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溪夜浣
“鬼”地方“鬼”事多
說起黔南義莊,第一次聞之大名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那次跟爺爺去南山還愿,歸來突遇暴雨,天黑走錯了道,陰差陽錯突見一道朝門,本想嚷嚷進去避雨,誰知被爺爺拽著往前使勁趕,還叮囑我“千萬不要往里看,小孩子火眼低,會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如果聽到后面有腳步聲也千萬別回頭?!眹樀梦抑两襁€記得。
爺爺說這是死人住的客棧,活人怎么能進去呢?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外地人來重慶謀生計,“翹辮子了”(去世)哪怕再艱險也要托人運回家鄉(xiāng)安葬,路途遙遙總要過夜,于是活人住客棧,死人也要有個落腳之處,便有了這個地方。這是出重慶返鄉(xiāng)的第一個“客棧”,住一晚第二天翻山就要永遠離開重慶,于是多了層別樣的意義:得留一個晚上讓異鄉(xiāng)漂泊的魂魄們最后和這座城市好好獨處一下,再望一眼這座自己曾經(jīng)嘔心瀝血、留下記憶的城市。
這個“客棧”的背后有條小路,通向南山頂上一個叫做“望歸石”的地方,類似于“魂界的一棵樹觀景臺”,據(jù)說常有人走夜路不注意,走岔到這個小路上,會無緣無故被什么撞倒。不過這個“優(yōu)待”只有一晚,要是錯過了第二天的趕路時間,那麻煩就來了,魂魄便會滯留在山這邊爬不過去,最終成為游魂。當然有無意錯過的,也有故意溜號的,比如那些有冤情不甘回家的,最終便成為了厲鬼。不管游魂還是厲鬼,每天都得回“客棧”充電,否則就會煙消云散,所以一時間這里就熱鬧了。“游魂”們思鄉(xiāng)心切,總要想盡辦法翻過山去,而厲鬼總想回去復仇,可又只有一天的“電量”,所以就不停地在出義莊、回義莊中折騰。
偏偏又有好事之人白天來求證,或者干脆晚上私闖“客棧”一探究竟,自然是自找驚嚇。有時鬼們辦完Party來不及收拾,落下太師椅、靈牌、照片之類的道具又搞得人間雞飛狗跳——這便是上百個鬼故事在這里演繹的源頭。時至今日,鬼故事的數(shù)量還在網(wǎng)絡上緩慢增加,可能連老宅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大的魅力,只是多少有點劍走偏鋒。
鮮為人知的前世今生
詭異玄奇的傳說故事一直縈繞著這個古道邊上的老宅,卻鮮有人知其身世及隱藏在背后的城市印記,而老宅堅韌支撐著的朝門上就鐫刻著它的部分密碼。
門柱上“黔南義莊”和“光緒十九年閤省公置”毫無疑問分別是老宅的名字和修建落款,而門楣上“瑞挹南山”四個大字則意味深長?!叭稹蹦讼槿鹬畾?,“挹”有舀酌之意,合在一起即南山的祥瑞之氣合于此地。與鬼的陰冷毫無瓜葛,反而充滿美好的遐想,其實這才是黔南義莊的真實意義。那它的前世今生到底如何,還得從什么是義莊說起。
義莊最早起源于北宋,由范仲淹所置。范仲淹本人出身貧寒,讀書時只能以粥果腹,為官之后不忘初心,推行“厚農(nóng)?!薄ⅰ皽p徭役”等政策,并以自身力量解決貧苦族人的社會福利問題,于是義莊應運而生。他鼓勵宗族中旺支捐獻田地、錢銀,交由義莊長期經(jīng)營和累積,其收入用于救濟生活困難的族人和助學培養(yǎng)人才。說簡單點,義莊就是古代的宗族慈善基金會和人才培養(yǎng)基金會,后來還演化出祠堂的功能。明清時期,部分義莊逐步突破了宗族的范圍,變成了區(qū)域性的基金會和慈善所。到了民國,義莊又與行業(yè)工會和老鄉(xiāng)會館融合。
黔南義莊便是在這種背景下設立的,“黔”者貴州也,黔南義莊自然是在重慶的貴州人建立的義莊,其作用還有救濟同鄉(xiāng)、互相幫助。至今在下半城的老街巷里還能聽到一些貴州商賈互相救濟的故事,多少都與義莊有所關聯(lián),比如最早進入重慶的貴州錢莊,會每年拿出部分錢來給義莊統(tǒng)一經(jīng)營,救濟那些長期往返于渝黔兩地跑貨而遇到突發(fā)情況的土腿子;部分貴州行業(yè)商會則會捐贈錢財幫助同行和新興行業(yè)進入重慶后迅速立足;同時也給貴州過來的流民及生意失敗的商人提供幫助。這種同鄉(xiāng)的義莊也引申了寄托鄉(xiāng)情、相互聯(lián)絡的意味,除了慈善會和救濟所的功能外,還有了貴州民間駐重慶辦事處的味道。
