等。

她搖搖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什么叫我愿意?我們認識這么多年,要好早就好了。我們只能這樣,攪和在一起會很別扭,更談不上幸福。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福?你沒試過怎么知道結(jié)果?劉衛(wèi)國靈光一閃,沉吟片刻,說對了,我昨天和程焰還有他幾個哥們見面了。韓菁慢慢轉(zhuǎn)過臉,垂下眼睛,你什么時候也學會撒謊了?

好了,大小姐,不提他行了吧?劉衛(wèi)國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他說什么了?

嘿,我說呢,也沒什么,這狗日的酒干多了,附在我耳邊念了一句詩,要我轉(zhuǎn)告你,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那意思你該明白。

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韓菁的臉頰流了下來,對不起,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將頭埋在膝蓋里,兩只修長的胳膊攬著小腿。

你今天是怎么啦?如果你還在等他,我就此打住。劉衛(wèi)國語調(diào)有些激動,帶著酒氣。

我誰都不等,我對任何人不感興趣!

沒有人愿意孤獨地生活,因為你是人。

人和人不一樣,我就適合一個人生活。她干嘔了一下。

只要有我在,就不可能!

韓菁深深喘口氣,冷笑一聲,說傻孩子,難為你了。似笑非笑的樣子很像電影里那個吉卜賽女郎。好不容易挨到散場,隨著人流出了影院,倆人有點默默的,緊挨著,被人流裹上中山路邊的百貨大樓。人群漸漸散去,劉衛(wèi)國推著自行車,便道上就剩下他倆。他無聊地問她電影怎么樣?她忽然停下腳步,踮起上半身,隔著馬路,透過梧桐樹葉,終于看清楚百貨大樓門口的石階上蹣跚地走下兩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年輕的是程焰,年紀大的是李敏玲的母親,燈光下的她頭發(fā)花白,操著濃郁的家鄉(xiāng)口音,大聲說著什么,程焰不住地點頭。她的目光收了回來,輕描淡寫地說,衛(wèi)國,送我回醫(yī)院集體宿舍吧,我不想回家了,你陪陪我。

劉衛(wèi)國有點意外,摟了一下她的肩膀。天越來越悶,很快滴起了雨點,連成雨線,不一會兒又弱了下來,自行車搖搖晃晃拐上勞動路,劉衛(wèi)國感覺身后的韓菁像受到電擊,一抽一抽地抖,以為她發(fā)寒,便大聲說,我還是送你回家吧?韓菁說好吧。劉衛(wèi)國又說,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爸媽想去你們家,是找你爸幫忙向總參反映一下,能不能不轉(zhuǎn)業(yè)回地方,我長年不在家,二老怪孤單的。你別多心!

只要你別多心就好。韓菁手搭在劉衛(wèi)國的后腰上,心情舒展開來。

我們家的特殊情況你也清楚,爸媽是近親成的家,你不會是擔心我的染色體有問題吧?所以不答應我?

這哪兒跟哪兒呢?說正經(jīng)的,我答應你,我爸就聽我的,不過你也得幫我個忙!

說吧,劉衛(wèi)國氣喘吁吁,車拐進醫(yī)院,家屬樓群的燈光密密麻麻地亮著,一派溫馨和靜謐。劉衛(wèi)國放慢車速,貼著院墻抄上一條土道,車一碾,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干嗎呀?這么偏僻,圖謀不軌?劉衛(wèi)國停下車,轉(zhuǎn)過臉,憨厚地笑笑,你不怕見到熟人?用一只胳膊摟住她,又不由得把她攬過來。韓菁輕輕躲開了,抬起頭,光線雖暗駁,可面孔輪廓清晰。她低聲說,衛(wèi)國,今晚我過得很愉快,謝謝你!

幫啥忙?不會說你要嫁給我吧?

韓菁手緊緊貼住他的手背,她的手心有些溫,手指依舊冰涼。她幽幽地說,算是吧,我想咱倆領個結(jié)婚證,等過些日子,你還是自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劉衛(wèi)國沒有驚慌和意外,下意識地撓撓頭,奚落地問,明白,可你說我這個白熾燈泡是500瓦還是1000瓦的?韓菁撲哧笑了,替他攏了一下褶皺的線衫衣領,有付出就會有回報呀!

你不說我撒謊嗎?劉衛(wèi)國默默地看著她,像看一個陌生人。我回來真的見到這家伙了,他說你在找他,可他就不愿意見你,就像你明明知道他心里有愧,他不給你坦白揭發(fā)的機會,那只能這么解釋,要么他在折磨你,要么他還愛著你。

哼,犯得上嗎?他是我什么人?我心里已經(jīng)把他埋葬了。她的眼睛里平添了幾分冷漠。

劉衛(wèi)國嘆口氣,就算埋葬了,方尖碑還會排在一起,墓志銘上寫什么呢?

