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國英
侯先光 敲開寒武紀古生物生命之門
文 趙國英
任何化石的發(fā)現(xiàn),縱然敲打千錘萬錘,最終的發(fā)現(xiàn)僅是一錘。有人說,侯先光1984年7月1日的那一錘,敲開了寒武紀早期古生物生命的神秘之門,也敲開了他的璀璨人生。
“中國澄江動物群化石”,是保存完好的“軟體組織化石”,它清晰地向人們展現(xiàn)出距今5.3億年前海洋動物世界的真實面貌。那些軟體組織構造,為人們提供了寒武紀早期古生物的演化細節(jié),是古生物學者夢寐以求的研究化石。
澄江動物群化石的發(fā)現(xiàn),震驚世界。1987年,當中國公布這一重大科學發(fā)現(xiàn)時,世界科學界給予高度評價。
德國著名古生物學家阿道夫·塞拉赫教授稱:“澄江動物群的發(fā)現(xiàn)就像是來自天外的消息一樣讓人震驚?!?/p>
美國《紐約時報》稱:“中國澄江動物群的發(fā)現(xiàn),是本世紀最驚人的科學發(fā)現(xiàn)之一?!?/p>
美國多家電臺、電視臺驚呼:澄江化石將5.3億年前的所有生命群體特別是動物軟體保存下來,太讓世界震驚了!
著名記者威爾福特稱:澄江動物化石“點燃了科學家研究寒武紀大爆發(fā)時期落戶海洋的奇怪生物的希望之光”。
古生物學術界評價:“在大爆發(fā)演化譜系中,澄江動物群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戲劇性地改變了人類對動物生命演化過程的了解。”
1859年,不朽著作《物種起源》的作者達爾文就曾預言:“今后如果有人對我的理論提出挑戰(zhàn),這很可能來自對寒武紀動物突然大量出現(xiàn)的理論解釋?!钡捎跊]有“物證”,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寒武紀”這個因為英國一座小山而得名的地質年代,依舊讓達爾文困惑不已。自達爾文以后的一個多世紀,“寒武紀生命大爆發(fā)之謎”也一直困擾著學術界,無數雄心勃勃的科學家視之為學界的珠穆朗瑪峰,并為之嘔心瀝血、攀登不止。雖然距今6億年的前寒武紀時期澳大利亞埃迪卡拉動物化石群和距今5.05億年的中寒武紀加拿大布爾吉斯頁巖動物化石群相繼被發(fā)現(xiàn),但這兩者之間,缺少一個能最終支撐生命大爆發(fā)理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澄江動物化石群的發(fā)現(xiàn),正好填補了這一空白,為早期生命科學開辟了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新性研究領域。
任何化石的發(fā)現(xiàn),縱然敲打千錘萬錘,最終的發(fā)現(xiàn)僅是一錘。有人說,侯先光1984年7月1日的那一錘,敲開了寒武紀早期古生物生命的神秘之門,也敲開了他的璀璨人生。其實,所有偉大的瞬間和看似偶然的結果,都是必然。那震驚世界的一錘,實則是侯先光站在古生物學家王曰倫、王鴻禎、王竹泉、盧衍豪等前人的肩膀上,集聚了30多年執(zhí)著不屈的生命精元和精神能量的大爆發(fā)。
與共和國同齡的侯先光,出生于江蘇徐州豐縣。父親是位小學老師,母親是位干部。在侯先光的記憶中,童年陪伴他更多的是爺爺和奶奶。母親總是忙,經常開會,幾乎沒有時間管他。父親對他要求很嚴,幾乎難以容忍他犯錯,尤其是在學習上。讓父親驕傲的是,侯先光的學習成績一直都不錯。嚴格的父親、耐心慈愛的爺爺奶奶,讓侯先光從小養(yǎng)成了凡事細心、善于觀察探究和不輕易服輸的性格。經歷了幼時的貧窮、“三年自然災害” “文革”,1969年, 作為一名“老三屆”的畢業(yè)生,侯先光被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帶著懵懂、好奇和那個時代年輕人特有的豪情,去了江蘇生產建設兵團如東棉場。
與不少知青到廣闊天地里“放野馬”不同,侯先光沒有放棄手中的課本,勞動之余,他解數學題,甚至學習外語,用以打發(fā)農場漫長單調的寂寞時光。4年以后,當大學來生產建設兵團招生時,一直堅持學習的侯先光順利考上了南京大學地質系古生物與地層學專業(yè)。1973年8月,侯先光走進南京大學,開始了他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
澄江動物群化石標本
南京大學地質系,其前身是創(chuàng)辦于1921年的國立東南大學地學系,是中國最早建立的地質學系。那時古生物地史學教研室就匯集了俞劍華、張永輅等著名的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在大學里,侯先光如饑似渴地博覽群書,廣泛閱讀大量中外地質古生物學家的論著。4年的學習,使原本對地質考古沒有一點概念的他獲得了寶貴的理論知識和野外實踐經驗,也使他明白了怎樣才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1977年,侯先光大學畢業(yè),成績優(yōu)秀的他成為南京大學地質系古生物與地層學專業(yè)的一名年輕教師。
