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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娘

2017-11-07 16:54王勇
神劍 2017年5期
關鍵詞:痛苦

王勇

臘月二十二。

離小年僅有一天了。

這本是個令人愉心的時節(jié),然夜色凄迷中的紅坪卻顯得極度蒼涼,似乎對年關將近的喜慶毫無感覺。

漫漫長夜將盡。

深冬的凌晨似乎更冷。

“要出葬啦……”

先起的人急急呼喊相告。

凌晨送葬是湘西北邊城桃源古老的習俗,就算再多的農(nóng)活他們也會放下來,早早地起來去送亡者最后一程。

然卻無法送走人類生老病死的憂患和不幸。

——這本就是人類無可奈何的悲哀,誰也無法擺脫,誰也無法逃避。

“起.”一聲斷喝。

王掌壇暴睜血絲縱橫的雙眼,一掌拍向黑漆剝落的棺材上。

喪夫們發(fā)一聲喊,便驟然抓緊縛在棺材上的毛纜索猛然抬起。

一雙龍杠套合著兩架木牛早就站在屋場上,靜靜地漠視著人群。似乎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古樸的顏色冷靜如遠山。也許它們抬得太多了,早已麻木了這種悲歡離愁,也許它們早已看透了人生生老病死的無奈。

——人生本就如此,可世間又有幾人能看透呢?

年輕的喪夫在老一輩喪夫們的怒喝中緊張地學著毛纜索在龍杠和棺材身上綁扎的最后一環(huán)——打天結。這種極具講究的打結方法多纏復雜,極其牢固,卻又極易解開。

——人一生中豈非有很多的結。

毛纜索打的結尚可解,可人一生中的結呢?又有誰能解得開。

“杉木龍杠起?!?/p>

十六位金剛師傅齊齊長喝一聲。

黑小變形的棺材輕輕而起,我騎在棺材上面,戀戀地撫著……

“連連坡喲……”

“往上梭喲……”

“抬麻喪啊……”

“喲呵呵……”

邊城桃源管剛剛生下孩子的女人叫月婆子。

月婆子四十五天滿月,嚴禁傷風。所以月婆子總躺在床上用被子捂得嚴嚴實實,倘若趕上六月,坐月子的月婆子便也就難受了。

娘生姐時恰好趕上六月,娘的臥房緊靠終年潮濕的紅巖坎,年輕的娘在月子里無知地享受陰涼時竟然有那么一天中指關節(jié)毫無征兆地痛了,且以風卷殘云之勢肆虐全身關節(jié)。娘無法抵擋這種摧枯拉朽之勢,無奈地倒在了床上。

醫(yī)院診斷是類風濕關節(jié)炎。

難治……

然娘改變這種痛苦的決心依然不屈不撓,她堅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站起來,尤其看到還沒長大的孩子使得戰(zhàn)勝痛苦的決心更加堅決。

——誰沒痛苦呢?只要是人,就有痛苦。

只是每個人的痛苦不同而已,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去克服它。如果你有這種勇氣,它就會變成一種巨大的力量,否則你只有終身被它踐踏,被它奴役。

“恨病吃藥”這句千百年來無數(shù)曾經(jīng)飽受疾病困擾過的先人留下的至理名言使得娘猶如神農(nóng)嘗百草般把煎熬的苦澀藥水次次一飲而盡。

遠山飄來淡淡的金銀花香。新鮮的空氣讓人倍感清新,娘實在忍不住外面世界美好的誘惑。

于是娘努力地嘗試著想下床,然幾番掙扎都是徒勞。娘無助地望向窗外,窗外的美好近在咫尺,卻又似乎遙不可及。

娘無奈地嘆息,喊道:“把我弄到外面屋場上去?!蹦镒谖萃馕輬錾希叵硎苤饷婵臻g的溫馨,暖暖的太陽百般憐惜地撫著她枯枝般大腿與小腿中間那宛如突起奇峰的大膝蓋頭。

一位路過的老中醫(yī)被娘的完全變形留住了他匆忙的腳步。老中醫(yī)的偏方使得娘竟能漸漸下床了。然娘變形的殘軀走路時努力地向前傾,曲尺般的長腿似乎拖著千斤重物。這種走路姿勢不得不使人很容易想起俄羅斯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縣城高中的學習生活新鮮、開闊。學校里同學們的父母經(jīng)常來探望,然我卻害怕姐的出現(xiàn),初中時代的恐懼常常纏繞著我,但卻越害怕的事往往越是要來到。

