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

一條普通的鄉(xiāng)間公路，水泥質(zhì)地，一頭連著村部，另一頭連著村莊。每天我都數(shù)次從這條小路走過，從村部出發(fā)到村里，或者從村里返回。與這條路相連的是無數(shù)條小路，有的是水泥路，有的是沙土路，有的是泥巴路，這些路或?qū)捇蛘B接到村子里的每一家農(nóng)戶。這些寬寬窄窄、質(zhì)地不一、毛細血管一樣的路，構(gòu)成農(nóng)村的路網(wǎng)，連接著村民也連接著外面的世界，也見證著我與村莊的距離，見證著我與農(nóng)戶的聯(lián)系。

我是一名普通的扶貧人員，有幸參加到這場史無前例的扶貧攻堅戰(zhàn)。村部是我的駐地，到周圍的村莊，遠的不過4.5里，近的只有1、2里。每天我都會從這里出發(fā)，走進不同的村莊。進村的大路兩邊，種植著高大的白楊樹，身軀偉岸，枝椏相連，樹蔭濃茂。村莊內(nèi)部的小路邊上，也有很多數(shù)樹，樹的種類不一，有楊樹，有柳樹，有楝樹和椿樹，還有桃樹、梨樹、杏樹和核桃樹。這些樹生長在路邊，也生長在農(nóng)戶的房前屋后。它們仿佛是村莊的主人，每次都揮舞著長臂歡迎我。比這些樹更像主人的是村里的狗，有大狗、有小狗，有黑狗、有白狗，有寵物狗，更多的是黑白相間或灰不溜秋的本地土狗。每次他們都以最熱烈的吠叫歡迎我。我知道，它們的“歡迎”有不歡迎的成分。

這些年村里人少了，有能耐的走出去了，他們在或大或小的城鎮(zhèn)購置了房屋，定居在那里，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青壯年也走出去了，他們在或遠或近的城市里打工，成了流水線上或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學生們也走出了，它們在或高或低、或好或壞的學校里讀書。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女人、病人和年紀幼小的孩子。村里人少了，狗就多了起來。狗的喧囂可以增加村子的熱鬧，它們是老人們的伙伴，也是孩子們的玩伴，除此之外，它們更主要的職責是看家護院，對那些冒然進村的人給予警告。

我就屬于警告對象，每次進村，車子還未停穩(wěn)，它們就或遠或近的圍過來，聚集在路口，呲牙咧嘴，向我示威。我一向是怕狗的，小的時候曾被狗咬過，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理陰影。老實說，面對它們的張牙舞爪，我確實束手無策。我吼，它們不退，我怒，它們也置之不理，我懼，徒增它們的囂張氣焰。如果不是碰到當?shù)卮迕癯雒娼鈬?，我只能坐在車上，什么也不能做。它們是典型的“小人”，典型的趨炎附勢者。看到村民，它們就搖著尾巴，一哄而散，它們專門與我為敵。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它們不知道我?guī)е鈽s而艱巨的使命來的。我的任務(wù)，就是深入農(nóng)戶家中，調(diào)查了解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情況，測算他們的收入與支出，填寫各式各樣的表格，幫助他們解決難題?？墒沁@些狗，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真是狗眼看人低。

離村部最近的村莊是陳莊，是個不到200人的小村子。村子小，貧困戶少，工作量也小。我的工作就是從陳莊開始的，走過短短的一段水泥路，就到了村子。水泥路是新修的，是村村通的配套工程。因為是新修的，也比老舊的路寬闊一點，以前的路，窄狹，標準也低，會車都困難。路的一邊是排水溝，溝里瘋長著野草，星星草、貓眼草、小薊已經(jīng)老去，車前子附在溝底露出長長的芯子，牛筋草、稗草、馬唐草不露聲色，高出地面的是小飛蓬、益母草、蒼耳和苘麻，牽牛花一樣的田旋花、草莓一樣的蛇莓也間雜其間，淡粉的花和鮮紅的漿果為滿地綠色增加一點亮意。這些花花草草都曾是田野的?？停f稼長，它們也長，它們是莊稼的伙伴和鄰居，只是這些年，除草劑成了她們的天敵，田野里已經(jīng)沒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借溝渠路邊暫以棲身。這些野草野花也曾是我童年的玩伴，摘來星星草紫色的小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小女伴的頭上，瞬間就變成了漂亮的新娘。貓眼草學名叫澤漆，全身都是藥材，敗火明目、利便輕身，還能行水消腫，化痰止咳。就像柳枝一樣，也是農(nóng)家常備的良藥。牛筋草、稗草、馬唐草都是上好的青飼料，有筋骨，耐嚼。小飛蓬和地膚草味道鮮美，是牛羊的最愛，但不能多吃，汁水太多了，吃多了，容易拉肚子。苘麻的籽香香的，把成熟的苘麻殼揉碎，籽就留在手窩里。那時溝邊地頭，往往還有蒺藜和馬泡，摘馬泡時一不小心就被蒺藜扎破腳。有的溝邊還生長著蓖麻，我們把蓖麻籽剝出來用鐵絲穿起來點燃，惡作劇的感覺是童年最愉快的回憶。路的另一邊，是整齊的莊稼地，地頭排著一溜的井口，井也是新鉆的，是良田改造的結(jié)果，有了這些井，就有了豐收的保證，低產(chǎn)田也變成了高產(chǎn)田，隨便一畝地，一季就有上千斤的產(chǎn)量。地里種植著小麥、花生，花生是春花生，小麥則是冬小麥，當前，灌漿期一過，正是“南風起，麥哨黃”的時候，過不了幾天，在布谷鳥的鳴叫里，在收割機的轟鳴里，又會迎來一個豐收的麥季。

