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升平
一
我最早的印象里,只有那種花花綠綠的糖。陽光穿透糖紙時,會閃耀出彩色的光芒,刺眼卻又美麗異常,我把它們貼在眼睛上,世界瞬間改頭換面,成了另一種樣子。糖太甜了,當糖飴磕磕絆絆地與舌尖輕輕摩擦時,融化出一股股心醉的味道,我感受著甜蜜在牙齒間流淌,瞇起了眼睛。這是三歲那年的春天,我吃到了母親從遠處捎來的糖。整整一大包被喜慶染紅了的糖,云姨抓了幾顆給我后,就把它鎖進了衣柜最上層的抽屜。母親的糖在我的嘴里洋溢著春天前的味道。在我還未能區(qū)別這糖與其他糖有什么不同的時候,母親如愿以償?shù)匕炎约猴L光地嫁掉了,幼小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我的母親正在離我遠去,陷我于一種永劫不復的境地。云姨也剝開一塊糖,狠狠地咬著,“咯嘣咯嘣”地響。刺耳的聲音在房子里回響,房子很大很黑,像一個空闊的大磨房,這里沒有男人,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
我還不清楚我和云姨的關(guān)系時就住在這里了。
云姨也許是母親的一個遠房的親戚。母親在她的名聲尚未敗壞之前,想到了云姨和她的那座大房子,就把她的肚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送到了這個陌生的村子。而云姨,她一個人在這座孤獨的大房子里生活了一輩子,她一直在等待著敲門聲的響起。
母親到來的時候,提著一個比她的肚子更沉重的禮包。
天氣還有些冷,她看到親戚的家門口站了一個孤獨的女人,蒼灰色的暗影投在老舊的門壁上,摻雜著另一種由于長期苦痛而引起的愁容。母親的目光在那間寬敞空蕩的大房子里巡視了許久以后,最終停在了那個女人臉上一片手掌大的黑色疤痕上。
母親生動地叫了一聲“云姐”,甜美的聲音和她漂亮的笑容在大房子間回蕩開來,有種讓人熨帖的舒坦。
同時,那女人也認出了我母親。她驚訝地說:“你是,是二丫頭嗎?”
母親激動地點頭,似乎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這么多年了,你居然記起我來了……有十幾年了吧!這些年都怎么過的呀,瞧你都長得這么水靈了。真是的。家里都還好吧?”女人用一種故意放軟了的音調(diào)和母親熱情地談著話,生硬而做作。
我的母親已經(jīng)端坐在房子中央,拘謹?shù)亓弥y在眉眼上方的頭發(fā)。她面前的女人因為臉上那片黑色疤痕而聞名鄉(xiāng)里。據(jù)說,她母親生她時流血過多而死,后來,她的父親死因不明,出嫁時,一場莫名其妙的失火在她臉上留下了烙印,第二年,她的丈夫不知去向。那片黑色疤痕成了厄運的象征,是不清白的女人對前世冤孽洗不干凈的記憶和償還,人們說,這個陰氣太重的女人注定了要穿黑色的衣服住在黑色的大屋里孤獨地做黑色的寡婦。
瓷碗里的開水正在一點點冷卻,細細的頭發(fā)絲般的水藻浮游在水中央,懶散地透出一些發(fā)焦的墨綠,勾引著人們深切的夢幻。母親端著那碗水,并不喝。月亮高高地爬上天空,經(jīng)過鞍形的山脊、山口、樹木和巖石,襯得這個世界分外陰慘,青煙一般的光輝到處傾瀉,在她們身上投下淡淡的銀光,增加著深夜的涼意??諝庖粍硬粍拥啬郎瑯淞譀]有一聲悉索,河面沒有一絲漣漪,打不破的寂靜籠罩著田野和樹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時間靜靜地滑動著,像是被裂縫侵蝕成的斷巖,出現(xiàn)一處處的空白,段落一樣清晰。
這個女人好久沒有和人說過太多話了。她把曾經(jīng)的那些苦難生活不斷地從我母親的心底拉出來,然后流下混濁的眼淚配合這些感動。而我的母親呢,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感動,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做夢一樣抬起頭,望著天空……然后,偶爾的打量之間,那扇處在陰暗里、掛了一條粗大鎖鏈而顯得異常沉重的門,帶了一些疑慮的閃光躍進母親的瞳孔,那門的后面,似乎有一種粗壯的喘氣聲正穿透厚厚的門板撲面而至,母親出神地望著那扇門,以至于忽略了云姨眉眼間的防備。
寡婦警覺而鋒利的目光劃過母親姣好的面容,照鏡子般地發(fā)現(xiàn)了某種凝結(jié)在自己臉上的憂郁,然后,她黑色的衣角堵塞了母親的目光。她提醒了面前這個女人的失態(tài)表現(xiàn),她說:“你走了那么遠的路,也累了,早點去睡吧!”母親不好意思地回過神,臉上浮起一些羞澀的難堪,她有著難以啟齒的話語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是一種加害給孤獨的響亮譏諷,我的母親,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坐在一團清冷的光華里,靜靜凝視著月光爬上那寡婦銀亮的發(fā)梢,她要帶給這個孤獨的女人一個生命一個包袱。黑夜正在一寸寸侵襲,一團蜘蛛網(wǎng)正在屋檐上仇恨地醞釀未來,在人類的攻擊到達之前,它們是一束散亂的花。母親從那扇門上移開了目光,卻有意細心感覺到里面?zhèn)鞒龅囊魂囮嚿衩貧庀?,那是一種滾燙的被壓抑著的氣息,是痛苦里醞釀的黑蓮……
她把我的母親領(lǐng)上大屋的閣樓。窗外是一片柚樹的樹梢。布谷鳥在河邊的樹林子里,用啞了的嗓子鳴叫著,又不知道受了什么驚動,拖著聲音,朝遠處飛去了。
母親站在窗前,看到半圓的月亮從柚樹枝葉交錯的黑網(wǎng)里露出橙青的臉,樹林猙獰地站著,沒有一片樹葉在動,但在一些枝葉的空隙,好像有千百萬雙眼睛正射來尖銳的目光。而在那錯疊成一堆堆的密集黑影中,一種古怪而綿長的呼吸聲再一次透過厚重的墻壁,來到母親的心坎。她有些害怕地蜷縮起了身體,把頭深深埋進被褥里,感受著因長年陳放而滋生出的霉味,以及窗外傳來的散發(fā)著潮濕的土香。脆薄的夢在塵封多年的居室逐漸釋放,她在夢里看見一個瘦骨伶仃的男人正在使勁挖著墻上的青苔,連空氣里都充滿饑餓的樣子……
黑夜很快就過去了,晨曦給村莊帶來了歡樂,在夜間表現(xiàn)丑惡和可疑的地方,現(xiàn)在也泛起了笑容。閃爍的陽光在窗子上跳舞,透過簾幕和帳幔,直直地射進母親的雙眼,一直射進了她的夢,把夜的黑影驅(qū)散。她腳步輕快地走下樓梯,讓自己的勇敢在凝滯的空氣中發(fā)出鈍重的回音,在那扇黑色的門前,在那個女人面前站立住了。她說:“云姐,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二
門是種怪異而無法闡釋的東西。它毫無理由地在你面前漠然而又無情地封閉,阻擋你的向往和憧憬,而當你終于乏味,倦怠了對峙,它卻在突然間變得脆薄了,還招著手竭力地慫恿引誘你。門是象征了命運的符號,有些人一輩子都被關(guān)在門里;另一些人,一輩子被關(guān)在門外。那扇可疑的門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冬季,被我那美麗而愚蠢的母親忽略了,沉郁的黑色并沒有招徠關(guān)切,她在那里駐足的觀測,如曇花一現(xiàn)瞬間即逝。endprint
謎?謎在我的心中日夜滋長,種子般發(fā)芽長葉,這也是云姨經(jīng)常用竹鞭懲罰我的原因,我的好奇心給她的安寧帶來了難以承受的恐慌。我不能自制地想要獲悉那扇門后的秘密,我莫名其妙的直覺在冥冥的突兀中發(fā)出一個聲音說:“打開它呀!快打開呀!”
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它。一股游絲般的冰涼從門上的某條隙縫中滲出來,直直地落在了我細嫩的臉上,生長了褐色碎花銹跡的鎖鏈也冰冷地冒著寒氣,悚然的陰森。我猶豫了一下,手向著鎖鏈伸去,刺骨的冰涼中,門似乎晃動了一下,一股嗆鼻的酸腐裹著濃厚的塵土撲面而來。我對著門小聲地問:“里面有人嗎?”死水一樣的沉寂。沒有人回答。我于是踮著腳,在門板上仔細地搜尋著洞隙。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敏感的神經(jīng)遭到了一股微薄力量的撞擊,隱隱約約,有神秘的氣息從門的另一邊傳遞過來。
我提高嗓音,繼續(xù)問:“是有人在里面嗎?”