那一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鄭重宣布:歷時10年的文化大革命結束,國家各項事業(yè)百廢待興。當時,無數有志青年都希望成為陳景潤那樣的科學家,已經在大學任教的侯先光也被時代的激情所感染,渴望自己能繼續(xù)深造,重新開始一段新的學習生涯。就這樣,在南京大學任教一年之后,他參加了研究生考試,經過極為嚴格的筆試和面試,最終被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錄取,成為張文堂教授的研究生。1981年畢業(yè)后,侯先光留在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
發(fā)現(xiàn)澄江動物化石群那年,侯先光35歲。說起那震驚世界的一錘,侯先光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個禮拜天早上,天空下著小雨……”和往常一樣,侯先光一大早就起來,簡單吃了一碗面條,又往飯盒里裝了一碗面條,穿上雨靴,向帽天山出發(fā)。
侯先光與云南的緣分最早始于1980年。作為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研三學生的侯先光,與幾位同道從南京出發(fā)到湖北、四川和云南等地采集化石。
昆明地區(qū)下寒武統(tǒng)的研究歷史悠久。早在1909年8月沃特在加拿大布爾吉斯發(fā)現(xiàn)頁巖動物化石群的時候,法國科學家就詳細研究了昆明地區(qū)的地質和古生物,并出版了研究專著。到了20世紀30至40年代,王曰倫、王鴻禎、王竹泉以及盧衍豪等科學家對昆明地區(qū)的下寒武統(tǒng)地層和磷礦進行了廣泛的調查和研究。尤其是盧衍豪,他對昆明筇竹寺剖面以及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三葉蟲進行了詳細研究,并命名了寒武紀下寒武統(tǒng)的筇竹寺組、滄浪鋪組和龍王廟組。在大學和碩士研究生時,無論是沃特發(fā)現(xiàn)布爾吉斯頁巖動物群的神話,還是米士與何春蓀考察澄江后所寫的論文,以及盧衍豪對昆明筇竹寺三葉蟲的研究,都給侯先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一抵達昆明,他們立即分別去昆陽磷礦和筇竹寺等地,做各自的研究工作,而侯先光在筇竹寺一干就是十多天。
那次云南之行,給侯先光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當需要采集大量的高肌蟲化石做研究的時候,他首先想到了下寒武統(tǒng)研究歷史悠久的云南昆明。
1984年6月5日,侯先光離開南京前往云南,于6月9日到達昆明。
盛夏的彩云之南,草長鶯飛,瓜果飄香,但這一切似乎都無法觸動侯先光的神經,在昆明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侯先光就乘車去了昆明晉寧,開始了昆明晉寧梅樹村剖面的調查采集工作。每天,他一身工作服、一雙翻毛皮鞋,飯盒里裝著咸菜、饅頭或面條,再加一瓶水,一大早就出門,上山七八個小時,在人跡罕至、空曠的野地里不停地敲打和尋找。為節(jié)約時間,哪里方便他就住哪里,農民家里、山區(qū)簡易房。正值云南的雨季,到晚上返回時,侯先光常常是渾身泥土、蓬頭垢面。沒有專門洗澡的地方,他就用一個大桶沖澡,毛巾從頭到腳擦一遍都是泥。
晉寧梅樹村剖面工作結束,艱辛的工作并沒有多少新的發(fā)現(xiàn)。之后,他把野外工作轉移到澄江縣。6月19日,他到達澄江縣城,住在山上的大坡頭村。他跑遍了大坡頭、洪家沖、小團坡、帽天山、羅哩山及其附近數十平方公里的大小山頭,最后選擇了洪家沖村剖面開展野外工作。澄江洪家沖村剖面的化石采集,巖石既難挖又難劈,所找到的化石十分不理想。自己的研究方向該往哪里去?侯先光陷入迷茫。6月30日(星期六)那一夜,疲累的侯先光幾乎徹夜未眠。但從小執(zhí)拗不服輸的勁頭上來了,天亮后他仍然選擇了出發(fā)。
