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麗
一
郝大頭在明天玩具廠看門,看門的有兩個,另一個是老楊。老楊上白班,郝大頭上夜班。郝大頭的名字是老楊起的,老楊叫人喜歡往大里說,比如大眼,大腳,大屁股。大頭的頭就被老楊瞧上了。郝大頭有個相好,叫大眼,大眼離過婚,常常畫著兩三種眼影領著大頭去大眾舞廳跳舞。
這天,大頭跳完舞,喘著粗氣,晃著細胳膊來接老楊班。
“大頭,坐!”老楊掐著大頭的細胳膊,大頭還沒倒順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大頭,你昨天說的話,是誰同你講的?”
“什么話?”
“說我女兒……”
“哦,你們楊家人在講?!焙麓箢^抖開一團衣服,借著脫褲子的空檔,擰開塑料瓶蓋,從老楊的茶杯里勻了點涼水。
“楊家誰說的?”
“就楊家人,我不熟,叫不來名字。”
“那你怎么知道是楊家人?”
“我大概知道?!焙麓箢^翻開一本冊子,沒有要把事弄明白的意思。也不是郝大頭不想弄明白,是他壓根不明白。郝大頭的三言兩語也是大眼那里聽來的。前幾日,郝大頭出完力,大眼給他起了瓶啤酒,說:“大頭,和你一起上班的老楊有麻煩了?!?/p>
“怎么了呢?”
“她女兒去醫(yī)院體檢,查出問題來了,腎不太好。”
“怎么不好?”
“沒了,少一顆?!?/p>
大眼是給人做媒的。大眼四十歲以前很少出門,在家里攬活織帽子;四十歲以后很少在家,在外頭攬話配對子。大眼換了活計,是因為大眼四十歲時離了婚。大眼離婚也和帽子有關,“是不是帽子織多了,拾了頂綠的撂她老公頭上了?!睏罴仪f的女人說得很小聲,大眼還是聽到了。大眼擤了把鼻涕,開始琢磨配對子的事。誰跟誰能過日子,大眼沒譜,她只管把人拎出來,通個口信打個氣。楊家莊從不急眼的人家是她搭上的,砸鍋賣鐵的人家也是她撮合的。
“少了?賣了還是壞了?”
大眼不響。大眼的話也是聽來的,從哪兒聽來的,大眼不說。不說,大頭也信,昨晚,大頭忍不住安慰起了老楊:“你家姑娘腎還好嗎?”
這一問,老楊一晚沒睡踏實。轉天中午,老楊憋不住了。他最怕給女兒楊娜打電話,第一通沒接著,第二通接上了:“阿娜,上回醫(yī)院體檢是哪兒不好了?”
“講什么啦?”楊娜有些不耐煩。老楊解釋了半天,楊娜說:“心電圖有點問題,幾百年前的事了。”
“……那腎沒問題?”老楊的音像煙槍里的煙,很久才出來。
楊娜掛了電話。
老楊不是較真的人,收了電話,呷了口白水,繼續(xù)看他的門。誰知大眼的嘴里也蹦出話來:“老楊哥,你家女兒缺了個要緊的東西,那對象我也不好和你說咯?!?/p>
大頭的話老楊隔著一百米欠著耳朵聽,心里頭罵幾句也就過了。媒人的嘴厲害著呢,仿佛女兒的腎的確少了一個。老楊從椅子上跳起來,問大眼:“誰講的?我女兒身體好著呢!”
“你們楊家人都曉得似的,老楊哥啊,這話在傳,怎么給小姑娘介紹對象哦?!贝笱鄣踔S綠色眼皮,對著一旁的玻璃窗揩著眼角。
“老楊哥,你是個老實人,沒給誰使過絆子,可保不齊有人心眼壞,給你使絆子哦。”
老楊撓耳抓腮,怎么也想不出被誰“算計”了,老楊問:“大眼,會不會是前頭幾個小歪,楊娜沒瞧上,他們想了這個轍?你幫我打聽打聽?!?/p>
大眼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沒說替老楊打聽,也沒說不打聽,從老楊兜里抓了一把瓜子就去大眾舞廳了。
老楊沒老婆,就一個女兒,女兒的終身大事就是老楊的終身大事,女兒的名聲就是老楊的名聲,女兒的腎也等于老楊的腎??墒?,腎長在肚子里,撩起衣服給人瞧,人家也看不著。不像耳朵眼睛明晃晃亮著,誰能把它們說沒了?老楊思來想去,越往后想,越覺得攤上了個大麻煩。
老楊沒主意,摸出手機,翻起了電話簿,翻到底了,老楊還是沒主意,繼續(xù)翻。翻到第三遍時,老楊摁了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喂……大姐,我是忠成啊,楊忠成,對,楊祖堯的兒子?!?/p>
