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摘 要: 本文在梳理美學“情”范疇和王夫之氣本論哲學的基礎上,總結船山的天理是寓于人情之中的。從而進一步探析了其“情”論,得出他極其重視情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源發(fā)作用,重視情與景的關系,區(qū)分了志與意,情與欲,并強調對情的涵養(yǎng),通過文使情不失中正。天道人情自古一貫,詩人亦是陳情欲以歌道義。最后比較傳統(tǒng)文論中對情的分析,劉勰鐘嶸都強調情的主導地位。這些詩學美學觀點中的“情”論思想對于當下藝術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乃至對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涵養(yǎng)性情等都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 王船山;詩學;氣;情
一“情”論范疇與“氣本論”
《說文解字》釋:“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從心,青聲?!薄栋谆⑼x·情性》:“情者,陰之化也。靜也?!薄睹献印罚骸澳巳羝淝?,則可以為善矣?!敝祆渥ⅲ骸扒?,性之動也?!笨追f達疏《易·乾·文言》:“利貞者,性情也。情者,性之發(fā)。”《禮記·樂記》:“是故先王本之性情。因物念慮謂之情?!薄墩摵狻け拘浴罚骸扒椋佑谖锒徽咭??!笨傊?,情是感于物而發(fā),是性之發(fā)動。
王夫之在《讀四書大全說》中說:“天人之蘊,一氣而已?!笨梢?,他認為宇宙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氣本論是其哲學的基礎。他在《張子正蒙注·乾稱篇下》中論:“盡天下之理,皆太虛之和氣必動之幾也。”而“天地之化,人物之生,皆具陰陽二氣?!痹谡摷皻馀c情時,他認為“情中原有攻取二途……取緣己之不足,攻緣己之有余。所不足、所有余者,氣也,非理也?!倍芭呔壖褐杏?。氣有余者,眾人之怒爺;理有余者,圣人之怒也?!蓖瑫r,在《詩廣傳》中王夫之說:“吾懼夫薄于欲者之亦薄于理,薄于以身受天下者之薄于以身任天下也。” 他認為薄情薄欲之人必然也薄于天理,寡情之人也不會有強烈的社會道義責任感?!岸Y雖為天理之節(jié)文,而必寓于人欲以見…故終不離人而別有天,離欲而別有理也”,佛老是“離欲而別為理…厭棄物則,廢人之大倫”,“于此聲色臭味,郭然見萬物之公欲,而即為萬物之公理”。他認為,個人的感性生活中亦有萬物的天理公欲。
而論及“情”與“理”,船山在《讀四書大全說》中闡釋:
王道本乎人情。人情者,君子與小人同有之情也?!接?,天理所寓。(卷二六)
天下之動,人欲之,彼即能之,實有其可欲者在也。此蓋性之所近,往往與天理而相合者也。(同上卷三八)
以我自愛之心,而為愛人之理,我與人同乎其情也,則亦同乎其道也。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矣。(同上卷三)
若猶不協(xié)于人情,則必大遠于天理。(同上卷二一)
孟子所言之王政,天理也,無非人情也。人情之通天下而一理者,即天理也。非有絕己之意欲以徇天下,推理之清則以制天下者也。(同上卷二六)
若猶不協(xié)于人情,則必大遠于天理。(同上卷二一)
孟子所言之王政,天理也,無非人情也。人情之通天下而一理者,即天理也。非有絕己之意欲以徇天下,推理之清則以制天下者也。(同上卷二六)
在船山看來,天理是寓于人情之中的,沒有離開人情之理,天理人情是相通的。
二 船山詩話中的“情”論
船山認為,詩不僅可以興觀群怨,辨漢魏唐宋之雅俗得失,還需要“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边@個過程,“情”起了關鍵的作用。他認為,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所以,《詩經》中“采采芣苢”從容??泳的情感自然生發(fā)出氣象,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亦有著溫情的支撐。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論:“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fā),此之謂小家數(shù)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是以意為主帥、統(tǒng)領。煙云泉石、花鳥苔林等自然景觀需要寓意于其中才靈活生動。但是如果字字求出處,卻不從個人體己的情感出發(fā),就只是在小范圍內求辦法了,當然沒有出路??梢?,在船山看來,“情”與“意”一樣,是創(chuàng)作中最關鍵的因素。
此外,他對于“情”與“景”的關系也有探討:“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靜千官里,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閑語耳。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絕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贝秸J為在詩歌中,“情”與“景”是相即不二的,有情中景,有景中情,而情中景最難得??梢姡扒椤痹谠姼鑴?chuàng)作中的源發(fā)意義。他說:“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邪?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臺多悲風、‘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傅于《毛詩》取‘吁謨定命,遠猷辰吿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蓖醴蛑J為情語是熔鑄在景語中的,好的景句,必然有深情寓于其中。并且“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痹诖娇磥恚星椴⒛芮‘敱磉_,應對景物時心里能自然生發(fā)出來,體察事物能得其神韻,便自然會有靈巧妙通的詩句,參于宇宙天地精妙的造化之工。假如只是追求句式的工整,那么性情便為外物所搖蕩而不正,天然的生氣便寡淡了。