我的工作對象是村里的農(nóng)戶，找到人才能辦事，找不到人，說什么都是白費。而村里人是不那么好找的，他們要下地干活、他們要外出務(wù)工、他們要送孩子上學，要趕豬放羊，要買獸藥飼料，要賣糧食、買化肥，要參加親戚們的紅白喜事，他們要串閨女家，他們要為親家過壽，他們要相媳婦、相女婿，他們要請先生看陰宅、陽宅，看好、算命、測八字，要上街交電費、充話費，要去銀行領(lǐng)地補款、領(lǐng)低?？睢㈩I(lǐng)外地兒女匯來的養(yǎng)老款，他們要去看病、要買衣服、要給兒孫買學習資料……他們有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要辦。大多數(shù)時候，想在短時間內(nèi)見到所有相見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早晨，是最好找人的時候。不是村莊人懶，而是早上露水大，下地容易打濕衣服，而且?guī)е端牟菀膊灰伺３择R喂，牲口都是直腸子，吃的多了，容易拉肚子。這些道理，我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我原以為中午要好找人，天氣熱，農(nóng)人們都會貓在家里。實際上，農(nóng)村人不像城里人一樣嬌貴，他們對太陽、對陽光是有感情的，他們有天然的耐熱本領(lǐng)。太陽一毒，露水就消，農(nóng)人們早已荒不及待的走進田野，走進他們的責任田，除草、噴藥、點瓜、種豆……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趕在太陽最毒的時刻去地里鋤草，他說，太陽毒，鋤掉的草更容易被曬死，草與土都連著根的，曬不死，一場雨就復活了，照樣與苗爭水爭肥，活都白忙了。

趙莊是村部所在地，村部就在村子的東南。這也是一條新修的路，樹不多，草卻茂盛。開花的與不開花的，貼著地面匍匐生長的，仰著頭向上生長的，各種各樣的草，書寫著生命的肆意。趙莊因為是村部所在地，在幾個村莊中，似乎多少有一點優(yōu)越感，正像北京在全國面前都有一種優(yōu)越感一樣。趙莊不是個小村子，有四個生產(chǎn)隊，分別聚集在村子東南西北的四個方向。趙莊雖然大，但建檔立卡的貧困人口并不多，可能是因為“首都”的緣故吧，村子里見多識廣的人多，走南闖北的人多，“親故親故”，他們發(fā)了，親戚鄰居跟著沾光。endprint

不歡迎我的不僅是狗，還有狗的主人們。他們對我的到訪，帶著一種天生的戒備或者說是“敵意”，他們敷衍的態(tài)度雖然讓人意外，卻有點熟悉，像極了我們?nèi)粘Υ娫捦其N的嘴臉。顯然，他們把我當成了外人，當成了下鄉(xiāng)的商品促銷員、保險推銷員或者打著公益噓頭賣狗皮膏藥的，或者是下鄉(xiāng)看風光、體驗生活的，看成了吃飽飯撐著、沒事瞎逛的。這些年，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打著關(guān)心農(nóng)村生活的旗號，兜售假化肥、假農(nóng)藥、假奶粉、假洗衣粉、有毒有害的兒童玩具，他們熱情有余，送貨上門。他們打著送醫(yī)送藥下鄉(xiāng)的旗號，假裝為群眾體檢身體，兜售各種沒有批號、卻“具有神奇功效”的藥品和保健品。雖然我亮明身份，雖然我再三宣講政策，他們都沒事人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對話。吃一塹長一智，一寸血淚一寸經(jīng)驗，這些年的受騙上當經(jīng)歷，練就了他們金剛不爛之體。

