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港秘密大營救”的歷史傳奇

王春山

1941年底，日本侵占香港后，急欲搜捕和控制駐港的中國文化精英和民主人士。然而，大批文化精英和民主人士卻在日軍嚴密封鎖下神秘地失蹤了，并在數(shù)月之后安然出現(xiàn)在抗日大后方和根據(jù)地！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省港秘密大營救”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

這次秘密大營救，從香港到東江、韶關、桂林、重慶、上海及蘇北等地，途經(jīng)各地中共黨組織、游擊隊及統(tǒng)戰(zhàn)組織均全面參與，共營救出何香凝、柳亞子、鄒韜奮、胡繩、梁漱溟、范長江、夏衍、司徒慧敏、蔡楚生、金仲華、千家駒、金山、戈寶權、茅盾等800多名愛國民主人士、文化人士及其家屬，還營救出一批國民黨駐港人員和外國友人，并接應了2000多名回國參加抗日的愛國青年，而整個過程沒有出現(xiàn)一次重大事故，無人遇險犧牲，為中華民族保存了大批文化精英，被茅盾稱為“抗戰(zhàn)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

香港淪陷使愛國文化精英受困

皖南事變后，大批因揭露國民黨頑固派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方針而受到政治迫害的進步文化人士，從重慶、桂林、上海等地轉(zhuǎn)移到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香港，僅1941年1月至5月，轉(zhuǎn)移到香港的進步文化人士就達100多人。這些文化精英的到來，促進了香港進步文化的大繁榮。一時間，香港出現(xiàn)了諸如宋慶齡主辦的《中國大同盟》英文半月刊，范長江為社長的《華商報》，鄒韜奮、茅盾、夏衍、胡繩、千家駒等為編委的《大眾生活》，茅盾主編的《筆談》，梁漱溟為社長的《光明報》，郁風主辦的《耕耘》等幾十種進步文化書刊。在文藝方面，由夏衍、司徒慧敏、于玲、金山、宋之的等組織的旅港劇人協(xié)會也活躍在香港舞臺上，演出了《霧重慶》《北京人》《愁城記》等多部話劇。就連歌詠團也經(jīng)常演唱聶耳、冼星海、賀綠汀等創(chuàng)作的抗日救亡歌曲。香港的進步文化活動蔚為壯觀，抗日討頑（國民黨頑固派）的文化輿論戰(zhàn)一浪高過一浪。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第二天，日軍戰(zhàn)機炸毀香港啟德機場停駐的英軍飛機。駐防在南海的兩艘英國軍艦“威爾士王子”和“擊退”號，也迅速被擊沉。日本陸軍只花了5天時間就占領了新界和九龍半島，開始轟擊香港市區(qū)。25日，港督府扯起了白旗，香港淪陷。為了從精神上讓中國人屈服，日軍一占領香港，便立即封鎖香港至九龍的交通，并實行宵禁，大肆搜捕愛國人士和抗日志士，并貼出布告限令在港知名文化人必須到“大日本軍指揮部”報到，否則“格殺勿論”，并在全市分區(qū)、分段、挨門逐戶大肆搜捕。愛國文化人士的生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鄒韜奮搬了6次家，茅盾夫婦也是幾易其所，但由于日軍的封鎖，不管住址怎么換，他們都很難離開香港，對外的水陸交通、出口碼頭、火車站均被日軍封鎖了。內(nèi)地的文化人來港時間不長，又不通粵語，社會關系少，處境十分兇險。此時，包括何香凝、柳亞子、鄒韜奮、梁漱溟等在內(nèi)的大批文化人士和愛國民主人士，似乎只能在“孤島”中坐以待斃。