7月1日一大早,天空飄著小雨,侯先光來到了帽天山?!暗搅松缴?,我不停地劈著化石,那些沒價值的就迅速扔掉,因為速度快,不小心榔頭就會砸到手指而出血,可當時真不知道累與疼?!焙钕裙饣貞浾f,那是他生命中最晦暗不清的時刻。在那猶如神啟般的一瞬發(fā)生之前,侯先光已劈了6個小時的石頭。突然,一個五分硬幣大小的白色印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侯先光有些興奮,幾天來集聚在內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手中榔頭敲擊石塊的頻率也快了起來。不一會,一個栩栩如生的化石標本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我被震驚了!那一剎那,我覺得時間已經凝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血液也停止了流動,整個人都是懵的。我呆呆地看著那個標本,泥巖濕漉漉的,泛著油漬的光澤,這個蟲子仿佛就在水底游動。”回憶起當時的一幕,侯先光仍然激動不已。
侯先光拿著化石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動起來,同他一道挖石頭的民工看出他的異常,連忙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了?”侯先光這才緩過神來。他趕緊從包里掏出出野外隨身攜帶的棉花,用了幾乎一半的量,小心翼翼地把化石包起來,放在自己背的那個裝飯裝水的地質包里。之后,他一直工作到天黑不能再繼續(xù)工作才收工。這一天,他又采集到幾塊保存軟軀體的化石。侯先光和民工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山上往駐地走,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地質包緊緊抱在胸前,生怕不小心把里面的化石摔壞。平時不算長的路,那個晚上感覺特別漫長,特別難走。
回到駐地,一天只吃了幾口爛面條的侯先光,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饑餓。平時要和地質隊員們天南海北聊上一陣的他,那天滿腦子都是那幾塊化石,一點聊天的心情都沒有。他快速地沖洗了一下渾身上下的泥水,連忙關上地質隊給他提供的簡易房間的門,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那幾塊化石,反反復復地看,好像一個父親在欣賞自己剛剛降生的孩子,內心充滿無法言喻的幸福和滿足。夜已經很深了,可他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一會爬起來看一眼,一會又爬起來看一眼,最后,他把化石放在唾手可及的床底下,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天晚上,侯先光在生活日記中寫道:“1984年7月1日(星期天),小雨,在帽天山采到葉蝦類化石?!焙髞砗芏嗳瞬稍L他,都驚訝于如此重大的發(fā)現(xiàn),他卻平靜地只記下了這幾個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字。侯先光說:“我當時雖然很興奮,但真是沒想那么多,只覺得這是我的工作,沒有想要通過這個發(fā)現(xiàn)給自己套什么光環(huán),記日記的目的只是想以后年老的時候能翻翻,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p>
榮譽和光環(huán)從來都不會是一個真正科學家追求的終極目標。澄江動物化石群發(fā)現(xiàn)之后,侯先光的人生就沉醉在了5億多年前那個寂寞但神秘豐富的世界里。歡呼聲還沒有停止,侯先光便又重回荒郊野外去劈化石了。此后30多年,侯先光的人生軌跡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澄江動物化石群。
從1984年到1990年的6年間,侯先光在澄江帽天山等地埋頭工作了400多個日夜,足跡遍及澄江附近的武定、宜良、晉寧等地約1萬平方公里的寒武紀地層。磨破了無數雙手套,手指上的傷好了又破,破了又好;砸開了數以十萬計塊石頭,采集到了上萬塊保存有動物軟軀體的化石標本。這些新采集的化石,有多達100多種動物的化石是首次發(fā)現(xiàn)。
他先后對化石群各主要門類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主持包括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在內的十余項課題;出版專著5部,發(fā)表相關學術論文100余篇;發(fā)現(xiàn)了大量動物新屬種;建立了該生物化石群系統(tǒng)分類格架。
天道酬勤。2004年2月20日,侯先光從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的手中接過了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的獲獎證書,成為全國高等學校獲此殊榮的第一人,也是國家10年以來填補這個獎項空缺的第一位科學工作者。
