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若銘
家鄉(xiāng)衡南,地處湘南地界,長年雨水充沛,而陽光不減,故草木多蔥蘢繁盛。
每當(dāng)童年的點滴像水墨畫一樣浮現(xiàn)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意蘊(yùn)是沉郁且深厚的。
滋養(yǎng)溫潤我童年的小村莊——木沖,百年來,人事更迭,萬物春生秋落。我的生命,也隨著村莊的平凡草木,一同在土地中成長,一同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成熟。
在木沖的草木世界里,我最忘不了的,是棗樹。
木沖到處有棗樹。家門口,池塘邊,山坡上,小路旁,盡是。所以,棗樹在村里頭不起眼,多年前,外公和二外公兩兄弟在村里種了一排棗樹,但不是在家門口,我出生時,那一排棗樹就已經(jīng)有屋頂高了。棗樹樹干細(xì)長,易斷;樹皮斑駁,粗糙,但極能防寒御雪;樹葉小而多,照例春生冬謝,
那排棗樹種在半坡之上,靠近村里的大堂屋。
以前,坡下住過一位老人。兩間土屋,一方土坪,門前不遠(yuǎn)處,是一眼小池塘。夏秋之際,土屋被棗樹茂盛的綠蔭籠罩。老人長年端坐在屋內(nèi),貌似一尊古佛。她讓我終生難忘。
六歲那年,深秋。整個木沖漸漸浸上一層橘黃色。山林蒼蒼,桔柚橙黃,除雞犬聲外,一切人事皆慢慢消退、靜寂。幾陣秋風(fēng)過后,村莊顯得格外安然肅穆。此時,那一排被果實壓低的棗樹著實惹人眼目。紅黃相配的大棗,沉甸甸地掛在枝頭。見此情形,我便即刻拉上外婆,扛著竹篙,帶上麻袋,嚷嚷著去打棗。
棗樹高長,樹尖的棗往往只能放棄。我舉著竹篙,猛力一撲,那惹人口饞的小東西便如大雨般傾瀉而下,砸在地上,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若走運,棗子還能落你頭上,生疼!我一邊撲打棗樹枝,外婆一邊提著麻袋在樹下?lián)焓?。不一會,半口麻袋即可裝滿。有些棗子落得遠(yuǎn),便滾到坡下那老人的屋后去了。
老人許是聽見我們婆孫倆打棗的聲響,便在屋里喊道:
“作英(外婆名)吶,在打棗吃???”
“噯,他太婆喊我吶,今年的棗蠻多,也甜!”
“進(jìn)屋坐咯,來扯幾句話?!崩先寺曇羯畛炼崎L。
外婆應(yīng)著,就拉著我來到她屋門口。老人只一個人住,坐在床沿,頭發(fā)斑白,皺紋滿面,已是垂老之態(tài)。見我,臉上的笑容愈加燦爛起來?!叭翥憹M孫長這么高噠?!闭f著,從床邊站了起來,招呼我們坐,外婆連忙對我說,“還不開口喊太婆,就不喜歡開口?!蔽壹纯碳t了臉,靦腆地對老人喊了句“太婆”。她聽了,眼里閃著光。
屋是土磚砌的。房里有一個碗柜,兩條凳子,一張床,旁邊是灶房,堆著一些柴。我蹲在外面土坪上玩,門前一株桔子樹正結(jié)著果子,橙黃橙黃的。老人坐在凳上,和外婆說話,偶爾拉著外婆的手,看著我,笑著。
不多時,外婆起身,捧了一些棗子放在她盆里,拉著我,告別了。老人笑著送我們到門口,摸了一下我的頭,嘴里念叨著,“真是個乖崽”。外婆擺著手說,您老進(jìn)屋吧。
來一陣風(fēng),我邊啃棗子邊回頭看,老人倚在門邊,佝僂的身軀象拉彎的弓,土坪中,稻草和落葉在風(fēng)中相互纏繞。土屋上頭,那一排棗樹風(fēng)姿挺立。
世事流云。再見到這位老人,已是十年后的臘月。
這些年,隨著年歲增長,我也逐漸從家人口中得知老人的身世。
說來,老人與我們家是親戚。我太婆的娘家是隔壁的楊村,太婆有個哥哥,我喊太公,如今也已是壽翁的年紀(jì)了。這老人,便是我這太公的婆娘。舊時,太婆的父親,省吃儉用,攢下一筆錢,置了些地,成了楊村的地主,家中較為殷實,所以,老人年輕時,算是少奶奶身份,吃穿用度、言行舉止和別人自是不同。