5

回到家,韓菁跨進客廳,父親戴著老花鏡在看報,張素琴黑著臉,劍拔弩張地盯著她。你還有心思看報,老韓?韓菁有意跺了下腳。

菁菁已經(jīng)心里不舒暢了,別再給她施加壓力。當領導的語氣依舊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她要早點離開那個小流氓,就不會有今天了。

罵誰呢?韓菁怒目圓睜。

閉嘴!都那樣了,你還強詞奪理!還知道要臉嗎?張素琴怒吼。

誰不要臉?憑什么罵我?你是不是我媽?我是不是你女兒?

你還指責我?我早就提醒過你了,你非得和那個流氓混在一起!你一個大姑娘未婚先孕,滿世界都知道了,你怎么做人?我和你爸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你知道什么?。繛槭裁粗肛熚??為什么不相信我?韓菁僵立片刻,猛然沖進自己的房間。父親扔掉報紙,跟著女兒大步邁進房門。姑娘,無論發(fā)生什么,爸爸都理解你。父親的語調(diào)依舊冷峻。

她哆嗦著說,爸,你去告訴媽,我和程焰很單純,而且,我很愛程焰,就算和他有什么,我也不后悔!她咬緊嘴唇,額前一縷黑發(fā)垂下來,遮住了眼睛。過了許久,父親走出來,皺著眉頭,帶上韓菁的房門。張素琴急切地迎上來。這件事我來處理,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父親略微躬了躬身子,眼神卻是居高臨下的痛苦和自責。

程焰出國考察原定期限是十四天,可他申請簽證延期了半個月。這期間,張素琴瞞著丈夫,獨自找到程焰父母家,雙方坐定,客套了幾句,直奔主題。程母嘴角掛著不屑的譏誚,你憑什么說你女兒懷的孩子是我們家焰子的?

這話什么意思啊?我女兒那么單純,她唯一交往的人就是你們家程焰。endprint

那是你說的,誰知道她有多少朋友?那個劉衛(wèi)國不是一直纏著她嗎?程母虎著臉。

血口噴人!跟你沒有什么好說的。張素琴氣得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

程院長微笑地示意張素琴坐下,坦然地說不要吵,都是自家人,韓院長是我的老上級老朋友,那么苦難的年月我們都熬過來了,兒女間的事兒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呢?程院長瘦瘦的,發(fā)絲里是大片霜塵的痕跡,面孔滿是慈愛和愧疚。

程院長,您兒子居然做出那樣的事情!我女兒還年輕,這一輩子怎么辦?您想過嗎?張素琴抽噎起來。

那你想賴上我兒子是不是?我了解我兒子,他懂得什么男女之道啊!要不是你女兒看上我兒子,我兒子能看上你女兒?程母昂著頭,斬釘截鐵地辯解。

張素琴繼續(xù)抽噎地問,程院長,您要是不管,我就到市里省里找一個說理的地方。

程院長掏出小葫蘆藥瓶,含了幾粒速效救心丸,有些沉痛地問,這件事來得突然,我們都是學醫(yī)的,檢驗報告都出來了嗎,張醫(yī)生?

我這當媽的心里最清楚了,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這還用問嗎?一定是您兒子干的!

張醫(yī)生,我有點糊涂了,您的意思是我們家程焰強迫您女兒對嗎?

這話什么意思?張素琴驚惑地睜大眼睛。這是個原則性問題,如果是強迫,那就是犯罪,如果是兩個年輕人一時沖動,說明他們……程院長沉吟片刻,輕輕點頭。

程院長,您還想包庇您兒子啊,自始至終一直是您兒子在糾纏我女兒,受傷害的是我女兒!張素琴幾近哽咽。

程焰已經(jīng)談戀愛了,你要賠償還是讓我兒子坐牢?程母插進來,眉宇間透出憤恨。

張素琴憤怒地質(zhì)問:我女兒一輩子的大事,你們拿什么賠償?

張醫(yī)生,我有個想法,找個時間,當著您的面,我能和您女兒談一談嗎?我們家兒子我了解,如果他犯了罪,送他到公安機關,我絕不會姑息縱容。程院長的語調(diào)依舊舒緩平靜。

事后張素琴真的趁女兒上長白班,硬是拽著她闖進程院長的辦公室。沒有任何意外,程院長客氣地端茶倒水,招呼母女倆坐下,關上門。韓菁腦子亂成一團麻,一臉茫然和羞怯。一邊的張素琴依舊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程院長打趣地說,韓醫(yī)生啊,你和程焰的事兒,讓咱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有些假公濟私了。韓菁低下頭,艱難地說,程院長,我媽說話做事有些偏激,您不必在意啊!張素琴鐵青著面孔,臉轉(zhuǎn)向窗外。

他和藹地笑笑,我能理解,父母不管怎樣,都是為兒女好,我先問你,你是不是不顧及二老的情緒自作主張???

不,我爸媽最疼我了,我怎么會不尊重他們呢?可他們也應該給我自由選擇人生的權(quán)利。她抬起頭,眼里是亮晶晶的光,我和程焰,我很愛他。張素琴厲聲呵斥,我沒你這個閨女!

