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蒲敘嵐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當朝著那張雪白的病床前走近時,她感覺是在靠近一座莊嚴的祭壇。
病床上的劉淑琳仍然昏昏沉沉地睡著。
因為居高臨下,蒲敘嵐在床邊站定的那一刻,把劉淑琳的面容再次從容地瀏覽了一遍:蒼白的眼瞼,發(fā)紫的嘴唇,日益塌陷的兩個顴骨,像兩座逐漸熄滅了巖漿和火焰的死火山。猛然間,蒲敘嵐的心臟似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
在此以前,處于所謂健康狀態(tài)的劉淑琳,一向是以一副高顴骨的面相直面這個世界的。
十一年前,她和高可攀相親見面的那天,也是在這家醫(yī)院里,只不過不是她現(xiàn)在躺著的這間病房,而是在她的辦公室里。她是這家醫(yī)院的一名病理分析學醫(yī)生,這個崗位和身份,使她不需要直接面對患者坐門診開處方,而是在醫(yī)院四樓的僻靜一隅,靜悄悄地搞一些病理理論方面的研究性工作。和高可攀相見時,她已經(jīng)是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了。
蒲敘嵐就是他們這次相親會面的中間介紹人。
高可攀在約定的時間趕到醫(yī)院,敲開財務室的門,找到了蒲敘嵐。蒲敘嵐在辦公桌前抬眼看見他,春風滿面地迎了出來。她把他拉到走廊一角,悄聲問他,照片滿意嗎?他說,還行吧。她說,比你年齡大啊,大三歲呢,你可要考慮好。他說,我知道,你電話里說過了。她說,人家人品端正,作風正派,軍人家庭,父母都是老八路。他嘿嘿一笑。她說,你偷笑什么?他說,這個電話里你也說過了。她略微愣了一下神兒,隨即拍巴掌說,好啊,看來你是王八吃秤砣,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
蒲敘嵐把高可攀帶進劉淑琳的辦公室里。
劉淑琳獨自擁有一間大辦公室,條件相當寬裕:沙發(fā)茶幾,開水熱茶,窗臺上養(yǎng)著綠葉盆栽,每盆都侍弄得很好。綠蘿葳蕤,君子蘭葉脈舒展,郁郁蔥蔥,單位里和劉淑琳相好的幾個女同事,工余時間都喜歡往她這里跑。
女性間的那種蜻蜓點水式的寒暄和鬼鬼祟祟般的私密話說過之后,蒲敘嵐這才把身后站立的高可攀正式介紹到劉淑琳面前。那一刻,劉淑琳認真端詳了一眼面前的這個男人。
他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整整齊齊的,甚至是簇新的,但又總覺得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樣。當他們深入交往之后,她終于明晰下來。是的,高可攀就像一個空虛的大紙箱子,里面圍攏著一個偌大的空間,正等人往里面填充些東西。那是1986年,西裝和一腳踏的松緊口皮鞋已成為社會上的流行大潮,而高可攀卻是叛逆者般地穿著一身私人訂制的中山裝,腳踏系帶的尖頭黑皮鞋,鞋尖擦得瓦明锃亮,似乎能映出上半身的倒影。他梳著飛機頭發(fā)型,頂端朝正前方稍稍向右傾斜一點兒的方向飛揚出去,打著摩絲,既富有彈性又能迎風招展,黑漆漆油亮亮的,煞是扎人眼目。他舉止動作彬彬有禮,略帶磁性的男中音,講一口標準的鐵路系統(tǒng)普通話。在介紹自己時,他頭腦清晰,思路敏捷,話語分寸和詳略輕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他被分配到北郊的車輛段,具體崗位是車輪病害檢測員,每天戴著一副滿是油污的勞保手套在室內鋼軌上反復滾動一組組車輪,借助一種紅外線儀器檢測輪體上的隱患或損傷。這屬于高強度的體力工種。不過很快,他就被借調到機關的財務室打雜駐勤了。前不久,對他轉崗提干的正式調令已經(jīng)下達了。所以,坐在劉淑琳面前的,是個已轉換了身份的嶄新的高可攀,是個目光炯炯蓄有滿腔凌云之志的高可攀。高可攀是聰慧的,更是圓熟的,他僅僅簡單地交代了幾句現(xiàn)狀,把主要的話語集中在渲染和描述以前在車輪病害檢測員那個工作崗位上的艱辛和苦累,從而把眼前的交談氛圍營造得歡快輕松,同時給對方留下一種相當感性的個人形象,以及透露出自己快樂勇敢、堅強皮實的性格優(yōu)點。這些東西,其實是最招女性內心里喜歡的。