——世間事本就如此,你越想得的東西反而越是得不到,你越想逃避的事往往偏偏要發(fā)生。

姐的出現(xiàn)正如初中時段的出現(xiàn),說著同樣的事。

我匆匆趕回家,暮色已沉。

父親正在吃飯,聳起的后背猶如遠山般堅毅、冷酷,碗里被炒得黑黃的剩飯猶如父親一樣硬扎,千孔百裂的桌子上站著一個孤獨的鹽罐,父親仿佛樹板根的手指抓著一個青辣椒,不時在鹽罐中戳一下,然后滿意地塞進漲滿飯的口中。

望著父親冷峻的大山背,我無奈地轉(zhuǎn)身……

一如以往一樣,我直覺地來到娘唯一的朋友家。

娘似乎一夜未睡,木然地望著窗外的遠山,仿佛亙古以來就坐在那里的一座石雕,毫無表情。看來那么冷淡,似乎忘卻了人間的歡樂,也忘卻了凡塵的愁苦。背上淌著綠汁的草藥默默地撫慰著塊塊青瘀。

我的出現(xiàn)令娘剎然回過神來,緊緊摟住的雙手宛若秋風中干枯的紫藤條,瑟瑟發(fā)抖,卻格外有力,以致?lián)У梦颐黠@地感覺到娘猶如搓衣板的胸骨壓給我的生痛,根根突起的肋骨后面執(zhí)著的心臟陣陣敲擊著我的臉,淚水似乎無法承受這種急劇的敲擊轟然而下。

娘無奈地輕撫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幽幽地唱道:

懷胎一月坐娘身,胎兒無影又無形。

恍恍惚惚無定準,娘還不知假和真。

惡心厭口飯難當,眼跑皮腫多毛病。

有病無病分不清,做事漸漸少精神。

懷胎二月在娘身,四肢無力悶沉沉。

黃皮肌瘦如患病,汽血阻隔身陣鳴。

飯食難厭口無味,心中想吃口不應。

娘背著從山坡上挖回的紅心薯進城。

問過張三李四,走過七街八巷,娘終于來到縣城畫家謝迪威先生家門口。然二十多年前隨知青下放到我家鄉(xiāng)待過的謝先生并沒認出娘,更何況娘殘疾變形的身體加之背著一個臟兮兮的編織袋,使人看起來猶如討米的叫花子一般。endprint

娘站在門口,緊緊地抓住編織袋,不知所措。靜靜癡癡宛如泥塑一般。

謝先生的再次發(fā)問把娘從恍惚中扯了回來。

娘怯怯地說出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七月的農(nóng)村正是雙搶大忙季節(jié),父親因娘把我留在城內(nèi)學畫而大發(fā)雷霆。于是父親晚上去了要進城的幺叔家,搭信要我回家。然幺叔第二天趕早走到遠離村邊的古老碾坊遺址時,竟看到了坐在路邊的娘,靜靜地分外孤獨、分外憔悴。

娘萬分懇切地望著幺叔,神情因過急地趕路而顯得極度疲倦,疲倦中隱隱透著些許慌張。

娘轉(zhuǎn)身往回趕,因急于早早回家便盡全力使勁邁步,曲尺般的枯腿因關節(jié)的疼痛使得娘的步子看起來非常笨拙。

娘終究抵不過父親的惱怒,放棄了醫(yī)囑,倔強地在水田中竭力地頂著我的那份事,然在病魔面前娘的這種倔強竟然顯得極度脆弱,不堪一擊。類風濕與水田濕氣一拍即合,毫不留情地把娘再次摔倒在床上。

我終究沒去考。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愧疚。臨近村口,單車竟踩得越來越慢了。

整個屋場一片寂靜,黑黑的水牛閑意地臥在苦棗樹下,角質(zhì)化的肩背敦厚蒼白。條條裂縫上寫滿了它年年春夏的付出。它瞇著眼睛意味深長地咀嚼著,神情安逸,似乎對他自己任勞任怨的付出感到非常滿足。