媽,咱們來之前不是說好的嗎?您不插話的。韓菁漲紅著臉,嘟囔了一句。

程院長繼續(xù)和藹平靜地問,程焰從小就是個淘氣孩子,你確信你們在一起合適嗎?

他畢業(yè)后,我們一直有來往,處得很好。我要和他結(jié)婚。另外我也懷孕了。韓菁再次低下頭。

你父母會同意嗎?他盯著她。

那您和阿姨會同意嗎?韓菁神色黯然地抬起頭。

程院長悵然地笑笑,點燃一根煙,說程焰應該告訴過你他有個對象叫李敏玲。我和你父親在干校接受改造的時候,程焰和他母親一直在他們家吃住了很多年。那個小姑娘聰明伶俐,心地善良,比程焰大一歲,像個大姐姐似的待他,倆人從小學一直到高中,都在一個班,小姑娘是班長,程焰是學習委員,孩子喜歡她、依戀她,砍柴、放牛、拾豬糞,整天在一起。程院長臉上露出疲憊不堪的苦笑,后來倆人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和你一樣,小姑娘懷了孕,不敢聲張,找到程焰的母親,他母親知道瞞不過去,吞吞吐吐地告訴她家人,她母親像瘋了一樣,告到公社。程焰當時十七歲,小姑娘十八歲,都到了懵懂無知的青春期啊,民兵營長把程焰捆起來關了兩天,嚇唬他要送他坐牢。孩子驚嚇得嗓子哭啞了,我連夜趕到那個偏僻的山溝里,因為我還是被專政對象,也無能為力,他母親以淚洗面,痛苦、自責、憤怒,抱怨我不管孩子。最后我咬牙找了地委的領導,四處托人找關系;或許是程焰母親人緣好,方圓幾十里,治好過不少村民的病,或許是那里民風淳樸,程焰最終躲過一劫。我和他媽當即向她父母表態(tài),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們就是親家了。小姑娘眼淚汪汪的,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們一家?guī)е峄爻抢锶プ D鞘?977年發(fā)生的事兒。后來兩個孩子都很爭氣,李敏玲恢復高考制度第一年就考上了北大,程焰經(jīng)歷了那次事件后,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好,在李敏玲的鼓勵下,考了兩年,終于考了個狀元。那年正好是我恢復工作之際,在給孩子填寫錄取志愿書時,我留了個心眼,讓孩子報考了中國科大,沒有讓他去北大。我想讓他出國,可他母親死活不肯,非要讓孩子畢業(yè)后回到老家,兌現(xiàn)當年的諾言。程院長將煙頭摁滅,慘然地笑笑,唉,有時候啊,人生就是個輪回。

長時間的沉默,韓菁面色黯然,心猶如鞭子抽打一般地疼痛,她咬著嘴唇,竭力不讓眼淚流出來,驀然站起身,強拉硬拽,拖著母親就走。張素琴氣急敗壞地吼罵,我說他是小流氓,你還護著他,現(xiàn)在相信了吧?

程焰終于回到家。父親沒有發(fā)雷霆之怒責罵他,而是仔細詢問他出國的情況,個人大事沒提半個字,還讓他好好休息。程焰這邊氣還沒喘勻,程母擰著他耳朵,惡狠狠地問,你不接受以前的教訓啊,真和那個姓韓的小丫頭搞上了?他們家賴上你了!程焰腦袋嗡的一下,躲開母親的目光,什么叫賴上啊?媽,真給你生個大胖小子,你還說是撿的?

真是你的?程母驚愕地張大嘴。

媽,你心里夠齷齪的。

哼,要是真的,你們就結(jié)婚,這是你爸的意思。可李敏玲怎么辦?你怎么保證孩子是你的呢?

媽,我這趟去美國,弄明白什么叫DNA技術,就是通過檢驗血液、毛發(fā)和體液可以快速判斷血緣關系,可惜我們國家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機構(gòu),只有等孩子出生后才能鑒定。還是爸有先見之明,我當年真應該出國。所以,爸沒告訴你吧?他讓我回來晚一些,就是見了不少老校友,退一萬步,我誰都不傷害,辭職離開這里。程焰扶住母親的雙肩,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不同于當年了,我有選擇的余地了。程母表情發(fā)呆,疑惑地問,小混蛋,你這是演的哪出戲?真想出國?對!程焰回答。endprint

程焰上班的第一天,先找局領導匯報了出國考察的基本情況,又拿出領帶和原裝錄放機、剃須刀擺放到辦公桌上,提出給李敏玲再續(xù)二十多天假。胖領導點點頭,似乎很滿意,臨走時拍著他的肩膀,眼神肅穆,說,好好干,小伙子,要以身作則,把隊伍帶好,不要出亂子!程焰像掉進冰窖里,一時揣摩不透領導話里的另外一層意思。回到所里,他將帶回來的小禮物散發(fā)出去,感覺有點蹊蹺,所長和同事們除了態(tài)度沒變化外,說話含糊其辭,目光也有些躲躲閃閃。變電所搞財務的小姑娘暗示他三萬塊錢的事,他沒當回事兒,告訴她等出國報銷完了,他還有筆外匯補助,加上自己的積蓄,立刻就將欠的錢還上。他撓了半天腦袋,意識到可能還是和韓菁的事弄得傳言四起。他先給李敏玲打了個電話,她的語調(diào)態(tài)度自然隨意,說她父親化療效果很好。倆人在電話里熱乎了半天,剛放下電話,劉衛(wèi)國的電話就追來了。他驚呼,臭小子,你怎么還沒回新加坡?對方甕聲甕氣地命令,請個假出來,我在中江塔下面等你!他問干什么,對方說過來就知道了。