老楊覺得電話那頭的姐姐很遙遠,不光因為她在一個老楊沒去過的地方。
“對,您想起來啦,很久沒聯系,大姐還好嗎?那就好那就好……”老楊拿遠了電話,咽了口唾沫,繼續(xù)回答,“叔叔身體好的,大姐。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小事……”
“……說我女兒少了一顆腎,對,您是律師,我問問……”
“不行嗎?沒有證據啊……不知道是誰說的,那該怎么辦大姐?收集證據,找到被告……我記下了大姐?!?/p>
“您保重身體,過年一定回來聚聚。”
沒打電話之前,老楊覺得這事有法解決,撂了電話,老楊覺得這事不是自己搞得定的。
老楊要證明的不是女兒的腎多一顆還是少一顆,而是證明謠言就是謠言,兩者不是一碼事。證明前者容易啊,去醫(yī)院打個健康證明,寫上楊娜的腎還在,家門口貼一張,再往挨個電線桿貼一張;老楊這么想時,眼前盡是電線桿上治梅毒除腋臭的小廣告。可證明后者,好比扯著貼小廣告的人問他是不是得過這些毛病,還治好了。
老楊沒了主意,不得不找大嘴。
大嘴是老楊拜把子的兄弟,雖然拜過把子,老楊只跟大嘴喝茶下棋。年輕時,大嘴也喜歡老楊的老婆英子。大嘴除了嘴,哪里都憋屈;老楊除了嘴,哪里看著都俊。英子選了老楊,大嘴找了大眼。前年,英子沒了,大嘴哭得比老楊兇。
大嘴撇著嘴說:“你糊涂,這不是讓自己難堪么,再說,誰相信你的證明就頂用了?你不得附上主診大夫的醫(yī)德證明表???此地無銀三百兩!”
老楊陷入了沉思。
大嘴說:“再說,以你們家娜娜的性格,她會乖乖做檢查?”
老楊覺得大嘴比自己更懂女兒。
“你是村干部,你總有辦法的?!?/p>
“要揪出造謠的人!”
老楊盯著大嘴,頭一回覺得大嘴的嘴派上了用處,老楊忙問:“怎么揪?”
“咱們一環(huán)一環(huán)追?!?/p>
要揪出造謠的人,又不想把事兒鬧大,就得不動聲色地查。一番話后,老楊決定不再管大嘴叫大嘴,叫什么,老楊還沒想好。
老楊又找到了大頭。
這次,老楊給大頭遞了根中華香煙。老楊把打火機湊到大頭嘴前,細聲細氣地問:“大頭,家里還好 ,親戚送了茶葉,給你爹媽寄些去?!?/p>
“我媽手哆嗦,過幾日得回趟老家看看,還沒跟領導請示呢?!?/p>
“要緊的,我?guī)湍愫皖I導說?!崩蠗顕@了口氣,“對了……還是那事兒,你還記得是哪兒聽來的么?”
大頭一個激靈。上次,老楊問是聽誰說的,大頭指不出人名也正常,這次是問哪兒聽的?大頭慌了,眼前閃過大眼為他挺開啤酒瓶蓋時紅撲撲的臉蛋。大眼大他十歲,他跟大眼好著,但不想聽人閑話。大頭吸了兩口煙,想了想說:“去飯館吃飯的時候,聽到的,也許聽串了……”
“你沒聽差,還記得是哪個飯館吧?”
“阿六小海鮮吧?!?/p>
“吃飯的是男是女?幾個人?”
“一男一女,兩個?!?/p>
“哪個你眼熟?”
“都不熟。”大頭不能讓人知道大眼是他相好,也不能讓自己的胡話成了抓人的把柄,只好說:“我聽他們提你名字,大概猜的?!?/p>
“那……”老楊沉思。
大頭把煙掐滅,正要起身,老楊又遞來一支:“再抽一根。他們長什么樣?”
“沒留神,不是什么大眼大屁股的人,不耐記?!?/p>
老楊問不出頭緒,只好作罷?;厝ズ痛笞煲徽f,又有了頭緒。
大嘴說:“去阿六小海鮮!”
兩人到阿六小海鮮,點了幾個菜,叫來了老板阿六。
大嘴問:“阿六,哥也不繞彎子,就問你個事?!?/p>
阿六笑瞇瞇地點頭。
“上禮拜六中午,有沒有一男一女,大約是楊家人,來你們這兒吃飯?”
“大嘴哥,我哪兒記得?”阿六笑笑,“我把服務員叫來?!?/p>
服務員小張和小王搖了搖頭,只有小李點了頭,說:“有兩個五十來歲的男女來過,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們村的人我也不知道,就是結賬時看了兩眼,男的長得白,說話嗓子沙。”
“身量呢?”老楊問。
“沒什么特別的。”小李低頭苦想。
“穿著什么衣服呢?”大嘴追問。
“也不是特別的衣服?!?/p>
“哦……那天就他們一對男女?”
“那可不好說,我留意的就他們了?!毙±盥詭б苫?,“犯事了?”
