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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佗

2017-10-22 17:56:07老懋
北方文學(xué) 2017年28期
關(guān)鍵詞:李悅赤腳醫(yī)生醫(yī)生

老懋

大老佗小時候罵弟弟:“×你媽!”

大老佗的爹就扇他個耳刮子:“×你奶!咋興啥都罵!”

大老佗活到40歲時認為,爹罵得也不對。他開始在心里偷偷笑話他爹。

那時,他爹已經(jīng)像根被風(fēng)雨吹打剝蝕得腐朽了的大門樁,干癟而且搖晃,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挺起門面,整天弓著背,像根刺兒似的坐在門口曬陽陽兒。

大老佗的爹老了,嘴碎,好磨叨,身子骨也添毛病。腰酸腿痛,哼哼起來像唱小曲兒。不酸不痛的時候,不哼哼了,嘴也不閑著,打從前說到現(xiàn)在,像講一部源遠流長的歷史。說累了,喝茶,喝完茶再說。說來說去,說到兒子的婚事上,老頭兒就冒火:“小時候罵弟弟,作損了不是?連個老婆也娶不上!……”

其實,他心里是盼孫子。

大老佗是孝子。又有個好性子。爹罵,爹叨叨,他不還口,只是嘿嘿笑??尚愿裨俸?,天天聽這些心里也煩。有天大老佗多喝了幾杯,聽見爹叨叨,實在忍不住了,就說:“爹,我想娶老婆,娶誰?”

大老佗的爹說:“娶娘兒們!”

大老佗說:“娘兒們是多,可誰樂意來?!”

大老佗的爹一聽,二話沒說,拄著根棍子就去找林場的婦女主任。

林場的婦女主任叫李悅,26歲。剛結(jié)婚的小媳婦,活潑,熱心腸。聽說大老佗想找個媳婦,立刻答應(yīng)下來。她在心里一琢磨,馬上想到一個人……

李悅給大老佗想到的這個人是對的。

大老佗的長相對不起人。瘦小。樣子像只病雞。而且嗜酒如命。所以,李悅要給他介紹的女人也不是一枝鮮花,一株嫩草,而是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獨眼娘兒們,還是寡婦。

但是,大老佗好像想都沒想就一口應(yīng)下來。大老佗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要個女人,要個能給他爹生孫子的女人。

媒做成了,李悅很高興。但是還有必要的交代。她對大老佗說:“結(jié)婚以后就算是有個正式的家了。有家和沒家不一樣。要建立一個革命家庭,首先就不能整天喝得醉醺醺的?!?/p>

大老佗聽了,點頭說:“不喝了?!?/p>

要結(jié)婚了也是錢緊,大老佗把酒立時戒了。

大伙兒說:“大老佗有血性,是個漢子,敢情說戒酒就戒酒,戒了半輩子娘兒們,敢情說開葷就開葷?!?/p>

大老佗聽了,笑。

大伙兒說:“笑啥?”

大老佗說:“瞎白話。”

大老佗結(jié)婚了,娶了獨眼,總算有了老婆。他心里高興,他爹心里更高興。打兒子結(jié)婚那天起,他的那雙又昏又花的老眼就注意上獨眼的肚子。他盼著那兒快些鼓起來,像扣上個鐵鍋才好。

大老佗結(jié)婚之后,家里添了獨眼娘兒們,屋里的境況馬上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沒結(jié)婚的時候,大老佗窩囊,又懶,干活兒也不利索,糊里糊涂地混。那日子純粹是邋遢日子;可結(jié)婚之后,雖然不再邋遢了,日子卻又變成麻煩的日子。但是,麻煩歸麻煩,大老佗知足。畢竟屋里有了女人。

獨眼是個潑辣的娘兒們。老粗的腰,老寬的腚,兩個大奶子像兩個大布袋似的在胸前悠蕩著。這娘兒們雖然長得丑,卻能干活兒,手腳也麻利,家里外頭她一個人包了,倒把個大老佗閑起來??瑟氀垡灿腥秉c,脾氣大,能罵人,能打人。來了火兒了,天不怕地不怕,抓住大老佗就像抓住只小雞似的捶。

大老佗常遭涂炭。習(xí)慣了,不覺得什么,只是怕爹知道??匆姫氀蹃砘饍毫?,他就先喊:“獨眼龍!你狗日的找揍嗎?”