程焰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只好請假,騎著車氣喘吁吁趕到青弋江邊的中江塔下。這里青綠繁茂,拱門、石巖,甚至通至塔樓的小徑大多隱在密林之中。以前大學放假,倆人經(jīng)常躲到這里看書聊天。程焰順著青石板階梯爬到半截,一眼瞥見劉衛(wèi)國背著他大口吸煙。他剛開口喊了一聲兔崽子,劉衛(wèi)國狠狠摔掉煙頭,轉(zhuǎn)身揮起粗壯的胳膊,一拳砸在他臉上。冷不丁挨了一拳,眼前金星亂飛,他火冒三丈,你吃飽撐的啊!劉衛(wèi)國又是重重一拳。程焰踉蹌了一下,鼻腔火辣辣酸痛,一股溫熱,他下意識抹了下臉,一手的血。他側(cè)過身體,一個45度傾斜,飛起一腳,劉衛(wèi)國像陣風,瞬間摔倒在石板臺階上,半天動不了。程焰掏出手絹,擦干臉上的血痕,湊近他,事不過三,你讓我見血了。什么事?說吧。

劉衛(wèi)國喘著粗氣,艱難地坐直,你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家伙!

程焰默默地笑笑,準是為韓菁,給我根煙,你不覺得我出國前后一直沒騷擾她,特懂禮貌改了嗎?

改了就不是你了。劉衛(wèi)國掏出煙,遞給他一根,倆人點上火。程焰深吸一口,不用繞彎子,其實你和韓菁還有她家人態(tài)度一樣,覺得我腳踩兩只船,甚至道德敗壞。

劉衛(wèi)國揉揉眼睛,望了一眼對面層巒疊嶂的青色山坡、遠處幽灰的江水,嘶啞地說,她懷孕了,吃了苦,這都是她不該遭的罪。

你的意思是我讓她吃的苦?

難道不是嗎?

虛偽!別拐彎抹角了,你不會講人話啊?程焰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程焰,你別拿粗野當個性,你給她帶來的痛苦大于快樂。

你除了忙出國,愛過嗎?嘗過滋味嗎?山風由遠而近地吹來,遠處的樹木依然靜默。

劉衛(wèi)國狠狠踹了他一腳,程焰憨厚地笑了,像個天真的孩子,動手的總是你,拿粗野當個性的是你呀!

焰子,要不是為了韓菁和你,我早就回新加坡了。他猛吸一口煙,你難道看不出來她跟你在一起一點不幸福嗎?你和那個李敏玲能給她幸福嗎?

扯淡吧你,就你能給她帶來幸福?程焰鄙視地盯著他,他為什么不選擇你?

上大學的時候我和她的感情你清楚。劉衛(wèi)國眼里浮著迷蒙。

我不清楚,我清楚嗎?你直截了當說想和她好不就完了嗎?

她和你父親談過一次話后,回來央求我馬上和她去領結(jié)婚證。劉衛(wèi)國的眼皮低下來。中江塔頂偶爾響起鳥叫,余音裊裊。

程焰皺著眉抬起頭,隨即瞪圓了眼睛。他眼前通往塔樓頂層的石梯綿延百米,兩側(cè)山崖對峙,石梯大多懸于山腰,沿山勢委蛇上下,下面是湍急的江水,他不敢閉上眼睛,目光久久停留在劉衛(wèi)國的臉上。

兄弟,我老老實實告訴你,當你帶韓菁第一次和我在西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就沒有任何企圖了,我把自己當做兄長,我真心祝福你們。如果我真有心計,也不會到今天。

你真是個正人君子!可她要生下你的種,要我和她假結(jié)婚,拿我做幌子!劉衛(wèi)國終于爆發(fā)了。

是嗎?你能保證孩子是我的?再給我根煙。程焰冷冷地盯著他。

只有卑鄙的人才會有卑鄙的想法。劉衛(wèi)國狠狠地將手里的煙盒砸在他身上,大踏步走了。程焰在身后戲謔地喊,我還你一條三五煙,還給韓菁帶了東西,你不要啊?