小李這一問,倒提醒了老楊,忙問:“監(jiān)控,有監(jiān)控嗎?”
阿六笑瞇瞇地搖了搖頭。
老楊和大嘴只好回去,想著楊家村哪個男人臉白嗓子啞。老楊沒想著,大嘴想著了。
“老楊,我想到一個人,你別怨我猜忌他?!?/p>
老楊點頭。
“你姐夫。”
老楊盯著大嘴,大嘴接著說:“是不是白臉?”
老楊點頭。
“是不是破嗓子,說話老沒音?”
老楊的臉漲紅。老楊向來看不上姐夫,大姐得乳腺癌死了,熬了半年,大周就把一個圓臉女人領進了老丈人翻新的倉庫。盡管老楊懷疑兩人在大姐吊著鹽水時就眉來眼去了,還是替他們敲了兩張小圓桌。老楊和大周一張紅臉一張白臉,沒好好說過話。大周不和老楊說,是看不起老楊;老楊不和大周說,不單是看不上大周,還是怕了大周。大周叫老楊,不叫名,叫“二郎當”:二郎當是村里出了名的閑柿子,半夜穿著褲衩被女人從家里攆出來;二郎當不講別人的閑話,專給人看笑話,小一輩的逮著機會,總得調侃幾句。大周也是見軟柿子就捏的,何況是沒骨氣的小舅子。大周個高,眼里帶著一股足以掀翻一張桌子的匪氣,看老楊,臉不帶笑,眼不往一處瞧,翹著食指一點,話就講完了。老楊看大周,只看大周眼睛以下的部位,大周的眼是大是小,是圓是窄,老楊不樂意知道。
大嘴見老楊有跳起來的勁,沒向前撲騰的膽,替英子難過起來。
“你回去吧。”老楊沖大嘴擺手。
二
老楊的手再次抬起來時,并沒有把大周叫出來。
不是大周聽不到老楊叫他,是老楊一聽到大周屋里的響動,手就變得無比沉重。大周的腳像兩個小榔頭,捶在地板上,恍如一記悶雷落在老楊的頭頂,老楊彎著腿,挨著墻,提著耳朵。“操他娘的。”老楊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結剛停止運動,就聽到大周把痰重重地咳了出來,像從喉嚨里活活掀出一塊肉來。老楊怕了,他一想到大周吊起來的眼珠子,就決定既往不咎。老楊拍了拍屁股,看了眼頭上的月亮,背著手回了。
老楊跟著影子走,影子在前,老楊在后,那么大的影子,也配他老楊用嗎?忽然,老楊像是想起了什么,脊背一陣發(fā)涼。老楊替大頭值夜班那回,碰到一賊。那晚,老楊夜巡回來,也瞅見了那么大一個影子,不在地上,在門衛(wèi)室的白墻上。老楊立馬收住腳步,對著黑影干瞪眼,黑影晃一下,老楊的心就顛一下,老楊蹲在遠處,耐著性子等賊忙活完。老楊蹲得雙腿發(fā)麻,賊還是沒出來,老楊急了:“操,簍里挑花呢!”不怕遇上不要命的,就怕遇上耐著性子的。直到老楊蹲在矮樹叢里學了聲狗叫,那賊才慌兮兮地探出頭來,見沒人,又縮回去抓了把硬幣才氣定神閑地走出來。
老楊看到賊長什么樣了。當時老楊沒認出來,現在老楊認出來了??墒?,沒認出來老楊不怕,認出來了,老楊反倒怕了。
老楊抬頭看了會月亮,這東西一聲不吭,倒是什么也瞞不住它。“你瞅啥?”老楊彎腰撿起一顆石子兒,朝天上扔去,這一拋,老楊看到了楊娜,也看到了英子。老楊抹了抹眼睛,她們還在那兒。
老楊開始往回走。
走到大周門口,老楊學著大周的樣子,對門狠狠啐了一口,只聽屋里大叫:“誰?”老楊掐著嗓子道:“你爺爺!”說完拔腿跑了。
這是老楊頭一次做爺爺,頭一回把憋著的氣順順溜溜地吐出來,不過,老楊仍舊不痛快,說到底,他沒能指著大周的鼻子亮一回嗓門,更沒有把女兒“丟”的那顆腎要回來。老楊暗下決心,十天之內,一定讓大周聽到啐唾沫的聲音就滿地打滾。這么想時,老楊忍不住高興起來。
當老楊啐第三口痰時,才發(fā)現吐痰是講究的。大周脫掉褲子上床,燈一滅,這片當,眼前蒙黑,腦子也糊涂,等大周跑出來,老楊早沒影了。
老楊靠著大樹,聽著沒完沒了的蟬鳴,把飛過來的蚊子一個個拍死,眼巴巴地瞅著那扇黃澄澄的窗戶,等待它像新娘子臉上的羞澀轉日便沒了影。