獨眼知道大老佗的把戲,不理他,一把將他揪翻。

大老佗往地上一躺,用手捂住臉,避免掛彩,嘴里卻大聲嚷:“你個獨眼臭娘兒們!我看你還敢不敢!”

獨眼不還口,掄起巴掌扇他的耳刮子。

大老佗就按獨眼扇他的節(jié)奏,一頓一頓地說:“我不揍你揍誰!我不揍你揍誰!”

獨眼嘴巴扇夠了,就將大老佗翻過來,朝腚上踹。

大老佗挨了幾腳,覺得可以了,才憤憤地說:“這回先饒你個獨眼龍,下回非揍扁你!”

獨眼也累了,放開大老佗。

大老佗的爹在小屋里聽著,以為兒子揍老婆,心說:“有種!”

大老佗和獨眼白天打打鬧鬧地過日子,到了晚上,往被窩里一鉆,就啥都忘了。他嗅著獨眼身上散發(fā)著的汗酸味兒,渾身都酥麻。說:“你挺好。”

獨眼這時也變得溫柔了,說:“你也挺好。”

黑暗里,大老佗喘息著抱住獨眼,然后,將手打獨眼的胸脯上慢慢移到肚子上。他摸著那個光溜溜的肚皮,心想:“這娘兒們原來嫁人就沒生養(yǎng)過,八成是騾子?!?/p>

日子雖然鬧鬧嚷嚷,但也過得飛快。一晃就是一年。大老佗的爹望著獨眼的那個癟肚子有些絕望了。他認為這是命,就偷偷抹眼淚。有時也問兒子:“有沒有?”大老佗鬧不明白,點點頭又搖搖頭。爺倆就沉默著,不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獨眼似乎沒發(fā)覺這些。她還照樣干活兒、忙活兒。也發(fā)脾氣,也嘻嘻哈哈和鄰居的娘兒們閑說話。

早晨,太陽是慢慢地爬上山來。山林、草地,空中彌漫著濃重的霧??諝獬睗?,新鮮,吸一口就像飲進肚腹中甘美、清冽的泉水。你的耳畔,那時人聲是沒有的,雞啼也是寥寥。但林中的鳥卻是鼓噪不歇。它們吵著叫著,漸漸將漫山的霧吵紅,吵出了一顆紫艷艷的太陽。這時,山里人,那些被這片粗獷的土地養(yǎng)育出粗獷性格的山里人,才伸個懶腰,打酣甜的夢里醒來,說:“這又是一天來了……”

獨眼天天也是在這時醒來。她睜開那唯一的一只惺忪的眼,打個哈欠,然后就爬起來。穿好衣服,開始新的一天里的忙碌又嘈雜的生活。

但是有一天,那是個很清明的早晨。獨眼睜開眼,打炕上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有了變化。她輕輕摸摸,又揉揉自己的腹部,就披了衣服,抬眼朝窗外看。那時,太陽正漲紅著臉,窺視著這兒。對面相對的兩座山峰,像兩片溫柔的嘴唇,朝她微微張開,翕出一片輕輕的笑聲;又像竊竊地向她述說女人的神秘。于是,她覺得自己的臉也如太陽般火熱了。她第一次感到人生會有這樣的幸?!?

獨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這是好事,但也影響著她的行動,手腳變得又笨又拙。

大老佗說:“打明兒起,你早晨就不要起來,我湊合著吃口就是了?!?/p>

獨眼不應(yīng),照樣起來。

大老佗的爹看見了,偷偷說兒子:“這咋行?”

大老佗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說:“她不肯?!?/p>

老頭兒嘆口氣,搖搖頭,心里卻是喜滋滋的,他的這種心情和兒子是一樣的。大老佗雖然比平時要累些,但心里卻樂。白天忙活完了,晚上躺在炕上又是一種享受。他摸著獨眼粗壯的胳膊想:真沒想到,這狗日的娘兒們還中用!

