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1981年生于上?!,F(xiàn)任復(fù)旦大學(xué)“思想道德修養(yǎng)與法律基礎(chǔ)課”教師。在學(xué)生中擁有極高人氣,被稱為“麻辣教師”,她的課也被學(xué)生評為“我最喜愛的復(fù)旦課程”之一。
古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叫西西弗斯的人,他為了跳出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逃脫死亡之災(zāi),不惜冒險對掌管冥界的死神哈迪斯耍手段。雖然騙過哈迪斯一時,最后還是被發(fā)現(xiàn)。為此,西西弗斯被施予了最嚴(yán)厲的懲戒。同是冥界,卻分三個不同的層次,其中最可怕的一個層次就是永世不得超生之地,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說的“十八層地獄”。在那里,西西弗斯被罰將一塊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推動的圓形巨石從山腳一路推至陡峭的山頂。地獄灼熱的烈焰在四周熊熊燃燒,西西弗斯一有松懈,巨石便一刻不停地滾回山腳,一切必須從頭再來。當(dāng)他用盡力氣,好不容易將巨石推到山頂,自以為能得片刻喘息,沒想到無情的巨石又一次不可阻擋地轟隆隆退回原地。如此這般,周而復(fù)始,永無止息。
這個神話故事,我看過不止一次。小時候,我只是把它當(dāng)成一個無關(guān)現(xiàn)實生活的異國傳說,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觸??芍箅S著光陰流逝,每一次重讀,我都會從中或多或少讀出一個“我”來。西西弗斯年復(fù)一年拼命推動巨石的畫面是這樣深刻地鐫刻在我的印象中,久久揮之不去,有時,竟有種忍不住一聲嘆息的傷感。
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那個西西弗斯?我們何嘗不是背負著像他一樣的一塊命定的圓形巨石?
小的時候我們爭先恐后,通過激烈的競爭,終于進入了重點小學(xué)。我們很高興,以為這下放心了??珊镁安婚L,我們必須投入更多的心力,我們依然無法安心,因為下一個更高的“山頂”就在眼前—— 重點初中。從此以后,“山頂”的海拔從未停止過飛速地增高:我們要全力以赴考進“重點高中”,然后竭盡所能考取一流的大學(xué)……我們年輕的大學(xué)生們,也包括當(dāng)年的我,得知自己被心儀的大學(xué)錄取的時候,無一例外激動不已,很多人興奮得徹夜難眠。在我們眼中,這正是我們過去十多年心心念念、夢寐以求的一座人生的“高峰”,為此我們經(jīng)歷了重重艱辛、幾經(jīng)沙場,最終,得償所愿。原以為,我們終于可以放下肩頭的那塊“巨石”,可以給這么多年一刻不敢松懈的神經(jīng)放一次酣暢淋漓的長假??墒聦嵅⒉皇侨绱?,興奮倏忽即逝,我們面前照舊群山連綿,巨石時刻懸在我們的頭頂,也始終壓在我們的心頭—— 一流的大學(xué)之后,緊跟著要找一份體面的好工作,然后要專注于收入的提高、職位的晉升,接著時候到了,該尋一個好的對象,結(jié)婚生子了。
當(dāng)這些事都得以塵埃落定,看似我們可以不慌不忙、安然度日了,可卻眼睜睜看著又一個新的“山頂”從地平線那端緩慢平移而來,越來越近—— 我們生下的寶寶、我們的下一代,他必須優(yōu)秀,因為“他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他必須要進入重點幼兒園、重點小學(xué)、重點中學(xué)、重點大學(xué),找一份體面的好工作,尋一個好的對象結(jié)婚,生一個優(yōu)秀的寶寶……我們始終在奮力地推動著生活這塊“巨石”,于重負之下拼命掙扎、舉步維艱。如同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般,周而復(fù)始,永無止息,不得安寧。
突然,對西方人葬禮中的那句“安息”(rest in peace)頗有感觸。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注定都有死亡。當(dāng)時西西弗斯絞盡腦汁企圖掙脫死神的追捕,是因為他求生懼死,和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而冥王哈迪斯給他的懲罰是無比殘酷的,將他投入了地獄。什么是地獄?根據(jù)故事的描述,“生不得又死不成”即是地獄。這是不是冥王對西西弗斯以及與其相似的蕓蕓眾生的一個提醒:或許死亡本身包含著這樣一種自然所賦予的、不易察覺的溫柔美意—— 這塊令你耗盡一生而難以擺脫的“巨石”,恐怕唯有死亡才能使你徹底放下;這一條憂心忡忡的人生道路,唯有走到盡頭,你才有機會無所顧忌、心安理得地沉入一個永久的無夢之眠,享受完全的清靜。難怪作家海明威的墓志銘只有簡單的六個字:恕我不起來了?。≒ardon me for not getting up.)這位對我而言閃閃發(fā)光的文學(xué)家,用他最簡潔的方式說明了他對生的不耐和對死的安然。
曾與一個朋友談?wù)撈疬@個西西弗斯般的生命狀態(tài)。
我:“我敢說,這種被驅(qū)趕著不得不血戰(zhàn)前行的焦灼狀態(tài)絕非大多數(shù)人所愿。西西弗斯之所以推動巨石,是為冥王的命令所迫,無力抗?fàn)?。那么我們呢?我們的‘巨石究竟從何而來??/p>
她:“我想,我們大多數(shù)人是為生活壓力所迫?!?/p>
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壓力。壓力若關(guān)乎生計,確實沉重,可我相信‘謀生存并非所有人必須肩負的巨石??蔀槭裁催€是有那么多人無力從西西弗斯的命運中掙脫?”
