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機艙門,轟的一下,熱浪將人吞噬。這熱,不像蘭州。
從舷梯下來,走到航站樓入口,也就四五十米的距離,全身已經(jīng)汗透,眼鏡也糊住了。門口有陰涼處,我站在那里等牛慶國,卻感覺一點也不陰涼,一樣的潮熱,一樣的濕氣粘人。
天津機場不算大,我和牛慶國往外走,一面給接機人打電話,上電梯,很快找到8號出口。
接機的是個姓侯的小伙,胖乎乎的,留著刷刷頭。
車上可以抽煙。
想起2008年我上魯院期間,坐高鐵到他新住的卡梅爾小區(qū)看望他,住了一晚,第二天倆人一起到北京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他女婿讓朋友開車送我們,車上也是可以抽煙的。李老師煙癮那么大,但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一路上欠著身,不停抽煙。
我發(fā)了煙。小侯說昨天從蘭州過來的幾位,也是他接的。這幾天熱,氣溫40度。
我問:“李老師今天能說話嗎?”
“能說話?!?/p>
小侯說,老爺子上午跟陽飏、娜夜、古馬等在病房說了不少話,看上去很高興。
7月6日晚上和師母通話時,她已告知李老師的病情,病是沒法治好了,但李老師大腦清醒,只是呼吸困難,有時咳血,已經(jīng)十幾天不吃東西,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我問李老師能說話不,師母說,能。
那么,見面時說點啥呢?如果李老師問起你們怎么來了,我們就說在北京開會,順道過來看看。這是大家事先統(tǒng)一好的口徑。這個口徑并不高明,有朋友提出質(zhì)疑,高尚甚至反對眾人去天津。
在車上,我和牛慶國商議,要不換一種說法,就說我們和人鄰聽說他生病了,專門從蘭州過來看看。這樣一部分人說開會,一部分不是開會,或許可以減少他的疑心吧。
事后證明這完全徒勞。李老師是何等聰明之人,豈能猜不出其中原委!
后來聽古馬說,他們見到李老師,說是甘肅和天津的詩人互訪交流,他們就過來了,昨晚找朋友喝酒都喝大了。
李老師說,你們在天津都認(rèn)識誰啊,都見誰了???
眼睛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機場離市區(qū)不遠,也沒堵車,二十幾分鐘就到了。從醫(yī)院門口進去時是下午四點五分,我注意到這家醫(yī)院叫“天津市職業(yè)病防治醫(yī)院”。車停在醫(yī)院的后院,我們下車,樹上蟬鳴如雷。進門診樓,上電梯,感覺自己的心也懸起來了。
12樓,停。出電梯,從走廊往里走。此時反而沒有了急切的心情,卻有點緊張,跟在牛慶國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廊盡頭,左側(cè)最里面的病房,1203。小侯先進去將師母請出來,和牛慶國說了幾句話,我暈暈乎乎沒聽清他們說了什么,然后跟著進去了。
這病房是個套間,外面是護理室,李老師的女兒、女婿在,還有幾個人。簡單寒暄兩句,輕輕推開護理間和病床之間的門,進去。世界突然安靜了。世界將一個平常的圖景送入我的眼簾。李老師側(cè)臥著,在靠近門的這張病床上,背對我們,連著一根氧氣管,無聲無息,空氣里卻有一種強烈的起伏。他那瘦小的身軀更瘦小了,似乎撐不起身上的床單,一條胳膊像枯樹枝那樣向外伸著,上面一長溜的淤青。頭發(fā)如野草,凌亂地奓開。
牛慶國和我從他的腳邊,沿床繞到他對面,站著,牛慶國叫了一聲李老師,他半閉的眼睛睜開,說你也來了啊?牛慶國說我們來了,看看您。接著他們又說了兩句,我沒聽清,像是幻覺。
牛慶國說,這是唐翰存,也來了。
他轉(zhuǎn)了一下頭,看了看我,喉嚨游絲浮動。半響,沒有說話。
我探著身,感覺空氣凝固了。
他問,吃飯安排好了沒有?
