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森

（河北大學(xué)宋史研究中心 河北 保定 071002）

李芾（？—1276），字叔章，湖南衡陽人。南宋朝面臨元軍進(jìn)攻的頹勢背景下，李芾雖經(jīng)罷官廢棄，猶思所以報國，最終在潭州死節(jié)，以忠義節(jié)氣傳諸后世。①筆者在查找其相關(guān)資料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收錄的關(guān)于李芾的詩作乃是誤收元朝學(xué)者陳孚的《浯溪題元次山頌后》，真正屬李芾所作之詩反倒湮沒不存。故對誤收之詩作來源、動機(jī)予以辨析，并輯佚李芾詩作如后。不當(dāng)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清厲鶚編撰的《宋詩紀(jì)事》收錄了南宋末期李芾的一首詩，錄原詩如下：

浯溪讀中興頌

羯鼓梨園跡已荒，斯文猶在日星光。我來細(xì)拂青苔石，不憶三郎憶漫郎。《永州府志》②

其注明出處為《永州府志》，未說明具體朝代及時期?！队乐莞尽纷悦骱槲渲煸伴_始，后世隨不同時期一直在修。參考厲鶚編撰《宋詩紀(jì)事》于清乾隆前期，檢清乾隆以前不同時期所修《永州府志》（明洪武、弘治、隆慶，清康熙，以下以年號加志簡稱。）③，所載詩作內(nèi)容均完全相同，但題名有差異。《弘治志》所載之詩題名為“宋李芾”④，《隆慶志》題為“李芾詩”⑤，《康熙志》⑥未收此詩，反倒是乾隆時期的《乾隆浯溪新志》存以“浯溪題中興頌”⑦的題目收錄此詩。但是筆者在檢索時發(fā)現(xiàn)，《乾隆清泉縣志》中的記載似道出了厲鶚抄錄此詩的來源，“李忠節(jié)莆（案應(yīng)為芾），闔戶自焚見諸國史，舊《永州府志》載其《浯溪讀中興頌》一絕云：羯鼓梨園……”。⑧由此我們或可推知，厲鶚并非直接從他之前不同時期所修《永州府志》中輯錄此詩，而是依據(jù)當(dāng)朝乾隆時期所能見到《乾隆清泉縣志》中記載舊《永州府志》存李芾之詩，并從中輯錄下來，因此《永州府志》前沒有明顯修志時期。

筆者在檢索宋元時期的同類著作后發(fā)現(xiàn)，宋末元初學(xué)者陳孚的《陳剛中詩集》同樣收錄此詩，只是題名略有變化，現(xiàn)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的詩全錄如下：

浯溪題元次山頌后

羯鼓梨園跡已荒，斯文猶在日星光。我來細(xì)拂青苔石，不憶三郎憶漫郎。⑨

除題名略有差異外，兩詩作內(nèi)容一字不差?，F(xiàn)存的《陳剛中詩集》有“明天順?biāo)哪晟蜱瘫荆妩S丕烈跋的明抄本，六個清抄本”，⑩及文淵閣、文津閣《四庫全書》本。除“文津閣本”?與清黃丕烈跋的明抄本沒有“附錄一卷”外，其余注目均作“《陳剛中詩集》三卷，元陳孚撰，附錄一卷”?。筆者翻閱了除清抄本外的其他四個本子，該詩均完整收錄于《陳剛中詩集》卷二《交州稿》，且在各本中的次序沒有發(fā)生變化。明天順?biāo)哪昕驹凇蛾悇傊性娂笮颉分杏小昂槲淙晌缜锞旁仑ビ腥?，錢唐皇甫暕撰”?，可見該刻本的底本在洪武壬午年（1402年）前已成集?，并且在此之前的流傳過程中沒有散佚。

詩作內(nèi)容大意是：回憶唐玄宗時期歌舞音樂的盛況如今已作遺跡，在拂拭青苔石的當(dāng)下回憶起參與平叛安史之亂的漫郎?。《四庫提要》對收錄此詩的詩集內(nèi)容有大致的介紹，《交州稿》一卷的提要云：“《交州稿》為至元二十九年（元）世祖命梁曾以吏部尚書再使安南，（陳）孚以翰林國史院編修官攝禮部郎中為副使，往來道中之作……《觀光》、《交州》二稿，皆紀(jì)道路所經(jīng)山川古跡，蓋仿范成大使北諸詩，而大致亦復(fù)相埒”。?翻看此詩前后的其他詩作題名，“從廣西的老鼠關(guān)、柳州，湖南的永州、浯溪、衡山，再到安徽安慶”?，可看出陳孚隨同出使返回元朝的線路，浯溪在前后的地點銜接中比較順合。

另外，從史料的層次上來說，府志不是一手史料，在論證力度上遠(yuǎn)比詩文作者的詩集要小。

此外，對《全宋詩》收錄此詩之出處稍加辨析?！度卧姟肪砣亩枴独钴馈窏l目下同樣收錄了題目、內(nèi)容和《宋詩紀(jì)事》所錄相同的李芾之詩，只是出處為“清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前編卷二七”。?鄧顯鶴（1777-1851），生于清高宗乾隆四十二年，卒于文宗咸豐元年，所輯之《沅湘耆舊集》在清道光年間完成，出處上也遠(yuǎn)比府志的晚。故其所收李芾之詩不當(dāng)。