老人育有三兒一女。這在村里人看來,是十足的好福氣。至少,后半生吃穿不愁了。可是,算命先生偏說她八字太大,克媳。三個兒媳均先她而去。一個喝農(nóng)藥自盡,兩個病死。在困難時期,老人平日持家勤儉,對丈夫尤其苛刻。丈夫做事回來沖碗米糠水喝,她嫌丈夫好吃,米糠要留著接待客人,便撲通一下把碗倒進(jìn)門前的槽溝里。
這樣的事,在村里人看來是不吉利的。古語說,做事不能太滿,滿就溢出來了。米,被農(nóng)人奉為五谷大神,倒進(jìn)溝里,是不敬的。
而后,又因各種家庭變故,最終老人獨居在那土屋內(nèi),期間,女兒和兒子只是送些口糧或錢來。這些往事,都曾讓村里人唏噓慨嘆。
那日正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外婆炸了些魚和糯米粑子。因想起那老人還一個人住,便說要送些給她。我聽著,就跟著一起去了。從外婆家到老人的土屋,差不多要穿過整個村子,這幾日,北風(fēng)緊得很,許是要下雪的緣故。村中草木枯黃,落葉紛飛,人們都縮在屋內(nèi),守著火爐。下一個大坡,穿過老而舊的大堂屋,先看到的,是那一排蒼老的棗樹,葉子早已落光,孤零零的枝干直指天空,但依舊顯得勁拔。
我瞧著,那老人的土屋更顯頹敗了。原來兩間房子,其中一間已經(jīng)塌了。周圍的人家,十室九空,只一戶人家還住在離她百步遠(yuǎn)的地方。在路上,外婆說,老人眼睛幾乎看不見了,平時喝水都是在旁邊的池塘提。吃菜的話,偶爾托旁邊那戶人家去鎮(zhèn)上買點。
來到門口,外婆推門進(jìn)去。屋內(nèi)一盆爐火正發(fā)著微光,上頭還冒著煙,木板上擱著一碗烏黑的菜,上面還有螞蟻在爬,破盆里亂攤著十來粒爛棗,許是她前些日子在屋后撿的。老人躺坐在床上,被子臟黑,眼目無光,雙手如深冬的樹皮,早已沒了十年前的精神。老人聽見推門聲,便盡力發(fā)出聲來:
“哪個哦?”
外婆見此情形,心中憐憫悲切,連忙回道:“他太婆,我是作英吶,快過年了,炸了點魚,給您送點?!?/p>
“哦,作英啊,坐吧,唉,也就你這個侄媳婦還記得我,我這個黃土快要淹脖子的人。”老人說著話,雙手撐著坐了起來。
這回,我沒等外婆說,便開口喊了“太婆”。
“他太婆,這是若銘,在讀高中噠。我女兒,靠天靠祖宗,養(yǎng)成了這么個人?!蓖馄鸥锌?。
老人一聽,即刻笑了,那笑,好像是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似的,比那屋后的棗還甜?!昂冒?,好,作英,你八字好,滿孫努力讀書,日后考大學(xué),留洋,你就享福噠,”
外婆把吃的東西騰在碗里,又問些閑話,安慰了幾句,便準(zhǔn)備離開了。我們出門時,老人喊著:“作英,好走,路上滑,莫絆著?!蓖馄拧皣啞绷艘宦?,我隨即把門帶上,屋內(nèi),那盆火越燒越暗。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人。
幾年前,我從常德求學(xué)回家,外婆告訴我,那老人已經(jīng)去世了。過世時是在晚上,笫二天,旁邊的那戶人家發(fā)現(xiàn)的,兒女回來料理的后事,成年后,我很少再去打棗吃。那一排棗樹流淌幾十年風(fēng)雨,依舊春生秋落,歷雨經(jīng)霜,挺立在山坡上。去年中秋,我一人散步走到那一排棗樹旁。往下望去,那間土屋顯得垂垂老矣,屋頂上落滿了樹葉,屋后,幾只母雞在認(rèn)真地尋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