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婭婭
靳女女
這是2017年的第一場雨,冷極了。我來到石節(jié)子時,看見了掛在他家門口的白燈籠。靳女女死了。我與他之間還有很多話都沒有說,他的人生我還沒來得及詳細了解。對于他來說,我和許許多多的來村里參觀的普通人一樣,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建立感情。
我對于這個位于北緯34°54'、東經(jīng)105°40',在中國中部,甘肅之東、秦安縣以北的叫做石節(jié)子的村莊的緣分完全源于對靳女女的興趣。
這個老頭曾經(jīng)去過德國,是本村出去的一位美術(shù)教授領(lǐng)他出去的,教授為了報答家鄉(xiāng),曾領(lǐng)著幾位村民出國開過眼界。在德國卡塞爾的一家藝術(shù)館里,面對當?shù)氐挠浾?,靳女女挺著他瘦弱的胸脯說:雨水比藝術(shù)重要。這句話是我寫這篇文章的起因。
石節(jié)子村是個貧困的地方,一年的收成完全取決于雨水是否充沛。2007年靳女女和村里的其他幾個人前往德國參加了一次行為藝術(shù)展覽。那一年秦安縣大半年都沒有下雨,在參觀藝術(shù)展的時候,瓢潑大雨就落在外面的土地上,靳女女停下了對眼前藝術(shù)品專注的欣賞,轉(zhuǎn)而望向了窗外,當?shù)氐挠浾呙翡J地捕捉到了靳女女的不同。
記者問:“你為什么要看下雨?”
靳女女:“我的家鄉(xiāng)半年沒有下過一滴雨了?!?/p>
記者:“你覺得藝術(shù)和雨水哪個重要?”
靳女女:“藝術(shù)重要,雨水更重要?!?/p>
從石節(jié)子前往德國的靳女女是一個農(nóng)民,他從土地里獲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關(guān)心他的土地。從德國回來的靳女女依然是個農(nóng)民,他希冀土地能給他期許的回報。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卡塞爾的那場雨能夠落在他的家鄉(xiāng)。
初次見他,我正攔住一個村民,打聽靳女女的住處,那人手一伸指著下面院子里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說:“他就是靳女女?!?/p>
他聽到我們說起他的名字,便停下翻曬花椒的動作,抬頭看著我們。他和照片上幾乎是一樣的。我想和他交談的欲望甚至超過了對村里唯一的大學生、美術(shù)學院副教授靳勒的興趣。
我走向他的院子,他慢慢地出門迎我。他老了,他的腿腳又是那樣的不方便,我從他家后面的土坎上繞到他門前的時候,他才一手扶著門慢慢地跨過門檻。比他先出門的是他家的黃狗,那狗圍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圈,在它的鼻子將要觸摸到我的小腿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向后跳了起來。靳女女呵斥著黃狗,一邊告訴我,這狗不咬人的。
他家的院子不大,而院子里三分之二的面積都用來晾曬花椒,這是石節(jié)子村最重要的經(jīng)濟作物,一斤的價格在60元左右。正是采摘花椒的季節(jié),村里許多人家大門上掛著鎖,都去摘花椒了。靳女女的妻子去地里摘花椒,他身體不好留在家里晾曬、做飯。
靳女女始終讓我走在前面,他保持著一種農(nóng)民的禮節(jié)。他家里簡陋極了,進門需要低頭,一張土炕占據(jù)了屋子一半的面積,與門正對的墻上掛著一張毛主席站著揮手的塑料畫。畫下是一張簡陋的木桌子,桌子上擺著鐘表,幾只杯子。墻上其他的地方都掛著和藝術(shù)有關(guān)的照片。誰來過、做過什么,照片都是統(tǒng)一的規(guī)格,一樣的裝著黑色的塑料邊框,下面用鉛筆寫著時間、地點、人物。