家屬說,安排好了。
他說,我困了,我睡一覺。
我和牛慶國悄悄退出來,到外間,坐著喝水。說了一會兒話,人鄰的電話來了,他已降落天津機場,比我們晚到一小時。
省文聯(lián)的家屬院是一棟老樓,李老師住的六層,是頂樓。夏天陽光直射,屋頂就曬透了,房間里熱得能跑螞蟻。
他很耐寒,也耐熱,家里聊天時,似乎永遠坐在茶幾對面的椅子上,和你說話,無論冬涼還是夏熱。
飲酒,喝茶,煙霧繚繞。
在那小小的客廳里,詩神永在。他的溫暖和清涼,可以讓人定神。朋友們可以鬧,因詩而鬧,詞句碰出火星。也可以靜,靜靜等他讀完你的詩,然后挨一頓批,失魂落魄地從他的樓上下來。
他尚未完成的詩稿,潛伏在書房里,是絕對不示人的。
有一次他談詩歌的減法,談反向思維,談意味感,轉(zhuǎn)身從書房拿出一本外國詩選讓我看,里面有他標(biāo)記過的一首詩:
這條路不通向任何遠方,
卻有人從那邊過來。
隔頁,還有一首《小詩人》:
終點就是被遺忘,
而我早已到達。
傍晚,李老師女兒、女婿在他們公司的餐廳宴請一行人,雇了大廚,做了不少海鮮。期間得知李老師較為詳細的病情以及治療過程。
在座者除了我們幾位,李老師當(dāng)年在蘭煉的同事周永福、李春林也在,一問,他們和李老師認(rèn)識48年了。
有人提議,舉辦一個詩歌朗誦會,讀李老師的詩。因牛慶國明天一早就要返蘭,無論如何參加不了。娜夜明天下午要飛回重慶。于是,朗誦會時間定在明天上午。至于地點,先是說在外面找一個酒吧或會議室,后提議在病房最好,不要橫幅,不要話筒,只幾個朋友表達感念之情。此事須問一問李老師,明早征求他的意見。
晚飯后,返回醫(yī)院,在護理室隔著門玻璃往里探視,李老師仍在昏睡。他朝里側(cè)著,左手抓住床的扶手,緊緊抓住,像是在和某種痛苦、在和世界作巨大的斗爭。
我向師母提出今晚在醫(yī)院值守。師母說不用,宮兆禹、李小也他們一大撥朋友輪流陪護,人手寬裕,你陪護都不知道怎么辦,今天剛來,去休息吧。
只好作罷。
一行人返回香格里拉酒店。在陽飏的房間,大家坐著聊天,從北京趕來的魏青梅也在。娜夜情緒有點激動,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說:“李老師是我們的恩師,我們讀他的詩,他會高興的!”endprint
是的,我們都希望他老人家高興。
晚上,人鄰和我住一房間,倆人聊到凌晨,才睡著。
李老師說:“先建設(shè)自己,后破壞自己。”
他坐在《飛天》編輯部的那把老椅子上,改稿、寫信,字體那么嚴(yán)謹(jǐn)、漂亮。
朋友和學(xué)生來了,就放下手頭的工作,一起說話。
桌上,那個由大鐵管鋸制而成的煙灰缸里,落著煙頭。
一次不知因為什么事,大概看我言談中憤世嫉俗的東西太甚,他不客氣地批評了我,他不希望我去招架大人物,不希望我變成憤青。
建設(shè)和破壞,都是面向自己,是自我創(chuàng)造,而后突破,再創(chuàng)造。
小老百姓,還要考慮生存環(huán)境。
后面說到詩人海子,說他自殺,太不應(yīng)該了,作為農(nóng)家子弟,父母把他養(yǎng)大,供他上大學(xué),太不容易了。
7月9日一早,得知李老師今天狀態(tài)不好,朗誦會取消。
這一天,李老師基本沒說什么話,一直就那樣睡著,鼻孔插著氧氣管。
我們過去,靜靜地看看他,在一側(cè)的陪護床邊坐下,看看他,站起來,轉(zhuǎn)著看看他,此外,再無辦法。