至于后來被附會了這么多詭異的故事,僅是因為義莊慈善功能的一個分支,即幫助客死他鄉(xiāng)的同鄉(xiāng)落葉歸根。由于走渝黔古道過了黔南義莊就要翻山,走5個小時才能達到下一個休息點,夜晚抬著棺材走山路不現(xiàn)實,所以一般都會住一晚再出發(fā),但棺材放其他地方誰愿意,于是自然想到以慈善為己任的義莊,這里便又有了太平間的作用。
在渝黔商的唯一印記
說起黔南義莊就不得不提在渝的黔商。重慶是個移民的城市,前面一波是“湖廣填四川”而來,后面得益于黃金水道商貿(mào)大興,加之開埠通衢,各地的商人趨之若鶩,而這一時期和重慶經(jīng)濟聯(lián)系最為緊密、影響最深的當屬近鄰的黔商了。盡管低調(diào),但幾乎處處能見到他們的身影,其中不乏弄潮之人。可惜的是他們的記載在工商界的文獻中到處可見,但印記卻早已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銷聲匿跡,這也使得黔南義莊的意義變得尤為特殊。
和其他地區(qū)的商幫相比,黔商興起較晚,直到近代,貴州真正意義上的商幫才在小范圍內(nèi)出現(xiàn):他們聚在一起,除了土產(chǎn),開始販賣鴉片、私鹽、洋紗等高收入貨物,而這些貨物最好的通道就是走渝黔古道經(jīng)由重慶走水路到達全國各地,頓時重慶成為黔商云集的重要商貿(mào)中心。而走出閉塞的崇山峻嶺到達重慶的花花世界,又讓眾多的黔商開了眼界,他們開始學習新知識,開錢莊,辦實業(yè),且開始頻頻將優(yōu)勢產(chǎn)品引入重慶建立支點,黔商在重慶的影響力不斷擴大,成為民國時期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當時影響貴州的著名黔商幾乎都和重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賴茅”商標的創(chuàng)始人、錢莊商號起家最后成為一代銀行家的賴永初,不僅在重慶開辟了金融主戰(zhàn)場,還曾擔任重慶市銀行總經(jīng)理。綢布起家、鴉片發(fā)富、石油復興的亂世怪才帥燦章,靠的就是在陪都重慶的周旋,將大量內(nèi)遷財閥的資金卷入他的亂世業(yè)務中。由鹽業(yè)起家、創(chuàng)辦文通書局、整合茅臺酒的華之鴻曾大力推動貴州的書局和印刷行業(yè)在渝發(fā)展,并與徐屏臣(貴州總商會會長)出資5萬兩,意欲開鑿烏江航通進入長江連接重慶……
而這些黔商長期在異地打拼,品盡艱辛,發(fā)達之后捐資互助,義莊就是重要見證。即使是大家廣為周知的停尸房功能,也有眾多美談。據(jù)說有一次一個黔商走貨途中,路遇一單獨走貨的同鄉(xiāng)突發(fā)疾病病故,這名黔商點清死者錢貨將死者收鹼入棺,自己掏錢請人將靈樞運送到義莊暫放,攜帶死者錢貨脫手又回購新貨,回程途中特地從義莊接靈護送還鄉(xiāng),將原貨新貨交易款項、余款、死者遺物如數(shù)交付死者家屬,其信譽可見一斑。
動亂時代的避難所
作為一個地區(qū)鄉(xiāng)情的紐帶,最后淪為人們口中怪談的所在,確實令人唏噓。畢竟在戰(zhàn)亂的沖擊下,黔商的命運同樣搖曳不定,為求自保尚且格外艱難,救濟就更難顧忌,義莊的原職能名存實亡。院落被廢棄,空留下暫存的棺木,它徹底成為免費的停棺場所,為避忌諱,來的人更少,時間一長自然怪誕故事橫行。
不過這倒給了無家可歸的人一個絕好的落腳處,盡管和死人待在一起心里總發(fā)毛,但遠比露宿街頭好許多,何況戰(zhàn)亂時期,死人和鬼也并非不是護身符,住在這里,土匪流氓總不至為搶幾個窮人沾了晦氣,這樣一住習慣了也不覺得什么了。一些沒人認領的棺材漸漸也變成了他們的桌子、凳子、隔墻,活人和死人、家園和棺木就這樣在那個特殊時代相依為命。
后來抗戰(zhàn)結束,大量機構和外省人回遷,重慶的時局稍微平息,很多被作為臨時辦公和住處的寺廟、公共場所和可供搭棚露宿的地方空了出來,寄宿在義莊的窮人紛紛搬出,義莊最后的余熱散去,徹底孤獨下來,時不時成為土匪流氓密會和暫住的居所,因為這里最安全,警察也不愿多待一分鐘。當然有時也有不明真相的群眾誤入其中,土匪流氓為了保守秘密,自然要利用棺材道具恐嚇一番,這也成為了義莊一些故事傳說的來源。
時過境遷,如果不是這些彌漫在風中的只言片語,這里也算一處世外桃源,郁郁蔥蔥的密林透出丁達爾的萬千光柱,小溪環(huán)繞堂屋后揚長而去,撞在古道上形成乖巧的小橋,碎石的圍墻、高聳的朝門、胖萌的土屋,每個角度都是一副絕佳的油畫。只是每每憶起那些故事,頓覺寒氣逼人,匆匆退出,空留嘆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