她:“因為除了謀生,我們還欲求更多,比如財富、功名……這因人而異,成為了每個人各自肩負的巨石。歸根到底,可能還是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吧。在我們大多數(shù)人看來,‘名利越多也就相對越‘安全。我們之所以疲于奔波、追名逐利,或許不在于我們的本性貪得無厭、不知足,或許根本在于我們?nèi)狈Π踩?,因而心不安。?/p>
是啊,安全感!或許它才是那個我們于重負之下真正神往的、人生的終極“頂峰”。
我們甘愿含辛茹苦、推動巨石不斷攀爬,征服迎面而來的一個又一個山頂,或許只是因為,每當(dāng)我們承受著巨石的重負抵達一個更高的山頂,我們會感覺自己正在步步趨近內(nèi)心至高處的那個“安全感”。很少有人真正享受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但這似乎是我們?yōu)榱恕鞍踩小倍坏貌恢Ц兜拇鷥r;沒有人希望社會成為一個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角斗場”,我們這些生活于其中的角斗士,必須為了爭奪一個職位或者一點好處而相互廝殺,就像哲學(xué)家霍布斯所說的那樣—— “人與人之間恰如狼與狼”,為了一塊肉而目露兇光、彼此為敵,但是我們?nèi)绱藷o奈與厭倦,卻仍在角斗場中拼殺,只是因為我們沒的選擇,面前似乎只有兩條路:to win or to die—— 要么贏,要么死。似乎“贏”是通達安全感的唯一道路。
我們一切生活的重負似乎都能在“不安”中尋到它的根。確實,還有什么能比“不安”給人造成更大的恐慌和壓力?它無孔不入,能使人“看到繁花似錦背后的荒涼,瞬間光亮之后的永恒黑暗”;它是如此專制,幾乎能攫取我們所有其他的感覺,讓我們的理性迷失,讓我們的夢想沉淪,讓我們自愿臣服于奴役。正是“不安”這位暴君,在我們的內(nèi)心舉起了那條無形的精神皮鞭,抽打著我們違心地揮淚血戰(zhàn)、蹣跚前行。
我們中有很多人并不甘心,想叛逆,想抵抗,想擱置肩頭的巨石停下來,想跳出西西弗斯的命運,為此他們不惜將世人視同生命的“安全感”拋之腦后、不予理會。于是就有了一個個流浪歌手、街頭藝人、現(xiàn)代的游吟詩人、甘于清貧的思想者、百年孤獨的哲人、遠離塵世的苦行僧,我們稱他們是“理想主義者”或者“浪漫主義者”。其中的大多數(shù)往往最后會被“不安”又一次俘虜,拽回到普通的西西弗斯的行列。只有少數(shù)幾條“漏網(wǎng)之魚”得以游逸于主流之外,因為他們安住于世人眼中的“不安”生活。人們趨之若鶩的“安全而平庸的幸?!睂λ麄兌詿o異于毒藥,而世人避之不及的危機四伏、隱患無窮、心中無底、毫無安全感的狀態(tài),卻恰恰是他們最賴以生存的空氣。這樣的人在人群中,即使擴大到全人類的范圍里,也總是稀有。
我最先想到的兩個人就是詩人三毛和哲學(xué)家尼采。前者是半生的漂泊,后者是絕對的孤獨。三毛漂泊在詩情畫意中,最后以神秘的詩情畫意結(jié)束了漂泊;“尼采孤獨得近乎瘋狂,最后在瘋狂中擺脫了孤獨”。
因為他們是真正的非主流,自甘少數(shù)派,對于身處主流當(dāng)中的我們大多數(shù)人而言,他們更像是個“謎”,我們很難感同身受他們的情懷,也就無法理解他們的選擇。時不時,我們當(dāng)中一些人或不解、或羨慕、或嫉妒地稱這些人“不羈”或者“不為世事牽絆”,這些形容詞似乎在暗示,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心境是自覺“羈身于牽絆之中”。事實也確實如此,很多時候,為了保全生存以及生活的安全感,太多的重負如“巨石”般壓得我們茍延殘喘、心力交瘁。我們多少次想象著自己能扯斷人情世故的牽連,掙脫迎來送往的羈絆,放下功名利祿的欲求,回歸內(nèi)心清明安和的家園,就像三毛那樣,那該是多么逍遙的“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我欲乘風(fēng)歸去”。
確實,他們有我們艷羨的無拘無束,但我們有他們難以企及的天倫之樂;確實,他們?nèi)缭鹿獍闱辶?、如閃電般純粹,但我們?nèi)缫安莅銏皂g、如螻蟻般頑強。當(dāng)主流中的我們?nèi)淌苤畹谋P根錯節(jié),剪不斷理還亂,非主流中的他們同時卻也在承受著周圍人的懷疑以及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相對他們這些“理想主義者”來說,我們是“現(xiàn)實主義者”,我們?yōu)榱爽F(xiàn)實生活的“安全感”而投身于人情世界的紛繁蕪雜,他們則為了捍衛(wèi)精神生活的完整性而恭敬地順服冷冽的命運。我們選擇犧牲內(nèi)心的夢想來實現(xiàn)生命的平坦,他們則振翅飛向人類精神的塔尖,即使墜落,仍追求末日的絢爛。