他說,下班后,別說兩只手了,整個人都讓油泥滋住了,渾身上下,油汪汪一大片,跟從油鍋里撈出的一根剛剛炸好的油條差不多,臉上只剩兩只眼睛是白色的。你們要是和我迎頭碰見了,真能嚇一大跳。
那次會面結束后,蒲敘嵐替劉淑琳把高可攀送出來,一直送到鐵路中心醫(yī)院的大門外。在大門口右側的那棵老槐樹底下,借著濃密的樹蔭,他們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陣子。蒲敘嵐問他,印象如何?有感覺沒?高可攀粲然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齒,隨口說了句,還行吧。什么叫還行吧?蒲敘嵐朝他肩膀上狠推了一把,說,我看是一見鐘情吧?高可攀說,就看人家是啥意思了。蒲敘嵐又朝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豪氣地說,她啥意思不用你操心,包在我身上!實話告訴你吧,我就可以替她做一半的主,看出我們的關系來了吧?高可攀說,看出來了,又鐵又瓷實。蒲敘嵐不依不饒,興致盎然地問,老實告訴我,你給她打了多少分?這有點難住高可攀了,他吭哧了一會兒,遲疑地說出來一個數(shù)字,九十五吧。蒲敘嵐煞有介事地大驚小怪了幾聲,九十五?這么高的分啊!那我再問你那剩下的五分扣在了哪里?高可攀沉吟了幾秒鐘,鼓起勇氣,舉起一只手,并叉開大拇指和中指,在自己臉孔面前比畫了一下。蒲敘嵐困惑不解,一連聲追問,啥意思?啥意思?這是啥意思?高可攀嗤笑一聲,躲躲閃閃地說,其實都不錯,就是這里——他指了指顴骨的位置,說,好像有點高。蒲敘嵐第三次朝他肩膀上猛捶了一拳,說,你看得真仔細!的確,她就是那種高顴骨面相。提前告訴你,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從前的算命先生說過:高顴骨女人大多心硬主意正,男人一般不好應付。
他們在醫(yī)院大門口的槐樹蔭下私密交流的時候,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望著他們。劉淑琳站在那扇朝西的窗戶前,除了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蒲敘嵐的那幾次肢體動作她也看見了,舌底隨即泛起絲絲溫潤的液體。她揚起手指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腦海里一個簡單而直接的念頭冒了出來:算了,就他吧,別再瞎等了。
劉淑琳身體動彈了一下,蒼白的像塑料薄膜一般的眼瞼隨即大大地張開,露出幽深烏黑的眼睛。
我又睡過去了。她支撐著坐了起來,像做了一件多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似的,滿臉的沮喪和懊惱。
你本來就應該好好休息,抓緊一切時間好好休息。蒲敘嵐說。
蒲敘嵐順手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幫她重新平躺下去。劉淑琳條件反射般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被觸到的肩膀,仿佛是要甩掉一只正準備爬上她肩頭的小貓小狗似的。
你這樣不對!蒲敘嵐的臉唰地一下紅了,脹得鼓鼓的,說,你這么糟蹋自己,真的不要命啦?
劉淑琳探出身子,伸長手臂要去夠床頭的鐵皮柜的拉手。僅僅是這么一個舉動也讓她喘息起來。蒲敘嵐彎腰替她打開鐵皮柜的小門,拽出一件織到一半的小號毛衣,高脖領,黃銅色的。是織給亮亮穿的。
第四件了吧?
至少要織好十件。劉淑琳說,這還差得遠呢!
你昏了頭了吧?蒲敘嵐被自己的氣急敗壞嚇了一跳。你當這是入冬前儲存大白菜呢?你織這么多,亮亮得穿到什么時候???他現(xiàn)在才六歲,剛上小學,就算一個冬天穿一件,年年不重樣,把它們穿完也得十年。十年,亮亮都十六歲了,半大小伙子啦,得有這么高了吧?蒲敘嵐用手比畫了一個高度,有一米七,又或許一米八。你想過沒有?