膽怯的腳步輕輕地把我?guī)У侥锏拇睬?。若不是一堆彎轉(zhuǎn)百結的頭發(fā)蓬松地露在被褥外,幾乎讓人無法判斷床上有人。

我尋著被褥上的稍顯凸起處,努力地找著娘的軀體。

“娘……”我凄然輕喚。

被褥下一陣顫動,我似乎嚇到了娘。

娘費力地轉(zhuǎn)過頭來,渾濁的眼神迷惘地看著我。良久。娘終于認出了我。

渾濁的目光霍然一亮。

“把我翻過來……”

晨幕未開,已略有涼意。我輕輕地從娘腳頭抽出身來下床,把娘的腳掩好后輕輕拈起娘的便盆。然我潑完回放時,娘竟然睜著眼睛望著我,默默的眼神中飽含說不出的無奈。

我戚然轉(zhuǎn)身,推出單車。

我不忍回頭……

建筑工地的遲遲收工回家自然也就難免與星月相伴了。

快到村口便遠遠地看見一盞孤燈,在黑暗中亮若星辰。窗口上映著娘那擁被半坐的身影,顯得那么孤獨,孤獨中靜靜地透著等待的執(zhí)著。宛如剪紙藝人的傾心之作,臨近屋場單車顛簸出的聲音使得孤燈下的影子剎然一抖。剪影作品便神奇地變化為中華皮影。機械的皮影動作凄婉地訴說著關節(jié)風濕切骨之痛的百般無奈。

土灶上大朝天鍋里姐留給我的飯菜宛若床上的娘一樣執(zhí)著地等著我,依然溫熱。

我?guī)е埐藴厝岬膿嵛繚M足地躺在娘的腳頭。

娘從被褥中用枯枝般的手溫溫地握住了我的腳掌。輕輕慢吟:

懷胎三月娘知音,心中苦衷難知情。

餐餐吃點茶泡飯,強打精神不住停。

自己不知有病患,卻比有病狠十分。

父母聽得懷胎喜,子子孫孫結香根。

懷胎四月娘艱辛,悶悶沉沉心不定。

一舉一動難上難,四肢無力懶動身。

好東好西難適口,不知性者說不清。

心中有苦又難說,只好忍氣不作聲。

小曲幽婉凄切,宛如煤油燈上的輕煙軟軟地在我頭上繞來繞去。

我從被中伸過手去,輕輕握住娘暴突的大膝蓋道:

“娘,老中醫(yī)呢?”

被中驟然一動,良久……

“很久了,聽說是黃婆店的。”

黃婆店是桃源縣城去漆河路段大抵中間處的一個地方名。短短的一條寂寞的街,刺眼的陽光照在街上時短街似乎沉沉地在午睡,大樟樹下仰面八叉取涼的人懶懶地應了句:“幾年前就常德下南門了?!北阋琅f閉著眼去搖他的棕葉大蒲扇了。

大紅公雞似乎怕我睡過頭,早早地便在籠中亢然長鳴。

我推出單車,在后座上綁上厚厚的棉片,以隔開鐵架對娘褲子里面那失去肌肉呵護的崚崚大胯骨的撞擊。

曠野祥和寧靜,娘的頭柔柔地靠在我背上,兩手滿足地抱著我的腰,似乎格外開心精神,愉悅地吟和著晨風輕柔的旋律:

懷胎五月娘擔心,上坡下嶺要慎謹。

恐怕驚動胎兒身,胎動母子傷性命。

走路不正又無力,睡在床上不安寧。

想來想去心躁煩,一夜昏沉到天明。

懷胎六月在娘身,兒在腹內(nèi)長六根。

嬌兒四肢都俱全,四十八節(jié)也形成。

兒在腹內(nèi)吸娘血,娘懷孩兒多苦辛。

坐不坐來行不行,睡到床上勤翻身。

常德,下南門。

我輕輕把娘抱下來,小心地放在街邊的一塊蒼老的青條石上,娘望著我頭發(fā)上的滴滴露水,凄然一笑。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陌生的人回答的話同樣陌生冰冷、寒透腳底。

老中醫(yī)已杳如黃鶴……

娘和我落寞無助地坐在碼頭上,層層石級斑斑駁駁,無限蒼涼地伸入江中,江水陣陣輕撫著暮老石級,聲聲低訴著人生的悲哀,感慨著人生的無奈。

“娘……”

