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老北京以前胡同和大街上沒有樹,樹都在皇家的園林、寺廟或私家的花園里。故宮御花園里有號稱北京龍爪槐之最的“蟠龍槐”,孔廟大成殿前尊稱“觸奸柏”的老柏樹,潭柘寺里明代從印度移來的婆羅樹,頤和園里的老玉蘭樹……以至于天壇里那些眾多的參天古樹,莫不過如此。清詩里說:前門輦路黃沙軟,綠楊垂柳馬纓花。那樣街頭有樹的情景是極個別的,甚至我懷疑那僅僅是演繹。
北京有了街樹,應(yīng)該是民國初期朱啟鈐當政時引進了德國槐之后的事情。那之前,除了皇家園林,四合院里也是講究種樹的,大的院子里,可以種棗樹、槐樹、榆樹、紫白丁香或西府海棠,再小的院子里,一般也要有一棵石榴樹,老北京有民諺: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是老北京四合院里必不可少的硬件。但是,老北京的院子里,是不會種松樹柏樹的,認為那是墳地里的樹;也不會種柳樹或楊樹,認為楊柳不成材。所以,如果現(xiàn)在你到了四合院里看見這幾類樹,都是后栽上的,年頭不會太長。
如今,到北京來,想看到真正的老樹,除了皇家園林或古寺,就要到碩果僅存的老四合院了。
在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里,還能夠看到當年魯迅先生住的補樹書屋前那棵老槐樹。那時,魯迅寫東西寫累了,常搖著蒲扇到那棵槐樹下乘涼,“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吶喊》自序)。那棵槐樹現(xiàn)在還是虬干蒼勁,枝葉參天,起碼有一百多歲了。
在上斜街金井胡同的吳興會館里,還能夠看到當年沈家本先生住在這里就有的那棵老皂莢樹,兩人懷抱才抱得過來,真粗,樹皮皴裂如溝壑縱橫,枝干遒勁似龍蛇騰空而舞的樣子,讓人想起沈家本本人,這位清末維新變法中的修律大臣,我國法學(xué)奠基者的形象,和這棵皂莢樹的形象是那樣的吻合。據(jù)說,在整個北京城,這么又粗又老的皂莢樹屈指可數(shù)。
在北京四合院里,棗樹是種得最多的樹種。小時候我住的四合院里,有三株老棗樹,據(jù)說是前清時候就有的樹,別看樹齡很老,每年結(jié)出的棗依然很多,很甜。所謂青春依舊,在院子里樹木中,大概獨屬棗樹了。我們大院的那三株老棗樹,起碼活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為了后來人們的住房改造砍掉了它們,起碼現(xiàn)在還可以活著。如今,我們的大院拆遷之后建起了嶄新的院落,灰瓦紅柱綠窗,很漂亮,不過,沒有那三株老棗樹,院子的滄桑歷史感,怎么也找不到了。
如今,北京城的綠化越來越漂亮,無論街道兩側(cè),還是小區(qū)四圍,種植的樹木品種越來越名目繁多,卻很少見到種棗樹的。人們對于樹木的價值需求和審美標準,就這樣發(fā)生著變化。老北京四合院的棗樹,在這樣被遺忘的失落中,便越發(fā)成為過往歲月里一種有些悵惘的回憶。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著了迷一般,像一個胡同串子,到處尋找老院子里碩果僅存的老樹。都說樹有年輪,樹的歷史最能見證北京四合院滄桑的歷史。樹的枝葉花朵和果實,最能見證北京四合院繽紛的生命。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越來越少的老樹,是老四合院的活化石。老院不會說話,老屋不會說話,迎風抖動的滿樹的樹葉會說話呀。記得寫過北京四合院專著的鄧云鄉(xiāng)先生,有一章專門寫“四合院的花木”。他格外注重四合院的花木,曾經(jīng)打過這樣一個比方,說京都十分春色,四合院的樹占去了五分。他還說:“如果沒有一樹盛開的海棠,榆葉梅,丁香……又如何能顯示四合院中無邊的春色呢?”
十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訪過的那么多老樹,說老實話,給我印象最深的,還都不是上述的那些樹,而是一棵杜梨樹。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我是在緊靠著前門樓子的長巷上頭條的湖北會館里,看到的這棵杜梨樹,枝葉參天,高出院墻好多,密密的葉子搖晃著天空浮起一片濃郁的綠云,春天的時候,它會開滿滿一樹白白的花朵,煞是明亮照眼。雖然,在它的四周蓋起了好多小廚房,本來軒豁的院子顯得很狹窄,但人們還是給它留下了足夠?qū)挸ǖ目臻g。我知道,人口的膨脹,住房的困難,好多院子的那些好樹和老樹,都被無奈地砍掉,蓋起了房子。前些年,劉恒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被改成電影,英文的名字叫做《屋子里的樹》,是講沒有舍得把院子的樹砍掉,蓋房子時把樹蓋進房子里面了。因此,可以看出湖北會館里的人們沒有把這棵杜梨樹砍掉蓋房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是值得尊敬的事情。
那天,很巧,從杜梨樹前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正是種這棵杜梨樹的主人。她告訴我已經(jīng)87歲,不到十歲搬進這院子來的時候,她種下了這棵杜梨樹。也就是說,這棵杜梨樹有將近80年的歷史了。
那位老太太讓我難忘,還在于她對我講過這樣一段話。是那天我對她說您就不盼著拆遷住進樓房里去?起碼樓里有空調(diào),這夏天住在這大雜院里,多熱呀!她瞥瞥我,對我說:你沒住過四合院?然后,她指指那棵杜梨樹,又說,哪個四合院里沒有樹?一棵樹有多少樹葉?有多少樹葉就有多少把扇子。只要有風,每一片樹葉都把風給你扇過來了。老太太的這番話,我一直記得,我覺得她說得特別好。住在四合院里,晚上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乘涼,真的是每一片樹葉都像是一把扇子,把小涼風給你吹了過來,自然風和空調(diào)里制造出來的風不一樣。
日子過得飛快,十二年過去了。這十二年里,偶爾,我路過那里,每次都忍不住會想起那位老太太。那棵杜梨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卻希望老太太還能健在。如果在,她今年99歲,虛歲就整一百歲了。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