獨眼懷了孕,自己心里也高興。天天挺著個大肚子,屋里屋外地轉(zhuǎn)悠。有時來了興頭兒,就一步一步地走到街上去,滿臉掛著笑,像得勝歸來的將軍。那時,大老佗不放心,總是跟在獨眼的后面,就像一只忠實的、憨態(tài)可掬的小狗。碰見了熟人,互相都點頭,或是閑嘮幾句。

有回大老佗扶了獨眼去商店買布。要給將要來到這個人世的孩子做小被小褥?;貋淼臅r候碰見了李悅。李悅故作吃驚地說:“好個大老佗,要有革命的種子啦?!”

大老佗感激地說:“這不全虧了你!”

李悅說:“耶!怎么全虧了我呵?”

大老佗說:“要不是你,我也沒老婆?!?/p>

李悅笑起來。說:“這話可不對,我?guī)偷昧艘?,幫不了二;具體創(chuàng)造,還不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勞動?!?/p>

大老佗聽了,明白話里的意思。就偷偷瞅瞅獨眼,不吭聲,只是笑。臉笑成一朵乍開的菊花。

大老佗那時高興,見了熟人,也不再像從前那么蔫頭蔫腦??傄獑飭碌卣f兩句。然后,就扯到老婆身上,說到得意處,就說:“你看,李悅說,我要有革命的種子啦!”

然后就嘻嘻笑。也不看對方的臉色,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種子”。

但是一提“革命的種子”聽的人都連忙點頭,沒誰敢說半個“不”字。

大老佗家三代赤貧,土改之前,他家連房子都沒有,住在一個看地窩棚里。爺爺窮急了,站出來跟著農(nóng)會干,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有回斗爭地主高二混,他站在臺上控訴,說到憤恨處,禁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就抬起一腳,猛踢高二混。也是年歲大了,眼花,結(jié)果沒瞅準,腳踢空了,身子沒收住,一頭打臺上撞下來,摔死了。事件報到區(qū)上,區(qū)上的領(lǐng)導(dǎo)說,這是革命行動,正好樹典型,就給他算作烈士。這么著,大老佗家不但是貧農(nóng),而且是烈屬。

這樣家庭出生的孩子,當然要算革命的種子。

但是,大老佗話說得太硬,像根棒子似的直戳出去,讓聽的人心里覺得別扭。怎么能這么說話?孩子還沒生下來,還沒長大,咋能說是革命的種子?敢說長到一半兒不叛變?再者說了,無論怎么講,也不過是個娘兒們要生孩子,跟個母雞下個蛋一樣,有什么新鮮!不過,這都是聽了大老佗嘮叨過的人的心里話,嘴上誰敢說出來。那年月,唱高調(diào)沒關(guān)系,要是調(diào)低了,上綱上線,準倒霉。

獨眼懷孕懷了九個月,足月。該生了,卻偏不生,可肚皮還在朝外鼓。像是肚里的東西不想生出來,倒想把肚皮擠破了擠出來。

大老佗有些驚慌,也不敢再跟人提“老婆、孩子、種子”。因為開始有人問他:“大老佗,革命的種子咋還沒生?”大老佗被問得窘,答不上來,凄凄惶惶,有點兒灰溜溜的,就吸溜鼻子揉眼睛。那樣子讓人覺得怪可憐的。

大老佗著急,就偷著問爹:“這是咋回事兒?”