我無限失望地望著江水道:“沒事,第一次出門來常德吧!你以后還要去很遠很遠的大地方呢。”

娘似若無事地笑了笑,目光從滔滔東逝的江水上收回來柔柔地看著我,愛憐滿溢。

江面晨霧漸濃,宛若愁緒般地越來越重。

一個早起的漁夫提著一串扁扁的魚從霧中拾級而上。疲倦中帶著幾分滿足。

娘把呆滯的目光從迷惘的江面上收回來,指著那扁扁的魚道:“那是邊魚,知道為什么叫邊魚嗎?”

“據(jù)說二十四孝故事有一孝是——王祥為母臥寒冰,天賜鯉魚跳龍門?!?/p>

王祥的娘久病想吃魚,然嚴冬湖面被封凍,于是便臥在寒冰上用體溫溶化出一個大洞。王祥的孝心感動上蒼,竟然從冰洞中跳出一個肥大的魚來。王祥知足,謝了上蒼,把大魚一破兩邊,一邊放回了水中,從此水中便有了扁扁的一種魚,人們叫它邊魚。endprint

娘的故事和說故事的心情似乎驅(qū)走了我失望的愁緒,我驚奇娘僅僅幾十斤的殘軀里那鋼鐵般的意志。

江面濃霧已開,闊闊地一片雄壯。滔滔江水滾滾東逝去,千百年來奔流不息。不知滔盡了多少人的悲歡離合、多少人的幸福和痛苦。

為什么有的人總是痛苦呢?也許人生本就痛苦的,只是每個人的痛苦不同而已,關鍵是你如何去面對它。

我把娘穩(wěn)穩(wěn)地抱在了單車后座上,蹬然出城。

馬路高低不平,我認真地選擇著平坦的路面,且放慢車速,盡可能地讓車走得穩(wěn)些,以減少顛簸帶給娘的生疼。

馬路上人車稀少,我抬頭望望前面曲折坎坷的路面,眼前一片蒼茫,長長的似乎怎么也走不完。

我迷惘地嘆息道:

“娘,說二十四孝吧!”

“二十三行孝天寒冷,孟宗哭竹冬生筍。

行孝感動天和地,至今冬筍湯娘親?!?/p>

冬的夜幕似乎比平常落得早一些,說黑便就黑了。

夜幕下的龜山靜靜地伏在那里,山腳下一片漆黑,生命中的燈塔霍然不見。

黑暗中屋子默默地躺在那兒,似乎太疲倦,太寂寞。往日遠遠就給 我透出生命之光的窗戶竟然支離破碎,空洞洞的窗口訴說著生命的憂患和不幸。

雪珠未停,片片飛雪竟然漫天而下,我愴然轉(zhuǎn)身,尋向娘唯一的避難處。

娘癡癡地坐在古老的雕花床上,老床上的古戲人物金漆脫落,道道裂縫處飽含著歲月無情的蒼涼,感慨著人生的百般無奈。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人生本就是一曲戲,只是每個人在戲中所扮的角色不同而已。

“帶我走吧!”

窗外雪未停,北風卻更大了。

正月十二,晴。

人們因拜年的忙碌和過春節(jié)的極度歡愉而沉沉地酣睡。

晨幕未開,一彎新月低低地留在山頭,遲遲地不愿離去。月光把娘的身影長長地留在階檐上,靜靜地默認著這種無奈,無奈中透著些許眷戀。

娘回頭望了望冷月下倍感蒼涼的屋,良久,戚然轉(zhuǎn)身,無奈地長嘆一聲:“走吧……”

桃源縣城南處,窗外夜色凄迷,晚風輕輕如低訴。

小房子內(nèi)寧靜溫馨,夜忙的渣土車隆隆地開過來,碾碎了新開路面的塊塊黃土,卻碾不碎小房子內(nèi)深深的寂寞。

已近子時,然以往早早熄燈的小房子竟然遠遠送來溫和的光亮,恍若那以前娘的孤燈夜等。生命中的燈塔霍然再現(xiàn),我心驟然一熱,急急進屋。

堆堆亂紙中娘兩只手臂枯瘦枝長,變形的手指頑固地擠在一起在爛紙堆中鉗來鉗去猶如海邊荒灘上為生存覓食忙碌的螃蟹一樣。燈泡太小,無法發(fā)出足夠的光,以致娘不得不大幅度趴下身子埋在忙忙的整理中。