外面,人來人往,滿天空的蟬鳴。
臨近中午,和平區(qū)文聯(lián)的秦嶺等一行人前來探望,病房坐不下,我們幾個人站在走廊,悄悄說話。
后來,跟著下樓,和陽飏、人鄰、古馬、娜夜,擠上魏青梅的車,出去溜達一下,順便吃個午飯。
一路風(fēng)景,一路無心觀看。路過一個叫瓷房子的地方,開車的魏青梅說這是天津有名的建筑,建議參觀一下,我們都沒下車,只透過車窗看了幾眼。
找了一條街,在一家本地特色的館子坐定,點了幾個菜,要了啤酒。菜量很大,沒吃完,返回休息。
下午再去醫(yī)院,病房人少了點。我進去,輕輕坐在李老師對面,坐了好一會兒。一個硬骨頭,一個和朋友們在一起從來不知疲倦的人,此時卻在眾目睽睽中躺下了,對于他來說,這是多么不情愿的事情,是多么傷尊嚴(yán)的事情。我記起他的一句詩:
篝火啊 篝火
篝火紅在我們中間
篝火歡迎取暖
篝火謝絕撫摸
他躺著,面對肉身,卻已經(jīng)不能自主。他的身體蜷臥,像一匹老狼。狼受傷會躲在偏僻無人的地方,獨自舔干自己的傷口,或者死去。而人,卻還不能這樣。人需要在最無助的時候被關(guān)愛,被照顧,這是人的溫暖,也是人的悲哀。
因為頭側(cè)在枕頭上,輸氧管的氣頭有時從鼻孔脫出,我小心翼翼地扶正,一會又脫開。他的女兒到跟前幫忙,輕輕呼喚爸爸,叫他把頭轉(zhuǎn)一下。李老師微微睜開眼睛,果然將頭轉(zhuǎn)了一下,我們將輸氧管繞過他的右耳,擺固好。
我又坐了好一會兒,我靜靜看著他的臉,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臉,是慈父的臉,此刻深重地呼吸,嘴角偶爾翕動一下,面向虛空和我們看不見的事物。
我包里藏著一本雜志的清樣,封面是他的毛筆字題名,我本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讓他高興一下的,此刻似乎已變得毫無意義,也沒有了說話的機緣。我不忍心叫醒他,我就想靜靜地看著他。
他忽然微微睜開眼睛,眼神虛靈一閃,沖我微笑了一下。一會兒,又微睜開眼睛,對我微笑了一下。這時一位阿姨恰好在場,說他沖你笑呢。我說李老師認(rèn)出我了嗎?她說認(rèn)出來了,你看他沖你笑呢!
傍晚繼續(xù)出去。少了牛慶國、娜夜,他們有事,今天必須趕回。魏青梅開車,拉著陽飏、人鄰、古馬和我,轉(zhuǎn)了一個地方,在有飯館的街口將我們放下,一個人開車往北京趕了。
在一家天津人開的館子,我們要了一份排骨卸肉,一份炒河蝦,還有兩個菜,幾碗撈面。又要了扎啤。
炒河蝦味道很好,扎啤也很鮮。
我說,要是李老師在,和我們一起吃點小菜、喝點小酒,多么溫馨!
大家感慨,說了一些當(dāng)年和李老師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情形,說起他做的麻辣魚。那魚,可真是麻、真是辣呀!
古馬說,李老師昨天上午在病床上,感慨了一句:“天天請客,也比住醫(yī)院好!”
古馬逗問,李老師,你什么時候開始不喝酒的?
李老師說,一直喝著,住院前每天喝二兩,最近才停下。
說這話時,語氣幽默,微微一笑,流露出詩酒精神熏陶出來的得意。
師母在旁拍了拍李老師的肩膀,說好好養(yǎng)著哦,好了以后把家里的好酒拿出來,把他們請到家里喝,茅臺拿出來哦。
陽飏故意說,李老師,聽某某說,你的書法賣了一萬塊錢?
