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步

如果為張掖的幾個縣域畫一幅肖像，我覺得臨澤是最具有特色的一個。

因為臨澤有昭武城。

昭武城就是昭武九姓的故里。

昭武城始建于月氏占據(jù)河西走廊的時期。屈指算來，這個城池已經有2300多年的歷史了。月氏是河西走廊的“老住戶”。盡管，之前這里還有過如允、羌的民族，但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力最深遠的，除了匈奴，就是月氏。有學者認為，月氏就是東灰山人和四壩灘文化遺址河西先民的后裔。如此說來，月氏在河西走廊的歷史可以追溯得更加久遠。

月氏民族最活躍的時期，是秦漢之初。月氏部落在祁連山下最主要的城池就是昭武城。昭武城就在臨澤一個叫鴨暖鄉(xiāng)的地方。那時候，月氏擊敗了河西走廊西端的另一個游牧民族烏孫，并斬殺了烏孫王，月氏成了一時稱雄河西走廊甚至西北地區(qū)的霸主。之后，才有了冒頓質子月氏的故事，那是公元前200年前后。但這之后僅僅過了10多年，月氏王的頭顱便成了匈奴王的酒具。月氏被迫西遷，大部分到了蔥嶺以西的中亞地區(qū)，留下來的一小部分融入其他民族。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和根系的團結，這個西遷的民族有了一個共同的姓氏，這個姓氏就是“昭武”。昭武，成了一個民族共同的呼喚和回望，也成了一個民族的永恒標識和記憶。

“昭武”一詞最早的出處現(xiàn)在已經無從考證。西遷后的月氏，經過多年的斗爭與努力，再次建立了自己的部族體系和國家。按枝庶分王，這些城邦和國家的首領都姓昭武，其部族和民眾則以國號或封地的名稱為姓氏，于是，就有了昭武九姓的開始。昭武九姓分別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祰畲螅敌杖藬?shù)最多，所以昭武九姓以康氏為首。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來到過這個國家。張騫說明了漢王朝的意思，希望他們能夠與漢朝同結聯(lián)盟，夾擊匈奴，以雪前恥。但這時候的月氏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很久，民眾安居樂業(yè)，生活悠閑自在，無意東進，更不愿卷入戰(zhàn)爭。又過了數(shù)百年，至西晉和隋唐時期，這個以昭武九姓為代表的西域民族，卻成了絲綢之路上最強勁的一支商旅。甚至，還時不時以各種方式改寫著中國的歷史。

昭武九姓就是粟特人的先祖。粟特商隊活躍在中原地區(qū)的時間和規(guī)模，遠遠超過同一時期和之后的中國任何一支商隊。現(xiàn)在我們能見到的有關粟特商人在中國活動的最早記錄，是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發(fā)現(xiàn)的一封粟特文書寫的信札。這封信札的書寫時間是公元4世紀初。信札主要陳述了粟特商人以武威為大本營，派出商人前往敦煌、蘭州、洛陽、鄴城等地從事商貿的情況，里面還提到晉末中原動亂，致使粟特商人蒙受了沉重打擊。再后來，一個叫辛姆斯·威廉姆斯的教授在印度河上游一塊巖刻文字上發(fā)現(xiàn)，粟特人不僅僅從事粟特與中國之間的貿易，同時也承擔著中國與印度之間的貿易。正如姜伯勤教授所言，從北朝到隋唐，陸上絲綢之路的貿易幾乎被粟特人所壟斷?；钴S在中國的波斯商人，則主要往來于東南沿海一帶。

粟特商隊和粟特聚落的首領叫薩保。北朝到唐朝時期，中央政府為了控制西域民族和居住在中原地區(qū)的粟特群體，將薩保納入中國傳統(tǒng)的官僚體制，于是，薩保成了一級職官，在一些粟特人集中的地方，設立薩保府。中原王朝在都城洛陽設有京師薩保，在地方設有州級薩保，縣一級粟特人集中的地方則為鄉(xiāng)里。河西走廊的涼州、甘州等地，均有薩保的稱號。唐朝敦煌縣的從化鄉(xiāng)，就是一個粟特人集聚地。吐蕃占領敦煌后，這個以粟特人為主的鄉(xiāng)里消失了。

對于中華民族文明和文化的交流與傳播，以及商貿經濟的繁榮，粟特商人功不可沒。作為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商業(yè)民族，粟特商人的貿易活動溝通、滿足了東西方文化所需和物質所求，上到皇家貴族的珍寶玩器，下至平民百姓的日常所需。同時，他們還促進了世界各地的風俗習慣、宗教禮儀、文化信仰、語言服飾等的互動交流。中原的富庶和安逸，致使一些粟特人一去不復返，長居中原地區(qū)，甚至脫離粟特主體，漸次融合到中原漢文化當中，有的成了巨商大賈，有的成了朝廷官宦。如北周時期的史射勿，從軍20余年，英勇善戰(zhàn)，屢建功勛，后敕授驃騎將軍。唐代石城守將康拂耽延，也是昭武九姓后裔。更別提安祿山、石敬瑭、史思明等在中國歷史上留下話題最多的昭武九姓后裔。

地處河西走廊的昭武城是月氏故里，也是粟特人的故里，更是昭武九姓的故里。昭武九姓的輻射范圍遍布世界各地。但有趣的是，后世的“昭武”卻成了一個罕見的姓氏。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有何國國王昭武婆達地、史國國王昭武失阿喝、阿濫謐國國王昭武殺等。唐時，這些復姓昭武的國王和首領，均被任命為當?shù)卮淌?。粟特商旅活躍于絲綢之路的時候，這些昭武后裔定然探尋過他們的故鄉(xiāng)。據(jù)相關資料顯示，北周時期，一個叫康業(yè)的粟特人，曾被詔贈為甘州刺史?？禈I(yè)是康居國王的后裔，死后安葬在西安。甘州城和昭武故城相距不足百里，皆是西域通往長安的必經之路。我想，康業(yè)一定來到過甘州，一定在昭武故里留下過尋根的足跡。

昭武九姓以康國最大，也以康國為尊，所以在中原地區(qū)活動的康姓人也就最多?？祰囊粋€大首領叫康艷典，唐朝貞觀時期，他們由西東進，占據(jù)了鄯善城。之后，追隨康艷典而來的粟特人在鄯善一帶建筑了蒲桃、薩毗等五六座城池，這是粟特人成為絲綢之路商業(yè)勁旅和后來昭武九姓遍布全中國的主要緣由?！缎绿茣分?，為康氏立傳的就有六人之多。相關資料還顯示，僅僅洛陽出土的唐代粟特人墓志中，有名有姓的康氏人，就有百余人之多。

昭武故城現(xiàn)在已成為一個難以尋覓的歷史遺跡，但從這個遺跡上走出去的昭武人，卻用他們的頑強和毅力，在世界各個地方，改寫著自身的命運和世界的格局。粟特商隊的崛起，使得絲綢之路璀璨奪目，也使得東西方文明得以交相輝映，促進互補。這些月氏人的后裔，經過數(shù)千年的西遷東進和殺伐征戰(zhàn)，在西域諸強和周邊如阿契美尼德王朝、亞歷山大帝國等強大異族的控制下，非但沒有滅絕，反而一直保存著獨立的王統(tǒng)世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不能不說是一個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