我無聲地站在門口,痛心地看著宛如美術作品般的情景……

“娘……”我輕呼道。

娘從兩條弓蹲著的長腿中間抬起頭來,蓬亂的劉海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片,斑斑污漬在稍顯腫脹的臉上藝術般地勾描著,宛如中國古老京劇中的花旦臉譜。

娘從一旁整理好的廢紙中拿出一沓折好的紙張。費力地伸起腰來,疲倦的臉上霍然變得興奮并常。

“你學過畫畫。娘給你留下來了……”

一張?zhí)諟Y明采菊圖躍然而見,我感慨地看著握菊孤望的陶淵明,忍不住長長嘆息:陶淵明又何嘗找到避世樂土呢?那只不過是他追求的夢境罷了。人生本就充滿了痛苦矛盾,人生本就有太多的無奈,誰也無法逃避。

——既然無法逃避,又何必不去真正面對呢?

娘依然微笑著望著我,無限愛憐的目光中潛蟄的望子成龍之意期然而見。然深深的愧疚慢慢地摁下我歉意的頭,無奈地避開娘的目光。

這是進城來的第四個春天。

這個春天似乎格外不同,自變天的那一天起,春雨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仿若惱人的愁緒綿綿無絕期。

娘無奈地嘆息:最近她的腿痛得越來越厲害了。這也是她預料同時也是她害怕的。

于是她便去買那種叫強的松的鎮(zhèn)痛藥。

據(jù)說強地松仿佛毒品一樣,雖可及時緩解切骨之痛,然而吃多了便無法擺脫它,到后來會吞噬你的生命。

所以娘常常是偷偷去買,她必須瞞著強烈反對她吃這種藥的兒女。為了明天,她不得不這樣……

——這世界也許就因為有明天,許多人才堅強地活著。

雨一直下,天空低得似乎觸手可及,遠處黑壓壓地仿佛要垮下來一般。

河水猛漲,洪水破堤進城。我急然背起娘,逃到鄰近一家三樓屋頂。

洪水用了七天時間把桃源縣城折磨得體無完膚后才得意地揚長而去。水難后的桃源一片繁忙,勤勞的人們不屈現(xiàn)實的殘酷,在百廢中執(zhí)著地重建自己的家園。

娘靜靜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潮濕的墻面。良久,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地想坐起來。然幾經(jīng)掙扎,竟是徒勞,連以前自己可以的半支撐竟然沒有了,恍若被洪水帶走了一般。

娘無奈地停止了努力,愴然嘆息:“娘給你留的畫還在吧?”

我不忍回頭,依然埋頭清洗日常用品,然心中似乎一涌,眼前一片模糊。

我讀書畫畫曾是娘的希望,可這么長時間百般波折中的娘的這種希望依然存在,似乎比她的痛苦還強烈。

“在……”

我的回答濕濕的。

娘似乎輕松了些,呆呆地望向窗外,目光空洞、蕭索。好像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鄉(xiāng)村馬路彎多路陡,然路面太多的大坑小洞顛得班車上的乘客大幅度地東搖西擺。倘若過一個高坎,便會猛地把人高高拋起,然后重重地摔在硬木條的座位上。

我把娘輕輕地抱起,讓她坐在雙腿上,緊緊地擁著,倘使車過坎拋起,娘便可落在我腿上。

娘靠在我懷中,彎曲的雙臂猶如國畫山水中的老松一樣蒼勁有力。牢牢地勾在我身上。汽車依然不停地跳躍,我把娘抱得更緊,無助地望向窗外。endprint

彭家坪到了。

汽車戛然停下,激起濃濃黃灰,把我和娘扔在迷迷的灰團中便呼嘶著走了。

娘顫顫地伏在我背上,層層黃沙慢慢散去,土醫(yī)生矮小的土坯房便漸漸在迷糊中夢幻般地顯露出來。

土醫(yī)生捏撫著娘的大膝蓋頭道:

“扎洞之疼都會很快過去,可七天的腐爛之痛你挺得住嗎?”