門動了一下,似乎有尖銳的東西在門板上劃拉了一下,發(fā)出一陣使人頭皮發(fā)癢的聲音。
我于是竟喊了起來:“你是誰?你在里面干什么?你要出來嗎?你說話啊……”
正在這時,一團沉重的暗影覆蓋到了門上,連同我的整個身軀,也都沉沒在了那團暗影中。我的喉嚨突然梗住了,還來不及躲閃,一個響亮的耳光便“啪”的一聲飛到了我的臉上。云姨的手很粗糙,在對一絲溫熱的回味里,我品嘗著疼痛。眼淚不自覺地滑落,絕不妥協(xié)的頭顱卻高高地昂了起來。
云姨的眼神變得很可怕,她又恢復了那種惡狠狠的語氣,她說:“你又忘記了嗎?你在干什么?”
“我叫你別碰這門的,你怎么就記不住呢?”我發(fā)現(xiàn),她心慌意亂了。
鞭子雨點般落到我身上,疼痛里漾起一片柔韌的呼喚。我在如此和諧的氣息中聞到了云姨身上散發(fā)出的泥土的芬芳。人們對春天的欲望還在蔓延,毫無節(jié)制——這是個令人困惑的成長年代。云姨柔軟的竹鞭在我身上靈活地吐出一朵朵鮮艷的梅花時,為了不讓自己疼得叫出聲音,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而風,吹干了那個下午的眼淚。
三
無所事事的年紀,我的視線一直狹窄得像一個村子。
鄰居那個老頭背著手在云姨家屋旁的柚子林里轉(zhuǎn)悠的冬天,我便已經(jīng)學會了用自己的目光丈量表情。
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干巴巴地伸展著清瘦的身體。那片柚子林突然間就明朗了,是可以一眼望穿的干凈。石頭像星星一樣細碎地布滿了整個土地,蕭然的景象中,沒人看見草木生長。于是,那個冬天,這片柚子林竟成了野狗快樂的樂園。遠近所有的野狗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到那里尋歡作樂。這個季節(jié),畜牲明顯比人快活,它們像是吃了激素一樣日夜不停地繁殖著。
老頭從云姨的屋前逛過去的時候,我就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卻沒有看我,直直地就過去了。林子里歡情的公狗和母狗一下子都停止了游戲,伸出了舌頭,警覺地豎起耳朵四下張望,幾片又老又殘的葉子輕盈地飄下來,公狗離開母狗撒開腿跑了,接著,母狗也沖公狗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老頭走在柚子林的土地上,垂著頭,慢吞吞地拖著步子,鞋底在碎石上磕磕絆絆,被太陽烤香脆了的樹葉被碾得悉悉索索吵鬧,一股慵懶的倦意到處回蕩。太陽剛掛上樹梢,地上的影子斜斜綽綽的,早晨潮濕的空氣在樹上留了一些不易察覺的銀亮,很淺薄的顏色。柚樹林子被一條路隔在了田野另一邊,小河和麥田一直到林子的外圍,都淹沒在這種顏色里。他黑灰的舊棉襖“刺啦刺啦”地劃過干硬的樹枝。我的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林到達盡頭的小溪,那里,野草莓光溜溜的刺叢布滿了溪巖,油亮的清泉一路撞擊著光滑的溪石向下流淌,搖擺著叮咚歌唱,圓潤而不突兀,偶爾有水花濺到溪壁上肥大的金銀花藤,空氣里便似乎彌漫起一陣美妙的甘甜。
他咳了幾聲,顯得有些氣喘吁吁地說:“你別躲著了。我知道你跟著我?!?/p>
我驚訝得停住呼吸,差點叫出聲來。那時,我身上那些竹鞭留下的傷痕剛剛褪去。竹鞭柔韌的質(zhì)地和我細嫩的肌膚接觸那一刻所產(chǎn)生的快感,卻深深烙在我的心上,莫名其妙地難受。我明白我無法停止自己的好奇心,總想在那個黑色的大屋里尋找到秘密,又無法承受竹鞭的狠毒,所以,我總是踮著腳,爬出那個靠近柚子林的小窗戶。
老頭在一棵樹旁坐下來,兩只干瘦的手塞在棉襖的袖子里,舊得發(fā)黃的氈帽蓋住了大半個臉,領(lǐng)口露出精瘦的蒙著褐色皮膚的骨節(jié)。地上的荒草經(jīng)由陽光一照便成了赭褐色,老人的目光撫摸過這些刺茸茸的植物,不無傷感地說:“以前啊,這里是片竹林呢?!?/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個老頭也許并非希冀得到一個傾聽者,只是在木然的惱火中沖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抱怨了一番。情節(jié)不完整,我只能憑自己的想象再讓它豐滿些。
這個叫云的女人是從很遠的村子里嫁來的。正是春天,所有的美好一并生發(fā)。胭脂的顏色溫存地繾綣在瀲滟的湖光中,山花嬌羞地在清澈的水邊照著自然天成的鏡子。因為喜慶,屋前的竹叢全綁了紅綢帶,香艷的喜慶在濃濃的桂花蒸糕的香味中透著吉祥。青竹做的轎椅披著火紅的綢子,在鄉(xiāng)野的道路上咿咿呀呀地唱著歌。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搖擺在紅紅的蓋頭里,粉嫩的臉頰因了嬌羞而顯出動人的紅暈。嗩吶吹得徹天響,婉轉(zhuǎn)美好,抬轎椅的漢子們故意走得搖搖擺擺,不停地顛著。云姨在不斷的搖晃中夢見一種遙遠的幸福,卻突然有個熟悉的面孔在心里一閃而過,她合上眼睛,想把有些怯懦的擔心撇開。很快,轎子停下來。曳地的紅裙穿過喧鬧的筵席,觥籌交錯里女兒紅飄香……
這是春宵的黃昏,還沒等客人散去,還沒等喜宴上的酒氣散去,還沒等山野上被日光蒸發(fā)起的水汽散去,太陽就落進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嵐風帶著輕薄的涼意,驅(qū)趕著濃重的白色霧氣,向山下游蕩。而山峰的暗影,更快地倒壓在了村莊上。陰影越來越濃越來越厚,漸漸地,便和夜色混為了一體,不一會兒,又被月亮映成了銀灰色。初春的月亮高而冷,紅紅的燭光在新窗內(nèi)一動不動地直直立著,徐徐的紅光罩著洞房滿屋的喜慶??蜕⑷吮M,相處便是陌生的面對。
新郎瘦硬有力的手到達她的肩膀時,她的身子夸張地顫了一下,她想避開那只手,卻發(fā)現(xiàn),另一只手已經(jīng)在她身上了。他蠻橫地擰過她的脖子,把她的臉暴露在燭光里。正是美麗的年紀,她本就長得很美麗,修長的脖頸襯在紅艷的衣裳里,潔白細膩,凝脂般光滑柔軟,含水的眸子在燭火中一閃一閃,只是為什么有眼淚?新郎把詫異寫在了臉上。但她并不說話,只是低頭,有一種想把自己藏到哪里去的畏懼,臉色也為深陷于不安而顯得異常通紅透亮。endprint
她不知所措地推開那只手,站起來想躲開,卻不知道往哪里去。踉蹌的新郎被云惹惱了,他僵硬的指頭揮向她,命令地說:“你給我過來?!?/p>
她仍低著頭。新郎再次命令說:“你給我過來。你是我買來的就是我的人了?!?/p>
她猛地抬起頭,也許是意外,也許是受騙般的吃驚,眼睛里都是疑惑。
開始拉扯,開始爭執(zhí),燭火晃蕩起來,紅淚里,有兩顆混亂的心。奇怪的鳥叫透過夜霧平滑地落進了新人的窗欞,掀起一陣無聲的悚然。
蠟燭倒下了,她撞在桌角上的右臉綻開了鮮花一般的美麗。脆弱的神經(jīng)支離破碎,一片片凌亂。燭火開始溫情地蕩漾,滲透桌木的燃燒吱吱作響,絢爛多姿的火焰緩解了欲裂的頭痛,空中飄起了炙烤的香味……
男人故作鎮(zhèn)靜地問她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鸸庠谝股锾搨蔚孛俺淞松交ǖ氖㈤_,新美的被褥在熱烈的炙烤下噼里啪啦升起黑色的煙……
也不知道是誰呼喊了火起的消息,人們沖向現(xiàn)場的時候,酒氣沖天的那個男人正緩緩地邁著步子走出新房。
四
傻子小友經(jīng)常出其不意出現(xiàn)在云姨家窗臺上的那張丑陋扭曲的臉,常常會引起我的一陣寒心的悸怕。年幼的我當時并不理解小友處于一個中年獨身男人的狀態(tài),只覺得那張掛著涎水的臉實在不是一般的可惡。
和煦的陽光從高高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云姨的頭上,秀長的頭發(fā)閃耀著迷人的黑白亮光,溫暖的光芒中,微細的灰塵上下飛揚。太陽從東窗進來,被鏤空的紗窗篩成了金燦的斑駁和灰黑的剪影,落在云姨的前額上,仿佛古典神秘的文字。文字篆刻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鏡子里,若不是那片黑色,這鏡子里映照出的臉必定是美麗非凡的。
云姨家的鏡子是圓的,有一口海碗那么大,鑲嵌在一個紅漆的木托里。木托的背面是一朵富貴的紅牡丹,花蕊是用金黃的漆點上去的,手摸上去,是有凸感的顆粒。漆掉得很厲害,木托上的材料本色就出來了,有些渾濁的斑駁,顯出些繁華落盡的滄桑潦倒。
異鄉(xiāng)人到來的那個早晨,云姨不小心把鏡子跌到了地上,拾起來的時候,鏡面已經(jīng)成了三塊,于是,鏡子里便有了三張臉,一張臉很興奮,一張臉很害怕,另一張臉含著淚水,而這三張臉,都是云姨的。云姨當時的表情似乎是在揭示一個她從未告人的秘密,她的等待,她的盼望,已經(jīng)在那一聲聲清脆的金屬碰撞中到達。
而傻子小友突然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臉,在這一天的午后則顯得格外陰沉,一對無神的眼眸子深深地嵌在蠟黃蠟黃的瘦臉上,一只冰涼僵硬的手正默默地伸向云姨……欲望顯得格外的張揚,涎水在不能抑制的粗重呼吸里滴答滑落。云姨驚愕地回過頭,尖銳的目光穿過那幾根飄揚在小友胸前的稀拉胡子,莊重的威嚴已經(jīng)不能制止淪喪了理智的渴望。
手,連著身軀,正在逼近,故作鎮(zhèn)靜最終還是亂了方寸。不知不覺中,云姨的腳步向后挪動,被牽連到的桌凳紛紛倒地,乒乒乓乓雜亂的聲響中,云姨的恐慌顫栗著發(fā)出:“小友,你瘋了?別過來,你聽見了沒有?”
