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
邱安是個老師,教初中。只不過,教了二十多年了,還是初級職稱。倒不是他不敬業(yè)、水平差,而且教書也很用心,就像那些學生是他的親生子女似的,因而學生的成績也沒得說,均分連年居高不下。
平日里,邱安很安靜,人如其名。甚至一把年紀了,女同事偶爾跟他開個玩笑,還會羞得面紅耳赤,不太像個爺們。
邱安的老婆天天抱怨,罵他沒用。也難怪,人家老師節(jié)假日帶家教、搞培訓,“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他呢,從不。雖說包了日常家務,但除此之外,只會看書、寫字,“百無一用”。關鍵是,入不敷出。盡管邱安有時也能掙點稿費回來,但那點散碎銀兩根本不夠交寬帶費的,更別說貼補家用了。這也算了,若是他的職稱能上個臺階、加點薪水,怎么看怎么寫也就隨他去了。邱安老婆惱的是,他這人一根筋,就像一塊榆木疙瘩,從不喜歡跟領導套近乎,教得再好、水平再高,晉升的指標也輪不到他頭上,以致自己跟著他窩囊了大半輩子。
人在做,天在看。邱安說。
但盡吾力,但求心安。邱安又說。
其實邱安平時也不說,低眉順眼早已成了一種性格。在單位,在家,都一樣。老婆數(shù)落急了,才會囁嚅著擠出這么幾個字。
我呸!你是從哪個朝代的棺材里爬出來的?邱安老婆通常氣不打一處來,人家都說,夫富妻榮,可你呢?要名沒名,要利沒利……
邱安便慫了。老婆的話句句若刀,且刀刀見血,能不慫嗎?
半晌,邱安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說:你老公我好歹也是中國作協(xié)的會員,嘿嘿,名氣還是有一點的吧!
真了不起!還“做鞋”呢,怕是“作孽”吧!要不然你去“做褲子”也行!邱安老婆連譏帶嘲,把他挖苦得沒個人樣。
唉!邱安便苦笑。老婆如果學寫文章,保不準會一舉成名呢。只可惜,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如省點口水,以免火上澆油……
然而,邱安的腰桿子到底還是直了起來。
區(qū)里新近成立了文聯(lián),下設作協(xié)、書協(xié)、美協(xié)等多個文藝家協(xié)會。鑒于邱安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實績,加上他那中國作協(xié)會員的“招牌”,竟搖身成了區(qū)作協(xié)的兼職主席。
雖說一不坐班、二無俸祿,只是個虛頭巴腦的兼差,但邱安卻樂在其中。在相關部門的支持下,邱安組織采風、舉辦筆會、發(fā)展會員……有模有樣,業(yè)余生活從此滋潤滿滿。
邱安老婆也算想開了。先是姐妹們時常半真半假地揶揄她:你家老邱一不抽煙,二不嗜酒,既教孩子,又做家務,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啊!再就是,家中經(jīng)常有邱安過去的學生或文朋詩友來訪,人家一口一聲地喊著“師娘”或“主席夫人”,聽起來也當真受用呢。
然而,風雨無期。生活從來都并非一池靜水。
那天晚飯時,邱安手中的筷子接連掉了兩次,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邱安老婆忍不住,便罵道:瞧你那熊樣,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邱安就悶頭悶腦地冒了一句,你這個“主席夫人”怕是要讓位了!
什么?你不會在外面找了個“小三”吧!邱安老婆一聽就蹦了起來,滿目驚疑。
你看你!邱安立馬紅了臉,苦笑著說,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說我下午遞交了辭職信,不再當那什么主席了!
邱安老婆一愣,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這寫作向來是自家男人的命,在單位又憋屈了二十多年,如今才“揚眉吐氣”沒幾天???
邱安老婆緩了緩臉色,問道:你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唉!別提了!邱安一聲長嘆。
原來學校有個姓李的副校長,這人一向勢利又張揚。有那么幾次,邱安明明有機會拿到評職指標的,但最后都被他從中作了梗,泡了湯。似乎在他眼里,邱安便是一只可供任意揉捏的“軟柿子”。
不過,話說回頭,板子也不能全打在人家身上。比如,這個李副校長喜歡附庸風雅寫點古體詩詞,還特愛顯擺,到處“求贊”,可偏偏邱安瞧不上眼,有一回竟當眾直言他的那些詩詞既不合格律又缺乏文采,弄得人家下不了臺。
如今,李副校長意外得知邱安成了區(qū)作協(xié)的主席,心氣難平,暗行潛規(guī),三兩日就把一班頭頭腦腦搞掂了。于是,就有頭兒熏熏然找邱安談了話。邱安本就是個性情中人,眼明心亮,二話不說便交了辭呈……
邱安老婆聽罷,氣得筷子直戳,大罵道:又是這狗日的,老娘我這回找他新賬舊賬一起算!說著,飯碗一撂就要出門。
邱安嚇壞了,老婆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前兩年因為他的職稱問題差點大鬧校長辦公室,好在都被及時勸住了,可這一回……邱安心里一片慌亂,只一閃身便堵住了家門,速度快得連自己都感到吃驚。
邱安伸手抱住了老婆,迭聲相勸,算了算了!老婆吔,我的好老婆!不就一個空頭主席嘛……
可這個孫子——你給我松開,沒用的東西,老娘的肺都要氣炸了!邱安老婆又氣又急,身子掙不脫,口中卻沒閑著。
唉,何必呢!咱宰相——肚里——邱安更是漲紅了臉,使出吃奶的力氣抱著老婆,一副打死也不松手的架勢。而且人一急,舌頭也打了結。
你還是個男人嗎?你——邱安老婆感覺自己要瘋了,人活一口氣,再窩囊也得有個底線吧,但……唉!