娘的目光落在大膝蓋上,膝蓋腫脹發(fā)亮,條條綠筋清晰可見。良久良久,娘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疲倦、憔悴卻又帶著某種鋼鐵般的意志和決心。

“扎吧……”娘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膝蓋道:

一點殷紅的血珠隨著鋼釘?shù)陌纬雎?,弱弱無力地散開來,猶如某種不知名的小紅花靜靜地綻放著,凄艷而美麗。

——肌膚之傷痛尚可愈合消除,可心靈之痛呢?心靈之創(chuàng)傷呢?那是誰也無法愈合的,誰也無法彌補的。

臨近傍晚的山村格外寧靜、安詳。我把娘背出矮土坯房,扶坐在路邊的一墩青石上。青石似曾雕刻過,若有若無的圖案在層層黃灰下倍感蒼涼。也許它曾在某大戶人家輝煌過,也許它在這里待得太久了,看慣了塵世間太多的悲歡離愁,對它來說,一切似是過眼云煙。

有風吹過,一片本沒到謝落時候的樹葉悠悠地飄到娘的腳背上,綠嫩的顏色顯得很年輕,生命對它來說似乎太短暫了,還沒來得及享受美好的大自然。它本不該早早謝落,也許受到了某種殘酷的傷害,也許……

娘輕輕地撿起樹葉,長嘆一聲:

廿一行孝孟曰紅,親手割腿母親吃。

曰紅死后又復生,葵花井內(nèi)傳美名。

小曲悠悠,宛如遠處農(nóng)家茅屋頂上晚起的炊煙,軟軟地沿著山腰長長地繞去。

進城的最后一班車喘息著停在我們身邊,疲倦地打開車門。

車窗外暮色漸濃,田野空曠寧靜祥和,遠處山腳下農(nóng)舍漸漸模糊。

我靜靜地看著田埂上一個扛鍬晚歸的農(nóng)夫,黯然嘆息,父親現(xiàn)在也許比他干得更晚,然父親回家后卻沒有熱飯,沒有熱水,等待他的一定是無邊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獨……

父親也許傷害了他的家人,然卻不知傷害家人的同時更深地傷害了自己。

凡事都有雙面性。

——你若令別人痛苦時其實你自己也在痛苦。

進城已是華燈高照,水災后的桃花路似乎更加繁榮了。八年了,一切都在改變中。然娘的痛苦呢?

也許是命中注定,也許我是付出的太少了,也許……我躺在竹床上,竹床太窄。若是側(cè)身睡,雙腿便也就懸空了,只得木乃伊般直直地躺著。

娘從上方伸過手來,輕撫著我的頭。

我翻身下床,摸摸娘的膝蓋頭,滾熱燙手,雙腿不停地顫抖。我急急扯亮電燈,娘額頭上粒粒汗珠碩大晶亮。

我無奈地揩著娘的汗水,凄然道:“娘,痛就喊吧!”

娘似做無事勉強地笑了笑道:“七天很快的,算不得什么,娘十月懷你生你那才苦呢?!鄙n白的臉上透出鋼鐵般的意志。

我握住娘的手,從娘手上傳遞過來的陣陣痙抖抽動猶如尖針般地直刺心底。我無法忍受這種深入骨髓的痛,伸手關了燈,望著窗外深邃的漫漫長夜,輕輕道:“娘,唱吧!”

懷胎七月在娘身,兒在腹內(nèi)動起身。

飽吃東西肚難受,肚中饑餓孤兒瘦。

家中寬裕生活好,買些補品助娘身。

家中貧寒生活差,瘦了胎兒瘦娘身。

懷胎八月最難當,腰腫腿腫步步艱。

遍身猶如麻繩捆,心煩意亂如火焚。

白天只想天快黑,夜里難得到天明。

十冬臘月遍身冷,五黃六月難渡程。

七天幽幽的小曲,似乎淡化了七天亂眼藥的痛苦。

外貼膏藥扯出大如蠶豆的肉團,血洞駭然,超乎想象的深度讓人不寒而栗,洞口艷紅,靜靜地透著那無法描述的痛。

娘躺在床上,似已虛脫,默默地看著我端著便盆,凄然道:“福,娘害到你了……”