回答她的是一串咕嚕嚕連同涎水滑落的笑聲:“呵、呵呵……”
一切都失去,連同語言也忘卻。夢想的沖動緊緊地擄獲了小友心靈上殘存的清醒。剩下的只是暴力,是對于一個女人美好身體的向往和思念……
被撕扯的衣服在房間里響起“嗤啦”的巨大聲音,塵土飛揚的反抗里,雪白的肌膚上顯出五彩繽紛的圖案。小友短促的呼吸里,云姨的惱怒綿綿無力。她的巴掌清脆地落在小友瘦黃的臉上,沙啞的嗓音帶著央求的口氣說:“小友,你放手吧,放手?。 ?/p>
傻子的腦子一片空白,手腳卻無法控制停止動作。
云姨尖利的求救聲響起時,我剛從外面回來。我被那陣異樣的響動指引著,不情愿地看見了小友的企圖和云姨的掙扎。陽光從窗外落進來,塵土在光束里昂著頭顱漫游,破碎的鏡子在雜亂的地面上炫耀著白晃晃的刺眼。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去,俯下身子,鏡片尖銳的棱角在我柔嫩的手掌里格外堅硬,而疼痛已經(jīng)蔓延了渾身。
鏡片從小友的后頸上輕松地扎進去了,片刻的間歇后,血便流了出來。小友在疼痛里停止了對云姨的侵犯,雙手伸向身后,去摸那塊鏡片……鏡片帶著鮮血落到地上,碎了。
小友“咿咿呀呀”地呻吟著沖出了房子,屋外無法平靜的是一片丟失了衣裳的柚樹林。
我冷冷地轉(zhuǎn)過身看她,連僵硬的地面也照出了云姨的模樣,濃密凌亂的頭發(fā)下,本該娟秀的容顏蒼白得像是一捧沒有靈魂的死水。
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過去把房子大門狠狠地關(guān)上了,那把巨大的鎖將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了。我看著那些門上的鐵鏈子,想象著她內(nèi)心的恐懼,多少把鎖都無法使她產(chǎn)生安全感。但是我又疑惑,這個屋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五
踮著腳只是我曾經(jīng)的一種姿態(tài)。我長得不高,總是在人們眼角的余光中被忽略掉,我像根草一樣在這個陌生的村莊里不被人注視。人們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干活,吃飯,曬太陽,偶爾也會聊起云姨家那間黑暗的祖屋,人們有時也說:“那小不點又去打醬油了?!彼坪踉僖矝]有人注意過我的成長了。當雜貨店里那個年輕的老板越來越放肆地盯住我鼻子上的那群褐色雀斑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某種東西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
——生活是一張搖擺著的臉。
太陽剛從蒼蒼的山巔后面露出來,它那最初幾道光芒的溫暖和即將滑逝的黑夜的清涼交流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種甜美的倦意,早起的云雀在那半明半暗的天空高囀著歌喉。
某種東西正從我溫暖的腹部焦急地脫離出去,靜靜的疼痛流失著那遺傳自母親的血。簇簇生長的身體,因為缺乏生動的呵護而誕生出泡沫一樣細致的欲望,臉因為疼痛而陷入蒼白。我開始很小心地生長自己日漸成熟的身體,不泄露絲毫張揚的驕傲。盡管如此,我還是在云姨的臉上看到了那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她撫著那件因為沾染鮮血而被我換下,還留有我體溫的內(nèi)衣,愣愣地站著,臉上爬滿了驚愕的紋路,轉(zhuǎn)而又變成了害怕與恐懼;成為罪魁禍首的衣服卻竭盡了囂張的本能,四處濃濃地散發(fā)著腥澀的氣味??諝夥路鹜恕;馃岬哪槼羁嗟氐群蛑L,但是風不來。在屋檐下靜靜沉睡的是一籃子被曬癟了的青菜。endprint
我看著她呆呆地拿著那件衣服走出門去,連影子也慢吞吞地拖出了門檻。
然后,陽光便來到我的指間了。它們歡快地跳躍,在我的眼睛里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光芒,好像我長久地盯著那些櫻桃樹上的紅果子。
這時,一個輕盈的東西飛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以為是片樹葉呢,回頭一看,竟是個長翅膀的小人兒。她首先對我笑了,嘴角散發(fā)著橄欖的清香,黑色的眼珠子在我詫異的目光里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到達耳際的是一陣鳥叫的聲音。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蔽覇柕?,臉頰因為激動而火辣辣的。
“你好!”她用人類的聲音和我打招呼,我被嚇了一跳。
“我認識你嗎?”我有些迷惑。
“我到過你的夢,你忘了嗎?”她說。
“我想不起來了,你是誰?”我苦惱地回憶著,頭都痛了。
“我是天使?!彼f。
“天使?”
“是呀!是天使!”
“你叫什么?”
“就叫天使?!?/p>
“哦。”
“你從哪里來呢?”我又問。
“我住在樹上,是從天空來的,你到過天空嗎?”
天使的翅膀上有股毛線的線頭,我舉起手去拉,被她躲開了。她扇動翅膀飛了起來,我羨慕極了。然后,她從空中扔下幾串紫紅的櫻桃,我伸出手接住了,但是它們碎裂了,紅紅的汁液流到了我的手掌上,順著掌紋向四周輕快地滑動著。某種不經(jīng)意的暗示音樂般在空中響起——“你有強烈的欲望,你渴望自由?!?/p>
我抬起頭,望她。她神秘地笑著。
“你從一出生開始便不屬于這里,你應該是一個尋找彩虹的人。你為什么舉棋不定?”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像一個古老的巫婆在觀察她一個硬幣的兩面,目光已經(jīng)穿透了金屬的質(zhì)感,卻依然未能理解自己的占卜術(shù)如何能夠預測未來。天使得意地望著我,嘴角揚著,不再說話,我知道她是在等待我對她的贊揚??墒?,我不想表示什么,我覺得這個長發(fā)披肩的拇指姑娘已經(jīng)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了,許多東西已不容我作任何的掩飾了。
“為什么不說話呢?我知道你有許多話要說。你不喜歡說話是因為你沒有遇見可以對話的人,你的孤獨是由于你找不到傾聽者。好吧!你想說什么,就告訴我吧!我會是一個很出色的聽眾的。孩子,別猶豫了!”天使飛到了我眼前,翅膀呼啦呼啦地扇著,額頭上的劉海被風吹了起來,太陽穴上傳來一陣清涼油般的感覺。
濕濕的淚水從眼眶里溢了出來,被櫻桃映得紅潤紅潤的,很美麗。我說:“你能幫我嗎?帶我走,離開這里?!?/p>
天使又微笑了。她說:“我不能讓你誤會我。我不是萬能的。我能幫你的事情不多?!?/p>
我馬上眼淚汪汪了。
天使把一團雪白的毛線塞到了我手上,輕輕地說:“去吧!把它織成兩個翅膀,你也就是天使了!”
“想飛就能飛嗎?”