由于在寒武紀生命大爆發(fā)的科學意義及早期生命演化理論創(chuàng)新性研究方面的突出貢獻,2006年,侯先光被選為國際古生物學會副主席;2009年10月,“中國澄江帽天山動物群”的發(fā)現(xiàn),被我國科學家遴選為新中國科技60年六十大科技成果之一;同時,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特等獎、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先進工作者等各種榮譽和獎杯接踵而至,將侯先光枯燥單調甚至有些寂寞的研究生涯,裝點得光彩奪目。
2012年,侯先光領銜的國際研究團隊在《Nature》上發(fā)表文章,公布所發(fā)現(xiàn)的寒武紀生命大爆發(fā)時期保存完整的最古老神經系統(tǒng)的動物化石,實現(xiàn)了澄江動物群研究的重大突破。這是世界首次從古化石中發(fā)現(xiàn)動物腦軟體組織,是已知的最完整的古化石動物神經系統(tǒng),對研究動物演化關系具有極其重大的價值,并由此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神經古生物學。
2012年7月1日,經過第36屆世界自然遺產委員會投票表決,中國“澄江化石地”被正式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從此,中國有了第一個化石類的世界自然遺產。
2014年,侯先光及其研究團隊與美國、英國的科學家合作,在《Nature》上發(fā)表文章,首次揭示了澄江動物化石群中的奇蝦腦神經結構特征,為研究節(jié)肢動物起源及其頭部分節(jié)的演化提供了神經解剖學證據。
盡管侯先光已經成就卓著,被榮譽、聲名、鮮花、掌聲包圍,但他的學生劉煜博士說:“年近70的侯老師如今仍然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化石上。除了找石頭、敲石頭,老師這一輩子似乎沒有其他興趣愛好?!敝灰M入工作狀態(tài),侯先光每天晚上基本都要熬到兩三點,然后吞下安眠藥一覺睡到第二天上班時間,又精神亢奮地投入工作;熬到周末,實在堅持不住了,才補覺。
侯先光很忙,他不在研究室,就在去參加各種研討會的路上。偶爾打個照面,他給人的印象是:嚴肅、呆板、不茍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篤定淡然的神情,似乎總是沉醉在遠古的世界里,離世俗很遠很遠……終于和他約上了采訪,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采訪能否順利,可和他聊了一會便發(fā)現(xiàn),其實,他性情隨和,語言風趣、感性,畫面感很強。他愛笑,快70歲的人了,笑起來卻如孩子般單純干凈。他不是概念中的科學家,倒像一個很有浪漫情懷的文藝青年。
侯先光說,其實自己愛好挺多的,會打牌,會打麻將,會唱卡拉OK。但“一個人要辦成一件事,就必須要耐得住寂寞?!睆氖卵芯恳龅氖虑楹芏啵檀?,時間不夠用,所以他從來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娛樂、交友的活動上。偶爾打一次牌,之后總覺得很自責,內心幾天都不得安寧。他自己骨子里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常常,為了排解久坐研究室的寂寞,休息時他最喜歡到人多的地方溜達,哪里熱鬧就往哪里去——去市中心看人來人往,去街邊看人們跳廣場舞,去翠湖聽大爺大媽們唱花燈……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仰望浩瀚的星空,或許每個人都曾問過這個問題。從20多歲進入南京大學學習開始,從小喜歡追問的侯先光的人生似乎就和人類這個終極命題耗上了。如今,澄江動物群中已經發(fā)現(xiàn)17個生物類別200多個屬種;運用數字技術初步呈現(xiàn)了5.3億年前淺海水域中各種生物的奇異景觀。但侯先光說,這才只是打開了遠古世界和浩瀚生命的一個小孔。
或許,窮盡一生的時間,也只能窺知到5.3億年前生命的極少秘密,但侯先光和他的團隊相信,一代又一代人不斷掘進,才是向生命終極秘密和答案靠近的終極途徑。
侯先光:著名古生物學家,“中國澄江動物群化石”的發(fā)現(xiàn)者和研究奠基人,云南大學教授,云南省古生物研究重點實驗室原主任,云南省“科技領軍人才”,九三學社社員
(作者為九三學社云南省委宣傳處副處長,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