大老佗的爹說:“鬧不清?!?/p>

大老佗說:“那也沒法兒啦,只好上醫(yī)務(wù)所了。”

大老佗就領(lǐng)著獨眼去場里找赤腳醫(yī)生。

場里的赤腳醫(yī)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會針灸,會熬些草藥,沒什么大能耐。大老佗和獨眼去的時候,他正同一個漂亮姑娘說話。他看一看獨眼,說:“躺下吧?!?/p>

獨眼慢慢躺在那張又涼又硬的大木床上。

大老佗站在一旁,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悸動。像站在臺上等著判死刑一樣難受。

赤腳醫(yī)生走過來。站在床邊,說:“往下褪褪褲子?!?/p>

獨眼就解腰帶,往下褪褲子,一直褪到“止步”那兒就停住。

赤腳醫(yī)生在獨眼黑亮的肚皮上摸摸,光溜溜的;用手指彈彈,如熟瓜,發(fā)出“嘭嘭”的聲音。

赤腳醫(yī)生說:“是懷孕了吧?”

獨眼說:“是吧。”

赤腳醫(yī)生問:“怎么懷的孕?”

獨眼騰地坐起來,提上褲子,說:“跟你爹睡覺懷的孕!”

赤腳醫(yī)生一愣,想一想,覺得自己的話是說錯了,就說:“懷孕是懷孕,可不生我也沒法兒。這樣吧,我給你開個條子,到區(qū)上的醫(yī)院去看看去,興許有法兒?!?/p>

赤腳醫(yī)生說著,就坐到桌子那兒去,寫了張條子,又蓋了戳,交給大老佗。大老佗心想:我老婆的肚皮讓你摸個夠,沒解決問題就開個條子,頂屁用!回家就把條子扔了。第二天,他就揣了場子的介紹信和烈屬證,領(lǐng)著獨眼到區(qū)里去。

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跟赤腳醫(yī)生不一樣,又摸肚子,又照相,又化驗,又透視。最后醫(yī)生過來問大老佗:“你是哪個林場的?”

大老佗說:“我是支邊青年,五二年來的,一直在紅個滿林場。”

醫(yī)生說:“你家什么成分?”

大老佗忙掏出介紹信和烈屬證。

醫(yī)生看了,點點頭,說:“你老婆不是懷孕,是肚里長了個大瘤子?!?/p>

大老佗聽了,嚇一跳。心登時涼了半截。他看看獨眼,獨眼這時也正用一只眼瞅他。那樣子像跟他說:人活著就得這么睜一眼閉一眼的。

大老佗忍著,沒讓淚淌下來。隔了一會兒,他問醫(yī)生:“咋辦?”

醫(yī)生說:“割了去?!?/p>

大老佗咬一咬牙,說:“那就割了去?!?/p>

要割瘤子。獨眼就在醫(yī)院里住下來。大老佗也住下來護理。又捎信從家里捎來250元錢。大老佗想,這娘兒們雖然肥壯,可挨一刀子也不是好耍的。況且要從肚里拿出個大瘤子。就給獨眼買好吃的補養(yǎng)。他心里尋思,不管咋說,獨眼也是自己老婆。

獨眼受了感動,天天偷著哭。有回半夜把大老佗哭醒了,大老佗問:“哭啥?”

獨眼嗚咽著說:“沒能給你生一個……”

大老佗笑了。說:“你想哪兒去啦,不生,你我不是也活著?”但是他的心里畢竟是痛。

獨眼說:“你真這么想?”

大老佗說:“就是這么想。”

獨眼一把抱住大老佗,好像抱住個香噴噴的希望。然后,她就在大老佗的臉上使勁嘬了一口……

獨眼,女人。嫁給大老佗時37歲。在嫁給大老佗之前嫁過兩個男人。嫁給第一個男人時,她18歲,是個溫柔的女人。懂羞澀、懂親熱、懂疼愛。包羅著女性應(yīng)有的大部分優(yōu)點。結(jié)婚4年,不生。丈夫性情粗暴,怨她。揍瞎一只眼睛后離婚。隔二年,又嫁給一個男人。啞巴,無業(yè),靠打短工過活。沒活兒時就喝酒,醉了,拿獨眼出氣。獨眼自覺有女人之大缺陷,忍著,后來折磨至極,狂怒之下與啞巴對陣。后來卻懷孕。不慎,被啞巴打流了產(chǎn),又不孕。之后就再度離婚。在嫁給大老佗之前一直獨身?,F(xiàn)在,獨眼沒想到晚來有福,嫁給個大老佗,能說這樣通情達理的話。想來,從前打他,實在歉疚……

手術(shù)之前,要做許多準備。大老佗攙著獨眼在醫(yī)院的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就躺在床上等著。

那時,醫(yī)生護士穿梭般地來,獨眼看了,心里有點兒發(fā)怵。

大老佗說:“怕啥,城里的大醫(yī)院,把人砍碎八塊,再裝上,咋樣?——活!”