“是的?!遍L發(fā)披肩的小仙女那么自信而又肯定。
“你住在哪棵樹上呢?通往家園的路近嗎?”我如此迫不及待。
“你只要拍打翅膀,就像我這樣,”天使示范了幾下,“往南邊飛去,一直往南邊飛去,你就可以找到我們了?!?/p>
接著,天使就往南邊飛去了,她翅膀上的線頭脫落得更加厲害了。我跳起來,一把扯住了它??此谖沂种兄饾u變長。而終點上,已經(jīng)沒有天使的身影了。蜜蜂在我耳邊“嗡嗡嗡”地吵嚷,幾顆熟透了的漿果落到我身上,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一股純純的泥土芳香清晰地迫近我的嗅覺。我伸出手往空中抓了一把,陽光在十指間滴滴答答穿梭而過,留下一陣焦糊的苦味。南去的天使已不見影蹤,也如陽光般散了,她的到達,像是一縷在我手上盤繞了一圈的溫暖。這時,我想起了天使塞給我的毛線團。我手忙腳亂地找了起來……可是,除了陽光,我什么也沒看見。
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意識到自己像生病一樣沉浸在無邊的幻想中,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幻。
六
因為遙遠,那段歲月顯得更令人向往。
我望著遠處,想象候鳥輕輕地掠過粼粼的河面,南方吹來的風蕩過輕薄的云層,溫暖了這一季的紅花綠草,晶亮的昨夜的殘雨正從沉重的黑瓦屋檐上輕盈地墜落。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釋放它們金屬音質(zhì)的壓抑了一個冬季的歌聲,遠處的鳥雀也吐出它們珠子般清脆圓潤的音樂,吐出它們那對著春天的誘惑而生長的使人顫動、指望著摟抱的幸福夢想,春筍在深土里籟籟有聲地用力生長,清亮的泉水潺潺地流著,愛情和露水滋生在竹林濃厚的枝頭葉間。早晨清新而明媚,細小的云片在淺藍明凈的天空里泛起微細的薄浪,晶瑩的露珠在云雀頑皮的游戲中一滴一滴地灑落,灑在濕潤的仿佛還留著玫瑰色晨曦余痕的黑土上,也灑在云姨年輕時光潔如白雪般動人的身體上……
太陽剛從蒼茫的山巔后露出來,最初幾道處女的光芒和那隨即將逝的黑夜的清涼交織在一起,播散著一陣陣甜美的倦意。竹林憂郁地發(fā)著沙沙的響聲,成群的云雀在叢林里高囀著歌喉,一會兒呼啦啦地騰空而起,一會兒又雨點似地紛紛散落到滿是露珠的樹枝上。竹林仍然半含著余睡未醒的惺忪倦態(tài),山谷中涌出的白色霧靄不住向竹林滾蕩而來,輕松疏懶地飄浮,以她所特有的生命狀態(tài)貼著地面,和著雀鳥的歌聲,在竹林中擴展開去。清澈的泉水蕩滌著明白的目光,青碧的綠竹在嫻靜的白色里低聲私語,柔曼的日光透過綠色的枝葉,在云姨亮潔的頭發(fā)上灑下金色的光輝,云姨的眼睛里滿是晶瑩的淚花,溫柔而明亮地閃耀。黛綠色的群山和雨季的瘴霧羞澀地回味著昨夜透過喧鬧的雨聲,所聽到的姑娘的呼吸,所聞到的姑娘那被雨水打濕了的秀發(fā)的幽香和所見到的姑娘瑟瑟抖動的長睫毛……喃喃的情話在竹林中山谷里輕盈地久久縈繞,厚重徘徊著的是一個男性嗓音粗獷的喘氣聲……
這個人是誰?我想象不出他的樣子,只看到一群女人迎面走來。
是女人們,女人們牽引著竹子的清香穿梭于山林與流水之間。她們把剝好的成捆竹蔑拖下水,讓它們順著流水的方向淌去,那些輕巧的身姿誘得地上的石子都一陣陣興奮地跳躍。白云襯出了天空的幽藍,竹子在散發(fā)清香??硠冎衩锏穆曇粼跔N爛的陽光下交織成一片,剛抽出的月季花的葉芽上悄悄地爬了些透明的蚜蟲,有些鮮甜的黏膩。endprint
那時,她還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她穿了件藕荷色的薄衣,一截粉嫩的脖頸從領(lǐng)口露了出來,游離著絲竹般青翠的色澤。和其他女人一樣,竹蔑在她手中輕快地舞蹈著,正在向著流水前進。
青青的篾條重重地拋進水中,激起一陣動人的水花,流水撞擊著竹片美麗的身軀,在人們的眼神里不時變幻著影子的形象。女人們嫩藕一樣的手臂如露水般沾惹了晶瑩的明亮,讓人想入非非的鏡頭在陽光中不時躍現(xiàn)。光著膀子伐竹子的男人們也把自己的目光串成了一條長龍,向著河流游去。不時地,竹林中會傳出一陣男人們曖昧的私語或放肆的笑聲。
等所有的篾條都在水中浸泡得蒼黃成熟了,女人們又會把它們撈起,晾得柔軟韌性了,再編成一只只花籃,或者容器。
最先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居洲后背上的一圈牙印,那人大聲地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整個竹林,男人們哄笑起來,圍住了居洲要檢查那個牙印。
居洲笑得很得意。
有輕浮的人故意問:“說說吧,這牙印怎么來的?”
居洲沒有回答,大家便一起笑了起來,不斷地開著下流的玩笑。
但是有一個人卻沒有笑,他的目光穿過厚厚的竹林,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噴出火一樣的兇惡。但是這股火又不知道去處,只好狠勁地砍在竹子上。
應該是一些未經(jīng)捆扎的蔑條絆住了她。而細節(jié),已無法追究。肉體和泥土的相撞聲只是沉悶而輕微地響了一下,就逃匿了。
所有的聲音都失去。
放大的是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摟抱住一個嬌小的女人的鏡頭。人們看著大片的鮮血從女人的衣裙下落出。接著,有女人的尖利聲音劃過天穹,寂靜碎了,嘈雜突發(fā)。
居洲首先沖到了森林面前,攔住他的去路說:“不許走,她是我女人!”
森林挪了一下,繞過他。
居洲再次跑到他面前時,森林已經(jīng)很生氣了。他強壓著怒火平靜地說:“你再不讓開,她就沒命了?!?/p>
鮮紅的血在竹林里如花朵一般大片大片盛放,鉆心的疼痛里,人們都沒有想到一個鮮活的生命正在隨著清涼的春風消散。
醫(yī)生說:“孩子沒了。”
云姨不說話。
森林不說話。
居洲不說話。
蒼白的神色在三個人的臉上云朵一樣散開。春泥熱烈的芬芳里,有人嗅到了種子發(fā)芽的氣息,蚯蚓卻在人們的腳下固執(zhí)地扭動著身軀。
居洲最初覺到了心臟在發(fā)癢,所以,他馬上便產(chǎn)生并作出了一系列的不連貫動作,當他的指頭在醫(yī)生陳舊的書桌上敲擊出一串無法抑制的顫抖時,他看到森林的身子也晃了幾下,危機四伏的窄小空間里,云姨那身藕色衣服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醫(yī)生又說:“可能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醫(yī)生說這句話時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模糊。
居洲沖動地抓住了醫(yī)生的衣領(lǐng),有些歇斯底里地喊:“你說什么?”
“不能生、生孩子了?!贬t(yī)生被動地重復了一次,他已經(jīng)感到了領(lǐng)口上那只強健有力的大手對他生命造成的壓迫。
手在一種不敢相信的語氣里握緊了。醫(yī)生的呼吸困難起來,他掙扎著,想擺脫那鉗子一般制住自己的十指,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力量都在無形中被化解掉了,剩余的只有無奈的服從。他只好不停地說:“你放開我,你,你快掐死我了,你放開我呀!”
森林去扳居洲的肩膀,把醫(yī)生從居洲的手下解救了出來,他故作鎮(zhèn)靜地勸居洲別激動,但是接著,一個沖動的拳頭便硬硬地落在了居洲的臉上。在一陣疼痛的震顫之后,黑紅的鼻血河水一樣流了出來。居洲捂住臉,惱了,但他的聲音有些抖,在森林質(zhì)疑的目光中回避著知悉實情的尷尬,他說:“你打我做什么?”誰也不知道生活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可是分明地,誰又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按照父親的選擇,云應該是森林的,但是她以為自己可以選擇。
七
太陽在藍得發(fā)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著,在近處的河岸上,是一片黃澄澄的麥田。
森林揪了居洲的脖子站在河岸上,眼睛通紅地噴著火。他一邊把人往泥里按,一邊罵:“你這畜生,我讓你活?”居洲被他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摁在了地上,嘴里滿是泥土,他的脖子被一段鋒利的指甲勒出了血。
居洲使勁抬起頭,吐著泥末子喊:“你快放手,我……”他艱難的發(fā)音被沉進了泥土的醇厚里。
隔岸,有人掄著一把沾滿了泥土的鋤頭遠遠地站著,看兩個男人在那里兇猛地撕打,仿佛兩件白色的衣服……天空中沒有云,把眼睛映得藍藍的。后來,那人看到有個人手上的石頭準確地砸在了另一個的額頭上,那個健壯的身體立即軟軟地癱在了地上,涌出一股濃濃的鮮血……憤怒聲情并茂地跌入河水,發(fā)出一陣“噗通噗通”的響聲,隨著一小片河岸的坍塌,那個癱軟的身體無奈地滑進了河水。水花濺得很大,像是下了場大雨。
接著,一個男人在坍塌了一角的河岸上無力地跪下來。
飛鳥的驚鳴響徹云霄,冷風吹過河面,回旋著掠起淺淺的漣漪。
這條河在傳說里于是多了幾分震撼人心的神秘。我明白,有些東西是永遠也無法被人破解的,而只能在傳誦中,世世代代由后人銘記,像居洲那順水漂流不知去向的身體,成了一種經(jīng)典的傳說。
那個終于沒能來到現(xiàn)實、感受生活的孩子究竟是誰的,云姨也不知道。她同那兩個男人的糾葛成為不是秘密的傳聞后,各種猜測在村莊的土地上云煙四起。人們似乎已經(jīng)預見了未來般自信地笑著,說:“看吧,好戲在后頭呢!”
