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晨
(海南大學 海南 海口 570228)
上紀末的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對于宏大敘事的消解,使得文學開始關注一些碎片化的事物,日常生活、細節(jié)小事成了文學寫作的主題。中國當代文學自80年代以來寫作就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宏大敘事,當時的“尋根文學”“新寫實小說”“私人寫作”等都是對這一理論的呼應。而莫言、余華、閻連科、賈平凹、王安憶、張承志等作家作為80年代的作家,他們對于中國這種日常生活的描寫都影射了在意識形態(tài)之下作家們各自的反應。王安憶的《天香》中對于日常性的描寫十分細膩,甚至到了有些拖沓的地步。
《天香》中除了幾位女性整日都在楠木樓上與繡活為伴之外,為數(shù)不多的男性也都各有自己的愛好。小說沒有宏大的主題結構和描寫,都是簡單生活以及環(huán)境的描寫甚至對一些食物、物件、活動的研究。第三卷設幔中的三十章張陛就顯得有些瑣碎,對于張家的描寫還有仆人的一些描寫,其中對“祭祖”這個活動的描寫就占了幾乎一半的內(nèi)容。第三十二章中又有了對于菜食得書寫,還有不同的人在不同時期看到“天香園”對這個園子的具體印象的描寫都很細致。
這種對于日常性生活細致的描寫也恰恰是王安憶寫作精彩的獨到之處。她是站在中國主體的立場上來看我們自己的生活,以“顧繡”這種具有歷史傳承性文化的手藝為線索,寫出了明末清初那個時期上海的生活百態(tài)。
當代文學中對于上海的書寫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張愛玲,“尤其是張愛玲的書寫,幾乎成為這座城市的特殊文化坐標?!雹購倪@一點來看與王安憶《天香》中所要表現(xiàn)的東西和張愛玲的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世俗性也有很大的差異。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們這一代基本是看著蘇俄文學長大的。我們內(nèi)心有一種熱的東西,都有一種對大眾的關懷的人道主義的東西。我不是說張愛玲沒有人道主義,她也有。她就是自我主義者,她就‘嘩’一下就走到虛無去了,她就非常虛無,她對自己以外的東西關心是不多的。她也有對人世的無奈的感嘆,但這種都不是熱切的關懷。”②所以她欣賞雨果和托爾斯泰,非常喜歡《巴黎圣母院》,學雨果寫巴黎,追求文本中超越時代的豐富內(nèi)涵,不是單純地追求細節(jié)而是講求時代背景與人的融合。
小說中即使是描寫世俗化的生活也蘊含有高度的哲理。在申府過年時的宴會上張南陽做了關于真假景的一番論述“那景也是人造,都是假,假中假,假上假,假對假,惟有一樣是真,就是物之理??v是造假,亦必循物理之真,因此,假是假,卻是真亦假時假亦真的‘假’”。③在這里你所感受到的不是消極的虛無感而是可以充實滿足你內(nèi)心的某種物質(zhì),雖然不起眼卻可以讓你的心靈為之一振。這種物質(zhì)或許就是王安憶自己所說的她對于“人道主義”的關心。這種書寫方式既沒有新感覺派的那種時代環(huán)境所帶給現(xiàn)代人的空虛,也沒有張愛玲所表現(xiàn)的那種人性本身的虛無及無所關心,它展示給我們的是文化的厚重感和一種充滿了對未來生活期待的積極心態(tài)。
王安憶通過歷史的方式追溯上海清末明初的歷史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誠如黃平所提到的“文學對于歷史的書寫,關鍵點在于對現(xiàn)實的理解?!鄙蟼€世紀末本世紀初,上海發(fā)展的大潮流卷動著每一個人,繁榮,奢華,浮躁等一系列現(xiàn)象出現(xiàn)或許對于王安憶是有所觸動的。小說中描寫的女性卻都是“以俗為雅”,男性都是閑雅悠游,就連“顧繡”這種器物所傳達給我們都是沉穩(wěn)的感覺,這種鮮明的反差就是對歷史進行當下思考的結果。小綢對阿潛說“天香園繡是為器具衣冠紋飾,說是繡品,實是用物,務實方是工藝之大要,比如木造、織造、冶鑄、種植,等等,如此抽離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終將無以立足,不是有言道,皮之不存,毛將安附?”。④作者以小觀大,透過歷史隱喻現(xiàn)實,不滿于當時上海奢靡的風氣。無論是微觀上各種細節(jié)事物所隱喻的哲理,還是“天香園”衰敗過程中的變化所引發(fā)小說中不同人物的思考,都是作者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影射。作者沒有停止于種種細節(jié)的書寫,而試圖通過細節(jié)來整體性的把握世界,從而揭示社會邏輯。