6

不過程焰內(nèi)心深處真有點急不可耐地想見韓菁的念頭,至少為她肚子里的孩子,尤其那個隱約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東西,讓他覺得心里滿滿的,裝不下任何雜物,又覺得空落落的,什么也沒留下。另外他無法釋懷,自己見她的目的,想要證明什么,還是不證明什么?但有一點明確,這道坎兒他繞不過去。令他驚訝的是在電話里,韓菁的語調(diào)沒有絲毫的冷漠和仇恨,邊給病人關照醫(yī)囑,邊輕松愉快地說,好啊,你沒忘記我上次給你提過的地方吧?程焰爽快地回答,行,不見不散。

鏡湖賓館的西餐廳原是市政府接待外商和市統(tǒng)戰(zhàn)部對外聯(lián)絡的地方,有些神秘,雖然去過美國,程焰第一次來,還是有點新奇。白衣男服務生引他在昏暗燈光下穿過門廊,走到臨窗的一張方桌邊,韓菁正和鄰桌的兩個金發(fā)高鼻的女孩談笑,沖程焰隨意地點點頭。服務生替程焰拉開椅子,程焰微笑地放下手里的皮包,剛坐穩(wěn),她溫柔地說,等我一下,走到吧臺,踮起腳,和一個調(diào)酒師的臉頰貼了一下。調(diào)酒師將打火機湊到她臉前,她吸了一口,一手夾煙,另只手端著兩只高腳杯,重新坐到程焰對面,愜意地架起一條腿。正是六月下旬的黃梅天,悶熱潮濕,她穿著天藍色吊帶背心,露出白玉般的雙臂和脖頸,那一刻,黑暗中的程焰忽然覺得韓菁很陌生,可又那么風情嫵媚。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有些傷感。還是他先開口,有點拘謹,回來這么久,本應該好好和你聊聊,衛(wèi)國說你過得很好,我也就踏實了。對了,這是學友送給我的幾件哈佛大學的T恤衫和我給你在紐約買的時裝,喏,還有幾瓶法國香水。李敏玲叮囑的,上次在醫(yī)院真的對不起了!

你客氣干嗎?韓菁還是欣喜地接過皮包,在身上比畫了一下衣物。其中一套時裝的胸口配了一枚藍寶石鑲嵌的胸花。喜歡嗎?韓菁有些羞澀地點點頭。endprint

程焰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祝賀你!我聽衛(wèi)國說你們要結(jié)婚了。他很體貼完美,比我強多了。

韓菁點點頭,我應該有自己的愛情,你說得對,劉衛(wèi)國比你更適合我。我已經(jīng)接受了他,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她拿起桌上花瓶里插的一朵絳紅色玫瑰,聞聞,又放回去。輕聲說,你是我的初戀,在我重新開始之前,我得有個了結(jié),對得起你和我自己。她眼睛望著他,眼神卻漂游在不遠的舞池。

程焰沒料到事情這么不可思議地解決了,簡潔明了,不愧是部隊大院里出來的干部子女。他伸出胳膊,隔著方桌摟了摟她??鞓放c疼痛糾纏著,似夢似煙的往事如潮水涌到胸口,程焰深吸口氣,慢慢地說,韓菁,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思念,我以為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即使我說了,衛(wèi)國和李敏玲,還有你父母都不會理解和相信,今天我要告訴你,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邊,每時每刻。你嘲笑我吧,你同情我還是可憐我?

韓菁苦笑一下,剛才不是說好都過去了嗎?你不欠我的,以前喜歡你,那是我自己的事。

那就好。程焰喝盡剩余的杯中酒,起身欲告辭。

急什么???坐下。她的嘴唇顯得潤澤而豐滿,我找過李敏玲。

程焰的心在下沉。

我說她是個有神秘感的女人,對我有好奇。她說我在獵奇,而且不了解愛情的真諦,她說和你從小到大,你們之間的感情不能用愛情來概括,你們一起攜手經(jīng)歷的苦難和掙扎,以及磨合,連爭吵都充滿了默契,有時候一個眼神就足以讓撒謊的一方無地自容。你曾說她給予你的太多了,包括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是這樣嗎?程焰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盯著窗外。

還記得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你嗎?

程焰點頭。

現(xiàn)在我放棄了。

你在用寬容懲罰我,你對我太了解了,對吧?

聰明,陪我跳個舞吧,就算是個告別。她走近他,摟住他的脖頸。楓栗樹葉的吊燈和散發(fā)著幽黑的燈光下,程焰看到她裸露的肌膚上一片柔密的茸毛披著金色的光。我不太會!程焰有些尷尬。這有什么?我?guī)?。她領著他,慢慢踩上節(jié)奏。舞池里人很多,相互挨著擠著。走穩(wěn)之后,她把程焰的兩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自己的雙手搭在他肩上。程焰聞到了她頭發(fā)氤氳著茉莉花的洗發(fā)香波氣味。她的領口下面,一道深深的乳波隨著舒緩的音樂輕輕搖晃。韓菁說,其實人生就是在走路,走累了,那是自然的。程焰勉強擠出笑容,倆人貼得很近,他呼吸有些急促。女人有時候是口是心非,比如我吧,有時候也很矛盾。頓了頓,她昂起臉,似笑非笑,你以后準備怎么辦?

程焰盯著她,不是我準備怎么辦,而是你怎么辦?

你就不能主動一點?