劉淑琳的雙眼里瞬間劃過一道灼熱的光焰,她一把拽住蒲敘嵐的手臂,像求證真理般虔敬恭順地問,敘嵐,好妹子,你預測的準確嗎?十年以后,我的小亮亮真的能長得那么高大嗎?她也用一只手學著蒲敘嵐剛才那樣比畫起來。
能能能,我的老天呀!蒲敘嵐嘆口氣,說,我算服了你了。
劉淑琳意猶未盡,而且不依不饒,說,一個小孩子將來能長多高,除了營養(yǎng)、生長環(huán)境、體育鍛煉這些外部因素之外,起決定作用的還是遺傳因素。我這話沒錯吧?你看啊,亮亮他爸在男人里并不算高,滿打滿算也就一米七零,我呢,才一米六六。
蒲敘嵐撇了撇嘴角,說,他爸在男人里算正常,你在女人里可算長頸鹿了!
我和你討論正經(jīng)事呢,你扯這些閑篇干嗎?劉淑琳氣得背過臉去。
好好好,我錯了,好人不和病人置氣。蒲敘嵐趕緊扳過她的肩膀,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放心吧,兒子隨媽媽,閨女隨爸爸。你忘了這句老話了?你家亮亮呀,一定青出于藍勝于藍,隨你,長成個一米八的壯小伙,而且聰明英俊,迷倒一大片女生。到時候啊,你就幫他挑媳婦吧,能讓你挑花了眼。蒲敘嵐像哄一個執(zhí)拗的孩子一樣輕聲細語地在劉淑琳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這是老話,也是迷信。我是學醫(yī)學科學的,我不會當真。
求求你啦,你就當一回真吧!難道就你那個科學準確?幾千年了,老人們一輩輩都是這么念叨的,你就不能相信它一回?
劉淑琳埋頭開始了她的編織。她面色慘白,雙手卻異乎尋常地散發(fā)著青黑色的光暈。手背上靜脈血管集中交織的那片狹窄的區(qū)域內,鼓著新鮮的大血包,左右手背各一個,相當對稱,仿佛它們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對兒似的。
蒲敘嵐握住了她的雙手,要把那對正在上下舞動的編織鋼針奪下來。劉淑琳躲開了她,并用一支鋼針輕輕地扎了對方一下,以示警誡。干嗎?她說,不要給我搗亂。
蒲敘嵐說,淑琳,不要再這樣了!你這是要干嗎?想把自己早點弄死嗎?
劉淑琳手中繼續(xù)編織,始終低垂著頭幽幽地說,你看,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蠢,我知道孩子會不斷地長,所以每件毛衣都是不同的尺碼,一件比一件大,有的大一號,有的大兩號三號。孩子在某一個階段,某一個歲數(shù)里,或者某一個季節(jié)里,會突然躥起來,尤其是男孩子,躥得像白楊樹一樣,又高又直,讓你目瞪口呆。這些我都預先盤算好了,幾歲該穿多大號的,大多少合適。
蒲敘嵐說,淑琳,有這個必要嗎?你看你的手,已經(jīng)腫成什么樣了!護士都說,血管板結,針頭都扎不進去了。
手上扎不進去就往胳膊上扎,胳膊不行了就往腳上扎,腳上也不行了就往腦袋上扎,全身這么多地方,還能容不下一個針頭?
蒲敘嵐無言以對,定定地看著她。她的那兩只手上下翻飛,像舔舐著毛線的兩團晦暗的火焰。病房里空氣凝固了似的,黏稠地壓迫著蒲敘嵐的耳膜,除了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還有劉淑琳抻拉毛線時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碎紙片般的輕微響動。
敘嵐,你過來,坐到我跟前來。劉淑琳忽然停住了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朝她望過去。
蒲敘嵐看見,劉淑琳兩個眼眶黑洞洞的,但里面閃爍著一種火星,一明一滅的,非常古怪。她感到了一絲恐懼,心尖兒莫名地顫抖了一下。她猶豫了那么一秒鐘,終于鄭重地在她身邊坐定,側過身子看著對方的臉:那張臉枯槁凋零,生機和血色眼看著就要消失殆盡了。抹布!這個詞突然鉆進她的腦仁里,對,抹布,一塊蘸過水的抹布,水分是暫時的,舒展也是相對的。面前這個女友是多么悲哀?。∑褦棺聛頃r,輕撫了一把自己的胸部,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在那一刻,她為自己當下的身體狀況感到由衷的滿意。是啊,沒有比現(xiàn)在更滿意的了,飽滿的活力,甚至還有充沛的情欲。人與人就是這么參差不齊:她最親密的女友、女同事患了白血病,而且病情惡化之迅速,早已成為全院一個“公開的秘聞”。
敘嵐,聽我說,你不要說話,只聽我說。
你說吧,我聽著。
噓,噓!劉淑琳在唇間豎起食指,去把門插上!