因為覺得丟人現(xiàn)眼,云的父親便把云嫁到了遠方。哦,不,那個人說是買來的。
新郎身上的酒氣沖到云的嗅覺里時,她突然地就想起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身上有股清新的禾苗味道。他厚大的手掌輕輕地滑過云姨的脖頸,喃喃地說:“我會對你好的?!闭\懇而溫柔。
八
也許是受了那個傻子的刺激,伴著我腥澀的成長味道,云姨的脾氣變得很壞,她閉著眼睛四處躲閃著恐懼的追逐,卻將自己的腦袋在堅硬的房柱和墻壁上撞得鮮血淋漓。我拿著一塊柔軟的毛巾試圖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卻被她粗暴地推開了,她吼著說:“你別過來,別靠近我,你們誰也傷害不了我,別過來?!彼兊茂偪穸中沟桌?。云姨自言自語地說:“我已經(jīng)嗅到了死神身上的樟腦味道,他正在到處追逐著我。”生命枯竭的時候總是那么冷酷無情,暗示生機的春天剛剛過去,云姨就在哭泣著敷衍黑暗了。endprint
有一天,我正坐在一張矮小的板凳上剝著碧綠的豌豆。太陽升到頭頂?shù)臅r候,知了的嘶鳴變得很尖銳。一縷刺眼的白亮越過門檻射到了我的眼角,我驚訝地抬起沾滿青綠色豆屑的右手遮擋那股不約而至的陽光。陽光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了我的手,我放下手的同時,馬上跳開了。被腳踢翻的豌豆在光滑的地面上歡快地翻滾了起來。
這時,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小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一塊尖銳鋒利的鏡片在他的手上靈活地跳躍著,一些明顯的血跡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暗紅的凝結(jié)。他像一個雜技演員熟悉他的道具般熟悉他的那角鏡片。鏡片在不斷的翻騰中,掄射出一股股強烈的光芒。
鏡片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到小友嘴角上的那掛涎水時,聽到了自己身上滴滴答答的流汗聲。我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盯住他的腳步,失措地喊:“你,你別過來!”
小友不理我,繼續(xù)把玩他的道具,腳步也在緩緩地挪動。
我向后退去,驚恐地看著他,雙手在身后摸索,想尋找一樣堅硬的東西。
但這時,小友停住了腳步。
“呵呵!”他笑了。
“你想干什么?”我緊張地盯住那塊殘存著血跡的鏡片,連聲音都沙啞了。
“呵呵呵!”他的冷靜給我造成了沉重的壓力。我想起了自己將那角鏡片扎進他后頸時,血肉劃開視覺的聲音,我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說呀!”我竟有些央求的口氣了。
“你長大了。”小友很緊促地說出了這句連貫的話,連我都吃了一驚。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變得迷惑起來。
“你,你說什,什么?”我結(jié)巴著。
“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的?!毙∮颜f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驚呆了,我隱隱地感到,某種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像一個夢,夢里,瘋子光著身子站在黑暗的隧道里,沖著我喊:“我比你干凈!”
“你來干什么?”我問。我的心靈已經(jīng)開始平靜了。
“你真的長大了,這么高了?!毙∮颜f。
我感覺到兩股冰冷僵硬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逛來逛去,陌生而憂郁。
他說:“我想你們了!就來看你們。你不希望我來看你嗎?”他的腳踩到了豌豆,豌豆噼里啪啦地破碎。
當人們陶醉在甜蜜的夢境中,白天黑夜已經(jīng)遭遇了顛覆。小友已經(jīng)在云姨的房屋里來回走動了。
小友說:“我該和你談談我的父親。你認識他,對嗎?”
“不,我沒見過他?!蔽曳瘩g。
小友有些失望,繼續(xù)說:“那也沒關(guān)系?!鳖D了頓,又說:“他老死之前是個江湖郎中,給女人看病的那種。你云姨請他看過病后,他就變了一個人。他受了驚嚇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她的男人差點殺了他?!毙∮延行┘樱覔牡囟⒆∷稚系溺R片。
“因為她不能生孩子了,而且,她不是個清白的女人。她第一次到我家請我父親看病時,我就喜歡她了。她卻看都不看我……”他的聲音低下去了,有些傷感。
“你恨我嗎?”我試探性地問道。
“恨你?為什么?”他反問。
“是我把這片鏡片插進你脖子的,你難道忘了嗎?”
“不,我不恨你。我討厭仇恨?!?/p>
我松了一口氣。
“你知道林子里的柚花開了嗎?去摘一些敷到我傷口上吧!”小友說。
我挎過裝豌豆的籃子走了出去,林子里果然白花錦簇了,肥厚的花簇揮灑著濃郁的香澤,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小友在樹下陶醉地仰起頭,還不停地感嘆道:“多美好??!又香又甜的花。我再也沒見過比這更好的花了。”
我不理會他的贊美,冰冷冷地問:“你不是死了嗎?”
他古怪地笑起來:“我是死了。你看見的是我,但也許又不是我。”
我看不起他的得意,打斷他說:“你別笑了,沒什么可笑的!”
他還是笑著,問:“你為什么不高興呢?”
我:“你覺得我為什么不快樂呢?你知道什么是快樂嗎?”
“我知道呀!我什么都知道?!?/p>
“你為什么來找我?”
“我是想拯救你們,可憐的姑娘,你想讓你的一生都沉浸在痛苦中死去嗎?”
“不,我不想?!?/p>
“這就對了。有些東西并不是人們自己能夠輕易決定的,這是命,這是命,你懂嗎?”淘氣的鳥群拍打著翅膀“呼啦啦”與我們擦肩而過,漫天漫地的柚花芳香有了種故弄玄虛的意味。
他站在雪一樣白的花團下,似乎有一張年輕美麗的臉在他面前生動地搖晃著。
“命是什么東西?”我的幼稚再一次無情地暴露。
“你目睹了你云姨的一生,那就是命。你看過她流淚嗎?”
我陷入了回憶,馬上便得知了結(jié)果,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她為什么不哭嗎?”
我又搖頭。
“她的眼淚早就流干了?!彼脑捰行┮馕渡铋L。
“其實你們才是真正的死去了的人,這世界上,只有幽靈才活在明白里?!?/p>
“你明白什么?”
“我能看穿你現(xiàn)在的心思!”
“我現(xiàn)在有什么心思?”