危急時刻中共密謀大營救

中國共產(chǎn)黨對滯留香港的愛國文化人士、民主人士的處境十分關注。12月8日，日軍進攻香港的當天，中共中央就向南方局書記周恩來和在香港、上海的廖承志、潘漢年、劉曉發(fā)出電報，對與英、美建立廣泛真誠的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做出5條指示，其中第4條指出“香港文化人、黨的人員、交通情報人員應向南洋及東江撤退”。（《南方局黨史資料·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重慶出版社1990年6月第1版）周恩來也在當天兩次急電在香港的廖承志、潘漢年以及南方局情報工作負責人劉少文，指出：“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已成死港，應將在港朋友先接至澳門轉(zhuǎn)廣州灣，或先赴廣州灣然后集中桂林。政治活動人物可留桂林，文化界的可先到桂林，《新華日報》出去的人可來重慶，戲劇界朋友可由夏衍組織一旅行團，赴西南各地，暫不來重慶。極少數(shù)朋友可去馬來西亞，少部分能留港者盡量留，但必須符合秘密條件，寧缺勿留，必須估計到日占領香港后能存在。”（《周恩來書信選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1月第1版）周恩來還著重指出，宋慶齡、何香凝及柳亞子、鄒韜奮、梁漱溟等，應派人幫助他們離港。同時指示，“港中存款全部取出，一切撤退、疏散及幫助朋友的經(jīng)費，均由我黨在港的存款中開支?！贝稳?，周恩來又致電廖承志、潘漢年、劉少文并中央書記處，再次對撤退在港朋友及黨的工作人員做了具體部署。并特別指出，“許多重要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都是民族精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不怕困難、不惜犧牲，想盡一切辦法把他們搶救出來，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中共中央南方局大事記》，重慶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按照指示，廖承志、潘漢年、劉少文立即組織在港人員緊急投入營救工作，及時同南方工作委員會、粵南省委、東江游擊隊、瓊崖游擊隊、桂林統(tǒng)戰(zhàn)工作委員會等取得聯(lián)系，并由廖承志、張文彬在香港、惠陽召集劉少文、東江游擊隊政委尹林平、粵南省委書記梁廣、粵北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饒彰風、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負責人連貫、東江游擊隊司令員曾生及副司令員王作堯、香港工委書記楊康華及黃宇、喬冠華等制定了撤退文化人、愛國民主人士的具體計劃，要求東江抗日游擊隊領導人堅決執(zhí)行中央指示，不惜任何代價營救被困在港的文化界人士、愛國民主人士和國際友人，并就安全撤退、轉(zhuǎn)移、安置和經(jīng)費等問題做了具體安排。

其實，早在日軍開始進攻九龍時，廖承志等便采取了應急措施，派喬冠華、葉以群到九龍，把能接到的人迅速護送至香港，一時找不到的，立即通過交通站通知他們轉(zhuǎn)移。東江游擊隊也在日軍初占九龍時派出兩支武工隊進入九龍開辟了新區(qū)，他們不僅在當?shù)卮驌魯?、偽、土匪，保護群眾利益，而且團結了愛國士紳和“綠林武裝”，在當?shù)卣痉€(wěn)了腳跟，開辟了從九龍通往寶安游擊區(qū)的兩條交通線。撤退人員離開九龍后，即可在武裝力量保護下安全到達游擊區(qū)。

一場前所未有的秘密大營救在緊鑼密鼓的部署中即將拉開大幕。

破解找尋隱匿文化人士難題

營救工作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盡快尋找到隱匿各地的文化人士。廖承志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從小在香港長大、熟悉香港的八路軍駐港辦事處機要人員潘柱，并把主要的營救對象名單和身上的幾百元交給潘柱，吩咐道：“營救工作需要大量經(jīng)費，這點點錢肯定是不夠的；不過，凡事只要依靠群眾，利用社會關系，困難就能克服?！彼€說，“現(xiàn)在南方局不可能匯錢來了，你在香港土生土長，可以設法向親友籌借，我們一定負責還給他們?！眅ndprint

潘柱時年22歲，接到任務后，非常著急，怎樣才能將文化人士盡快找到？他胡繩和張友漁的題詞苦思冥想后認為，在香港這么多文化人，總會形成自己的圈子，而報紙和書店正是文化人密集活動的地方，只要找到在《華商報》工作的張友漁或生活書店的徐伯昕，就可以打聽到別人的行蹤。然而，他熟悉的張友漁已不知去向，以前《華商報》工作人員住的地方空無一人，后從清潔工那打聽到他們可能搬去了銅鑼灣，可等潘柱趕往銅鑼灣后才發(fā)現(xiàn)，那里也遭受了轟炸。潘柱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兩天，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終于在一家商店樓下遇到了剛從日軍手里掙脫的張友漁。本來潘柱是想讓張友漁提供些線索后，安排他先走，但張友漁卻自愿留了下來，幫潘柱聯(lián)絡其他文化人士。