程焰氣透不過來,紫羅蘭香水的氣味從她領口往外冒,包圍了他。他被她越摟越緊,胸脯緊貼著他,他的汗從額頭、后背滲出來。當音樂高亢起來的時候,韓菁忽然將隆起的小腹貼到他的腹部,輕輕搖擺了幾下。程焰渾身像觸了電,戰(zhàn)栗了好幾下。

他拉著她跌跌撞撞走出舞池,噴著酒氣對她說,我要走了,去內(nèi)布拉加斯州讀書,嘿嘿。韓菁眼里含著薄薄的淚光,蓄著慌張、羞惱和驚懼,因為她看到劉衛(wèi)國不知什么時候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死死盯著他倆。她推著他說你快走吧。

半個月后,程焰被檢察院的幾個便衣從繁昌50萬變電所帶上一輛面包車,在車里,有人給他頭上蒙上一塊黑布,反銬住他的雙手。車一路疾馳,徑直開進看守所,直到被推進了四五個人一間的囚室的門口,蒙在頭上的黑布才被掀掉。他醒悟過來,幻覺中像回到多年前的民兵大隊部。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雙腳亂踹,抵住門框,狂喊,我犯了什么罪???囚室里面有個胖子為了表功,掄起拳頭,照著他的小腹猛地一記勾拳,他渾身抽搐成一團,門咣當一下鎖上了。胖子親切和藹地說,站起來吧。程焰捂住小腹,艱難地挪到自己的鋪位上。胖子湊近他,小子,還不懂規(guī)矩吧?以后慢慢來。

程焰緩緩坐直身體,問,你是混蛋頭吧?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喜歡打架。那時你還穿開襠褲呢,今天我不想動手。胖子驚訝地回望身后的兄弟,眾人就起哄,強哥,給他立個規(guī)矩吧。程焰繼續(xù)說,我懂規(guī)矩,就給你們打一回,我絕不還手,我還想出去呢,來吧,就這一回。程焰彎腰雙手抱頭。眾人就笑,叫強哥的臉上掛不住了,抄起一塊毛毯從上到下蒙住程焰的身體,連運了兩口氣,一口呼吸始終沒勻穩(wěn),一股怒氣沖上來,掄起胳膊狠狠給了程焰一下,周圍幾個家伙一擁而上。等獄警撞開門,程焰已經(jīng)疲憊地靠在床沿上,嘴角流著血,笑笑說,沒事呢,我們活動活動。獄警鎖緊門。胖子徐強問,服不服?

都打過了,再問就沒意思了。程焰抹一把嘴角的血痕。

你也別在乎,誰他媽進來都一樣,我看你是條漢子,其他節(jié)目就免了。我呢,以前殺過豬,后來在橡膠廠的伙房差點殺了人,你這單薄的樣兒,我沒忍心動手。徐強拍拍他肩膀。

檢察院給程焰的初步定性有兩條,挪用公款和帶有強奸性質(zhì)的流氓犯罪未遂,正值嚴打時期,弄不好要判重刑。這是十天后李敏玲探監(jiān)時告訴他的,她和韓菁正活動關系找人。程焰坐在椅子上,隔著鐵欄桿,淡漠地說,玲子,我們分手吧,你爸身體也基本恢復好了,以前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就別提了,太無聊。我對不住你,以后大家做個朋友。

李敏玲迎著他的視線,目光是滾燙的,反問,以后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當然,你一直在恨我,包括你爸媽。他舌頭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笑笑。

我沒你那么冷靜,你太有城府,我什么都沒忘記。李敏玲呆呆地望著鐵欄桿。

我也沒忘記。還記得我和你提起過的睡我上鋪那個叫吳國威的同學嗎?這趟我去美國,他勸我留下來算了,我問身份黑了怎么辦?他拍胸脯說所有的手續(xù)由他負責,他是高干子弟,紐約領事館有朋友??晌蚁肓艘灰?,還是沒聽勸,程焰撓撓頭,我下飛機那一刻還猶豫,果然弄了這么個下場?,F(xiàn)在見到你,沒什么遺憾了,我決定忘記。如果仇恨能讓你過得好的話,我寧可你恨我一輩子。是我對不起你!

李敏玲尖銳的眼神刺著他,是劉衛(wèi)國寫的揭發(fā)信。我再重復一遍,我從小到大就根本沒有恨過你。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你是我什么人?你在我生命中沒那么重要。我們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endprint

程焰頭痛欲裂,虛弱地點點頭,明白,我沒那么愚蠢,回來也是因為你從前為我做的一切?,F(xiàn)在好了,我的感情就這么多,像血一樣,流完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李敏玲搖搖晃晃從椅子里站起身,眼冒金星,說分手的是你,背叛的也是你,受痛苦的是我,你明白嗎?所有人,包括你父母都反對我和你在一起。你爸現(xiàn)在躺在重癥病房里!李敏玲聲音嘶啞。

行了,別說了!程焰扭過身,跟著獄警走了。李敏玲雙腿一軟,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看守所每周改善一次伙食。那天程焰碗里分到三個白面饅頭和小半碗豬大腸炒梅干菜。他端著碗沉醉地深吸了一口氣,齜牙咧嘴張開口,瞬間碗就被搶走了,就剩下一個饅頭。他疑惑地抬起頭,徐強大口咀嚼,含糊地說,你剛進來,肚里油水多,先扛幾頓,我們幾個替你干了。

你們的規(guī)矩里有沒有絕食這一條???程焰咬緊牙根,我就不明白,憑什么吃我的東西還這么從容?