以上從詩集的版本、內(nèi)容及出使安南返回元朝的路線可證此詩為元陳孚所作，應(yīng)題記為《浯溪題元次山頌后》。

最后，對此詩何以收錄在《永州府志》，并冠名于宋李芾的動機(jī)試作一分析。這便要追溯收錄此詩的明代方志，在當(dāng)時社會的治史風(fēng)氣。“明人在編纂書籍時多有更書、改名的毛病”?，加上當(dāng)時華夷之辯的強(qiáng)烈觀念，有著表彰忠烈的寓意。而李芾作為晚宋時期抗擊元軍的忠義之士，為表示敬畏，在其沒有文章傳世的情況下改易他人詩作，冠之以名也就無可厚非。不過此番篡改有其隱蔽的地方，因李芾曾任職祁陽、永州，作為修齋（宋王爚，號修齋）門人?，讀頌吟詩也屬合理。且李芾在任期間平息地方盜亂?，可類比“《大唐中興頌》唐元結(jié)敘寫‘安史之亂’的事跡”?。

綜上，此詩題為《浯溪題元次山頌后》為宋末元初學(xué)者陳孚所作，而《浯溪讀〈中興頌〉》是為明人篡改題名后所錄入《弘治永州府志》，后輾轉(zhuǎn)訛傳被清厲鶚《宋詩紀(jì)事》所收并誤寫李芾作。

附錄：輯佚

筆者在查找資料時，從《洪武永州府志》輯出李芾的詩，查《全宋詩》并未收錄，故可補其缺漏，全錄如下：

讀《中興碑》

李芾

十丈唐碑玉潔光，是規(guī)是頌老文章。

扶藜讀罷休評異，繞樹秋聲政夕陽。

瀑寒霜重月光遲，我在浯溪倚樟?xí)r。

愛殺滄江清澈底，一瓢酌咽次山詩。

又

老木悲風(fēng)攪日陰，澄江皺作縠文深。

個中有句吐不得，付與寒蛩取次吟。23

注釋：

① （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50《李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253-13256頁。

② （清）厲鶚：《宋詩紀(jì)事》卷68《李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714頁。

③ 洪武《永州府志》現(xiàn)存部分殘佚不全，未見有該詩的記載，見賴中霖編著：《洪武永州府志注釋》，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湯軍在《現(xiàn)存湖南省最早的刻本方志——洪武《永州府志》述略》中亦有所述?！赌先A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4期。）同時，筆者推測洪武明初時期治史風(fēng)氣沿襲宋元，府志雖有“體例繁亂”的問題，但總的還未有如后期篡改書名、書目的問題。

④ （明）沈忠撰，姚昺重修，林華校正：《弘治永州府志》卷7，《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上海：上海書店，1991年，第583頁，據(jù)明弘治刻本影??；

⑤ （明）史朝富、陳良珍纂修：《隆慶永州府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201，明隆慶五年刻本。

⑥ （清）姜承基修、常在等纂：《康熙永州府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南府縣志輯（42），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年，據(jù)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刻本影??；《康熙永州府志》，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2年。

⑦ （清）宋溶纂修：《乾隆浯溪新志》卷7，清乾隆三十五年刻本（無頁碼）。

⑧ 省略號后詩作內(nèi)容完全相同。見（清）江恂纂修：《乾隆清泉縣志》卷36，清乾隆二十八年刻本（無頁碼）。

⑨ （元）陳孚：《陳剛中詩集》，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02冊，第646頁。

⑩ 其余六個清抄本分別為：清初抄本、清汪氏摛藻堂抄本、清抄本、清清風(fēng)萬卷堂抄本（清鮑廷博校）、清抄本（清孫峻校并跋、清丁丙跋）、清嘉慶二十四年王宗炎抄本（清王宗炎校）。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上卷25《元別集類》，上海古籍善本編輯委員會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52頁。

?文津閣本所作為“《陳剛中集》三卷，元陳孚撰（內(nèi)容帶附錄一卷），筆者翻閱后比對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詩集作者、內(nèi)容及排列順序一致。見元陳孚《陳剛中集》，文津閣《四庫全書》影印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1207冊，第33頁。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上卷25《元別集類》，第452頁。

?此經(jīng)筆者翻閱縮印的微縮膠卷所得，書藏國家圖書館（北京）善本室?！恫貓@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訂補，傅熹年整理）言“洪武壬申皇甫暕序”，當(dāng)誤，見《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310頁。

?對照方詩銘所編著《中國歷史紀(jì)年表〈新修訂本〉）（上海，上海書店，2013年，第132—134頁。），洪武年間并無“壬午”，“壬午”乃建文帝時期，姑以后出時間為準(zhǔn)。

?漫郎即是對唐元結(jié)的稱呼，見《全唐文》卷381《自釋書》，（清）董誥等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872頁。

?（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166集部《別集類》19，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34頁。

?截取該詩的前后其他詩作題名如下：《老鼠關(guān)》、《柳州道中》、《至永州》《浯溪題元次山頌后》、《回過湘陰縣》、《回衡山縣望南岳呈御史完顏正夫修撰龐夷簡》、《泊安慶府呈貢父》，見（元）陳孚：《陳剛中詩集》，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202冊，第646頁。

?傅璇宗等主編：《全宋詩》卷3420《李芾》，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65冊，第40654—40655頁。此處所收李芾之詩，后署名為孟憲忠整理。

?此據(jù)辛德勇《明人刻書，人亦亡之》，見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www.zggds.pku.edu.cn/），學(xué)人論文與札記欄，2015-9-12。

?（清）王梓材、馮云濠編撰，沈芝盈、梁運華點校：《宋元學(xué)案補遺》卷80《修齋門人·補忠節(jié)李肯齋先生芾》，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614頁。

?（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50《李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254頁。

?（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80《大唐中興頌（并序）》，第3859頁。

?（明）賴中霖編著：《洪武永州府志注釋》卷八，第410—411頁。在此，筆者不得不稍加說明引用此書時，編者為其所加注釋部分地方有誤。關(guān)于李芾之死的時間，據(jù)《宋史》卷四五〇《李芾傳》，其自殺身故是德祐二年正月即1276年，而非12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