當時的文化人大都數(shù)易其居，雖然張友漁和他們素有交往，也很難聯(lián)系上。找胡繩時，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地址，敲了半天門，出來開門的卻是個不相識的女人，聲稱并無此人；當他悻然走到了樓底，剛要離開，忽然，背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正是胡繩。當時文化人的小心謹慎，可見一斑。接著，他們一起又找到了戈寶權，根據(jù)戈寶權提供的地址，他們又一起找到了茅盾夫婦和葉以群。就這樣，聯(lián)系的線索逐步擴大，鄒韜奮、柳亞子、何香凝、廖沫沙、夏衍、薩空了、丁聰?shù)戎幕撕兔裰魅耸肯嗬^被找到。

何香凝和柳亞子兩位都是國民黨元老，也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成為重點營救對象。潘柱接受任務時，只知道何香凝和媳婦經(jīng)普椿以及兩個孫兒住在羅便臣道111號蔡廷鍇將軍住宅，卻不知道柳亞子住在哪里。后來，由于鄒韜奮夫人沈粹縝的介紹，經(jīng)過柳亞子的外甥徐文烈?guī)罚乓姷搅鴣喿雍退呐畠毫鵁o垢。何香凝的名聲太大，住所常有日本兵進來搜查，住在蔡廷鍇住宅已不安全。危急之際，潘柱找到他們，先安排何香凝一家人轉(zhuǎn)移到銅鑼灣避風塘的駁船上，后接到鴨蛋街（即永勝街）海陸豐會館隱蔽下來。（楊碧綠《何香凝避難螺溪紀略》，載于《汕尾日報》2011年8月18日）

就這樣，營救人員幾經(jīng)周折，終于設法找到了所有的營救對象，幫助他們安置在安全的秘密住所，以擺脫日軍的搜捕和特務的監(jiān)視、跟蹤。

營救之路艱險緊張

當時的營救路線有兩條，一條是從香港坐船到澳門，然后或經(jīng)石歧、江門、臺山到桂林，或經(jīng)廣州灣、欽州、靈山、柳州到桂林，這是營救的西線。另一條營救路線是先從香港偷渡到九龍，然后分兩路進入東江游擊區(qū)，再輾轉(zhuǎn)到桂林、重慶或蘇中抗日根據(jù)地。

考慮到陸路的關卡多，一些在香港時間長、在國內(nèi)外都有影響的文化人，容易被敵人認出，危險性太大，再加上個別年老體弱的重點對象經(jīng)不起陸路的艱苦跋涉，中共地下黨人決定安排他們從香港經(jīng)長洲島，再轉(zhuǎn)乘船到澳門、中山、臺山、湛江等地，繼而輾轉(zhuǎn)到內(nèi)地。何香凝女士和柳亞子先生，名望高、影響大，中共香港地下黨組織派了專船專人護送，到了長洲島后，本打算用機動帆船直接開往海豐縣去，可日軍卻要沒收所有的機動船只，船主只好拆下機器。機帆船變成了布帆船，完全借助風力行駛。這條帆船1942年1月10日啟程，開航不久就在大鵬灣海面遇到海盜截劫，負責護送任務的謝一超孤膽周旋，曉以大義，得免于難。那時天高氣爽，無風可乘，本來只要兩三天就能到達的航程，竟在海面上漂泊了七天七夜。幸而途中碰上了東江游擊隊護航隊的巡邏艇，在船上食物和淡水都即將吃光大家卻又無計可施之時，送來燒雞、雞蛋、奶粉和幾籮筐重達百斤的番薯，并為船上裝足淡水，這才使他們得以熬過這漫長的七天七夜。何香凝感懷之余，曾揮筆賦詩一首：