接連摸黑吐了十天的痰,老楊累了,他沒有聽到大周滿地打滾的聲音,相反,大周連爬起來開門的意思都沒有。老楊的嗓子干巴巴的,再也吐不出東西來了。他倚著樹,盯著大周的門使勁看。它像一張薄黃紙,被老楊撕下來又用唾沫糊了上去,老楊遠遠地對著那扇門張開手掌,他的手可比門大多了。老楊想象著自己的手向前一推,門開了,他握拳挺胸,不說一句話,徑直穿過大周的視線,在大周最喜歡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然后冷靜地抬起眼皮,沖他微笑。怎么質問大周,說幾句話,皺幾次眉毛,拍幾下桌子,老楊盤算得手都生出繭子。大周認罪后,老楊會讓大周彎著脖子說三遍對不起,寫一封懺悔書,貼在大門上。最好讓那些曾經夢想嫁給大周的女人們都不自覺勒緊褲頭,豎起僥幸的小指。想到這里,老楊撥了撥腿,也許是那幾口唾沫給了老楊勇氣,也許是老楊看破大周不過是個賊,又或是老楊有了做英雄的興致,他又站在了大周門口。
老楊剛抬起手,大周的門嘩地開了。
老楊怔怔地立在門口,他看著大周的嘴,大周看著他的眼,老楊不動,大周也沒動。老楊的腿已經分不清里外,大周說:“進來吧。”老楊默默跟著大周的背影進屋,在一張生銹的椅子前站住?!白??!崩蠗钭聛?。
他突然不認識眼前凸著大眼的男人了,或者說,他需要重新認識他。
“我知道?!?/p>
“你知道什么?”老楊忘記了拍桌子,也忘記了豎眉毛。
“我知道你怕我?!?/p>
老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是不信大周不動聲色地拋過來一枚釘子,讓老楊丟不得也踩不得。老楊又想起那個賊,和他面前的人一模一樣,這個賊果然大膽。
“我還知道……”
“還知道什么?”
“我知道夜里往我門上啐唾沫的人是誰?!?/p>
老楊的嘴不自覺咧開了,他看了眼門,門虛掩著,又看了四下,沒有刀子沒有剪子,才長舒一口氣。
“我看不上你,所以你怕我,是不是?”大周說得很淡。
“你到底看不上我哪兒?”老楊弱弱地拍了下桌子。
“多了……”大周呷了口濃茶,吐出一小片茶葉,“你是不是去阿國酒鬼的玉米地里掰了三株玉米,你是個賊?!?/p>
“你去人家里做客,進門開鍋蓋,出門掀菜罩,你沒文化,端不住。”
“別人造你女兒的謠,你不去辟謠,來我這里撒氣,還專挑我掐了燈那會兒,你沒出息?!?/p>
大周說的,老楊認了,不認不行。
大周又呷了口茶,老楊站起來,被大周拉?。骸白隆!?/p>
老楊坐下。老楊看著大周的臉,原先,老楊是莫名地怕他,怕他凸出來的眼睛,怕他喝一口茶說一句話的架勢,怕他不講情面,當著大伙的面叫他二郎當,現在,老楊的怕已經現出了形狀,并且正在慢慢地變成一種崇敬和信服,哪怕,他是個賊。
“哥,我就想知道是誰造的謠?”
大周過了嘴癮,長了威風后沉下臉來,連喝了好幾口茶:“誰最見不得你好?”
老楊心里想的人正是大周,只好搖了搖頭。
“你有兩條路?!?/p>
“第一條是?”
“找到見不得你好的人?!?/p>
“要是找不著呢?”
“去找村長?!?/p>
對,找村長,老楊的話不頂用,村長的話頂用啊??衫蠗畈桓艺掖彘L,他先找了大嘴。
大嘴問老楊:“你知道村長喜歡什么嗎?”
“酒?”
大嘴搖頭。
“女人?”
大嘴又搖頭。
“錢?”
“你說的村長都缺,但他缺的你永遠填不滿?!贝笞烀嗣掳?,“村長喜歡下棋。”
“下棋?那是給他買副好棋?”
“糊涂,村長缺的是下棋的人。”
老楊是楊家莊最后一個棋手。老楊還是小楊的時候,喜歡跟老字帶頭的人下棋,下棋的時候叼著狗尾巴草,不看人,只看棋,對面是一排一排的人頭。等老楊下到老字輩時,專跟小字帶頭的人下棋,下棋的時候叼著狗尾巴草,不看棋,只看人,對面還是一排一排的人頭。以前,老楊下棋,下一次,英子鬧一次,鬧得老楊連人帶棋給堵在門外頭。英子死后,老楊不下棋了,當著大眼大嘴大腳趾的面把棋投進河里。
“我會下棋?!?/p>
“你會下棋,你會跟村長下棋嗎?”