徐強比畫了一下胳膊和拳頭。

我明白了,誰拳頭硬誰就能吃別人的東西,對吧?那我倆比試一下,看誰拳頭硬?程焰傻傻地問。

徐強憋不住笑了,嗨,你他媽身上有虱子癢癢是吧?徐強放下碗,其他幾個人圍了過來。徐強攔住他們,湊近程焰,像讀懂他的心思,說待會兒看守進來見到血,你就說是自己牙掉了半顆。程焰老實巴交地點點頭,彎下腰裝著系鞋帶,倏忽之間,徐強的兩條腿像在滑冰場上失去平衡,整個人四仰八叉重重摔倒在地上,程焰另只腳順勢踩在他的半邊臉上,算了,怎么著您的年紀也比我大,不見血了。他環(huán)顧周圍幾個人,個個驚恐地往后退縮,又醒悟過來,爭先恐后地將碗遞到他眼前。程焰揶揄地坐在床沿上,還我的那份吧,你們幾個把大哥扶起來,看看牙掉了沒有。徐強半個臉腫著,口齒不清地說,小子,從小練過功夫吧?口氣明顯軟了下來。

程焰狼吞虎咽地說,對不住了大哥,晚輩無禮了。徐強艱難地坐直肥胖的軀體,揉著憔悴的臉說,能在這里聚在一起,出去以后都是生死兄弟。眾人附和。程焰笑著說,怎么聽起來好像我們都是《水滸》里的人物似的?

7

大半年后,程焰的案子移送到市中級人民法院,還是韓菁的父親頂著巨大的壓力,托了老戰(zhàn)友和各種關系,將案子改判成虛刑,判一緩二。等程焰從看守所出來,已經(jīng)是1986年的春天了。武警咣當一聲關上大門,程焰抬頭望了一下天空,陽光很刺眼。沒人來接他。李敏玲后來探望過幾次,說程焰父親心臟病突發(fā)病逝了,母親像得了老年癡呆癥,整天窩在家里神神叨叨的。李敏玲最后一次來,除了詳細告訴他案子的審理結(jié)果外,還說韓菁特意找了她,告訴她為他生了個孩子。最后李敏玲婉轉(zhuǎn)地告訴他她已調(diào)回老家的供電局,還找了個對象。程焰顫抖著聲音說真心祝福你。李敏玲走后不久,他收到韓菁的一封信和一張還款存折。

程焰走到不遠的一家小飯館,掏出看守所給他做路費的錢,點了一碗豬大腸炒梅干菜、一打荷葉餅,又要了幾瓶啤酒。一大群蒼蠅又嗡嗡著圍了上來。程焰想起什么,找店家要了幾瓣蒜頭,又另外要了兩個空杯子。

店主不解地問,不就你一個人嗎?別啰嗦了!望著程焰一臉的兇相,店主知趣地端來杯子放在桌上,程焰將三個杯子倒?jié)M啤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杯子,然后開始吃喝。

他記不清喝了多少啤酒,搖搖晃晃走了兩個多小時摸到城里。他沒回家,做賊似的,繞過勞動路、人民電影院、鏡湖餐廳,最后摸到徐強的大排檔。不是怕碰到熟人,而是以為身后會跟著韓菁。

徐強老子是橡膠廠的廠長,他提前放出來了,在弋磯山醫(yī)院附近開了個牛肉面館。程焰低頭進了屋,聞到濃烈的肉香,煤球爐上支著一口大鋁鍋,冒著淡淡的白汽,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姑娘跛著腿在忙綠著,沖他羞澀地笑笑。徐強介紹,我侄女,勤快能干,體貼人,以后要貪嘴了,吃豬大腸就找她。正是上客的時候,小姑娘麻利地打開疊桌,將凳子擺好,輕輕一甩頭,綰出一個蓬松的發(fā)髻,她開始招呼客人。程焰望著她,忽然想起來這兒的目的,拽住徐強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語,央求他兩件事,先去福利院打探一下有沒有個叫劉圭的小男孩,另外去一趟八六醫(yī)院。徐強眉毛一挑,媽的,真癡情,還記著這娘們!我他媽也是老三屆畢業(yè)的,《韓非子》里有句成語叫“燕人浴矢”,沒說錯吧?我看你是真遇見鬼了,行,我答應你。