“你想把我掐死,讓我再死一次,因為我的話太多,使你厭倦了?!彼f完后,歪著嘴巴狡黠地笑了起來。于是,我也笑了。我剛才確實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不了。
我拿著柚花回到房子時,小友已經(jīng)不見了,云姨站在門口惱怒地看著我,碧綠的豌豆撒了滿地。我把那一束柚花插在窗口的一個空瓶子里,那個小友曾經(jīng)翻身而入的窗口,然后,對云姨說:“小友來過了?!?/p>
她不相信,但是她的耳朵馬上紅了起來。我勝利地對著她笑了,沒有裁判,可是勝負卻已經(jīng)涇渭分明。
九endprint
我望著那個封閉了的窗戶,心中翻騰著不能把握的疼痛。而白色的柚花仍堅強地美麗著,它棲息在水里的靈魂,漂滌著潔白的水花,顯出些莊重的征兆。就是在那個彌漫著白霧的清晨,當那個異鄉(xiāng)人挑著一副笨重的家伙擔子,從河岸那邊丁零當啷地走過來時,清晨的風掠過我的耳朵,從另一邊穿了出來。伴隨著那一聲聲清脆的碰撞聲,我預感到一種變幻莫測的命運正在向著村莊走來。我遙遙地注視著陌生人堅實腳步的到達,它隨時準備了停駐。感動的淚花在眼睛里春芽一樣芬芳鮮活。
云姨正在淘米,看到我便把淘米籮遞給了我。我的氣喘吁吁在她炯炯的眼神里成了無法躲閃的慌亂……就在這時,像一根弦在突然之間崩斷,撞擊聲在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停頓了。我的手馬上顫了一下。
云姨尖著嗓子喊:“你今天怎么回事呀?瞧瞧,米撒了一地了。”
我沒有去理睬,我的目光里充滿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不可挽救的冬天的寒冷在心中突然瓦解消散了。陌生人從我的身邊?jīng)過時,一股油膩的熱氣擦肩而過。鐵爐的洞口像一只巨大的瞳孔,緊緊地盯住我。我在一種柔軟的欲望里伸出手,試圖抓住那種幻影一樣的貼近。而風,毫不留情地滑過了我的手指。風從柚子林方向吹來,夾雜著一股神秘的腐爛味道。
陌生人看見了我,停住腳步,在我面前站著,叮當聲戛然而止。目光灑滿了我的臉龐。我怯怯地縮回手臂,彎下了脖子。恐懼的滋味爬滿了全身,寂靜像一條河吞沒了世界……
然后我聽到云姨帶了怒氣的呼喊聲,她喊:“丫子,丫子,你站在門口干什么?丫子,丫子……”然后,云姨的腳步馬上停住了。一線憂愁在她陰暗的額頭上細膩地扭動……
陌生人在我們的屋門口停住了腳步。擔子一放下,便在地上“嘩啦——”一聲散亂了,疑惑的神情布滿了冬天。陌生人并不去管他的擔子,而是只想著用那把鑰匙打開一把神秘的鎖。他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棉襖領(lǐng)子。一個銀光閃閃的鑰匙從領(lǐng)口翻了出來,鑰匙掛在一根紅色的細絲線上。
他用了一種遙遠空洞的聲音對我說:“我找不到能打開的鎖了!”
我不解地搖了搖頭,盯住陌生人凍得發(fā)紅的鼻子。我問:“你是誰?”
陌生人不再回答,霧里的時間停頓了一個間歇,有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氣氛。
停頓——
我想到了那扇門上褐色碎花銹跡的鎖鏈。于是,我說:“我知道鎖在哪里。”
越古老的人越容易傷感,他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時間的流動時,他們的生命也行將結(jié)束了,像云姨一樣瘋狂地用手去阻攔前來尋找她的死神,妄圖擺脫死亡,做一條上帝的漏網(wǎng)之魚。每每這時,當她沉入極度的恐慌之中的時候,她便會忙亂地在房間里四處尋找安身之所,有一回,她居然試圖用牙齒來咬開捆綁在那扇黑門上的鐵鎖,牙齒和金屬不計后果地斗爭著,一陣尖利的聲響過后,我看到云姨的嘴角淌了許多血出來……
花朵的枯萎是從喪失記憶開始的,云姨臉上的那朵象征命運的黑蓮突然透出紅亮的顏色時,她會變得十分口齒不清。有時,她披散著頭發(fā),坐在黑門前面,不停地說兩個字:“罪過啊,罪過……”我在云姨迷亂的眼神里看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東西,而我卻只是冷冷地說:“瘋了!她瘋了!”
誰在驚恐呢?
黑門里的喘氣聲已隨著年歲的日益增長而變得十分微弱了,只有當云姨的腦袋撞擊到門上時,門里才響起一串咕嚕嚕的聲音。直到有一天,云姨突然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一把鑰匙的時候,她蒼白已久的嘴唇在我驚訝的目光里逐漸變得紅潤了起來。
鑰匙在云姨的手心里緊緊地握著,肩膀由于激動和興奮而不住地顫栗著,一顆顆潔亮的珍珠大的汗水從她的眉毛和鬢發(fā)上美麗地滾落,濺到地上,碎了??目慕O絆向著那扇門沖去的云姨,像一頭遭遇了獵人的年輕母鹿,心情矛盾又充滿期待,她一方面在害怕陷阱,另一方面又在向往著新奇的發(fā)生。就這樣,云姨在那扇門前面躊躇了腳步,突然出現(xiàn)的鑰匙“哐當”一聲落在了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揚起了許多陳年的氣氛。不能忍受的痛苦在云姨的臉上如此坦白。
我走了過去,把那把神秘的鑰匙撿了起來。我自以為是地想:我心中所有的謎就要得到解釋了。鎖孔上生銹了,鑰匙也斑斑駁駁的,把這兩樣東西接觸到一起,花了我很大的力氣。手被銹鐵扎出了鮮艷的紅血絲,可我顧不了,我心中唯一想的,就是快把門打開。
其實,世上所有的門都是被命運制定了規(guī)矩的,像書一樣,有些門,被人們時刻開合著;又有些門,是一輩子也難得打開的;更有一些門,它是永遠的謎,永遠也不讓人打開。
我失望地轉(zhuǎn)身,看到云姨臥在了地上,臉上的那朵蓮花已經(jīng)喪失了血色,蒼白暗淡地皺著。那個時候,我應該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旁觀者,讓風在我裸露的領(lǐng)口上輕浮地撩撥著,恐怖的惡心在喉嚨里優(yōu)雅地旋轉(zhuǎn)……
現(xiàn)在,無法滿足的好奇心又一次使得目光閃耀出光芒,被愚弄過的我意識到,也許,陌生人的那把鑰匙能打開那些鎖鏈。
陌生人說自己是個再生人。他唯一記得的是一條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夢中的路和一把與生俱來的鑰匙。他沿著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路回到了他陌生的故鄉(xiāng),將用他脖子上的鑰匙打開他前世的家門。一次異常的死亡使他重新?lián)碛辛四贻p的臉和健壯的身體,不同的是,他現(xiàn)在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
他并沒有用他的鑰匙打開那些鎖,把門后的秘密給呈現(xiàn)出來。但是,他看到云姨臉上那片黑色的疤痕時,他想起了她叫云。
他激動地看著云姨,說:“云,你還記得我嗎?”
云姨驚訝而陌生地望著他:“你是誰?我以前認識你嗎?”
“你真的忘記我了嗎?你想想看,你再想想看!”他有些著急。
云姨失望地搖了搖頭,把一撮摻雜了白發(fā)的劉海夾到耳后,她說:“我不記得你了?!?/p>
風吹著人們飄搖的憂郁——云朵在天空中迅速地積聚,在村莊的上空靜靜地游著,詫異的形態(tài)像極了異鄉(xiāng)人河流的行蹤。
他望著面前這個已經(jīng)面目可憎的女人,不再說話,只在靜靜聆聽一種心碎的聲音。endprint
然后,他撇下我們朝著河流的方向走去。
云姨的神情可笑極了,她呆呆地站著,嘴巴張著,竟忘記了想要說些什么。然后,她又沖著我發(fā)起了脾氣,她說:“你們這些人都是瘋子,瘋子,你知道嗎?”
我的微笑引起了她的不滿,她從來都看不慣別人高興,她總是用竭力的攻擊來平衡她內(nèi)心的孤寂苦寞。
她的聲音很尖利,她說:“你笑什么?不許你笑!你笑起來像個瘋子,不許笑!”
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了,于是,我冷笑并且瀟灑地走開了。
云姨像一只失群的母鴿子,立在無人的天空下,蒼老已不可拒絕。
當我終于明白云朵為什么停頓時,大雨已經(jīng)稀里嘩啦地傾下來了。黑褐的泥土干渴地張開大嘴,咕咚咕咚地喝著冰冷的雨水,在忘情的陶醉中沖開了一道道交錯縱橫的溝壑。
我站在一個古老的屋檐下,敏感地聆聽雨水的滴漏聲,看著一個背影向著遠處走去。
那一天,關(guān)于再生人回到村莊的傳說已經(jīng)飛遍了村莊的每一寸土地。
十
黑夜如一只巨大的打開的口袋,把村莊罩進了無邊的黑暗。雨水像是遇見了泉水的源頭般不息地落著,沖洗著屋頂長了苔蘚的黑瓦,在那由石頭、泥、沙礫和貝殼等等造成的住房的外墻上嘩啦啦地淋漓。雨季變得綿長而居心叵測。蛞蝓這種奇怪的動物無節(jié)制地繁殖,遍布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
我打著傘,在一棵被雨水浸泡得慘白的橘子樹下,遇見了再生人。
我生氣地問他說:“那天你去哪了?”
他說:“你找我干什么?”
我被問住了。我想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說:“你能把你的鑰匙借我看看嗎?”
他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臉上有股很自然的剛毅。他問我:“你多大了?”
我不客氣地回答:“那不關(guān)你的事。”
他走到我面前,盯住我說:“你十二歲了。”
我吃了一驚,奇怪地盯住他。
他得意地笑了,說:“我猜得沒錯吧!”
“你怎么知道的?”話一出口,我馬上后悔了,這顯出了我的幼稚,而這又恰恰是我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暴露的。
“你忘了?我是再生人,什么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彼茏孕拧?/p>
“你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蔽液藓薜卣f。
他滿不在乎地笑了。
“你這么神奇,你知道云姨的事嗎?”我問他。
他沉默了。
我說:“你真的認識她嗎?所有人都說你認識她,可是,你真的認識她嗎?你的記憶力十分可疑。你是個愛吹噓的家伙。”我憤恨地盯著他。
“你知道得挺多的,你還知道什么?”
