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1
如果你此時倔強,就永遠倔強。微胖的李小菊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漾開一臉朗月般的笑,眼睛里像有星星閃著,對我說了這句話。很多年以后,我只要做一件事情想放棄,就會想起她,不知道她現(xiàn)在到了哪里,是不是在繼續(xù)做她的語文老師,唱著《滿江紅》里那句“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把那本該屬于男兒的襟抱未開的惆悵唱得朗朗山月一般壯闊。
那年我才十歲,是一個不足五十斤、下巴尖尖的小女孩,但我已經(jīng)讀五年級了,覺得自己了解全世界,看得懂男老師對漂亮小女生的偏愛,也看得懂女老師眉眼里對某個男老師的情意,把后桌的男生打得哭過幾次,還不服氣老師不帶我參加書法比賽,擺過一幅自己的作品給他看,硬是逼著他帶我參賽拿了個獎回來。我們老師叫麥秋,高高大大的,很帥,一下課就跑到李小菊的房間里坐,對我們這群小屁孩問問題有些不耐煩,一心要和李小菊聊天,眼珠子只要到了李小菊身上就挪不開。在我強烈要求參加書法比賽的時候,李小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然后撲哧笑出聲來,說,好倔強的小姑娘,我喜歡。
不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麥秋忽然改成教數(shù)學,李小菊走進了語文課堂。她拿著課本走進來的時候,仿佛背上有光芒,整個人都亮閃閃的。她往講臺上一站,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風從窗外呼呼一吹,掀得小凌子桌上的語文書自己翻開了幾頁。我坐在旁邊,打了個冷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秋涼漫卷全身,我張目看了看同學們,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我又看李小菊,她也正看著我,笑意盈盈,我的身子不由地又暖了。
她說,孩子們,語文是什么呢?我說不清楚。但是,我只要教你們唱一首歌,你們應(yīng)該就能知道語文了。她這句話像消隱水一樣,將她身上的神圣光芒吞沒了,同學們像解除了某道巫咒,覺得自己與她平等了,一下子活躍起來,嘲諷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呢,還教語文,語文又不是音樂,干脆去當音樂老師好了。我有點替李小菊擔憂,可又總覺得她教的一定不是麥秋那樣的語文,所以即使是唱,也打算接受她。
只見她清了清嗓子,右手張開,緩緩伸到半空,眼神迷離,低聲開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慢慢地,幽怨中有了幾分高亢,音調(diào)在她嗓子里打了幾個轉(zhuǎn),輕輕吐出來,有著千鈞之力。所有人再次陷入安靜之中,屏息凝神,期待下句。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然后她重復(fù)了一遍,除了窗外飛鳥的聲音,就是她的聲音在空氣里環(huán)繞,帶著她的氣息,也帶著李煜那無法揮去的愁緒。雖然我并不知道那愁是什么,卻分明感受到那份愁緒的凄美。那時我才知道,世上有一種美,是讓人心痛的,而且恰恰是這種心痛才長長久久地詮釋著人生。同學們忘記了鼓掌,都傻了,然后,第一個掌聲響起,便綿綿不絕。所有人都要求她繼續(xù)唱這一類型的歌,這是迥然有別于當時流行歌的音樂,歌詞之美,雖然那時還小,說不上到底源于什么,但在動情處,卻是淚都聽出來了。
從此,李小菊教會了我們唱《虞美人》《揚州慢》《滿江紅》《聲聲慢》,所有的《紅樓夢》詞曲,我們課本里所有的詩她都自己譜曲子給我們唱,蕭蕭古風立馬就從她的唱腔里溢出來了。因此,她布置下來的作業(yè),大家沒有不爭先恐后完成的。所有人都想看她沒有看過的書,講給她聽,看她驚訝而喜悅的表情;所有人都工工整整地抄詩歌,抄各種漂亮的段落,想看到她批紅紅的“好”字;所有人都希望寫出一手好文章,被她用唱歌一樣的語調(diào)讀出來。但是,只有我的名字是李小菊提得最多的,因為我唱歌沒天賦,有的調(diào)子老是唱不上去,就在放學后找她重新教,咬著牙一遍一遍地唱;又因為我太喜歡那些詞,成天抄各種詩詞,搜集大量小說來讀,誰想阻止我都做不到。父親見我這樣癡迷,很擔心我荒廢學業(yè),讓李小菊來勸我至少放棄唱歌,我偏不肯。她便說,如果你愛語文,即使全世界反對你,你都要走下去;如果你此時倔強,就永遠倔強。我猛勁兒點頭,說,我記住了。
六年級時,我寫的每一篇文章幾乎都被李小菊表揚,有一次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將來某一天,她會以曾經(jīng)教過我而感到自豪,因為她說不定能在教材上看到我的文章呢!那時我是多么春風得意啊,雖然其實什么也不懂,可就是拼命地想讓她覺得我什么都懂,那么地熱愛語文,希望成為一名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終身理想是能夠讓我的文章進語文課本,讓李小菊看到時,眼睛里的星星閃閃發(fā)亮。
人生是有很多命定的。如果我沒有在那么懵懂卻又自以為什么都知道的年紀遇到李小菊,也許我就不會愛上語文;如果我不愛上語文,我就不太可能在高一分科明明有理科優(yōu)勢的情況下選擇文科;如果我不選擇文科,就不能在高考志愿欄里毫不猶豫地填上中文系;如果我沒有填中文系,那我自然就不會做一個語文老師啦!如今,這語文老師的講臺一站就是近二十年,我常常會在上課的某一瞬間跌回李小菊進教室唱“無言獨上西樓”的那個秋天,想起那天的涼風和她眼里的暖意。我總想,一個老師,真的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因此,我又怎可懈怠屬于我的這份神圣呢?