我與靳女女坐在炕頭上交談,那只拐杖就立在他腿邊。他遞給我一只自家產(chǎn)的白梨。這梨不大,那種又大又漂亮的梨都賣掉了,留在家里給自己人吃的就是這種又小又難看甚至有疤的。
我們的交談當然從那場德國之行談起,與那句雨水比藝術(shù)重要的話有關(guān)。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用手抹一把臉。雨水比藝術(shù)重要,這是他一生中說過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也是被眾多的人記住的一句話,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句話。但是他表現(xiàn)得很平淡,他說那個記者還問了另外一個人,那人說藝術(shù)重要。
我知道這里每一戶人家里都有一只保險箱,送箱子的人說把每家最重要的東西裝在里面。在別人家我沒有提出要看保險箱的要求,我害怕我看到他們不愿意讓我看見的東西,我也怕他們拒絕我。但是面對靳女女,我就直接提出了要求,我想知道他的保險箱里裝了什么。
他的保險箱放在炕和桌子之間的空隙中,原裝的紙盒子還套在箱子上,鑰匙在靳女女腰上的那一串鑰匙之中。他插入鑰匙,轉(zhuǎn)動按密碼,第一次按錯了,第二次才打開。他的保險箱里還空余著許多地方,再放一本《辭?!吩诶锩媸蔷b綽有余的。他一件件拿出他放在保險箱里需要鎖住的東西給我看。第一件是他的護照,護照照片上的他穿的也是現(xiàn)在的這件衣服。我說:“大叔,全市去過德國的人也沒幾個吧?就是放到全國,去過德國的農(nóng)民也不多??!”他抹了一把臉,他可真瘦啊,手放在臉上就完全覆蓋了他的臉。他說辦護照挺麻煩的,得到鄉(xiāng)里去開證明,再到縣上、再到市上,怎么也辦不下來,最后德國方面給他們出具了一份邀請函,他們才拿上那個小本本。他拿出來的第二件物品是一本卡塞爾的紀念冊,是因為他說出了那句“雨水比藝術(shù)重要”,當?shù)氐挠浾咚徒o他的,他帶著一絲炫耀的口吻說,只有他一個人有。還有幾張嶄新的外國錢幣,他說是德國的叫馬克,還有幾張德國的郵票,有他去德國的飛機票,他說從北京起飛足足飛了九個半小時。和德國之行無關(guān)的物品是一本土地所有證。這些都是靳女女生活到這一刻他視為珍貴的物品,連同這一只保險箱。
這些年,石節(jié)子被外人知曉都是因為藝術(shù)的緣故,我問靳女女,藝術(shù)是否改變了他的生活?這個老頭沉默了片刻,才告訴我說沒有。藝術(shù)沒有改變他的生活,他依然那么貧窮,他和她的妻子依然需要為了生計而勞作。石節(jié)子出名之后,來這里參觀的人很多,來的藝術(shù)家也很多,藝術(shù)家和他們結(jié)成了對子,據(jù)說要用藝術(shù)改變他們的生活,但是留給他們的只有墻上的照片。無論這個村子多么的有名氣,即使他們每說一句話都把藝術(shù)兩個字掛在嘴邊,他也只是一個農(nóng)民。
靳女女說前不久來了一個藝術(shù)家,看到他沒有手機,說他回去了要給靳女女送一個,后來手機和那個藝術(shù)家就都沒有了音訊。
靳女女的年紀其實不大,不過60多歲的樣子,身體卻糟糕透了,說是前半年去住院,胃疼得厲害。我勸他等花椒收完了,好好地去醫(yī)院住一段時間,現(xiàn)在農(nóng)村都有醫(yī)保,花不了多少錢的。我們不再談論藝術(shù)這個似乎高貴優(yōu)雅卻虛無的東西,我們就像兩個老鄰居一樣左說說右扯扯,在交談里他始終都沒有說起他的兒女,他的妻子他也不過是說了一句地里收花椒去了。就好像這個院子里始終都只有他一個人、一條狗一樣。endprint