程焰第二次去大排檔,小姑娘將一碗肥腸端到桌子上,熱氣裹著肉香急切地朝他鼻孔里鉆。他貪婪地猛吸一口,沉浸在久違的溫馨里。小姑娘又端了幾個小炒,拿了筷子和一瓶白酒一起擺在他和徐強的桌子上,低頭一跛一顛出門了。程焰感慨地說,很久沒享受家的滋味了。徐強仰脖悶了一大口酒,從懷里掏出一張彩照遞給他,說我三姨夫的小舅媽就在福利院食堂蒸饅頭。那孩子是小腦萎縮,家族遺傳,是八六醫(yī)院軍務部派人來辦的手續(xù),遺棄的孤兒。那個姓韓的老院長一家人據(jù)說搬回四川老家去了。

程焰瞥了一眼照片,腦袋像被磚頭猛拍了一下,眉眼輪廓簡直活脫脫的一個劉衛(wèi)國。他笑了一下,說謝謝!隨即有些心酸。徐強臉紅脖粗,瞇縫著三角眼和他攤牌:如果他娶了他侄女,他老爺子在躍進橡膠廠還有點關系,他還能在廠工會弄個差事。再不濟,看大門一個月也能騙到七十多塊錢的工資。先混著吧,你還是罪犯呢。最后一句話讓程焰下了決心,和徐強碰了個滿杯,眼睛滾燙,迷迷糊糊很黏重,可腦袋很清醒。借著酒勁,他拿筷子點著碗里的肥腸,嘴里涌滿了口水,說,老哥,我其實什么都不是,就是這串豬大腸,拎起來一大串,放下來一大攤。

程焰和徐強侄女結(jié)婚后,不久就添了個大胖兒子,但自己落下兩個毛病:見了豬大腸就吐,那幾年每逢過春節(jié),李敏玲還托供電局的同事帶些歙縣的茶葉、豆腐干轉(zhuǎn)送給他,當然會有一碗肥腸炒梅干菜,程焰總讓老婆端到飯館里。又過了兩年,聽老同事含糊其辭地說,她也得了家族遺傳方面的疾病,去外地治療了。程焰多方打聽,也杳無音訊,只好每逢清明燒點紙。另外一個毛病是整夜失眠,什么藥都吃了,甚至還看了精神病院的專家門診,都無濟于事。長期藥物的作用,使程焰記憶力嚴重衰退,見人時目光呆滯。

十幾年過去了,劉衛(wèi)國真的在新加坡扎下根,找了個離婚的富婆。前幾年回來,干的第一件事兒是花了幾百萬,將自己的癡呆兒住的福利院和敬老院挪到鏡湖餐廳。第一次見到程焰,劉衛(wèi)國摟著他的肩膀,哆嗦著說,這下好了,我養(yǎng)你一輩子。倆人坐在鏡湖邊的長椅上,程焰不認識似地盯著他,好半天才緩緩開口,可惜我倆都是A型血。劉衛(wèi)國明白了話里的含義,眼里盈滿了淚水,使勁點頭。程焰略帶茫然地望著湖面。劉衛(wèi)國撿起一塊鵝卵石,用力擺動手腕,石子飛速地朝遠處的湖面連連跳躍。程焰也撿起一塊石子,象征性地扔到湖里,仰臉長吐了口氣,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兒子沒有繼承父親程焰的天賦,而是干起體力活,開貨車送家電、家具。這兩年送快遞來錢快,他又當上快遞小哥。那天程焰和一幫老頭在鏡湖邊眉飛色舞地下棋,兒子騎著電瓶車匆匆趕過來遞給他一個小塑料包裹,爸,外國寄過來的,除了您的名字,都是外國字。說罷騎上車沒影了。程焰懵懂地望著兒子的背影,臉上的笑容一僵,低頭眼睛猛然一瞪,瞪得渾身發(fā)抖,寄出地:內(nèi)布拉加斯州。他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緩緩打開包裹,里面是一頂棒球帽,帽里窩著一張照片和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他仔細端詳照片,是一張七吋彩色全家福:左邊是吳國威,一臉滄桑,微笑慈祥;右邊是韓菁,還是寬亮的腦門,可他還是能感覺到她濃郁的眼神,那對杏眼畫了眼影,左手戴著他送她的藍色景泰藍細鐲子,薄羊毛衫領口開得很低,乳溝畢現(xiàn),春色滿溢。一雙兒女笑容燦爛,站在夫妻倆面前。

他鄭重地戴上棒球帽,那柔柔的質(zhì)感、棉毛的氣息讓他心里安定下來。手里攥著那塊硬邦邦的玩意,他琢磨得腦殼開裂,最終還是回憶出是當年他從美國考察回來送給她那件套裝上的一枚藍寶石鑲嵌的胸花,盡管破敗不堪,可石子還像幽靈般隱約透著藍光。他掏出打火機,點燃照片,火苗躥動、跳躍,畫面里的人物遽然遠去。他抖擻了一下身體,像喚醒了大學時候的精氣神,手臂奮力一揮,嘴里振振有詞:并不時常想起,卻他媽無處不在。那枚系著胸花的藍寶石在空中悠然地畫著弧線,貼著凝滑的鏡湖歡快地蹦躥、飛舞。

責任編輯 趙劍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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