“小說就是一種自將前朝作本朝的努力,前朝舊事正是也只能是當下繁華的注腳?!雹荼绕鹂斩吹囊宰约旱南胂髞韺懽鞑⑵洚斪魃畹囊环N認知方式,王安憶通過聯(lián)系生活和經(jīng)驗思考,站在主體性的角度,用自己的人文關懷和理想期待過濾收集來的資料信息來寫作歷史。這樣的方式不僅僅觸及到了當下最本質(zhì)的問題,而且展開了歷史與現(xiàn)在多維度的互動——歷史的過去性和現(xiàn)在性??偠灾?,《天香》雖是以一種文學化的方式去書寫過去的生活,但卻蘊含了對于當下的回歸。這也正是歷史書寫“文學化”的意義所在。
《天香》形式的精致一方面是體現(xiàn)在作者準備這篇小說的寫作時就付出了十分的努力和認真。小說中所出現(xiàn)的倭寇入侵事件、張居正、海瑞等名人軼事以及當時政治風氣的緊張變化,包括“顧繡”的淵源和發(fā)展都是有據(jù)可查的,而這些都是建立在作者查找和閱讀大量史實資料的基礎之上。作者自己在采訪中談到:“《天香》之所以吸引我,最讓我產(chǎn)生寫作欲望的就是其中
的繡藝……一個女性既要養(yǎng)活自己,又要養(yǎng)活男人,還要把這門技藝傳承下來、傳播開來,這就叫創(chuàng)造。一個女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能有如此的創(chuàng)造力?這需要天賜機緣。有了這么一個想表達的東西后,我就需要考慮一些條件了……在經(jīng)過一些調(diào)查、案頭工作后,我發(fā)現(xiàn)它必須放在晚明不可。因為晚明時期手工業(yè)興起,《天工開物》出版;還必須放在上海,因為這里有市場、有市民階層,這樣她們的手藝才能得到交換。這就迫使你對晚明社會進行一番描述,寫小說的樂趣就在于此?!雹?/p>
另外一方面在于作者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包括對女性關系的細膩描寫。小說中還有許多寫到服飾、飲食、書法、音樂制墨等一些藝術的細節(jié)知識,這些雖然比起百科全書般的《紅樓夢》來說相差甚遠,但是其中的努力和精致的寫作態(tài)度是我們可以感受到的。阿潛去陳俊再家里欣賞音樂的時候,作者對當時的狀況進行了描述“那鼓與板忽作變徵,陡立于萬聲之上。隨即,弦管戛然止住,只余鼓板夾奏,切切切。蟲鳴也息了,天地間好似揭去一層膜,倏然清亮起來,突顯出那兩種物件——一為皮,一為木;一為韌,一為堅;剛柔兼濟,水乳交融。二者又漸漸分離,變同氣為應答,變同聲為對峙,繁簡輪勢,主次更迭,卻無一刻松緩,遲遲不得斷絕……”⑦整篇小說的審美形式就如音樂般精致,給讀者留下充分的審美感受。
《天香》僅僅只是王安憶小說體系中的一個橫截面。上海書寫對于王安憶自己來說或許只是一個偶然寫作,而在我們看來上海情結似乎成了王安憶的一個必然。或許王安憶對于上海的書寫還沒有結束,對于上海的探索會繼續(xù)進行,而我們讀者對于上海的想象也沒有終結,《天香》中的上海書寫無論從哪一個視角都賦予了我們讀者對于上海想象的空間。
注釋:
① 李音.我們時代的冷記憶和神話——論《繁花》.文藝批評,2016年12月30日.
② 王安憶.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172.
③ 王安憶.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21.
④ 王安憶.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37.
⑤ 金理,楊慶祥,黃平.新世紀以來的歷史想象與書寫——80后學者三人談(之二).南方文壇,2012,2:88.
⑥ 王安憶.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206.
⑦ 王安憶.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41.
[1] 王安憶.天香[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 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 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4] 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
[5] 曠新年.文學史視域的轉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6]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7] 張新穎.一物之通,生機處處——王安憶《天香》的幾個層次[J].當代文學評論,2011(7).
[8] 楊慶祥.歷史重建及歷史敘事的困境——基于《天香》、《古爐》、《四書》的觀察[J].文藝研究,2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