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9月16日下午4點半，鄭州。

穿過一條只能兩人并排行走的逼仄小道，里邊就是著名的“尬舞網(wǎng)紅一條街”。它位于人民公園與河水發(fā)黑的金水河之間的狹長河堤上。

像往常一樣，尬舞網(wǎng)紅“紅毛皇帝”“二強”“少林”各自把音箱搬到小廣場的一角。各團隊成員們調(diào)試好手機上的直播軟件后，站定在廣場中央，等著伴奏響起。

所有歌曲的節(jié)奏都是“嘭——嘭——嘭——嘭”的重低音，一邊一個男聲唱著“把酒倒?jié)M，來他個不醉不休，我不想再問君有幾多愁，所有煩惱向東流。”另一邊一女聲唱著，“昨日鮮血為誰淌，昨日琴聲誰奏響，昨日誰觸驚天怒，昨日誰踏王者路?！?p>

尬舞網(wǎng)紅們，前排左一紅毛皇帝、左二電王、中間右一水仙、后排右一彝族三兄弟之老三。

尬舞網(wǎng)紅們跳得隨心所欲，肢體扭動得怪異，正因為這樣奇異又自賞的舞姿，這一切被網(wǎng)友們總結(jié)為“尬舞”——以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審美來看，這些舞姿確實令人尷尬。

三個團隊的表演場地平均距離不足50米，每個團隊的尷尬舞姿都吸引了不少觀眾。

打斗是在尬舞進行了1個小時之后發(fā)生的。一個光著上身、肩頭貼著醫(yī)用紗布的青年帶著兩個兄弟出現(xiàn)在二強的場子。

二強團隊見狀，七八個人一圍而上，揪住一個人放倒，開始圍毆，另兩人個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經(jīng)人勸架，二強團隊停止了毆打。來人捂著滿是鮮血的腦袋逃離了現(xiàn)場。

“這不是第一次了，打架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這里成三不管地帶了?！币晃挥^眾拍攝下了視頻，配上“尬舞打架”的標題，隨手發(fā)到了快手上，點擊量很快破千。

當晚，二強在100多萬粉絲的直播間里說自己“被打得腦震蕩，胃出血了”。紅毛皇帝的粉絲則在直播間說，“在現(xiàn)場的都知道，二強一幫人把對方打得滿臉出血，他自己一點事兒沒有?！?/p>

隨后，大量用戶涌入紅毛皇帝直播間，大罵紅毛皇帝離開二強團隊是“叛徒”。

這是一個江湖，最初，這些尬舞的成員都在一起表演，原本算是一個團隊，最多的時候有50個人，后來因為成名后的利益紛爭，逐漸分裂開來。

分裂

“你成網(wǎng)紅了，《都市頻道》都報道你們了！”2016年6月的一天，顧東林聽到來店里理發(fā)的客人如此說。

當時，五十多歲的理發(fā)店店主顧東林還不叫“紅毛皇帝”，更不清楚“網(wǎng)紅”是什么意思。

但當聽到客人說網(wǎng)紅可以掙錢，一個月掙幾十、上百萬的時候，顧東林下決心要好好研究一下。

此前，他和一幫舞友經(jīng)常在鄭州人民公園跳廣場舞。一個叫二強的年輕人來到公園給跳舞的人們拍視頻。沒過多久，二強與他們商量著“跳時尚點的”舞蹈。二強拉來音箱，開始讓舞友們自由發(fā)揮，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后來他根據(jù)每個人的特點起了藝名：猴子（長相像猴子）、雙槍老大媽（跳舞打槍狀）、紅毛皇帝（紅色頭發(fā)）、電王（舞蹈像觸電樣）、化肥（跳舞像撒化肥）、長發(fā)女（頭發(fā)長）、少林（學過武術(shù)）……

這些人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慢慢變紅，只是自己還不知道，懵懂中，他們都變成了二強增加自己快手直播號粉絲的“工具”。他們當時的想法就是純粹的自娛自樂，而且二強還給大家買飲料喝，還時不時給作為流浪漢的猴子、電王等幾個人一些零花錢。大家何樂而不為呢。

但等到有錢摻和進來時，一切都變了。

當時二強在快手上的粉絲已經(jīng)突破30萬。“每天粉絲打賞收入都有好幾百塊，一個月少說得有上萬塊”，這對于靠理發(fā)為生的顧東林來說是值得羨慕的事情。

一天，大雪跳完舞，在超市購物時，接到一通電話。是二強邀請她到家里樓下開會，神秘地說有要事相商。大雪到了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團隊的七八個人在等著，里邊并沒有紅毛皇帝。二強開門見山，說起注冊公司運營尬舞團隊的事情。邀請他們來，是因為他們都是骨干。