誰知這事兒還沒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呢,那個“狗日的”竟主動送上門來了!
邱安老婆差點驚尿了,倒是邱安,臉上掛了塊黑云似的,少見的怒氣繚繞。
兄弟,請高抬貴手!李副校長開門見山,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禮品,訕笑著說,咱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邱安未置一言,臉色依舊。邱安老婆不明就里,一時如丈二的和尚,索性閉嘴靜觀。
兄弟啊,只要你——當作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呵呵,今年的職稱指標肯定是你的了!李副校長的口氣是千年難遇的親昵,話里卻滿是期待,還有濃稠的尷尬。
可我不聾不瞎,還有一顆心——老師的心!邱安語速很快,卻吐字清晰,擲地有聲。
邱安老婆直暈乎: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孫子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若是自家男人評上了中級職稱,從今往后,每月的工資便會多出幾百元啊……endprint
兄弟,算我求你了,是人總會犯錯的,呵呵!對了,除了職稱,作協(xié)主席的位子我也還給你……李副校長一臉哭喪相。
你,你——作協(xié)與職稱的事,都不算事兒!雖然人人都會犯錯,但你——還算人嗎?邱安似乎義憤填膺,少見的爺們氣。
老邱啊,這個……邱安老婆暗笑,看樣子這孫子有什么把柄落在自家男人手里了。不過,自家男人向來膽小怕事……邱安老婆瞅了瞅地上的禮品,心便怦怦地跳開了,想打個圓場。
嫂子啊,你看老哥這脾氣!得勸勸,呵呵!李副校長好像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顆救星,忙不跌沖邱安老婆諂笑相求。
說什么都沒用!把你的東西全都帶走!我們不稀罕!邱安瞥了一眼老婆,眼中怒氣未減,嘴里已下了逐客令。
翌日,李副校長剛到校門口,就被兩個警察給悄無聲息地帶走了。到了地兒他才發(fā)現(xiàn),邱安和邱安班上的三個留守女學生,以及她們遠在外地打工接到電話十萬火急地趕回的家長,已然黑云壓城般“恭候”多時了。未等警察開口訊問,李副校長便嗵的一聲跪下了……
邱安老婆后來才知道,那天若不是邱安極力拉著勸著,五六個怒不可遏的家長肯定會活活扒了李副校長的皮。
這樣的人渣本來就該扒皮抽筋!人家警察都狠了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家長們發(fā)泄發(fā)泄,你還好意思左拉右勸?邱安老婆罵道,你這個不長記性的,那狗日的害你還淺嗎……
是該打,我也恨他,可是法治社會……那幾個女孩的隱私也要保護是不是?邱安有些語無倫次。事雖至此,邱安似乎依然難以相信——
原來,這個李副校長平時也就帶兩節(jié)生物課,但人老心色,常以作業(yè)輔導為借口喊女同學到他的單人辦公室去,那三個單純的留守女生均是不同程度的受害者,被猥褻、欺侮過多回,卻一直懼于李副校長的威逼恐嚇,只能忍氣吞聲。
李副校長便得寸進尺,于某天放學后無恥地性侵了一個女生,以致她一度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也是邱安心細,向來又受學生愛戴,他從這個女生的一篇日記里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然后獲悉了一些令他震驚萬分的真相。
邱安呆了,立馬跑去找李副校長,不料反被李副校長罵了一通,說他聽信學生一面之詞,是在惡意誹謗,云云。邱安就很猶疑,這事確實非同小可,便惴惴然回去,繼續(xù)苦口婆心地做那個女生的思想工作。
誰知這一做,竟又意外牽出了兩個受害女生!三個孩子一通壓抑地哭訴,邱安聽得差點背過氣去——這個狗日的家伙,哪里還是人?。∷澲謸芡死罡毙iL的電話,只說了一句“現(xiàn)在遠不止一個人在‘誹謗你,我身邊還有三個女同學”,之后便直接關了機。也就是那天散學后,李副校長火急火燎地敲開了邱安家的門……
邱安感到悲哀的是,因為李副校長的被抓,學校內外到底還是掀起了軒然大波,那幾個女生也不得不含淚轉學他鄉(xiāng)。
一只老鼠壞了一鍋湯。師德危如累卵,隱私無處安放。沒有誰是贏家。
邱安一瞬間覺出了自己的渺小與無力。中國作協(xié)會員又怎樣,在強大的生活面前,又有幾人不是窩囊之輩?!唉!邱安忍不住搖頭長嘆。
邱安老婆瞅著難受,說道:省省吧,地球不需要你拯救,你先把職稱給我評了,多掙點工資回來再說。
邱安便苦笑。老婆哪里知道,就在昨天,教育局的通知已經(jīng)到學校了。市里總共給了三個指標,卻是面向全區(qū)十所中學的,而每所中學像自己一樣入圍多年的老師起碼也有七八人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