這一問倒把老楊問住了,老楊跟剃頭發(fā)的大牙下過棋,跟開洗頭房的大鼻子下過棋,跟掏螺螄的大拇指下過棋,就是沒跟村長下過。
“跟村長下棋,你得讓村長高興。你跟村長廝殺,把他逼到絕境,同時又把自己逼到絕境,然后,你拍著膝蓋,一聲長嘆,被村長將軍了。村長贏了,你就贏了??傊?,就是讓村長艱難地獲得勝利?!?/p>
老楊覺得大嘴比大周厲害,大周只知道找村長,大嘴知道怎么讓村長上鉤。老楊又問:“那什么時候找村長下棋?”
“你就備好棋等我信兒。”
三
老楊在十二對眼睛的注視下把棋袋扔進河里時,的確是狠下決心跟棋劃清界限。不為別的,為了讓英子高興??僧斣铝辽鸬臅r候,老楊又在夜色的注視下潛到河底,把棋撈了上來。老楊把棋撈回來,不是戒不了棋癮,是老楊徹底斷了下棋的念頭。老楊的棋袋擱在飯桌上,趕上老楊一個人吃飯時,他就關緊門,拉上窗簾,松開棋袋的口子,把棋譜提出來攤平,把棋子兒一個一個一個摸出來,擺上,滿心歡喜地嚼著菜,喝著小酒,看著棋。吃完飯,老楊又一個棋子兒一個棋子兒地收進袋里。
今早,老楊拎起棋袋時,手指頭觸電一般縮了回去,猶如被英子狠狠咬了一口。老楊說,英子啊,我是替阿拉女兒找腎哩!
老楊要通過棋盤和村長建立友誼,然后通過和村長的友誼幫女兒“找腎”。村長的友誼靠不靠得住老楊沒底,有了村長的友誼,女兒的腎能不能找回來老楊也沒底,但有根救命稻草,老楊總得抓來試試。
老楊左手提著一條魚,魚是一早集市買來的鯉魚,右手拿著一盤棋,棋是老楊下了幾十年的。大嘴說,村長吃過中午飯,棋癮最濃,趕這會兒去。大嘴還說,別帶東西,村里人多眼雜,村長不會要。前半句老楊記下了,后半句老楊覺得不妥。
老楊和他的鯉魚在村長辦公室門口候著。老楊發(fā)覺恭候領導好比在烈日底下等人,急不得。他看看尼龍袋里安詳的魚,看看墻面上平靜的蒼蠅,老楊覺得它們比自己厲害。
村長從樓梯口出來的時候,老楊沒認出來,直到他走進村長辦公室,坐在辦公椅上,老楊覺得他像村長了。
村長看著老楊,老楊也看著村長,村長問:“什么事?”
老楊回答:“下棋?!崩蠗钫f完,袋子里的魚跳了一下。
“大嘴跟我說,您下棋厲害,就……”
“今天乏了,改天再來?!?/p>
“村長,棋逢對手,您就是我的對手,別改日了?!?/p>
村長看著老楊,笑了笑:“那來吧?!?/p>
老楊一手提著魚,一手攤開棋譜,琢磨著什么時候把魚送給村長,現在送不得,現在送不是讓村長提著魚下棋么,還是下完了再送,給村長當戰(zhàn)利品。
“該你了。”村長說。
老楊看了看村長,把炮挪了個位置。
“該你了?!?/p>
老楊又把炮挪回原來的位置。
“老楊,你的馬可要被我擄去了?!贝彘L大喜。
“村長,我的馬腿短,跑不快,您擄去吧!”老楊說完,手里一個激靈。
“老楊,提著什么好東西?”
老楊剛要張嘴,一位穿著黑絲絨連身裙的中年女人提著熱水瓶進來,一看擺著棋,便湊過來看熱鬧:“喲,村長的棋下得好??!”
老楊借著女人進來的空檔,展了展手指,他的手臂像泡在醋壇子里的臘肉,因為用力的關系,不自覺地輕顫著。老楊很想換個手,又怕換出問題來,只得繼續(xù)繃著肩膀。
老楊下一步棋,魚就蹦一下,像老楊打的一個飽嗝。
“該你了?!?/p>
老楊把車開到村長的士旁,村長陷入了沉思。老楊期待村長可以動一動手里的炮,可村長依舊托著腮幫子。女人見狀,給老楊遞了一杯水,說:“阿哥,你手里提著啥好玩意,晃來晃去的,該不會是……”
女人湊到老楊身邊,彎下腰來,領口微開,露出兩團潔白的肉和一塊寫著助理的黑色胸牌。女人探著腦袋張望著老楊的袋子,咯咯笑起來:“呦,真新鮮,見過帶著香囊殺豬的,沒見過提著魚下棋的。”
女人慢慢挺起腰身,回到村長身邊,老楊掃了眼棋面,失望了,想不到村長的棋品比人品還好。
“該你了?!?/p>
老楊的臉上淌下一道汗,村長剩七個子兒,老楊剩六個,是時候讓村長將軍了。老楊的手指抵著士,眉毛擰成一團,想了會,又按到象上,兩步后,村長的兵攻到大營,老楊的大手猝不及防又早有預謀地落在膝蓋上,一副懊悔不已的樣子:“哎呀,厲害厲害!”