下午4點之前，尬舞場地空無—人。

說完詳細規(guī)劃后，二強要求大家當場拿5000塊錢作為信用金。大雪問如果以后產(chǎn)生矛盾想退出怎么辦?！岸娬f退出就按照一個粉絲一塊錢折算。比如你在這期間漲了100萬粉絲，你就給公司100萬。”大雪表示要回家考慮下再做決定?！爱敃r二強的說法是以100萬粉絲的快手號入股，他和女朋友共占股60%?！项B童占股20%，剩下20%股份，其余幾個人分。還說我不出錢就離隊，記者采訪也不讓我參與?！?/p>

大雪當時已經(jīng)有12萬粉絲，一氣之下，退出團隊。后來，注冊公司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紅毛皇帝后來才知道注冊公司的事情，認為自己沒被尊重，因此產(chǎn)生了隔閡。再后來，粉絲們在二強的快手號上看不到紅毛皇帝跳舞了?！安皇俏覜]去跳，是二強跟團隊商量好，不拍我了。當時我沒快手號，他想把我封殺了?！?/p>

紅毛皇帝隨即買音箱、注冊快手號，與大雪一起，組成了“紅毛皇帝大雪團隊”。

隨之而來的是場地之爭。

因為在人民公園尬舞引起大眾非議，公園管理人員以他們是在搞商業(yè)活動為名驅(qū)逐他們。隨后，他們輾轉(zhuǎn)多地，紫荊山公園、紫荊山立交橋附近小公園、金水河河岸公園、人民路與太康路三角公園，每到一個地方，均被園方和警方以擾民、涉嫌商業(yè)行為，踐踏公共綠地為名驅(qū)逐。最后，紅毛皇帝找到了現(xiàn)在的這塊生存之地。

紅毛皇帝買了音箱，放在二強音箱的旁邊。各放各的音樂，各跳各的尬舞。第一天，二強沒有反應(yīng)。

第二天，紅毛皇帝又拉來了音箱，被二強的女朋友媛媛上前一把推倒。兩人開始罵戰(zhàn)，紅毛皇帝報警。

最后，紅毛皇帝如愿爭得了場地，二強挪到了里邊的一片30平方米空地。

此后，二強、紅毛皇帝、少林三分天下。

吸粉、蹭粉

2017年5月，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很多關(guān)于“鄭州尬舞路邊斗舞”主題的新聞，這是來自二強和紅毛皇帝大雪團隊斗舞的“杰作”。

“路邊斗了兩次，二強的人在路邊不走，把人氣都引到他那邊了，我看了當然生氣，也叫徒弟們在路邊跳起來。正好下班高峰期，路都堵了。但我們一般就跳1分鐘。錄兩個段子就走了。”紅毛皇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不久前，河南網(wǎng)紅“馬克”被二強請到現(xiàn)場唱了一首《我的小可愛》?，F(xiàn)場、直播間的觀眾都流向了二強團隊。紅毛皇帝生氣了，他把音箱搬到金水河邊，音箱對著二強團隊。徒弟們在發(fā)黑的淺水邊跳起尬舞。這一招很管用，人流流動過來了。紅毛皇帝稱之為“三英（徒弟）戰(zhàn)馬克”。

二強更甚，拿起直播架跑到河邊，飛身一躍，跳進河水里直播。人流又被吸引，直播間打賞不斷。

紅毛皇帝大雪團隊這邊跟進，全部跳入水中。二強團隊也跳水。

不出所料。這一“污水中尬舞”的新聞一度成為了全國的新聞熱點。甚至有一次，紅毛皇帝大雪團隊為配合某家媒體的拍攝，讓徒弟們跳入水中進行了表演?！叭思颐襟w從北京大老遠來宣傳、報道你了，你不得配合人家嗎？”紅毛皇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今年3月，分別來自美國、俄羅斯、印度的三名專業(yè)舞蹈家來到鄭州，與這些舞者切磋；河南綜藝節(jié)目《你最有才》中的冠軍獲得者李新義過來，并助演一場；《鄉(xiāng)村愛情》中趙四的扮演者劉小光出現(xiàn)在鄭州市人民公園，臨走前還關(guān)照，遇到事情，“四哥無條件幫助你們”。

“說實話，這些人看到我們火了，也是想來蹭粉、漲粉的?！贝笱Α吨袊侣勚芸氛f。

現(xiàn)在，漲粉比以前更難了。網(wǎng)紅們不得不想出更多的“創(chuàng)意”，比如自創(chuàng)打架舞、喪尸爬舞，扮上濟公、豬八戒等古裝造型，帶上貓狗等動物一起尬舞等等。

變性人 、彝族三兄弟、13歲少女

經(jīng)過一段漲粉比拼之后，三個團隊都走出了自己的“特色”。

二強團隊靠最開始積累的粉絲優(yōu)勢，穩(wěn)扎穩(wěn)打、抱團取暖。成員基本上各自運營自己的直播號。原本流浪街頭的猴王因為目前受到觀眾喜歡，所以二強給他提供食宿。粉絲給猴王的打賞都歸二強所有。