我的臉紅了起來。
“和你說話太累了,我一直低著頭,脖子都酸了?!彼称鹗秩嗔巳嗪箢i,“你為什么不長高一點?!?/p>
“怎么不說話了呢?你不是挺會說的嗎?”
“我不和你胡扯了,你是個無情無義的男人?!?/p>
他愣了一下,問:“為什么這么說?”
“你自己知道的?!?/p>
我說完后轉(zhuǎn)身要跑,被他拉住了。
他說:“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為什么總想看我的鑰匙?”
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肩,我被搖得喘不過氣來。
我說:“你快把我揉碎了!”
他鎮(zhèn)定下來,慢慢地把手松開了,神情有些落魄。他說:“我不是故意的。”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原諒了他,輕輕地說:“你會想起來的,慢慢地想吧!”
看到他的沮喪像是一片遭砍伐的森林,我的心隱隱約約地痛了起來。然后,我踮起腳尖,湊近他,他善解人意地蹲了下來。他曲著膝蓋,蹲了下來。
就在這時,他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他邊上的那棵懸鈴木枝葉繁盛,蔥蔥郁郁的樣子。上面,有兩只鳥,正在窩里做著什么。他聽到了兩只鳥怪異的叫聲,抬起頭,抱怨地看了一眼那棵樹。他在樹葉綠色的間隙里看到了幾塊形狀各異的天空。天空是陰暗的,但他仍然感覺到有陽光像針一樣射進他的瞳孔,他的眼睛機械地轉(zhuǎn)了起來。然后,他看見了那兩只很親熱的小鳥。小鳥的羽毛是灰色的,有一只的頭上有一撮羽毛,像留著披肩的長發(fā)。它們正陶醉在愛情的甜蜜里,絲毫沒有料到它們的快樂正受到一種視線的干擾。
他忘情地注視著那幸福的一對,連頭痛也忘記了。但我們可以想象他當時的心情有多么復雜。他的手心洇出一片冰涼的汗水,他的目光被拉直了,露出了兇狠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時候,他把手伸向地面,撿起一塊石頭向著樹上的鳥窩擊去。
石頭打在了一根樹干上,“啪”的一聲脆響,直直地落到了地面。樹上的情人停止了親熱,吃驚地望著樹下的人,一動不動。然后,那只留長發(fā)的鳥尖著嗓子對另一只鳥說:“他瘋了!”接著,兩只鳥拍打翅膀從枝葉間穿梭而過,往別處飛去了。
頭痛。
頭痛欲裂。
他用雙手用力地抱住頭,他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
再生人跪下來,沖著天空喊:“誰能告訴我怎么了!”
十一
影子落在階梯上,世界只剩下兩個手掌。潤滑的鮮血在手掌上詩意地流動,綢緞一般細膩的質(zhì)感。云姨的眼睛睜得很大,一點點的動靜便會引起它一陣莫名的驚恐。記憶在夜色里緩緩打開——
喝酒的男人深夜回到家里。
醉醺醺的手上,半斤明澈的液體在渾濁的瓶子里搖蕩,發(fā)著脆亮的泉水般的聲音。男人被酒精清洗過的腸胃泛著一股刺鼻的大蒜味道。軟綿綿的腳粗魯?shù)刈矒粼陂T上。他大聲地喊:“開門,開,開,門,你這,你這婆娘。”
門被敲打的聲音在深夜里有著不可名狀的孤獨,肇事者的心靈單純而充滿淘氣的態(tài)度,像個撒嬌的小姑娘。后來,他無力地癱在地上,酒瓶子也在地上碎開,散發(fā)出一股醇厚的香濃。endprint
云姨把她的男人從門外的臺階上吃力地拉了起來,攙進房內(nèi)。步履蹣跚中,無從掩飾的厭倦。睡意溜得無影無蹤,她的男人看上去無助極了。
云姨惱怒地對他說:“讓你喝,喝死你算了?!?/p>
男人拉扯著臉皮,嘿嘿地笑了。他說:“你,你給我,生個兒子,我,我就不,不喝了?!?/p>
她給男人脫鞋,男人打著酒嗝,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云姨拍著胸口說:“你嚇了我一跳?!?/p>
男人的眼睛在房子里滴溜溜地轉(zhuǎn)了起來,他伸著發(fā)硬的舌頭說:“有人來過,是的,是有人來過了!”
云姨有些生氣:“沒人來過,有誰會來呢?睡吧,這么晚了!”
男人固執(zhí)地從床上下來,拖著兩條不聽使喚的腿腳在房間里動情地巡視了起來。像一只剛出籠的幼獸,充滿了對新奇的熱情向往,卻又顯得極其稚嫩可笑。
他說:“你撒謊了。你,你又在,騙我了。”
云姨擔心地望著她的男人。她走過去,想把他扶回床上。但他揮了揮手,指著眼前的女人說:“你一定是隱瞞了什么,你,你,為什么,這么緊張呢!”
他在笑,眼睛和鼻子扭曲著,夸張的笑聲覆蓋了無際的黑夜。然后,突然地,他收斂住笑聲,說:“我,我知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你,你在想一個人?!?/p>
云姨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他繼續(xù)說:“你們做過什么,我全都清楚了,你,你害怕了嗎?”
酒氣噴向云姨的臉,摻雜著某種放肆的惡意。
云姨愣了一下,用像對一個孩子說話的語氣說:“你怎么了?”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注視著云姨說:“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別以為我醉了,我很清楚,從來沒有這么清醒過?!?/p>
云姨又說:“你是醉了!你不知道你醉了!”
他仍固執(zhí)地說:“不,我沒醉——誰醉了?”
沉默。
云姨的心臟激烈地跳著。風從窗隙漏了進來,她披散的長發(fā)掀動了一下。
一絲陰險的笑意飛快地掠過男人的表情,他陷入甜蜜般陶醉地說:“他順著河水漂走了,河水很清。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去大海了,那里有很多魚,魚群正在等著吃他。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那些在水里閃光的牙齒了。你卻在這里……他將永遠待在大海里,海水那么冰,慢慢地腐蝕著他晶瑩的白骨。他再也走不到我們這里……”
云姨晃了一下。
她的身子向后退去時,她的手碰到了一樣堅硬的東西。
那塊石磚是剛從墻上取下來的,上面還沾著許多雪白的石灰。
云姨把那塊石頭砸向男人的額頭時,一聲沉悶的崩裂聲直接到達她的心坎。
十二
再生人又朝著我們的黑屋子走來了。
路上的人們像老熟人一樣和他打招呼。他們說:“熱啊!”又說:“這是去哪呢?”
但他并沒有回答,只是冷漠地從人群中穿過去,人們看到他的面孔陰郁,眉眼間仿佛凝結(jié)了滿滿的冰霜,仿佛他真的是一個幽靈。
于是,人們自嘲而又氣憤地說:“呵!以為自己是誰呢?”
每塊石頭都聚集了足以把人灼傷的溫度,滾燙的路面上,太陽蒸騰出了一層白霧般的東西,腳踩在路面的聲音被大地吸進了肚子,靜悄悄的。行走者的心臟在劇烈的炎熱中,撲棱撲棱地跳著,和應著大地的某種震顫。白晃晃的日頭嬌媚地舒展著腰肢,想念肌膚之親的欲望如此強烈。男人沒遮攔的臉面上,一圈圈紫紅或者透明的曬斑和水皰,像葡萄般迅速地崛起,彌漫著得意的神情。
若有所思的再生人正朝著心指引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神有些渾濁不清,他在想什么?
他走過河流時,看見了一排耷拉著腦袋的楊柳在水邊痛苦地聳立著,深入泥土的根系扭捏不安,神情如同荷鋤歸來的老人,在哀切地悼念自己正在堆砌的墓穴。草地也感染了悲傷,有些觸景生情。
時光像一枚針,靜靜地從人間穿過,附近的山林傳來了松鼠啃噬堅果的聲音。我從閣樓的窗戶望下去時,他已經(jīng)安靜地站在我們的門外,太陽把他的影子剪成了一團黑色的憂郁。
黑色的房門嚴肅地緊閉著,似乎為即將到來的事件而擔憂,也有許多只形狀各異的手在背后指指點點,訴說著好事者的擔憂。他舉起手往那門上敲去,卻輕飄飄地,好像被風吹散了。
我叫起來:“云姨,云姨,有人找你?!?/p>
她沒有回應,卻迅速地跑出門去。
重復的情節(jié)再次出現(xiàn),伴著“吱呀”的聲響,那扇門在慌亂的眼神里被緩緩地推開。灰塵泛著陳年的顏色和一些年輕的蟲蛀的木屑紛紛墜落。門是舊的、粗糙的、松脆了的。門板上有些顯眼的縫隙,撕裂的傷口一般大小。
再生人的目光落在云姨臉上的那朵黑色疤痕上時,眼神欣喜地亮了。
云姨說:“你來做什么了?”