2
有狠你就給我做一個最厲害的語文老師,或者作家;沒狠,你就乖乖讀書,將來有什么飯吃什么飯。王國勛瞪著他王氏家族獨有的大眼看著我,眼睛里幾乎要噴出血來,而我,只能悄悄瞟他一眼,然后將目光移到他手中的象棋子上。
王國勛是我親伯父,是我父親的偶像,也是我初中學校的校長,語文特級教師。他聲音低沉,表情嚴肅,似乎從來不知道笑,個頭很高,站在我們身邊,能擋住大半邊太陽。每次只要我蹦蹦跳跳沒正經(jīng),他就特別生氣地站著看我半天,他的目光里有一根捆仙繩,把我捆得死死的,令我無法動彈。為了管好無法無天的我,他主動擔起了我班的政治教學,用摸象棋子的方式進行抽查。那時候我成天看金庸梁羽生瓊瑤三毛,政治課實在是我極抗拒的,根本無法聽進去,所以每次抽查到我必定挨批,就只能期待象棋子輪到的那個名字不是我。但事與愿違,我被抽中的頻率很高,而我又總是對于答不出題目不屑一顧。伯父這次火山爆發(fā),不僅罰我抄題,還把我關(guān)進那間校長專屬的辦公室,讓我從寢室搬出來一個人住在那里直到能夠端正學習態(tài)度為止。
冬天來了,晚上七點還沒到,整棟教學樓就安靜得嚇人,風在三樓頂上跑兵一般一撥一撥不停,讀寄宿的同學全都縮在被子里讀書,我一個人被關(guān)在伯父的房間里,看著那雕花的大木椅和掉了漆的大木柜發(fā)呆。背政治題,這是我死也不想做的事,可是,翻翻伯父的大柜子倒是可以考慮。就這樣,我一時沒忍住打開了木柜的門,然后,我明確且唯一的未來訇然洞開了。多年以后回想那個時刻,就像李小菊頭上的光一樣,柜子里的光閃花了我的眼,我甚至懷疑,伯父是故意不鎖那個柜子的,他故意把我?guī)У街挥姓Z文特級教師跋涉許久才能看到的世界。
那是一柜子期刊,從1980年代開始的純文學雜志(這是到后來才知道的名詞),《人民文學》《十月》《收獲》《當代》《鐘山》《青年文學》……應(yīng)有盡有,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些雜志到底有多牛,更不知道這些雜志里的那些作家,很多是文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我唯一知道的是,書多,而且跟以往看的作品氣質(zhì)不同,它們森然有序的樣子令我肅然起敬。我抽出一本《人民文學》,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還有木刻畫插圖,非常精致,便盤腿坐下,一頭扎進了進去。當時怎么知道這一扎就是一生?只知道文字的排列組合、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與武俠言情里的大不相同,有種別別扭扭的正經(jīng),卻又是招人喜歡的正經(jīng)。相比之下,我好像更希望自己寫出這一類文字。
那一晚,以及之后的許多晚,伯父柜子里的書成了消遣長夜最好的東西。孫悟空進蟠桃園,摘一個桃子吃一口就丟,我進了書園,可舍不得丟,一個個“桃子”囫圇吞下去,短短幾個月,撐得半死。人卻像成了仙一般,忽輕忽重的,快活不已。方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文字,長著各種善變的面孔,唯一點不變,即是對人、對世界內(nèi)在的探尋,這就遠遠不同于那些以情節(jié)為上的武俠言情文字。奇怪的是,我竟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這種文字,在閱讀中感受到了如跟著李小菊唱詩一樣的愉悅。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興奮地揮動筆墨做讀書筆記,寫心得寫到半夜,夜深人靜之時,我甚至能感覺自己走到了文字的深處,與作者同呼一口氣,共飲一杯水。
就這樣,在伯父王國勛的辦公室兼書房里,我與語文正式結(jié)下盟約。將來的某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樣,做一個擁有這么多書的語文教師,把我從文字里感受到的愉悅傳遞給那些同樣熱愛文字的人;我還要做一個將文字重新排列組合的人,把屬于我自己心靈的那些故事一一安頓,讓它們也能遇到一個兩個讀者,珍視它們,收藏它們,那我就心滿意足啦!