李老師說,那是吹牛。
陽飏說,真賣了一萬塊?
李老師說,如果我的字真賣一萬塊錢,那就成為我騙人的證據(jù)。
我聽著,回想李老師的話語個性,以及藝術(shù)界的現(xiàn)實,感覺這話里有話,意味深長。
娜夜打電話給人鄰,說飛機晚點,她登機,在機艙里等了兩小時,最后又讓他們下來,在候機廳等。人鄰說,實在不行你就回來,我們等你。
回去時,雷聲大作,雨點如天淚。
幾個人半天打不上車,冒雨步行回到住處。
“光明與光明的搏斗,比黑暗更黑暗?!?/p>
這是李老師在深夜,說給我的一句話。
我要完成這句話,于是找啊找,在一個跳蚤書市買了一本《光學(xué)原理》,翻開,卻怎么也讀不懂,里面全是公式。
“沉重的背后,經(jīng)過思考的輕描淡寫,高于沉重?!?/p>
這是李老師在白天,說給我的一句話。
我要完成這句話,從物理學(xué)開始到哲學(xué)到文學(xué),繞了很大的彎子,雖寫成文章,終于還是言不及義。
李老師抿一口酒,說文學(xué)是小道理,你要善于從平常生活中、從小事物身上,慢慢推導(dǎo),反過來推導(dǎo),看自己能否駁倒自己,再說服別人。
中國人為什么使用兩根筷子?
無論東西方,蓋的被子為什么都是方的而不是圓的?endprint
西方的天使有翅膀,中國的飛天是不需要翅膀的,她們用飄帶飛起來,十分靈動。
從這些話題入手,順著他的思維和語言,可以追溯到詩歌藝術(shù),追溯到上帝。他把抽了一少半的煙卷掐滅,開始談上帝,接著談佛,談?wù)嬷?,又談神仙,讓他們一起開會。
“上帝、佛、神仙們在一起開會,選一個他們共同認(rèn)可的接班人,會選誰?”
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用眼神鼓勵我。
我喝一口酒,想了半天,我哪知道?。恳拱腌娐?,我的思維幾近停頓。
“一定會選一個平民?!彼f。
我心說,為何不選一個高僧大德呢,為什么不選你呢?你這么高深,可以和上帝對話,給上帝出難題。
給上帝出思考題的人,他的思想深處,該有多少智慧,有多少有趣的推導(dǎo)和思辯?
他的主體精神,又是何其強大!
上帝不選他,是因為他有自我神。一個李老鄉(xiāng)活著,寫詩,飲酒,另一個李老鄉(xiāng)厭離,終極,形而上,變成他的自我神。
7月10日清晨,睡得迷迷糊糊,人鄰的電話響了。
人鄰將我叫醒,說:“快去醫(yī)院,李老師快不行了!”
窗外的天光,隔著厚厚的窗簾,突然發(fā)亮。
我和人鄰、陽飏、古馬趕到醫(yī)院,撲進病房,一切都晚了!