他說:“你不想說些什么嗎?”
“我說什么呢?”云姨有些困惑。
“你說吧,我在聽呢?!痹偕搜肭蟮?。
云姨走近他,把手輕柔地覆在那個人的頭上,像一個母親正在安慰她長大成人的兒子,說:“你真的是再生人?你記得從前的事?”
一只燕子與他們擦肩而過,如浮光掠影般迅速。
“是的,你還記得我嗎?”他苦笑了起來。
云姨搖搖頭,沒有力氣似地垂下雙手。再生人的眼睛像一條船在一個蒼老的水潭上游動,觸目驚心的危機,四伏在尷尬的邊緣。人們陷入沉思。
她突然尖聲大哭起來:“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每個人都在報復我。你,你們都看著吧,都來看戲吧!誰都沒有問過我的感受。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再生人迷惑地看著她:“你真的是云嗎?”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突然癱倒在地。
直到她躺下去的那一刻,我才推開人群,跑了過去。我看到她那半邊蒼白的臉上正緩緩泛起一股青藍的氣息。我問:“云姨,你怎么了?”連自己都覺得假惺惺。endprint
再生人不知所措地站著。
我們的輕描淡寫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他們?nèi)氯抡f:“快掐她的人中啊!”可是卻沒有人彎下腰來。我摸索著把手輕輕地放到了那個位置上,指甲扎進鼻子與嘴唇之間那片瘦薄的皮肉時,她的喉管很明顯而又具體地滑動了一下,后來,她的眼睛睜開了。睜開了眼睛的云姨呻吟了一聲,不再說話。
人們在唧唧喳喳。
我扶著她的頭,想把她從地面拉起來。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她竟是這么輕的。我說:“起來!我們回家吧!”
但是她卻說:“沒用的,報復一開始就發(fā)生了,我卻沒有意識到。這是命運在懲罰我呀?!?/p>
局面已經(jīng)無法扭轉(zhuǎn)。她低聲抽泣起來,越來越虛弱,已不再有眼淚。
我于是在那個迅速到來的黃昏時刻,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
十三
后來,再生人在我們的屋旁給她挖了個大坑。清亮的眼淚淌過他剛毅的面龐,滑到了云姨已經(jīng)僵硬的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帶了一種怎樣的心情站到再生人的身旁去的。
再生人的手很大,握著一把簇新的鐵鋤,在干硬的冬土上使勁地掄著。鐵鋤與地面接觸時,烏黑的泥塊四處飛濺。我就站在那個坑的旁邊,泥末子落在我蓬亂的發(fā)叢里,我看見自己臉上有小鳥回巢般喜悅的東西。我閉上眼睛,任由泥末子在自己的臉上跳開了舞蹈,接受它們毫無顧忌地在我的皮膚上蹦跳、拍打、親吻、撫摸……后來,有幾粒星末子飛進了我的眼睛,我抓住袖子去擦,擦著擦著,便把眼淚擦了出來。
再生人復雜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由尖銳變得纏綿委婉。他說:“她死了!”他說這句話時,語氣里不無悲傷。我轉(zhuǎn)身看了一下,周圍沒有人,只有一些落光了葉子的樹赤裸裸地站著。我于是確定他原來是在和我說話,就愣了。
他說:“她死了?!?/p>
我想安慰他,心靈卻陷入了失語的尷尬。外表的幼稚使我的善良顯得假惺惺而又不可靠。于是,我便身不由己地說了那句話:“你還沒死呢!”
鐵鋤敲在了一塊龐大的白色石頭上,火星迸濺的時候,鐵鋤從他手上滑脫了,他的虎口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的目光掃過傷口到達我的臉上,詫異而不知所措。
我說:“你怕了,你怕死!”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但我卻真真切切地把這些不該說的話都說了。我莫名其妙地對一個與自己也許還是不相干的人說了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為什么這么做?但是馬上,不等到他回答,我說出了第二句話:“你真的是再生人嗎?云姨的丈夫?你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為什么不再死一次?”
我的行為顯得多么可笑??!我竟對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故弄起自己的玄虛來了。
——再生人似乎已經(jīng)適應了我的語言和談話習慣,他瞧不起我似地,清了清嗓子,居高臨下地對我說:“小鬼,你想干什么?”
于是,我便啞然失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只是熱心地看著再生人把云姨的身體裝進了那個淺淺的土坑,埋了起來。
樹木落下的陰影遮住了陽光,肉體和黑色泥土相聚時,仍有種不可直視的突兀。我已無法撫摸到她,一股股白色的冷霧在我的手指間游移。
我說:“她是多么孤獨?。∧阍撊ヅ闩闼?。”
他的心跳明顯地顫了一下,銀色的鑰匙“咣當”一聲掉到了地面上,金屬所特有的明快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我迅速彎腰撿起那把鑰匙,捏在了手上。
再生人狠狠地刨了我一眼,說:“走走走。”
我被趕走了。在被趕走的同時,好像是說了句什么的,但我記不起來了。
以后,便沒有了故事。
十四
我于是再次站到了那扇門前。
那把銀色的鑰匙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顫抖,門是那間神秘小屋的眼睛,門打開了,我所有的懷疑和好奇心也即將打開……
但是,我又錯了,那把鑰匙根本不能打開那些鎖鏈。那也許是再生人的一個謊話,或者是一個錯誤。
我把手伸向那些生銹的鎖,它們在這個時間里顯得異常沉重。我用了我全身的力氣也沒能推開那扇向我關(guān)起的門。于是便敲,踹,使了勁地敲,使了勁地踹。我的力量在那扇古怪的門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甚至都沒有能夠發(fā)出聲響。
赤裸裸的氣餒布滿了我的表情。
已經(jīng)黃昏了,天并不急著黑下來。走出那間黑暗的房子后,西落的陽光燦燦地落了我全身,天空被燒紅了,房子被燒紅了,炊煙被燒紅了,我也被燒紅了。
鋪滿礫石的道路在我眼前無限延伸著,散發(fā)著金子一般的光芒,上面走了幾只尋找糧食的小鳥,青藍色的倒影深深地刻在我的眼睛里。
就在這時,身后那扇黑舊的門,永遠向著我關(guān)閉了。我聽到它們在黑暗里緩緩地縫合,如同一個傷口。那聲音如深遠的嘆息一般悠長:“咿——呀——”
十五
床上飄著灰塵,像我睡夢里飄著的心事。所有的荒草都不停地生長的時候,我卻剪去了自己心愛的長發(fā),我知道自己只是為了讓它生長得更好,沒有其他的理由。接下來,我就不知所措了。許多事情都是在我們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發(fā)生的。而新的一天,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我站在房頂上平視著一棵大樹,除了葉冠,什么也沒看到。樹葉又落了,金燦的顏色像陽光一樣滋潤了我的眼睛,沒有浮躁。陌生的城市里,火車笛鳴的聲音很響地到達耳邊,很遙遠。
——從我目前的住處出去,有許多縱橫交錯的鐵軌。枕木已經(jīng)閃耀出陳年的思想了;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火車的故鄉(xiāng)里,我一直期待著一輛火車從我的住房前囂張地跑過,那時,我會閉上眼睛,用心靈去感受的。我知道那輛火車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渾身的班駁和創(chuàng)傷,火車上頭冒著夸張的可以把人全部都浸濕的白色蒸汽,許多透明或者渾濁的窗子從心口劃過,神秘而不晦澀,有股濃濃的焦糊味和干硬的黑色煤礦的味道……
此時,我已經(jīng)遠離了家鄉(xiāng)。云姨祖屋的地基上,一批強壯的民工正在日夜不停地工作著,一條沒有終結(jié)的高速公路,將高傲地仰著頭,向遠處伸長。
許多可笑的戲劇是在荒唐中建構(gòu)的,永遠也打不開的門就鋪展在面前,無可奈何地持續(xù)著仰望的姿態(tài)。
——通過我幻想的文字。
推土機正轟隆隆地向著那間黑暗的祖屋開去,古老的磚瓦在現(xiàn)代的更替中無情地被摧毀。
塵土漫了起來。
眼睛在灰黃的塵土里打開了一扇門,我看見了藍的天空,幾只小鳥飛過。而一副白骨正痛苦地匍匐在厚重的塵埃里。風太大了,漫進倒塌的門墻間隙,白骨克洛克洛地響了起來……我聽到空中有一種讓人心動的聲音浸透了我酥麻的骨頭??墒牵仆翙C毫不留情地推過去了。磚石優(yōu)美而絕望地墜落,像人即逝的一生般迅速。
古老的房子在機械不費吹灰之力的摧毀中坍塌了,雜亂的物體在其中脆響著崩裂,化在泥土里,填補了地面的缺陷。一個年輕的城市規(guī)劃師站在邊上滿足地笑著,對工人說:“看著吧!這里將會有一條全國一流的高速公路通過?!?/p>
一個圓圓的白色物體穿過推土機沉重的軀體,滑到了他的面前。那是個古老的頭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