與他告別,他送我出門,我請他留步,他卻固執(zhí)地送我出院門,他身子的重量似乎都依靠在那只拐杖上。我去往下一戶人家,一回頭他仍然站在那里,并沒有看我,而是看著他面前的那一條存在了不知上千年還是上萬年的大溝。心下隱隱便有了些不安,總想著處理完別的事情,下一次來看他應該在很短暫的時間之后。誰曾想再來,我就只看見了掛在他院門外的白燈籠。
靳紅強
石節(jié)子村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了,他們大都外出打工,在異地生活,留在這個山坡上的只有他們年邁的父母,以及幼小的還沒到入學年齡的孩子。
第一次看見靳紅強,我還撫摸著他的頭問,你家的大人在不在家?。克芘?,臉上肉嘟嘟的,就像是一個小學或者初一的孩子。他扭頭就跑進了院子,掀開堂屋的門進去了。我原本想著是鄉(xiāng)下小孩子怕生,只好吐吐舌頭,也走進了他們的堂屋。靳紅強靠著炕站著,他的祖母坐在炕上,擁著一床破舊的棉被。他的祖父坐在地上,他們都在看電視。
他的祖父叫靳同生,聊起天來有條理有分寸極了。我笑著問,老人家以前工作過吧?很會說話啊!這里的人在笑的時候都喜歡用手抹一把臉。“我一個文盲能干個啥工作?。 焙髞淼弥?,他曾經(jīng)是這里的村長。
他的妻子喘息的聲音很沉重,看著家里來了人,推開被子從炕上下來,穿上了一雙黃色的雨靴。她靠著炕站著,靳紅強便抱住了祖母的腿,她站在那兒我才看清楚,這不就是去年中秋節(jié)在門口摘花椒的人嗎?
這家有五口人,老兩口,一個兒子,兩個孫子。他們沒有說兒媳婦,我以為他們的兒媳因為這家太窮在生了孩子以后離開了,紅強的祖母說:“媳婦子傷亡了?!蔽矣忠粠樵傅匾詾槭墙煌ㄊ鹿?,是疾病讓她離開了這個家庭。面對一個74歲和一個60來歲的老人,我真的不忍心詳細詢問靳紅強的母親為什么而死,在那之后他們承受了多少貧窮之外的負擔。
靳紅強的父親在附近打著短工。他不能像別人一樣去天水市、去青海等較遠的地方打工。我遞給靳同生一支煙,他擺著手不接受,我一再客氣,嘗一嘗我?guī)淼臒煱伞Kp手接過煙,放在旁邊簡易烏黑的桌子上,然后掏出他的旱煙鍋子說,我抽這個過癮。他點上他的煙鍋子,我們繼續(xù)聊天。他說起自己的兩個孫子,一個考上了學校,似乎是個高職,靳同生也說不清楚本科和高職的區(qū)別。據(jù)說現(xiàn)在正在北京找工作。
另一個孫子就是靳紅強,靳同生抽著煙偏過頭看了一眼抱著祖母腿的靳紅強,說這個是個殘疾。我一驚,怎么會是殘疾呢?他長的多正常啊,胖墩墩的、憨乎乎的多可愛?。 翱?0歲的人了。腦子和七八歲的娃娃一樣,連個錢都不認識。”這個我在門口遇見的孩子居然快要20歲了,他靠著祖母的腿撒嬌的模樣和七八歲的孩子沒什么差距啊!也許他聽明白我們在說他,他一甩門簾子,走了出去。他在院子里跺著腳嚇唬狗。我得知,他這是娘胎里帶來的病。
靳紅強是這樣的情況,我看了看這個黑乎乎的小堂屋,真的不知道這一家人的生活該怎么繼續(xù)。
后來我在采訪別人的過程中,慢慢地勾勒出了一個模糊的靳紅強母親的形象。一個外地女人,在村民的嘴巴里,她是一個很好的人,說話做事都客客氣氣的,就是有點死腦筋。一個外地的女人嫁到一個陌生的貧窮的山村里,總歸是很難一下子融入當?shù)氐摹?/p>
某一天,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傻兒子靳紅強喝了農(nóng)藥了。她醒來之后一聲不吭地就去了神仙塔,神仙塔的道士說是他兒子的陽壽到了,得有人給他換命。她從神仙塔回來依然是一聲不吭地拿出家里的農(nóng)藥就喝了。當家里人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的時候,她才告訴家里人,她喝了農(nóng)藥給兒子換了命。聽人說車還沒有到縣醫(yī)院人就死了。