但不論是他們還是我們,作為一個人,總有“不安”之處,而“煩惱”就從那里萌芽,久而久之、揮之不去,便成了“重負”。
我很喜歡法國人常掛在嘴邊的那句“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他們在歡笑之時用它贊美人生,在悲傷之中用它調(diào)理傷口。這句話的妙處就在于它透露了生活不可預(yù)測的無常與善變—— 苦與樂,微妙地銜接著每一天的起承轉(zhuǎn)合。生活之“樂”,給人驚喜;生活之“苦”,催人反省。生活將苦樂平均地分給所有人,每個人都有無可奈何的苦衷,也有春暖花開的愉悅,對誰都是一樣,白雪公主與小矮人無異,小孩子得不到糖果與年輕人把握不住愛情無異。
“重負”即是生活之苦,不論對誰,它都不可撤銷,只是偶爾改變形式而已。就像我們生而為人,“痛”總會存在,只是有的人痛在身體,有的人痛在心里;有的痛短暫而劇烈,有的痛微弱卻持久。我們大多數(shù)人貪婪地祈求生活之樂多多益善,幾乎每個人都在抱怨生活之苦沒完沒了。殊不知,生活之為生活,苦與樂皆是她的真味,誰要是拒絕接受生活之苦,注定也會被剝奪生活之樂;兩者之間往往不存在取舍,要么全要,要么一樣也沒有。
痛苦值得珍惜,卻并不意味著痛苦值得歌頌。痛苦所富含的營養(yǎng),最終為的無外乎是助長“生命的自由而歡樂”。那是一種比驕奢淫逸的享受更天真更簡單的喜樂,一種不耽于物質(zhì)、比欲望滿足時的快感更清澈更持久的愉悅,一種任何外界的刺激都難以擾亂的自成世界的寧靜,一種悄無聲息卻達觀包容的自信。
某位先哲曾說,“自然界中性質(zhì)相反的事物總是相互激勵”,就像物理學(xué)上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泰戈爾有詩,人若“不經(jīng)歷黑暗,無以通達光明”,“生命的自由而歡樂”或許也源于對“生命的重負”的領(lǐng)受與超越。米蘭·昆德拉最有名的一本書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我們不得不承受生活的“巨石”,如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或許那不是命運的責(zé)難,而是人性的考驗,唯有這樣的沉甸甸才能驅(qū)散輕佻與浮夸,填平無底的欲壑,才足以喚醒我們對平淡生活的珍惜。好朋友曾對我說“沒有不幸,就是幸?!保軗碛鞋嵥榈目鄲?,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們沒能成功地掙脫西西弗斯的命運,其實我們也掙脫不了。既然掙脫不了,又何必非要掙脫不可?我最喜歡的一位法國女性思想家薇依寫過一本書,題為《重負與神恩》—— 很長一段時間,它是我內(nèi)心世界的一束光。生活固然是“重負”,固然是西西弗斯肩頭的巨石,也如我們常常哀嘆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重負”之下何嘗不是埋藏著“恩賜”?
我們常說,愛與責(zé)任比肩而立,自由與命運比肩而立,人道與人性比肩而立。若責(zé)任不是沉重的,又怎見愛得深沉?若命運不圈定其邊界、生命不存在死亡,我們又有誰會在乎有生之年是否虛度,又有誰會關(guān)心在有限的人生中靈魂何以能無限自由?若生活沒有“重負”,我們又該拿什么來對人性的頑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之越來越具有德性的溫潤,散發(fā)人道的柔光?事實上,有多少人的剛毅堅強是由“挫折”磨礪而成,有多少人的成熟練達脫胎于深沉的“受難”,有多少人的純真恰恰是雙腳深陷“淤泥”中不忘仰望星空,一個人“肩頭扛下了多沉重的苦難,胸中就承載著多偉大的情感”。
生活的“重負”,若細細回味,其中也一定飽含“恩賜”。我想哲學(xué)家尼采應(yīng)該會同意這個看法,否則又是什么能使他說出“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