獨眼很吃驚,說:“真的?”

大老佗說:“當然真。報上說的?!?/p>

獨眼信以為真,心中頓覺釋然。

這時,醫(yī)生們就來了。讓獨眼脫光衣服,把她處理了一下,就放倒在一張帶輪子的床上推走。大老佗心里發(fā)毛,害怕。就跟著,一直跟到手術(shù)室門口。醫(yī)生說:“你回去吧?!?/p>

大老佗抓住床沿,說:“她一個人去,那咋行。”

醫(yī)生說:“手術(shù)的是她,又不是你?!?/p>

醫(yī)生說:“這地方,除了我們這些要上臺動手術(shù)的醫(yī)生和手術(shù)的患者,誰也不能進。”

大老佗不撒手,死賴著,說:“我是烈屬,你們就給個面子。我進去,也好給你們打個下手?!?/p>

門口的幾個護士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醫(yī)生給弄得哭笑不得,沒法兒,只好把他推開。

大老佗泄了氣,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掉眼淚。

大老佗一直在手術(shù)室門口守著,守了四個鐘頭。那時,手術(shù)就結(jié)束了,醫(yī)生們很滿意,認為這次手術(shù)是很成功的,他們在獨眼的肚子里割除了一個8.3斤重的大瘤子。因為長在子宮上,連子宮也割除了。

這一切過程,獨眼不知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覺。睡得好酣,好實在,然后就醒了,醒了之后,肚子也就癟了。那時,她慢慢睜開眼睛,可是,她的眼前卻很模糊。好像世界是一團蒙蒙的霧,她在沒有邊兒的,空蕩蕩的霧里飄浮著,沉墜著,漸漸地,她看見了光亮,看見了朦朧的物體。而后,她就看見一個實實在在的影子朝她飄來,飄來,一直飄到她的眼前。她聽到一個似乎來自很遙遠的聲音對她說:“好點兒啦?”……她想笑一笑,但是笑不了,就輕輕地嚅動了一下嘴唇,無聲地說:“是你呀,老佗……”

大老佗明白獨眼的意思。那時,他就有兩顆淚珠在眼眶里顫動。那里面,好像有個完美的世界,包容的只有他和獨眼……

獨眼仗著身體強壯,術(shù)后恢復(fù)得很快。她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就出院了。可是,大老佗像結(jié)婚時一樣,再一次領(lǐng)著一個和從前一樣癟著肚子的獨眼回去。大老佗的爹啥也沒說,那天晚上,他把他爹斗地主時偷著留下的一尊銅佛拿出來,放在炕上,又偷偷燒了一炷香……赤貧的大老佗的爹,斗膽兒干了件大逆不道的事兒。

大老佗和獨眼回來了,回到了場子;回到那個他曾對很多人說了很多次“種子”的地方,那塊土地沒什么變化,仍然是油黑松軟的,綿延的山嶺上,仍然是一片片驚慌得顫抖的松林,那些松林默默地站立著,絕望而又憤怒地等待人類的進攻。