少林團隊的亮點是變性人網(wǎng)紅“妖嬈姐”和“夏秀美”。兩個人因為經(jīng)常有夜場酒吧、開業(yè)典禮等商演工作，舞臺經(jīng)驗豐富。妖艷的舞蹈加上變性人的特點經(jīng)常吸引觀眾駐足。

妖嬈姐此前曾在二強團隊跳舞，但因為一個月之內(nèi)妖嬈姐的粉絲就從0到了20萬，二強怕這樣下去被嚴重吸粉，以“傳播正能量、怕封號”為由，勸其離開。

紅毛皇帝大雪團隊最受媒體關(guān)注。經(jīng)常接受媒體采訪，因為他們團隊有6個徒弟：彝族三兄弟、妍妍、水仙、小童星雯雯。除了雯雯是鄭州本地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紅毛皇帝收的“可憐孩子”。

彝族三兄弟都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偏遠農(nóng)村。兩個16歲，1個18歲?？赡芤驗榧彝l件不好，三兄弟看起來都很瘦小。去年暑假，三兄弟偷跑到縣里，被人介紹到山東的鴨廠打工。此前他們從來沒到過比縣城更遠的地方。20多天后，他們厭倦了廠里繁重又枯燥的體力活兒，又偷偷從廠里跑出來。在鄭州中轉(zhuǎn)的時候，他們丟了錢包。在廣場流浪一周后，他們遇到了在鄭州西廣場跳尬舞的紅毛皇帝。

紅毛皇帝經(jīng)常直播徒弟們的日常生活。粉絲們看到吃的都是素菜，紅毛皇帝就開始每天做啤酒鴨、紅燒肉。粉絲們質(zhì)疑三兄弟年齡，他就去火車站辦了臨時身份證給大家看。粉絲們說給三兄弟的打賞都被紅毛皇帝收了，紅毛皇帝就承諾要給三兄弟買蘋果手機，開直播號。他常對徒弟們說，“越黑我們越火”。

尬舞的直播現(xiàn)場。

“紅毛皇帝師父對我們很好，給我們租了房子。開始還給我們洗衣服，后來煩了就不洗了。但我們喜歡大城市，不想回家。我這輩子一定要在鄭州混出個名堂。我就是干大事的人?！币妥逍值苤械睦隙攀牡┑┑卣f。

記者聯(lián)系老大的家人，家人表示期望三兄弟盡快回家?！袄隙?、老三還在上學的年齡，我們想讓他們回來上學。”家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小童星雯雯2005年出生于鄭州的一個工薪家庭。家人從小就注重對她藝術(shù)的培養(yǎng)，母親稱有一大部分收入都用來給雯雯報了各種藝術(shù)培訓機構(gòu)。她多次參加過電視節(jié)目演出，去過韓國做練習生，出過單曲。

“因為他爸爸常年不在家，家庭教育這塊是缺失的。但我是想讓她回來上學。她還這么小，以前看起來像個小童星，現(xiàn)在去跳尬舞，化濃妝、穿露臍裝，就是個小太妹。很多人在直播間說話很難聽。她開始說趁著暑假去跳著玩，結(jié)果現(xiàn)在陷進去了，出不來了?！彼赣H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雯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無論何人問起雯雯的年齡，紅毛皇帝都回答說是“16歲”。母親多次去接雯雯回家，雯雯要面子，不肯回去，還曾以死相逼?，F(xiàn)在雯雯住在紅毛皇帝租的房子里，屋內(nèi)除了兩張破床供彝族三兄弟和三個女孩休息外，只有一張破桌子，上邊供著一座鑲金關(guān)公像。“原來女孩在對面房間住，那邊房間漏雨，現(xiàn)在暫時住一塊兒了?！奔t毛皇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夜深零點后，鄭州火車站西廣場，人來人往。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我就是河南網(wǎng)紅第一人彝族三兄弟的老二。謝謝老鐵的禮物，沒毛病啊。”老二坐在廣場臺階上，旁若無人地對著手機大喊。不時引得路人扭頭注目。兩個月前，他還睡在旁邊冷冰的長椅上想念著家鄉(xiāng)，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忘記了回家的路。

另一個直播間里，流浪漢猴王邊直播邊與二強喝酒聊天。他覺得以后再也不用為住在橋洞下的日子發(fā)愁了。點開猴王的主頁介紹，上面寫著：在鄭州遇到二強，我的人生才算正式開始。

“這些跳尬舞的人，基本上都是沒有工作的草根，所以他們的生活很簡單。我們的生活也很簡單，就是來看個熱鬧?！币晃滑F(xiàn)場觀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楚門的世界》里，一天24小時都是現(xiàn)場直播。這些尬舞者和觀看者似乎都自愿投入一個心照不宣的“楚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