一直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在那一年,顯得分外溫暖而急促,呼呼刮著的北風,全只做了我那一燈如星的背景:往前照亮我蒙昧未開的幼年———同樣大雪紛飛的日子,父親打開大門,對著門前雪白的田野教我看書寫字,一筆一畫,都是對人生壯闊江山秀美的憧憬;往后照亮我所有彷徨無助的歲月———那些看似跨不過去的艱難,母親早逝,洪水席卷,家貧如洗,分配邊遠,在蘆葦蕩邊的小學校教語文,每天黃昏漫步于大堤,看風在蘆葦里滾過一浪又一浪,只覺前路茫茫,心靈苦難,但終究因為心中那份對文學的執(zhí)著,跨過去了。
直到今天,我還常常疑惑,當年的伯父是不是有意的呢?前年我表侄結(jié)婚,我去赴宴,見到兩年未見過的伯父,想要向他討要答案。誰知見他時大吃一驚,當年魁梧帥氣的他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門牙掉得只剩一顆的衰朽老人,他朝我笑著時,我差點沒認出他來。然而,他笑著說,我在雜志上看到你的文章啦,真是成才了,我的侄女還是有狠的!我便確定,這個伯父,就是當年的那個有著一柜子文學期刊的語文特級教師,我才確定,確實是他悄悄領(lǐng)我走上了一條鮮花盛開的道路。
3
本來想,像我這樣已經(jīng)被領(lǐng)上語文這條路的人,應(yīng)該沒有別的選擇了。然而,讀高中的時候,我竟意外地被物理和數(shù)學迷住了??赡苓@還得歸功于語文,我好像通過文字看到的那些題目內(nèi)在的東西超過了計算本身,那些什么慣性啊,加速度啊,浮力啊,機械能啊,還有數(shù)學中出現(xiàn)的種種計算,都呈現(xiàn)出令人驚訝的美。為數(shù)學和物理,我簡直要瘋了,有時候整整一個晚自習兩三個小時,我一道又一道題目算過去,就像翻了一座又一座山頭,因為過程的艱難、結(jié)果的正確而在最后一覽眾山小時無比自豪。做完一抬頭,滿臉紅嘟嘟的,樣子特別傻。
那時候語文課我已經(jīng)基本不聽了,除了看看小說寫寫東西就是迎接考試。后來當了語文老師,每天給學生講著解題技巧、寫作方法、閱讀方式時,我連自己都會懷疑那些方法的可行性,覺得荒誕不經(jīng)。事實上,語文的全部,難道不是在識字會意之后,大量的閱讀,自覺的動筆,深層的領(lǐng)悟?反正那時我確實并不怎么聽課做練習,但語文成績一直遙遙領(lǐng)先。這樣一來,我已經(jīng)無法分清楚到底更喜歡做什么了,但一年后必須做出選擇,或者文,或者理。那時我覺得文理分科簡直是世界上最不人道的安排,為什么紅玫瑰和白玫瑰不能得兼?最后,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還是選擇了文科,只因心中那個語文的夢,我默默地對自己說,這一次,老師和作家,我要兩者得兼。
看似一時沖動的選擇,將我推向了大學中文系,我把自己的一葉小舟駛進了茫茫大?!x大學的那些日夜,我?guī)缀醢炎约和耆唤o了圖書館,從一樓的外國文學,到二樓的哲學,到三樓的藝術(shù),四樓的期刊,我不愿放過任何一本我能看得下去的書。那時候,老師是鐵定了要當?shù)模劣谧骷?,我漸漸明白,誰也不能確定不可知的未來,只是往前走著罷了。那時候?qū)嬍野磿r熄燈,我就搬著凳子坐在女廁所邊,借著燈光寫文,或者干脆借著路燈徹夜讀書。我爭分奪秒,好像稍微浪費就會永遠無法彌補。
很多時候,我們在某一個階段為了某一件事拼命努力,只是因為喜愛,并沒有想過,在將來的某一天,這些努力全部會以最好的樣貌回饋給自己。后來,在那么長的語文教學生涯里,無論是談及寫作還是閱讀,我總能對于學生所說的書籍說出個子丑寅卯,而在文字的安排上,又總能有些不同的見解,讓學生們既能接受又不覺得陳腐,這無疑讓我做了一個備受崇敬和愛戴的老師,對許多學子產(chǎn)生了良好的影響。
一晃眼,當語文老師已經(jīng)近二十年,而作家的路還很漫長。今天的我雖然既沒有李小菊那樣的古典優(yōu)雅,也不像伯父那樣胸襟遼闊,但我教出了自己的個性,活出了想要的樣子,畢竟沒有辜負從前那些為語文廢寢忘食的日日夜夜。
若干年之后,當我與語文已經(jīng)無法分割,我開始追問自己出發(fā)的初衷。對于語文,我該懷著一顆怎樣的心去愛,才不負當初那么多人、那么多書和那么多時光?在我面對其他的選擇決定一直做一個語文老師后,我將要擔負的是什么,我又該給我的學生播種下什么?多少年來對文字的熱愛一絲未減,而抵達彼岸的路依然漫長,我的寫作是否該中途止步?每當我這樣問著自己的時候,李小菊眼里的星星又閃爍起來。
黑塞曾說,對于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即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我想,借由語文,我已經(jīng)找到了自我,那么,剩下的時間,應(yīng)該是全心全意的守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