你要干嗎?
去插上,聽我的。
蒲敘嵐起身去插了門,舉止猶猶豫豫的。當她重新坐回到病床邊緣后,劉淑琳便向她敞開了心門。她說,我快要死了。你們大家說什么好聽的話都可以,那是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可我是干什么吃的?。课沂遣±硌芯糠治鲠t(yī)生,我了解我的身體,也知道我這個病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可逆轉了,什么放療啊化療啊血液透析啊骨髓移植啊,救得了一時,救不了命。這是我體質的問題,先天性的,我不怨父母,不怨任何人,不怨醫(yī)療技術條件,只是覺得非常對不住高可攀。結婚前我曾向他坦言,我體質有發(fā)生病變的概率,請他慎重考慮。結果你也知道,他義無反顧,我們就那么一路走過來了,這中間把什么禁忌都破了,還不管不顧地生下了孩子。謝天謝地,孩子是健康的!亮亮出生后,我們給他做過全面檢查和各項指標測試,那種令人揪心的事沒有出現(xiàn),老天仁慈無邊,把我們的優(yōu)秀基因都遺傳給了他,把我的糟粕基因統(tǒng)統(tǒng)剔除在外。一想到這一點,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感恩,我知足,所以我現(xiàn)在無所畏懼,我不怕死,真的,一點兒也不怕。
你躺下歇一歇吧,蒲敘嵐輕聲地說,看你額頭上,這么一會兒工夫就出了這么多白毛細汗。她拿起一條干凈的手巾開始替她擦拭著額頭和脖頸。
讓我把話說完。劉淑琳抬起一只手阻止她的這一舉動。
把話攢起來慢慢說,咱倆有的是時間。
放屁!你有的是時間;而我,已經(jīng)所剩不多!
這樣的粗魯和不近人情,對于異常熟悉劉淑琳的蒲敘嵐來說,是陌生的,或者說是頭一遭。
傳來了敲門聲。是值班護士小郎。又該輸液了。一天三次,上午下午晚上,每次平均五部液體,紅的白的黃的,甚至還有紫的,它們掛在劉淑琳床頭的架子上,像一群扁平形狀的彩色氣球,彼此簇擁在一起,散射出一種艷麗而沉重的光暈。
蒲敘嵐走過去打開門,側身示意小郎進來。小郎把小推車推到劉淑琳床前,俯下身說,淑琳姐,今天感覺怎么樣?頭還是那么暈嗎?嘔吐了幾次?劉淑琳微微擠出一絲笑容,說,謝謝你,小郎,我很好,一天比一天好。小郎說,那就好!我們都盼著你早點好起來呢!小郎護士為她扎針,費了好大的工夫,這次手背上完全扎不進去了,只能選擇臂彎處下針。這里離心臟太近,小郎說,輸?shù)囊后w刺激性又很強,淑琳姐,這不是長久的辦法。蒲敘嵐用開水燙了兩條毛巾,趁劉淑琳又開始輸液的空當,趕緊將熱毛巾敷在她的兩只手背上,劉淑琳包裹了熱毛巾的手,頓時像兩只肥厚的熊掌一樣平伸著。小郎朝蒲敘嵐點點頭,敘嵐姐,就得您來管管了,淑琳姐一刻也不肯歇著,毛衣總是織個不停。
小郎護士離開這間病房前,還預報了一個消息:院長副院長等領導,明天可能要集體來探望病人。
這是多么大的榮譽啊,小郎臨出門前說,我們真羨慕您!
去把門插上!小郎前腳走,劉淑琳后腳便對蒲敘嵐發(fā)出這個指令。
你到底要干什么?