女人拍著手叫好:“真是精彩啊,再來一局,我給你們擺上?!?/p>
村長趁興連下了兩盤。老楊精疲力竭,托著腮幫子把棋子兒一個一個送到村長的營帳里。老楊下過幾千盤棋,頭一回把棋下死了,也是頭一回把棋當成下作的誘餌。以前,老楊的棋子是槍,是刀,有的是血性,現在,老楊的棋就是一根細細的魚竿,得握得牢抓得穩(wěn),卻使不得力氣。
“該你了?!?/p>
老楊最后一次落下手掌時,膝蓋泛起一個個紅疙瘩。老楊的魚不再蹦了,挺著肚子無力地浮在上頭,像一塊腐朽的木板,老楊只好繼續(xù)提著。
“真是痛快啊,老楊,改日再來?!贝彘L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村長,要給他封個鯉魚將軍當當?!?/p>
“有意思,老楊,你這人有意思?!?/p>
四
大嘴到老楊家時,老楊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棋子兒。
大嘴問:“擦它們做什么?”
老楊不響。
大嘴又問:“怎么樣?村長說什么沒有?”
老楊還是低頭擦著棋子,半天才說:“村長說‘老楊,你這人有意思?!?/p>
老楊細細琢磨村長嘴里的“有意思”,越琢磨越迷糊,這意思是幾個意思?是村長發(fā)現老楊沒拿出本事,笑老楊奸詐;還是覺得老楊提著條魚下棋太滑稽;或是村長一開始就知道老楊下棋是另有所圖?村長的意思老楊沒法琢磨,只好讓大嘴去猜。
大嘴說:“村長話中有話?!?/p>
“村長說了啥?”
“你別管村長說什么,他是不是還想和你下棋?你隔兩天再去,村長要是高興,就好辦了。”
“那我還提不提魚過去?”
“提!”
大嘴怎么摸著村長心思的老楊不知道,但大嘴的話老楊信。
老楊繞著菜場走了一遭,在一家逼仄的魚攤前停下。那賣魚的老板娘選了一條手指大的黑魚,嘴角露出一絲鄙夷:“就一條?”
“夠了?!?/p>
“一條能做啥,燉個湯都嘗不出鮮味。”
“我不是買來吃的?!崩蠗疃⒅习迥锎T大的屁股,想著應該管老板娘叫大屁股。
“你這人有意思?!?/p>
上回,老楊買了條活蹦亂跳的鯉魚,毛兩斤重,蹦跶得人心慌,老楊一想到,胳膊還陣陣發(fā)酸,現在換條二兩的小黑魚,死就死了,不心疼。
老楊提著小黑魚,拿著棋,腳踩著锃亮的瓷磚,心里已不那么忐忑了。村長辦公室的門緊緊地關著。老楊候了會,不見一個人影,過道出奇地靜,連辦事廳也看不著人,仿佛整層樓只有老楊一人。村長是午睡還是出門辦事了?老楊坐不住,走到村長辦公室,用手輕輕轉動把手,把門推開半臉寬。老楊往里一瞧,霎時驚住了,回過神來后提腿就跑。老楊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打了個盹做了個夢,但不管做沒做夢,老楊都得跑,沒命地跑,他頭一次發(fā)現,在地磚上是邁不開腿的。
老楊跑到大嘴家,一把奪過大嘴缺了口的搪瓷杯,大口灌到肚子里,直到把水喝光了,才說:“壞……壞了!”
大嘴拿回杯子,慢悠悠地說:“村長不跟你下了?”
老楊搖頭。
“村長知道你的事不賞你臉?”
“大嘴,比這還糟。”老楊一直沒合上嘴,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我看見不該看的了……村長在親人屁股?!?/p>
“誰的屁股?”
“女人的屁股?!?/p>
“你看見女人屁股了?”
“我看見村長在親。”
“長什么樣?”
“我是不是要倒大霉了?”
“村長看見你了?”
“那沒有,我跑得快?!?/p>
“那你怕啥?”
“那我就不用怕了?”老楊又想了想,“壞了!”
“又怎了?”
“魚沒了!”老楊狠狠地捶了一記膝蓋,“他媽的,給摔門口了?!?/p>
“魚腦門上有你名字?”
“沒有,但村長看得明白?!?/p>
老楊無助地看著大嘴:“大嘴,阿娜的腎,我是找不回來了?!?/p>
“不找了?”