死神已經(jīng)安靜地帶走了李老師。
他還側(cè)臥在病榻上,卻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就在十分鐘前,醫(yī)護人員還在搶救,在無力回天后,他們撤了,病房里留下臉色蒼白、渾身哆嗦的師母一個人。
不,還留下他,一個剛剛離世者,慢慢凝固在時間的正面。
今晚保證不再談你
談起你 再剽悍的男人
也是一塊助燃的牛糞
你就是在這些牛糞堆上
在風(fēng)和狼的嗥叫聲里 紅成了篝火
過去我們有錯 過去
你也不是篝火
我們啃過你的牙齒
早被昆侖雪與天山雪
刷得清白無辜了
篝火啊 篝火
篝火紅在我們中間
篝火歡迎取暖
篝火謝絕撫摸
這是《篝火》。一個身秉自然與野性風(fēng)格的人,在歷史中間,被贊許和攻訐,直到變成篝火。時光消融牙齒,時光留下舌頭。在談?wù)撜吣抢铮齾s少數(shù)的心有芥蒂,更多的贊美之詞投向篝火,乃至取消他的某種“火性”,將他說成了無條件的溫暖和慈愛,關(guān)涉于己。
可是,人的有條件性,往往也就是人性,是人性中的個性?!皻g迎”和“謝絕”都是好的,是關(guān)系的兩面。人終究不是神,不能像耶穌那樣,道成肉身,作天上降下來的生命靈糧,無條件為罪人們赴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p>
我們常常痛責(zé)“吃人”,可是神說,我來,就是讓你們吃的。
詩歌的教父說,我來,就是讓你們烤火的。我以詩為火,獻出自己,牽念于此,牽念于你。狹路相逢,可以像戈壁狂風(fēng)里的石頭,以碰會友,濺出火星,現(xiàn)出血的棱角。見過大世面的太陽勸告,別吵了,友好吧。
朋友們都來,你看,這位詩人老了,他把他的骨頭架在篝火上了。
殉道者肉身滅絕,他的精神里,仍然有灼人的溫暖。
此后的兩天,守靈,幫忙治喪。靈堂設(shè)在李老師家里。
靈堂的挽聯(lián),是從古馬撰寫的挽聯(lián)里擷取的兩句:
高情自成大境界
野詩恍若小昆侖
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到靈堂叩拜,一批又一批離去。
《飛天》編輯部的馬青山、閻強國從廣西賀州的改稿會上趕來了。
天水的王若冰、周舟趕來了。
珠海的老朋友龐向榮趕來了,在靈堂祭酒痛哭。
李老師的兩個弟弟,還有妹妹、侄兒侄媳、侄孫,從老家洛陽趕來了。
邵振國打電話來,他也要來天津,被我勸住,電話里拜托我一定替他為老鄉(xiāng)獻個花籃,搭上禮金。
汪渺打來電話,他訂的航班被突然取消,只好推后一天趕來。
蘇明打電話來,他在蘭州的家里擺了靈臺,為李老師祈禱。
娜夜從重慶打電話來,發(fā)著高燒,聲音虛弱,在電話里哭泣,她說她剛讀了我寫的那篇《野火一樣的李老鄉(xiāng)先生》,十分感動。那天她乘的飛機延誤,遲遲不能起飛。魏青梅開車回北京,在天津境內(nèi)遭遇雷雨,高速公路上繞來繞去,兩小時繞不出天津?,F(xiàn)在想來,是李老師在挽留她們的?。?/p>
微信上、報紙上,各方面的消息、唁電、悼詞,各方面的懷念詩文,鋪天蓋地,恍若花雨。蘭州的朋友彭金山、王強等帶著一撥青年,自發(fā)在西北師大舉辦悼念活動,燭光里哀思,朗讀李老師的詩歌。慶陽的詩友申萬倉、北浪等也舉辦緬懷活動,向李老師遺像獻花,讀詩,追憶交往與友情。
李老師女婿和公司的一幫朋友,為后事日夜奔忙,十分精干。
7月11日晚九點,按照天津風(fēng)俗,眾人為李老師“送路”。在靈堂由司儀主持,按照規(guī)程,各方面人士依次叩拜,司儀依次吩咐祝語。攜帶紙人紙馬等離開靈堂,鳴炮,下樓,再鳴炮,舉起樓下擺放的所有花籃,眾人出小區(qū),沿街道往北行走,至十字路口,下跪,做一番祭送,然后點火,焚燒紙人紙馬、花籃等物品;行人再回轉(zhuǎn),不能回頭,返至小區(qū),在一條曲徑通幽的小路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上樓。門口燃火,從火苗上跨過進入家門,“送路”才算結(jié)束。