照我說的去做。
蒲敘嵐重新插了門,坐回到劉淑琳的身邊。劉淑琳拽住她的袖管,說,這些都毫無意義,什么領導看望啊,同事鼓勵啊,單獨病房啊,毫無意義。我早就看透了這些東西,但有一個人和我徹底相反,他特別在意這些,相當看重這些虛幻的東西,他認為這些就是人生價值,是成功的體現(xiàn)。知道我在說誰嗎?——高可攀,我愛人,我家亮亮的父親——噓噓噓,你不要打斷我,耐心聽我說完。我們一起生活十一年了,我相當了解他,對他認識得很清楚、很透徹。他是個虛榮的男人,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經(jīng)常看不懂生活的本質,說白了吧,還是個大男孩,成年的大男孩,為人夫為人父的大男孩。當然,這是他的本性,無法改變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嘛。我現(xiàn)在對你說這些并不是在責備他拜你所賜,我就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這都是我的命,我能怎么著?我現(xiàn)在對你說這些,是在對你交代后事,是要把他托付給你,鄭重地托付給你。
托付給我?蒲敘嵐的一雙眼睛此刻都瞪圓了,你在說些什么?
別害羞,敘嵐,別不敢正視。我走了以后,你倆肯定會偷偷相好的,百分之百。你別那么看著我,我不是胡言亂語。你欣賞他,他也偷偷地喜歡你,喜歡你的性格,喜歡你的容貌、身材。那就相好吧,這太正常不過了。他孤單一人,你去關懷他,安慰他。我要感謝你,感謝你幫他度過那段難關,度過那段艱難的人生低谷期。但是,我拜托你,你要引導他,讓他踏實下來,再幫他好好介紹一個安穩(wěn)的女人,身體一定要健康,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的,讓他把后半生的日子過好,也把我們家小亮亮照顧好……
夠了!蒲敘嵐柳眉倒豎杏目圓睜,臉頰緋紅而滾燙,如被一盆炭火炙烤過似的。她快步走到門前抽開插銷,邁出門檻前,又扭身回敬了一句,你不但身子病得不輕,腦子也燒糊涂了!
第二天一整天,蒲敘嵐都沒露過面。
院領導們倒是來了。看來小郎護士的預報還是蠻準確的。
他們帶來了一大捧鮮花,還有五彩繽紛的熱帶水果提籃,病房里立刻煥發(fā)出一大片熱烈的光彩。他們噓寒問暖,俯下身子拉住她的手,叮囑她一定要鼓足信心和病魔抗爭到底。院領導們集體探視的過程中,她丈夫高可攀始終陪侍于近旁。他攥著雙手,呼吸有點急促,眼眶里似乎有種潮乎乎的東西,閃爍著晶瑩的光芒。當領導們要告辭離去時,他面色潮紅,唇齒翕合顫動。院長握住他的手,說,小高啊,這段時間辛苦你啦!高可攀說,只要她能好起來,我辛苦點算什么?院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啊,優(yōu)秀的男人,模范的丈夫,咱們醫(yī)院職工的好女婿。
人們雜沓而去后,劉淑琳把高可攀喚到跟前。
你去把亮亮接來吧,她說。
昨天剛帶他來看過你。你不是說,讓他隔一天來一次嗎?
從今天開始,我要每天見他一次。
小家伙一臉古靈精怪的表情。先是站立在病床前一米以外,一言不發(fā),蜷著兩只手,低下腦袋摳自己的指甲。一會兒又揚起小臉兒四面張望,專注地看,看天花板上的紫外線消毒燈管,看雪白的被單和床罩,看病床一頭的降搖把兒,盯著那個輸液鐵架像盯著《奧特曼》里的新魔怪,最后目光落在那些架子上懸掛的液體藥物上。他一動不動地仰頭看著,小嘴巴里漸漸發(fā)出聲響,是那種“吱吱——吱吱”的聲響,像在模擬他的噴水槍的發(fā)射,又像是火龍怪物即將噴出火焰的前奏曲。后來,他就開始喘氣,故意大聲地喘,把聲響傳播出來,把小胸脯一脹一縮的整個輪廓呈現(xiàn)出來,小肩膀一上一下地浮動,神態(tài)夸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又荒唐又好笑。他的媽媽也學他的樣兒,一言不發(fā),就那么笑瞇瞇靜悄悄地靠在床頭望著他。她知道兒子在憋著一股勁兒呢,所以她也學他,看誰憋到最后撐不住。
小家伙朝空中跳了一跳,落下來時,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他突然竄到病床的那一頭,蹲下身來奮力搖那個操縱起降的搖把兒。他畢竟還小,起初根本搖不動,但他很頑強,咧開了小嘴巴,牙縫里擠出“哎呀哎呀”的加油聲。搖把兒終于轉動了,劉淑琳的上半身一點一點地升了起來。她實在抑制不住了,發(fā)出了“嗤嗤”的笑聲,亮亮,你的小胳膊真有勁兒??!小家伙受到了非凡的鼓勵,搖得更起勁更賣力了。
床板的那一頭已經(jīng)明顯地翹起來了。
亮亮,亮亮,她喊他,火苗一樣溫暖的眼神望著他,手里舉著一根剝開皮的香蕉,快點,到媽媽這兒來,來呀!