“不是不找,是沒法找。阿娜啥也沒缺,咱不是找腎,是找理。”
“這理歪了,還得自個兒扶?!?/p>
老楊搖了搖頭,他把大頭給他捎話以來的所有細節(jié)回憶了一遍,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壓根不該去別扭,理歪了,還會正過來,卻不是他一個二郎當攪得動的,棋下得再好,也沒本事學著人放長線釣魚啊??墒?,老楊的網已經撒出來了,還撒到了村長那里,不管理能不能找回來,老楊是結下大梁子了。老楊不甘心,也不是不甘心,是見不得女兒委屈,見不得有人朝他放冷箭,他接到了,還丟不掉。干脆把事做大,鬧大了,二郎當就不是二郎當了,誰也數落不著自己,女兒的腎就找著了。
“大嘴,咱還得找村長?!?/p>
大嘴豁著嘴,眼瞪得老圓,這時的大嘴不該叫大嘴,要叫大眼,他問:“還找村長下棋?”
“找村長談判,你和我一起去?!?/p>
“老楊……”大嘴把手搭在老楊肩上,無力又勝似有力地拍了三下。
老楊悻悻地回了。
夜里,下過一場雨,涼絲絲的,老楊添了件泛黃的襯衣,衣服散發(fā)著粗糙的樟腦丸氣味。老楊帶著樟腦丸的氣味,燉了肉,吃了飯,洗了衣服,擦好皮鞋,提著棋袋出了門。
老楊出門不是找人下棋,而是徑直走到河埠頭,一鼓作氣抬起胳膊,閉著眼睛把棋袋子甩了出去,伴著一記含糊的水花聲,老楊睜開眼,空著拳頭回了家。
老楊想給女兒打個電話。電話沒通,老楊有些慶幸似地把手機送進褲兜,腦袋里又浮現村長親屁股的畫面。老楊想得兩耳發(fā)燙,接著自來水抹了把臉,濺起來的水順著耳根慢慢淌下來,老楊脖子一歪,把水滴堵在了脖頸上。再打一個吧,他把手往褲子上一抹,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機,一陣漫長的滴音后,又把手機塞回褲兜。
老楊第三次拿起手機時,接電話的是大頭。
“叔,別找了,這人揪不出來。”大頭覺得說錯了話,故意打了個哈欠。
“大頭,換作你娘的腎被人說沒了,你急不急,你揪不揪?!?/p>
“揪。”大頭又說,“叔,你讓楊娜去醫(yī)院查一下,出個報告不就清白了?!?/p>
“你不懂,查不得?!?/p>
“難道是真沒了?”大頭的聲音壓得很低。
“放你媽的屁,你不懂。你陪叔去壯個膽?!?/p>
“去哪?”
“村長辦公室,明天?!?/p>
“叔,你這人真有意思?!?/p>
五
村委會大樓西北角有個煙酒鋪,煙酒鋪的老板大腳是老楊年輕時一起做木匠的工友,大腳趿拉著天藍色塑料拖,露出十根碩大的腳趾,像十個大蒜頭擠在一處,后腳跟遠遠地掉在鞋后頭,好像前腳趾到了院里,后腳跟還沒出門。
大腳坐在老楊對面:“老楊,你是不是捅婁子了?”
老楊不響,反過來問大腳:“生意還好做嗎?”
大腳擺了擺手,又問:“老楊,你是不是捅婁子了?”
老楊不響,從煙柜里拿了包軟殼中華,掏出一百塊錢。
“給誰抽的?”
“給村長?!?/p>
“去做啥?”
“啥也不做,陪我串個門?!?/p>
“放屁?!?/p>
“大腳,你怕不拍攤上事?!?/p>
“放屁,當然怕。”
老楊幾個到了村長辦公室,沒看見村長,看見了助理。女人見老楊,愣了一下,嘴角打開的速度像一把卡著皮革的鈍剪,笑說:“這不是……鯉魚將軍嘛,來找村長下棋?”
老楊的眼前閃過女人趴在辦公桌上抬著屁股的樣子,難道是她?老楊的臉刷紅,盯著助理的鼻子問:“村……村長呢?”
“在廣播室呢?!?/p>
出了辦公室,大腳走在前頭,老楊和大頭跟在后頭,老楊沒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和村長說過話,好像出了房間,老楊又不會說話了。這回,沒人教老楊怎么說話,怎么拍膝蓋,老楊得問自己。老楊聽到大樓里回蕩著像汽水搖晃后滋啦滋啦的聲音,覺得身子快要像鐵塊一樣沉下去了。老楊盯著大腳厚實的結著黃繭的腳后跟,大腳走一步,老楊跟一步,怕啥?老楊緊了緊褲腰帶,加快了腳步。
“村長,有人……”廣播室的小姑娘“找”字還沒吐出來,大腳就進去了。
老楊從大腳身后繞到前頭,恭恭敬敬地說:“村長,飯吃過 ?!?/p>
“才10點,你問哪頓飯?”