12日上午十點,在天津北倉公墓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儀式有“大告”、“小告”之別。李老師的是“大告”,所以分外隆重、體面,時間也長。在一般的遺體告別儀式之外,加了兩項議程。由羅廣才宣讀治喪委員會名單,人鄰致悼詞。
13日上午十點,在西岸藝術(shù)館舉行追思會。這藝術(shù)館原為教堂,尖頂穹門建筑。在里面舉辦追思會,別有一番神圣的感覺。追思會上,馬青山介紹李老師生平,李春林宣讀幾家單位的唁電,王忠琪、周永福、段光安和我先后講話和發(fā)言,伊蕾、人鄰、秦嶺、陽飏、王靜、蘇婧分別朗誦了李老師的詩作,李小也代表家屬致答謝詞。endprint
期間,我的發(fā)言超時了,沒能忍住。
陽飏朗讀的《我的野草朋友》,是我?guī)退x定的,這是李老師的近作,收在他最新的一本詩集里。書出版后,李老師有一次和我相聚時談到這首詩,說結(jié)尾兩句不太好,他修改了。我將李老師的意思告訴了陽飏,他記住了,讀到最后,果然是李老師的新句子“活著 是一種精神/死了 是一劑補藥”,陽飏將這個結(jié)尾讀了兩遍,語調(diào)鏗鏘變化,感染力陡增。
追思會上,氣氛濃烈,淚水是真實的,花朵是白色的。
所有人舉起一杯白酒,和生前愛喝酒的李老師干了一杯。
記得剛住進酒店的那天夜晚,我和牛慶國下樓到對街買煙,回來的路上,談起李老師,說李老師躺在病床上,半昏半醒的時候,他在想什么呢?
我說他想的一半是世俗的,一半是超世俗的。李老師在生死關(guān)口行走,既留戀塵世,又轉(zhuǎn)向大荒,渺渺茫茫中應(yīng)對我們所不知道的那些存在。
我反問,你覺得他在想什么呢?
牛慶國說,他可能想他的老家,想他的童年。
第一次見到李老師的弟弟。兩個弟弟長得和李老師很像,只是比他胖一點,看上去壯實一點。尤其二弟,那面相、說話的口音,簡直像極了。我在靈堂抽空跟他們聊天,感覺十分親切。
從兄弟倆的口中,了解到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兒。
詩人簡介中,說李老師的出生地是洛陽伊川縣,其實不是這樣。他的兩個弟弟出生在伊川縣,具體地名叫洛陽市伊川縣白元鎮(zhèn)白元村,那是一個現(xiàn)在有一萬人口的大村子。李老師的出生地不在那里,他出生在鄰縣,是西峽縣太平鎮(zhèn)黃石庵。1943年12月23日,李老師出生在那個叫黃石庵的深山老林里。
我問為什么這樣?他們說,那是特殊年代避難,生在那里的。
李老師有三個爺爺,老大“跑老日”時被流彈打死。
老三當(dāng)兵時被長官害死。
老二為了避難,逃進南陽山。那座山處在伊川、西峽、南陽三縣交界。山很高,極偏僻,原始森林里常有野豬、羚羊、草鹿等動物出沒,草藥也很多。李老師的爺爺逃上山,他的父親領(lǐng)著奶奶、叔叔他們山上找爺爺去。在荒野處,蓋幾間沒有院墻的房屋住下,做一點藥草生意。李老師的父親在山里結(jié)的婚,母親娘家就在黃石庵。
李老師的父親叫李黑云,后來當(dāng)了30年生產(chǎn)隊隊長,活到2004年去世。李老師還有個二叔叫李東云,比父親小很多歲,2010年左右去世。
李老師的母親1959年去世,那年李老師16歲,他的三弟剛生下不久。
李老師出生時,小名叫李天才,李學(xué)藝這個名字是他后來上學(xué)時改的,再后來寫詩,筆名老鄉(xiāng)。
小學(xué)畢業(yè),跟著二叔去了甘肅玉門。二叔在玉門油田工作。
關(guān)于李老師去玉門上學(xué)的事兒,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逐漸將事情原委講述出來。原來李老師的二叔是由哥哥養(yǎng)活大的,在吃沒吃喝沒喝的條件下又供他上學(xué),當(dāng)了干部。二叔工作后,將李老師帶到玉門,也養(yǎng)活他長大,供他上學(xué),這樣算是一恩報一恩。留下李老師的兩個弟弟,為父親養(yǎng)老。
李老師二弟說,叔去世比我爹晚幾年,我也沒記。我哥給我打電話,說咱叔老了,你去不去?我說我不去。
我問,李老師去了沒?