剛一回來,大老佗和獨眼誰也不出門,木板院墻好像世界的邊緣,隔住了他們,使他們沒法兒邁出去。他們就待在那個院子里,度過漫長、單調(diào)又寂寞的時光。到了做飯的時候做飯,做完飯吃飯。晚上,就鉆進一個被窩睡覺。那時候,獨眼愿意把一切都給大老佗。身子,生命……她甚至希望,大老佗能像她從前揍他那樣揍她一頓。她把身子靠過去,靠在大老佗身上,靠得緊緊的。她愿意就那么靠著;或者干脆倆人一起融化,化作一洼清水,慢慢地滲進泥土,在真實、淳樸的泥土里匯合,凝結(jié)……閑下來時,兩人有時就面對面地坐著,誰也不說話。他看獨眼,獨眼也用一只眼看他。那時,他們竟顯得格外平靜、安詳。仿佛這兒本來就是這樣,實在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倆人的性情也全變了。他們不再打鬧,不再爭吵、賭氣,總是和和氣氣的。后來,他們就打開院門,走到外面去,有時,天氣要是好,他們還在大門口坐一會兒,看看天上悠悠飄過的云,或是一掠而過的飛雀。那時的心情,他們覺得,就如廣大開闊的天空。這之后,大老佗就上班了。

大老佗上班了,是新鮮事兒,也是平淡的事。在單位的人們看來,大老佗是上班了,他是沒上班了一段時間又上班了。大老佗自己卻覺得別人的眼神別扭??匆妿讉€站在一起說話的人扭過頭來看他一眼,他就覺得耳熱心跳。聽見哪兒突然傳來笑聲,他就憤恨得沒法兒。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塊靶子,在到處挨槍子兒。

有天大老佗和獨眼面對面地坐著吃飯,大老佗看著獨眼那只永遠閉著的眼睛和那只一會兒閉一下又睜開,一會兒再閉一下又睜開的另一只眼睛,心里忽然像有扇窗子打開,亮了。他在心里說,人活著就得像獨眼這么睜一眼閉一眼的。沒兒子能咋?就當那赤腳醫(yī)生是我兒子。

這么一想,大老佗的心就寬了。他覺得自己并不比誰矮,也不比誰高,人都是一樣的。

想到這兒,大老佗來了高興勁兒,去爹的柜子里拿出酒來,倒了一杯。

偏巧,這時李悅卻來了。一進門,看見大老佗端著酒杯,就說:“你這大老佗,說不喝酒了,又喝?!?

大老佗有些尷尬,端著杯子,說:“總沒喝,也饞,嘗嘗。”

獨眼忙過來招呼李悅,給她端凳子,又倒杯茶水。

李悅說:“別忙活了。我來,是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們。”

大老佗和獨眼都給李悅說懵了?;ハ喑虺?,就一起把目光投在李悅臉上。

大老佗說:“有啥好事能輪到我?除非雨點像鍋蓋那么大才能落我頭上?!?/p>

李悅笑了,就坐下,端起杯子呷口水。說:“這回就一個雨點兒,還真落你頭上了。你上報紙啦!”

大老佗吃了一驚,說:“別胡扯。我哪能上報?要是上報,也是挨批判?!?/p>

李悅就打口袋里拿出張地區(qū)的報紙,抖開。說:“咋能這么說。你聽聽。”就念道:“××區(qū)××醫(yī)院的全體革命醫(yī)務(wù)工作者,成功地為革命工人佗××的愛人割除了腹內(nèi)一個8.3斤重的瘤。這說明醫(yī)院不在大小、土洋,而要看它是不是革命的……佗××表示,要繼續(xù)革命不停步……”

獨眼聽到這兒眼就直了,好像心窩里猛地挨了一刀子。她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李悅,忽然一頭撲到炕上大哭起來。

這一哭把大老佗和李悅都嚇壞了。

李悅跳過去就抱住獨眼的肩膀,搖晃著說:“嫂子,這是好事兒,有啥哭的?”

獨眼一聽哭得更兇,像雞的脖子給誰掐住了似的,掙著命叫。

大老佗本想過去勸,礙著李悅在,就硬撐著說:“哭啥!一點小事兒。天還能塌下來?”