太陽每天都要升起，工作每天都要繼續(xù)。為了工作方便，同時也是為了上級的要求，我和同伴們索性把家安置在村部，這樣離村子近一點，也不需要每天都要單位派車來。我們丟下習慣攜帶的提包，像村里人一樣拎著布袋子，拿著棍子，沿著大路，走向小路，走向小路后邊的一家一戶。雖然一樣的懼怕狗，但幸運的是，每次進村的時候，都能遇見田地里干活的大爺大媽，他們都是熱心人。只要向他們求援，說出來要去哪，他們都會丟下手上的活計，一直帶到村里，帶到你要去的農(nóng)戶家里。有時找不到人，他們還會給你說出具體的信息，或者干脆幫你電話聯(lián)系。

雖然我也是農(nóng)村出身，但已經(jīng)在城市生活多年，早已習慣了城市生活。雖然我對農(nóng)村的生活景象、環(huán)境衛(wèi)生有充分的預(yù)估，但現(xiàn)實仍然有很大的落差。我的訪問對象，多是條件偏下之家。雞屎鴨糞滿地，何處落腳，凌亂的擺設(shè)，水碗上蒼蠅橫飛，我如何喝得進遞上來的茶水？從茅房里出來，手都不洗直接盛飯、遞煙，叫人情何以堪？我的拒絕，似乎是對他們熱情的打擊。沒有他們的熱情，哪有我的工作成效？

我也是個能堅持的人，有一顆持之以恒的心，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就這樣，一遍一遍地往村莊里跑，不厭其煩地往農(nóng)戶家里轉(zhuǎn)。人心都是肉長的，感動天感動地不信感動不了你。有時匆忙間，接下了農(nóng)戶遞過來的煙，有時不經(jīng)意間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就喝，雖然事后后悔不疊，深怕落下點什么。

夭莊也是我最常去的村莊，也是我最懼怕的村莊。這也是個不大的莊子，名義上有300多口人，我估計刨除各類外出的，常駐人口就200多人。村子小，人又少，自然狗就會多。這個村莊的狗，就像哨兵一樣，常常成群結(jié)伙的聚在村口。每次有生人或者外人光臨，就一哄而上，站在路邊狂嚎，而且你愈是退縮，它們越得寸進尺，叫得越歡撒。為此，我也吃了不少苦頭，每次進村都小心翼翼繞著走?？伤鼈儏s像幽靈一樣，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一樣，總是與你不期而遇。

我發(fā)現(xiàn)最早接納我的，其實是村子里的狗。有時去陳莊，有時去夭莊，一進村照樣能碰到那些狗，它們卻像沒發(fā)現(xiàn)我一樣，也會抬起頭看看我，但不再喧吠，該干嘛干嘛，照樣咬著尾巴轉(zhuǎn)圈，咬著破塑料袋子嬉戲，照樣旁若無人地交配。我心里有點小竊喜，難道它們認識我了？

6月麥收后的一天，我正在陳莊統(tǒng)計報表，由于某項任務(wù)非常急，我轉(zhuǎn)到最后一家，已經(jīng)將近午后一點，我進門的時候，正趕上這家人吃飯。老頭、老太還有他們的孫子孫女，圍坐在路邊的大樹下，借著樹蔭的遮蔽興致勃勃地吃著撈面條。主人熱情相邀，說是茶飯不分家。當時實在是饑腸轆轆，也實在是不忍心拒絕大爺?shù)氖⑶?，端起飯碗，三下五去二，一大碗面條就進肚了?？粗鴿M頭大汗、正打飽嗝的我，大爺說，孩子，村里人熟了吧？我說，熟了，連村里的狗都認識我了，我笑著說。大爺說，這就對了，在村里干活就得這樣，該吃飯就吃飯，該喝水就喝水，你越是嫌棄我們，我們就越把你當外人。人呀要像草，無論飄到哪里，就要在哪里生根發(fā)芽。是呀，草只認土壤，只要有土，哪里不是故鄉(xiāng)，只要有土，哪管是肥沃的田野，還是荒寂的沙漠，哪管石縫、還是墻頭，只要有土，就能發(fā)芽，吐綠。再說，長在土地上的草，誰能分辨出來自哪里？誰能看出是地生的草籽、隨風飄來的草籽，還是鳥兒銜來的草籽？

歲月流轉(zhuǎn)間，我已在村里呆了50多天，從麥子黃梢到玉米吐綠，從“榴花照眼明”，到“枝頭籽初成”，從“穿花復遠水，一山聞杏香”到“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我來的時候尚是“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如今卻是“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每天早上，我都會推開窗，晨曦中的原野綠色漫碧，一條條鄉(xiāng)間小路像綠波間游弋的水蛇，蜿蜒著向前，直至與更遠處的天際線相連，那些飄蕩在原野間的村莊猶如鑲嵌在海洋中的孤島，被無邊的綠色包裹著，草香飄揚，草色清翠，莊稼比著勁肆意生長……這是一片多么有生機的原野。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株路邊的小草，與大地融為一體，為村莊貢獻一點綠色，那怕是被農(nóng)人們當做青飼料，也好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