“村長,我不問飯,找您說點事?!崩蠗羁粗彘L和善的眼睛,不知道把臉收緊一些還是放寬一些好。
村長若有所思,朝屋里兩個播音員擺了擺手。大腳帶上門,和大頭立在老楊身后。
“你們也坐。”村長客氣地說。
大腳坐在老楊旁邊,大頭沒處坐,索性一屁股坐在播音員的桌子上。
“香煙店生意還好做嗎?”村長問大腳。
大腳心里打了個大大的哆嗦,忘了店面還是村長批示的,慌忙遞過一根煙,露出一排黃牙:“還好還好?!?/p>
老楊從大腳的褲兜里摸出一只印著女兵人像的打火機,打了三下,才把村長的煙點著,老楊覺得村長的煙比別人的難著。
“老楊,不找我下棋了?”
“村長……”老楊把聲音壓得很低,“請你寫幾個字。”
“寫字?”
老楊把楊娜少顆腎的事又說了一遍,嚇得大頭一個激靈。
“你女兒少的腎,我怎么替她找回來?何況她還沒少!”
“村長,你給楊娜做個擔保,寫個字條,蓋個章,誰嘴欠,我把字條給他看。”
村長不響,把煙蒂立在煙灰缸上,也不用力,就這么支著,看著煙悄悄地熄了。村長好像知道老楊要開口,并起食指和中指把一小盤橙子推到老楊座前,老楊覺得,朝自己移過來的是一顆被挾持的棋子。老楊抬起一張無奈的臉,極其短暫地把目光放在村長身上,接連看了好幾眼,才緩慢地拿起一塊橙子,塞進嘴里,連肉帶皮咀嚼著,仿佛嚼出滋味來了,又抓起一塊。老楊把嘴里的兩塊橙子統統咽下去后,村長終于開口了。
“不好辦啊,老楊,村里沒辦過這檔子事。我也沒辦過?!?/p>
“那我女兒的腎問誰去要?”
“腎不在我這兒?!?/p>
“村長……小姑娘受不起風言風語??!”
“你要是找著了造謠的人,我還能幫你說說,你找不著,證明頂屁用,再說,有沒有腎村里怎么曉得?”
“村長,幫幫忙……”老楊摸出中華煙,猶豫地塞到村長懷里,村長嘆了口氣,又并起食指和中指把煙推到了老楊跟前。老楊遲疑了一會兒,又遞了一次。
“老楊,這事兒不難,你們找個大醫(yī)院,用什么X光照照,事實勝于雄辯?!?/p>
“我女兒犟著呢,這是對她的……侮辱,”老楊以為侮辱兩個字是替女兒說的,說完了,才知道是替自己說的,“再說,這不是照一照的事?!?/p>
“那是啥事?”
“為了出口氣?!弊钤?,老楊千方百計找造謠的人,找不著,后來,老楊想搭上厲害的人當靠山,又落空了,現在,老楊就想爭口氣,讓不合規(guī)矩的事合規(guī)矩。
“氣?在我這里也撒不了?!贝彘L站起來,擺了擺手,“都回去吧。”
大腳站起來,大頭也站起來,就老楊沒動。
“村長,我看見你親人屁股了。”老楊的嘴抿得很緊。
村長的拳頭一下子松了。
老楊看著他的拳頭慢慢變空,和自己扔掉棋子時一樣。
“村長?!边@是老楊嘴里吐出來的最堅定的兩個字。
村長又揮了揮手,大腳和大頭關門出去的時候,還沖老楊使眼色。
“想怎么著?”村長坐下來,淡淡地說。
村長的平淡又是老楊沒想到的。
“你替我寫幾個字,我不跟人提?!?/p>
“已經有兩個人知道了?!?/p>
“村長,他們不會說出去,至少現在不會?!?/p>
村長拿出一根煙,老楊替他點上,村長說:“你這人真有意思?!?/p>
老楊注視著村長的章緩慢地落下去,他不自覺地抬起雙臂,生怕村長的手忽然撤回來。老楊對著章印徐徐地吹了三口氣,把紙片小心翼翼地合起來,又問村長討了個信封。老楊從廣播室出來時,冷不防吃了女助理一個耳光,女人像一頭蒙著眼的獅子,又要撲上來抓老楊的臉,被大頭攔腰抱住。老楊緊了緊信封,加快腳步,和村長攤牌的事傳得那么快,是老楊沒想到的,女人來抓老楊臉也是老楊沒想到的,老楊心中盤了太多的疑問……
老楊的臉火辣辣的,這不是他第一次吃巴掌,以前,英子也常常把手往老楊臉上貼,可這一次格外地疼。老楊下樓時,碰到了大嘴。
“老楊?!贝笞旖辛死蠗钜宦?。
老楊不響,繼續(xù)走。
“老楊,英子知道了也會很高興的。”
老楊是跳著穿過村委會大門的。
外頭明亮極了,晾衣桿下墨綠色的袖子、煤球爐的灰煙、傾斜的旗桿……老楊從東面看到西面,從天上看到路面,遠遠地,大眼掛著亮晶晶的紅絲巾小跑過來,她的眼皮也是紅色的:“老楊哥,不好了,你相好被村長親屁股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