李悅說:“就是,我要不是替你們高興,我還不來呢……”

這工夫,大老佗的爹推門進來。他使勁兒白了李悅一眼。就沖獨眼說:“有啥可哭的?有孩子沒孩子這是命。我都想通了,你們還愁啥。這社會就是沒有養(yǎng)老的兒子,也沒一個餓死鬼的?!?/p>

獨眼聽罷,一下跳到地上,雙腿一跪,就給大老佗的爹磕頭。

李悅站一旁,心里很不自在,臉忽地一下變得通紅,像誰給潑了一盆豬血。

山變成了五花山,樹叢中飄墜著落葉,之后就下起雪來……

天冷得邪乎,好像要把整個世界凍成一個大冰塊似的。

大老佗的爹歲數(shù)大了,身子弱,扛不住這天氣,病了。開始沒怎么樣,吃些藥頂著,后來就病得嚴重。大老佗怕爹死,忙請了幾個年歲大的守在家里。赤腳醫(yī)生一天來三次,喂藥,打針,熬草藥。其他的還多虧了獨眼,她不怕臟,屎尿全歸她收拾。

那天晌午剛吃過飯,大老佗的爹就像放連珠炮似的咳嗽。大老佗急忙跑去把赤腳醫(yī)生找來。

大家圍住枯木般的大老佗的爹,看著赤腳醫(yī)生針灸、灌藥。隔了好一會兒,老頭兒才平靜下來。大家松口氣,都坐下來喝茶,這時,李悅卻來了。

李悅一進門就抿著嘴笑。大家看看她,穿著件又肥又大的黃色棉大衣,比平時顯得寬綽不少,而且前邊的衣襟凸起來,好像藏著個什么東西。

獨眼說:“小李,你坐?!?/p>

李悅不坐,還是笑。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事兒似的。

赤腳醫(yī)生說:“你要是神經(jīng)不好,我給你扎一針。你憋出病來不要緊,看嚇著別人?!?/p>

李悅白他一眼,說:“你才神經(jīng)不好呢?!闭f著,就解開大衣,打里面托出一個胖乎乎的大約有三個來月的小男孩兒。

大老佗一看,上去就抱過來抱在懷里。大家也都笑著湊到跟前逗一逗。這時,只有獨眼扭過身去,機械地在一個盆子里涮毛巾。然后擰一擰,疊好,輕輕敷在大老佗的爹的額頭上。赤腳醫(yī)生捏著小男孩兒的臉蛋兒,對李悅說:“你啥時生的兒子我怎么不知道?也該讓他叫我聲爹才對?!?/p>

李悅上去拍拍赤腳醫(yī)生的頭說:“我生的兒子不是在這兒嗎?”大伙哄地笑起來。赤腳醫(yī)生覺得吃了虧,咧咧嘴,想說什么,又打住了,卻問李悅:“這到底是哪兒弄來的孩子?”

李悅摘下頭上的圍巾丟在炕上,說:“這小家伙是區(qū)上的一個同志在火車上撿到的。我上區(qū)里開會,正好碰上,死搶硬奪就給抱來了?!?/p>

赤腳醫(yī)生說:“抱來就抱來,人家老爺子有病,你抱這兒來干啥?”

李悅說:“說你蠢,就是蠢,跟豬差不多。抱這兒來,給大老佗當兒子唄!”

大老佗的爹聽了,一下把頭扭過來,他眼淚汪汪地朝李悅點點頭,像是表示無限的感激,又像是表示無限的歉意,就把眼閉上。幾顆淚珠沒關(guān)住,還是打眼角那幾條溝壑似的皺紋里滾落下來。

大老佗沒注意這些。他抱著小男孩兒左看右看,然后就抱給獨眼看。問:“取個啥名?”

獨眼這時也樂了,說:“你看著取吧?!?/p>

大老佗仰著頭想一想。說:“我看就叫種子吧?!?/p>

獨眼點點頭,說:“那就叫種子吧?!?/p>

偶有一夜,老佗夜半醒來,見當空半塊殘月,四圍寒星寥寥,甚是凄楚。百感交集之際,忽然警醒,想到:月尚有圓缺,況人乎?!頓悟,便陶陶然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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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陽畫報(2018年3期)2018-05-14 17:19:26
望著路,不想走
文學(xué)港(2018年1期)2018-01-25 12:48:30
評方小平《赤腳醫(yī)生與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在中國》
換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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