在這么冷的天氣里,那個外地女人仿佛就在我眼前,慈愛地撫摸著靳紅強的頭,看著他一直都看著他,我不知道靳紅強對他的母親還有沒有概念,他記不記得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女人為了他視死如歸。
靳同生夫妻倆都有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變了天的時候走路都得依靠著拐杖,上次見到靳同生的妻子時她還能端著盆子、拎著板凳走回院子里,而現(xiàn)在她拄著拐杖走路,跨出了這一步,需要時間積蓄力量才能夠跨出第二步。
看著他們顫顫巍巍的身體,我只能放下采訪本,掏出100塊錢。靳同生揮著手說,這個不能收,不能收,你們來看看我就好得很了,我收你錢好像我剝削你一樣。我伸出去的手怎么能收回來呢?“拿著吧,稱點旱煙葉子?!苯t強又回來了,看見了我與靳同生的推搡,小小的臉立馬就沉下來了,大聲對爺爺說:“拿上,拿上!”靳同生接過錢放在了剛才的那一支煙旁邊。靳紅強走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手都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斜著頭看了看那張錢又跑了出去。
“你看,現(xiàn)在咱們石節(jié)子村這么有名氣,靳勒要把村子建成一個美術(shù)館,您支不支持他的這個做法啊?”
靳同生說,支持,這是個好事情,但是這個事情不能靠靳勒一個人跑,他一個人做了很多的努力,各處跑項目,可是都要不來錢,沒有錢啥事都干不成么。
靳紅強把一只20公分高的小紅桶放在桌子上又跑了,桶子里裝著幾只黃色的蘋果,有的上面還有黑色的疤。靳同生讓我吃水果,他說果子可甜了,還是親戚送的。外面下著雨,他家屋子里的火爐一點也不暖和,我生性怕冷,所以,靳同生怎么讓我都沒有拿起那只水果。
說起他們的腰腿痛,也不去住院,說是老毛病了,治不好了。身體上有著巨大的疼痛又不主動去治療,只能是因為沒有錢,他們說的老毛病治不好了,不過都是為了維持自己微薄的尊嚴。我告訴他們,我聽說關(guān)節(jié)炎這種病針灸電烤很有效果,我身邊有些人也是關(guān)節(jié)炎,在醫(yī)院里做了針灸真的好多了。靳同生聽得很認真,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關(guān)于這種針灸治療的細節(jié)都告訴了他。他重新裝了一鍋旱煙,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說住院去了,總得有個人伺候,我們倆都動不了,誰伺候誰呀?
靳紅強成了靳同生老兩口不敢死卻又活不好的存在,他們對那個正常健康聰明的在外讀書的孫子感情似乎很普通,提起來只是說他每年開學要從家里拿走4500元,這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對于靳紅強,他們總是時不時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里全是慈愛??粗麄兊拇葠郏业难蹨I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起身告別,靳同生也站了起來,拿起桌子上的那只小桶子,一定要讓我把那幾個蘋果帶到路上吃。我推脫不過,只拿了一個,說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太重了,我背不動,靳同生這才將小桶放回桌上。我走出院子,回頭就看見了靳紅強憨憨的一只腳向后放在門檻上,靠著門框,兩只手筒在一起,心里于是又一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