至于何以重視情,如何調涵養(yǎng)性情,王夫之在《詩廣傳》中分析了“情”與“文”。他說:“圣人達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琴瑟之友,鐘鼓之樂,情之至也。”在此,他把情與樂聯(lián)系起來了。船山認為情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非普通百姓所能輕易達到的境界。他指出:“何言乎情為至至者,非夫人之所易至也。圣人能即其情,肇天下之禮,而不蕩天下。因圣人之情,成天下之章,而不紊情?!橐杂H天下者也,文以尊天下者也。尊之而人自貴親之,而不必人之不自賤也。何也天下之憂其不足者,文也,非情也。情非圣人弗能調以中和者也,唯勉于文,而情得所正奚?!痹谒磥?,情與樂一樣是能使天下親和,而文與禮是為了使人們知道自己的本分,明白自己的位置,懂得進退揖讓,行立于天地間。而人們普遍擔憂的是外在禮文的不足,卻忽略了情的涵養(yǎng)。因為,圣人才能使得情中和而不蕩,普通百姓唯有勉勵修習文禮,才能使情感不失中正。所以他說:“故圣人盡心,而君子盡情,心統(tǒng)性情,而性為情節(jié),自非圣人不求盡于性。且或憂其蕩而況其盡情乎?雖然君子之以節(jié)情者,文焉,而已文不足,而后有法。易曰家人嗃嗃,悔厲吉悔,厲而吉賢于嘻嘻之吝,無幾也,故善學關雎者唯鵲巢乎,文以節(jié)情,而終不倚于法也?!本有尬囊怨?jié)情,如果文禮不夠,還有法可以制約。所以,在他看來,善于學詩的,是用文來調養(yǎng)情,使得情不失于中和,這樣就無需法來約束。
王夫之也區(qū)分了志與意,情與欲。首先,我們來看傳統(tǒng)詩與志的探討:《尚書·虞書·舜典》載:“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薄抖Y記·樂記》曰:“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薄睹娦颉氛摚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鄙塾涸凇兑链〒羧兰颉分幸舱f:“懷其時則謂之志,感其物則謂之情?!?/p>
船山繼承了詩言志的觀點,但是他認為:“詩言志,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心之所期為者志也,念之所覬得者,意也。發(fā)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動焉而不自待者,欲也?!鼻槭遣挥勺灾鞯母星榱髀叮唇浐B(yǎng)的沖動則是欲望。“故曰:發(fā)乎情,止乎理,止者不失其發(fā)也,有無理之情,無無情之理也?!彼J為,情要止于理,而天下有不合于理的情,卻沒有無情感的理??梢姡炖硎窃⒂谌饲橹械?,不能從人情之外去尋求天理。并且“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則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笠泽w天地之化,微以備禽魚草木之幾?!本拥男撵`無論從宇宙萬物的生化,還是草木禽鳥的細微處都能通達其情理。天道人情本來一貫,而天道玄遠,人情切近,所以詩人們是陳情欲以歌道義。
三 傳統(tǒng)文論中的“情”論
《文心雕龍·情采篇》記載:“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劉勰認為情是立文之道的根本要素之一。情與形、聲奠定了文的基礎?!把形丁缎ⅰ?、《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彼J為文質都是寓于性情,華麗辭句都是出乎情性,所以情感是詩文的主干,情感中正,辭句才會符合性理,理定辭句才會通暢??傊?,劉勰強調,情采是詩文的本源。同時,他區(qū)分了為情造文和為文造情,提出“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笆且月?lián)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蚰茉O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辈晒亚?,味之必厭?!彼J為,聯(lián)辭采句也是要明于理,情中正,心安定才結于音律,理中正才形于詞藻,如此,才能文不掩質。所以,雕琢文章,也是使其文質彬彬,若辭采繁茂而情感寡淡,則定然不經品味,令人生厭。
劉勰對“情與景”,情與自然也有探析,“文心雕龍曰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物色篇》曰:“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痹诖?,劉勰提出,情因感于物的變化而不同,辭句也是由于內心情感的激蕩才自然生發(fā)。詩人有情,情感于物而動,屬采附聲成詩文?!笆且运男蚣婂亩肱d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煜煜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贊曰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闭桥d味盎然,情致煜煜,才有了思與境偕,詞采華茂的真情吐露。
《文心雕龍·神思篇》曰:“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文心雕龍·附會篇》亦曰:“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攡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shù)也?!眲③恼J為詩文創(chuàng)作必以情感為主導,事例為骨骼,辭藻文采就像肌膚,宮商角徵羽音律的變化就是聲氣。在此,他也強調了情志的關鍵作用。正如清方東樹所說:“兄弟朋友,天時物理,人事之感無,古今一也,故曰:詩之為學,性情而已?!?/p>
鐘嶸《詩品》論:“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外物感蕩心靈,非陳詩不能體現(xiàn)其義,非長歌不能騁其情,正是內心情感的激蕩,才形于舞蹈,達于辭句。
四 小結
總之,王船山的哲學是以“氣本論”為基礎的,但是,不可否認其美學思想中的天理是寓于人情之中的。船山極其重視情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源發(fā)作用。他不僅強調了情與景的關系,區(qū)分了志與意,情與欲,還強調對情的涵養(yǎng),指出通過文禮使情不失中正。天道人情自古一貫,詩人亦是陳情欲以歌道義。劉勰鐘嶸等也強調情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地位。這些詩學美學觀點中的“情”論思想對當下的藝術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乃至對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涵養(yǎng)性情等都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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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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