二弟說,他去了,把他養(yǎng)活大,不去能行嗎?我不去,為啥呢?我生氣的一點是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家的孩子一個都沒來。打電話了,問來不來?不來,不來就算了。
三弟說,我叔叔挺好的,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為啥不去?那時候他已經(jīng)半癱了。我叔叔生前做官,做到油田的宣傳部長。他家里沒來肯定有說不上的原因。
二弟說啥原因啊?嘴里開始罵。
三弟急了,咬牙說,大哥要是活著,又該撅你了!
我問,你們怕李老師么?
李老師二弟說,那當(dāng)然怕么,小時候的事記不清楚了,我哥打我好幾回,我哥打我,不叫我摸人家的東西。
三弟說,我哥哥和我父親、我叔叔他們?nèi)齻€人,秉性是一模一樣,別人的東西他們是一律不沾。
二弟說,我哥一輩子艱苦樸素,80年代初回老家,還穿著褲腰很寬的那種打折褲,戴個舊草帽就來了。吃飯也不講究,一碗雜糧面,就著一根辣椒,吃得很香。
七幾年、八幾年他回老家,先不到白元鎮(zhèn),直接往南陽山上去,往黃石庵去。
7月14日一早,吃過早點,準(zhǔn)備返程。
這其中有一個時間上的錯失。李老師的骨灰安葬儀式原定在13日下午,即追思會的同一天下午舉行。后來不知何故,推遲到第二天上午了。我和人鄰不知這一變動,買了返程票,又無法改簽,只好帶著一個遺憾回去了。
人鄰說,早知道這樣,我們可以買14號下午的機票。
在機場打印登機牌,過安檢,坐在登機口椅子上候機的時候,是上午十點過一些,按照日程,李老師的骨灰安葬儀式現(xiàn)在開始了。我心里嘀咕著,想象安葬儀式的情形。
想象墓地在天津的什么方位,地勢怎么樣,墓碑是什么樣子,周圍是什么樣的風(fēng)景。
兩天前,就在李老師家屬聯(lián)系雕刻墓碑的時候,人鄰提議在墓碑上刻一首李老師的詩,這樣好一些。這一提議得到陽飏和我的贊同,說給宮兆禹、李小也他們,馬上照辦。
刻什么詩呢?我們翻了一下李老師的詩集,在書房溜達,看到書房墻壁上掛著兩幅李老師的木刻書法,一幅《尋隱者不遇》,一幅是李老師詩歌里的話:
醉我狂野之樹 舞長空
幾道閃電
即成草書
覺得這幾句詩最合適,就用上了。
正面可以是一般墓碑的那種行文格式和用語,背面鐫刻這兩句詩。
效果如何,不得而知,總之親眼看不上了。
飛機起飛,我透過舷窗,看了看機翼下的天津市容,那迅速蒼茫的、收納渺小與偉大的土地。
遠了,遠了。
也許在高空,在白云之上,還有漸近天國的靈魂,我想看見,卻無法看見。
下午兩點多,回到蘭州的家。一頭扎在床上,昏睡過去。
近六點鐘醒來,洗把臉,領(lǐng)著三歲的女兒唐果,下樓散步。
地面濕潮,空氣涼爽,幾天來一度炎熱的蘭州,趁我熟睡時降了一場大雨。
牽著女兒,順金牛街往下溜達,不知不覺來到黃河邊。河水暴漲,波浪渾濁,無聲向東流去。
想到逝者如斯,我不禁傷神,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發(fā)愣。
唐果搖著一支蘆葦,問:“爸爸你怎么啦?”
我說:“沒怎么?!?/p>
“沒怎么就怎么啦?”
“你見過的一個爺爺死了!”
“爺爺死了干什么呀?”
“他想休息了。”
“誰把他咬死了?”
“……我也不知道?!?/p>
(節(jié)選自散文《李老鄉(xiāng)先生最后的日子》,2017年7月16—20日初稿,21—25日修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