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
老程有一個小姑娘,非常的害羞而又愛笑,有一回見了老程呼“阿三”,我們從此就呼她三姑娘。
老程除了種萊,也還打魚賣。四五月間,霪雨之后,河里滿河山水,他照例拿著搖網(wǎng)走到河邊的一個草墩上——這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為太陽射不到這來,一邊一棵樹交蔭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水漲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呈現(xiàn)綠團(tuán)團(tuán)的坡,剛剛高過水面,老程老像乘著劃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搖網(wǎng)朝水里兜來兜去;倘若兜著了,那就不移地的轉(zhuǎn)過身倒在挖就了的蕩里,——三姑娘的小小的手掌,這時跟著她的歡躍的叫聲熱鬧起來,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給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著爸爸。
三姑娘漸漸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的摳土,嘴里還低聲的歌唱;頭毛低到眼邊,才把腦殼一揚,不覺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頭又給樹葉子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復(fù)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聲“啊呀”!這回是一尾大魚!而媽媽也沿壩走來,說鹽缽里的鹽怕還夠不了一飧飯。
老程由街轉(zhuǎn)頭,茅屋頂上正在冒煙,叱咤一聲,躲在園里吃菜的豬飛奔地跑,——三姑娘也就出來了,老程從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紅頭繩:“阿三,這個打辮好嗎?”三姑娘搶在手上,一面還接下酒壺,奔向灶角里去?!傲舻蕉宋缭?,別糟蹋了!”媽媽這樣答應(yīng)著,隨即把酒壺伸到灶孔燙。三姑娘到房里去了一會又出來,見了媽媽抽筷子,便趕快拿出杯子——家里只有這一個,老是歸三姑娘照管——踮著腳送在桌上;然而老程終于還是要親自朝中間挪一挪,然后又取出壺來?!鞍职趾染?,我吃豆腐干!”老程實在用不著下酒的菜,對著三姑娘慢慢的喝了。
三姑娘八歲的時候,就能夠代替媽媽洗衣。然而綠團(tuán)團(tuán)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這只要看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不毛的同教書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抄梢還沒有斬去的枝椏吊著被雨粘住的紙幡殘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義。
正二月間城里賽龍燈,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驚不了她母女兩個,正如驚不了棲在竹林的雀子。雞上塒的時候,比這里更西也是住在壩下的堂嫂子們,順便也邀請一聲“三姐”,三姑娘總是微笑的推辭。媽媽則極力鼓勵著一路去,三姑娘送客到壩上,也跟著出來,看到底攀纏著走了不;然而別人的漸漸走得遠(yuǎn)了,自己的不還是影子一般的依在身邊嗎?
三姑娘的拒絕,本是很自然的,媽媽的神情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了!用詢問的眼光朝媽媽臉上一瞧,——卻也正在瞧過來,于是又掉頭望著嫂子們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陣,好像是發(fā)了瘋的!”
這話本來想使媽媽熱鬧起來,而媽媽依然是無精打采沉著面孔。
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樣,雀子在奏他們的晚歌,然而對于聽?wèi)T了的人只能夠增加靜寂。
“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貓?zhí)∧憷线@樣守著我,到底……”
媽媽不作聲,三姑娘抱歉似的不安,突然來了這埋怨,剛才的事倒好像給一陣風(fēng)趕跑了,增長了一番力氣嬌惱著:
“到底!這也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歡喜玩!”
我在祠堂里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這時已經(jīng)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因為是暑天,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這自然是舊的了,然而倘若是新的,怕沒有這樣合式,不過這也不能夠說定,因為我們從沒有看見三姑娘穿過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
到今年,我遠(yuǎn)道回家過清明,陰霧天氣,打算去郊外看燒香,走到壩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竹林,我的記憶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風(fēng)吹起波皺了。正在徘徊,從竹林上壩的小徑,走來兩個婦人,一個站住了,前面的一個且走且回應(yīng),而我即刻認(rèn)定了是三姑娘!
“我的三姐,就有這樣忙,端午中秋接不來,為得先人來了飯也不吃!”
再沒有別的聲息:三姑娘的鞋踏著沙土。我急于要走過竹林看看,然而也暫時面對流水,讓三姑娘低頭過去。
(選自廢名小說集《竹林的故事》,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