小家伙這次騰地一下跳起來,像條徑直沖上岸邊的大鯉魚,撲棱棱一路潑灑著水點子,一躍而起蹦到病床上,撞進了媽媽的懷里。
他抓撓她,用小拳頭捶打她的后背,后來一只五指叉開的小手又越過她的肩頸,探進她的頭發(fā)里,像小耙子一樣,在她正在稀疏的發(fā)絲里一陣耕耘。小手抽出來的時候,母子同時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景象:一縷縷色澤黯淡的頭發(fā)纏繞在了他的手指頭上。
小家伙不吭氣了。幾乎就在那一刻,他安靜下來。他把那只小手慢慢舉起來,越過頭頂,舉到正對著病房窗外射進來的那一片燦爛的陽光里。深秋下午五點的太陽光線明朗而質樸,小家伙舉著頭發(fā),五指張開,手掌擋住了一小片光芒,而穿過指縫間的光芒就顯得更加耀眼奪目。那些纏繞在他手指上的頭發(fā),反射出許多金屬質感的光輝。他擁在媽媽懷里,側著小腦袋看,又晃著小腦袋看,每個角度里都有不同的收獲。最后,他捕捉住了一種最強烈的光輝。他把小臉仰起來,仰得盡量高,下巴頦都快蹭著媽媽的下巴頦了。他說,媽媽,你的頭發(fā)是綠色的!媽媽,你的頭發(fā)怎么會是綠色的呀?
綠色的?媽媽用嘴唇拱了拱兒子的小手,說,真是綠色的嗎?
就是綠色的!兒子氣鼓鼓地喊道,不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黃色的,就是綠色的。
你喜歡媽媽的綠色頭發(fā)嗎?
兒子沉默了一小會兒,說,不喜歡。
為什么呀?
我喜歡它們全都長在媽媽的頭上,不喜歡它們掉下來。
這下輪到媽媽沉默了。媽媽從床頭鐵皮柜的抽屜里找出一個精致漂亮的小鐵盒,橢圓形的,盒蓋邊緣上有兩道凸起的金色棱線,棱線以內印刷著許多外文字母,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一大片。
她打開那個盒子,把嵌在里面的塑料襯墊取出來扔掉。她望著兒子的眼睛,輕聲說,亮亮,把媽媽掉下來的綠色頭發(fā)都保存到這個小盒子里好嗎?
為什么要保存掉下來的頭發(fā)?它們又不值錢。
因為……媽媽沉吟了一小會兒,終于字斟句酌地說道,把它留作紀念啊。要是你以后不能經(jīng)常看見媽媽,或者很長很長時間也看不到媽媽,你就可以悄悄地打開這個小盒子,看一看媽媽的這些綠色頭發(fā),聞一聞它們的味道。
兒子有好半天沒有吱聲。突然,他甩起小手打掉了媽媽手里捏著的鐵皮小盒。它墜落于地,發(fā)出尖銳清脆的聲音。他奮力扭過身,看著媽媽的臉,目光直直的,小臉蛋也憋得紅彤彤的,隨即兩臂死死地箍住媽媽的身子,就像要跟誰展開一場摔跤比賽似的。他的眼淚濡濕了媽媽的前胸,嘴角也淌出了清亮的口水,一截一截地淌下來,拖在下巴上,又黏又長,像擺動的鼻涕蟲。
僅僅隔了一天,蒲敘嵐又出現(xiàn)在劉淑琳的病床前了。事實上,在劉淑琳整個住院治療期間,除了那一天之外,她是天天必到。她故作佯怒之狀,扯下劉淑琳手中的毛線編織,抽掉她床頭倚靠的枕頭,強硬地將她按倒重新平躺下來。
拜托,枕頭是用頭枕的,不是用背靠的;這張床是供你治病的,不是供你干家務活兒的;這里是病房,不是紡織車間。
這回,劉淑琳任她擺布,一副懂事聽話的乖巧模樣。誰也沒再提那天私密談話的事,彼此之間近距離面對面時,表情和神態(tài)都平平穩(wěn)穩(wěn)的,仿佛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那件事一樣。
不好好上你的班,堅守你的崗位,劉淑琳平躺下后說,老往我這兒跑干什么?