水盡糧空渡海豐，敢將勇氣抗時窮。

時窮見節(jié)吾儕責，即死還留后世風。

夏衍、范長江、金仲華、司徒慧敏、蔡楚生等一行21人在途中經(jīng)歷了日軍的盤查問詢，主演《賽金花》紅遍全國的女明星王瑩因化裝不徹底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對她嚴加盤問。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夏衍在劍拔弩張之時挺身而出，用日語謊稱是商人和家屬，要疏散到長洲去，還解釋說是因為害怕才把臉抹黑。幾句日語緩和了日本兵的態(tài)度，雙方閑聊了幾句，連行李也沒查就放行了。大家好似絕處逢生，都暗自感嘆慶幸。抵達澳門之后，他們又從水路去臺山縣，終于在1942年2月初安全到達桂林。

走東江游擊區(qū)營救路線的人士，從1942年1月初起，化裝成難民，黃昏時冒險繞過日軍的崗哨，用小船接到大船上集中。第二天凌晨，趁海面有霧，分批乘小艇偷偷駛進大海，送到九龍上岸，由交通員帶到秘密集中點。然后由東江游擊隊派交通員帶路，并派武裝人員護送，使脫險者順利通過日軍崗哨和土匪出沒地區(qū)。最后到達寶安游擊區(qū)的前線基地。鄒韜奮、胡繩、戈寶權、茅盾夫婦、胡仲持、廖沫沙、沈志遠等都是這樣安全到達寶安游擊區(qū)的。

1942年2月底，絕大多數(shù)文化人和愛國民主人士已安全撤出了香港。國民政府得知文化人和民主人士已從香港脫險到達東江游擊區(qū)后，便派出許多特務在東江一帶偵察，并借口防止日特，令凡從香港去內(nèi)地的人都要親自到指定地點領取“良民證”。為使脫險者順利通過國民政府所設關卡，中共黨組織通過商行關系買到幾百張難民證發(fā)給被營救人士，還設法建立了接待站。此外，在廖承志安排下，第三黨（即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的前身）也利用他們在惠州開設的商行“東和行”協(xié)助營救工作，在廣東韶關的國民黨左派人士也給予了協(xié)助。到1942年5月，被營救的大多數(shù)人士都安全離開廣東到達廣西桂林。

最后一個安全撤離的是鄒韜奮。國民黨頑固派對鄒韜奮十分仇視，得知他逃離香港后，便派出特務一路偵察追尋，企圖捕殺。為保安全，中共黨組織未安排鄒韜奮與茅盾等人一起轉(zhuǎn)移，直到4月下旬，才帶其離開游擊區(qū)到達老隆（今龍川縣老隆鎮(zhèn)）。此時，周恩來也急電在老隆負責營救工作的連貫，要求讓鄒韜奮就地隱蔽，并保證安全。連貫等人研究后，決定將他送往梅縣畬坑鄉(xiāng)江頭村隱蔽，鄒韜奮因此在江頭村又隱蔽達半年之久?？紤]到鄒韜奮體弱有病不宜于走山路，營救人員決定經(jīng)韶關乘火車到淥口，改乘船只往長沙、漢口，東下上海轉(zhuǎn)蘇北。9月25日，鄒韜奮和陪同人員鄭展、馮舒之三人，由江頭村起程到達興寧。次日，化裝成運貨的商人，辦好各種通行證件，乘坐兩輛裝貨的卡車，通過了國民政府設置的關卡，經(jīng)老隆到連平，順利地到達韶關，并購買到去株州的頭等車廂的火車票。次日，在鄭展和馮舒之的陪同下，平安到達株州的淥口鎮(zhèn)。在淥口稍停后，乘坐輪船到達長沙，在此改乘去武漢的輪船北行。由于輪船擱淺，他們先到達漢口，然后乘船抵達上海。到達上海后，鄒韜奮住在斐德路“正泰商行”（商行的經(jīng)理是原《生活書店》的工作人員）。鄒韜奮在這里住到11月，然后在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安排下通過了敵人的封鎖線，在南通附近渡過長江，平安到達了蘇北解放區(q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