我賤,放心不下你,行不?
不行,這個理由不充分。
你顴骨高,心狠命硬,我克不過你,怕了你了,行不?
行了,這個理由倒是蠻別致的。
蒲敘嵐挨近了她,彎下腰,她們摟抱在一起。
幫我擦擦身子吧。劉淑琳輕聲說,昨天你不來,我就一天沒有擦身,感覺又有點味兒了。
你家那個人昨天不是一直都在嗎?干嗎不讓他給你擦?就會依賴我!
唉,皮膚都開始褶皺了,越來越像個老太太了。尤其是這兩個乳房——
我怎么會不知道,它們以前跟你臉上的那對顴骨一樣,不可一世。
可是現(xiàn)在呢,耷拉著,又干又癟,像拉了秧的老絲瓜。
那怕什么?讓他看看怕什么?
你不懂,不是怕什么,而是想給他多留下一點兒好的印象、美的記憶,這些丑的、難看的、不雅的、萎縮的,能遮掩一時算一時。
直到今天,蒲敘嵐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樁比較怪異的情景,發(fā)生在她去高可攀家過夜的第四個晚上。
正在興頭上,她的脖子好像蹩了一下,非常輕微,后腦勺上像被什么東西給硌了一下似的。她“哎呀”了一聲。
怎么了?他停了下來,口里吁吁地吐著熱氣,柔聲細語地問,剛才好好的呀?
她的照片你撤了嗎?她忽然有點緊張。一種麻酥酥的涼意,從她赤裸的腳尖開始,悄悄向上漫滑。
都快一周年了,還掛著干嗎?
你倆那張婚紗照呢?
你今天好奇怪??!頭一回來家里那次,你不是挨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嗎?那張撤得更早,我怕睹物思人,沉浸在傷感中不能自拔。
你把燈打開。
你不是不愿意開著燈嗎?他嘿嘿竊笑,表示領悟了她的心意。
打開燈吧。她的語氣里摻雜著一絲煩躁。
黑暗中,他倆都靜默了幾秒鐘,彼此能聽見對方起起伏伏的呼吸聲。
燈亮了。她再次全部映射到他的眼前:從頭至腳,一襲雪白的肌膚,光滑舒展的紋理,鏡面一般倒映著她那一頭茂盛的發(fā)絲,藍幽幽的發(fā)髻邊緣,泛著許多星星點點的深色光斑。
她先是朝臥室四壁環(huán)顧一周,后來便掀開了枕頭,摸出一個橢圓形的小鐵盒來。
這是什么?你的嗎?
他接過來正正反反看了幾遍,還豎起來側著看了幾眼。不是我的,他嘟嘟囔囔地說,我要這種東西干嗎?像是個小藥盒。你是醫(yī)務工作者,應該識貨。
她又拿過去看,也學著他的樣兒,正看反看,還豎起來側面看。拜托,她說,我是醫(yī)院財務室的小小出納員,不是醫(yī)院藥劑科的藥品分揀師。不過,不過……這個藥盒子看上去真的很眼熟,在哪里見過呢?哎,對了,她住院期間是不是服用過這種藥物?
她正要把它打開來一探究竟。
蓋子竟然扣得很緊,到底是進口貨,設計很考究。一時不得要領,她沒能把它立即摳開。他還處于那件事的興頭上,見她磨磨唧唧于這檔子小事,不免有點不快。趁她不備,他一把將它搶了過來。
此刻,那只小鐵盒子被他捏在兩指之間,高擎于頭頂。他特意在她眼前開始奮力地晃動它。沒有任何聲響,而且捏在手指上,感覺輕飄飄的。真的,一點兒重量也找不到。
他揚手一甩,那只盒子飛了出去。
還沒等它完全碰擊于地傳回尖銳清脆的回響,他便躍身而起,朝她光潔閃閃的胴體撲了過去。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