或許娘的類風濕已入膏肓,血洞是愈合了。依然還是痛,若是白天,屋前屋后的老人們伴著娘說著過去的好事歹事,嘆息歲月的匆忙,尚可混著忘卻痛苦。若是到了晚上,濃濃的寂寞中痛苦便更加猖獗。

娘只得在強忍的呻吟中不時望望窗外,期盼著黎明的到來。

但白天還是要過去,夜晚還是要來臨。她害怕黑暗,害怕寂寞,然卻她偏偏常常與寂寞為伍。

九龍山。

我背著娘,一步一步踏級而上。

廟宇看來與農(nóng)家屋舍區(qū)別不大,似乎還簡單些。窄淺的堂中一尊菩薩滿身披紅,雙眼漠視著前來朝拜祈求他的人們。

李道長看到娘時,駭然一驚,滿臉悲憐道:

“可憐,可憐,莫跪,莫跪?!?/p>

然娘依然要跪,她堅信自己前世一定做了什么壞事才得如此報應。她要用虔誠求得菩薩的寬容和諒解。

我在娘背后從兩腋間伸過手去,娘輕若紙般的身體便掛在我雙臂上,等娘的雙腿慢慢彎曲后便緩緩地放在稻草蒲團上。

娘誠心誠意地把頭磕在菩薩腳下的黃土地上,嘴唇翕然而動。頭上方桌子上香爐里的香火煙帶著娘的虔誠心愿冉冉升上去,迷迷惘惘地飄向帳幔中沉默的菩薩。

然菩薩并沒表現(xiàn)出像李道長那樣的驚奇與憐憫,無論聽見多慘的事都不會開口。一如既往地漠視著蒼生,冷冷地觀察著人世間的悲傷和罪惡。

或許他看慣了人生的悲歡離合、世態(tài)炎涼,或許他本就無能為力。

我求救般地注視著帳幔中的菩薩,無助地跪在蒲團上。

也許是娘自己所猜想的她前世罪孽深重,也許是九龍山的菩薩并沒有顯靈。娘的病毫無起色。全身劇疼的加重把娘變得意識模糊,使得以前顧忌周鄰而強忍的輕輕呻吟變得嘶聲長喊,就連吞下片片強的松也無濟于事。

床沿斷裂處捆綁的鐵絲上還殘留著亂眼藥亂出的斑斑血跡,黑紅暗淡。仿佛在訴說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支撐蚊帳的細竹竿上掛著一瓶摻和大量強的松的藥水,沿著白白細細的塑料管慢慢地滴進娘的血管。endprint

娘似乎平靜了些,無神的眼光帶著某種說不出的迷惘和疲倦。癡癡地望著我道:“我死后想變成一只鳥,那樣我就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p>

娘迷迷地望向窗外,仿佛期待著有一雙美麗的翅塝帶她離開禁錮她二十六年的病籠。

我痛心地握住娘的手:“娘……”

娘幽幽回過神來,凄然一笑道:“娘害到你了,娘對不起你,沒給你娶媳婦?!?/p>

娘的話讓我深深自責,無地自容。原是我?guī)缀鯏D干了娘的心血,然娘竟說對不起我。若不是為了我的學業(yè),娘不會再次病犯。而我卻讓娘的含辛茹苦付之東流,更可悲的我向娘承諾一定治好她的誓言竟然只支撐了八年便顯得蒼白無力,我禁不住捫心自問,是不是我偷懶過,是否我真的付出過,抑或是我付出的本就太少了。

十一

臘月十八。

已近年關,勤勞的人們付出了一年的辛苦,收獲了一年的回報。有些人已按捺不住過大年的喜悅,早早地開始置辦年貨了。

在他人看來過大年喜慶對這個鬧市中簡陋的小窩來說只是加重了那無奈的濃愁和無限的凄涼。

我把娘抱起來,半躺著靠在床上,娘直直地望著窗外往來熱鬧的人群,目光隱隱透著百般無奈。默默地呼吸著偶爾從外面洋溢過來的些許喜慶。她的人生旅途實在太疲倦,實在太痛苦,她憎恨痛苦,可她偏偏無法擺脫它。

腫脹的臉大如盆,晰然可見的細細血筋條條可數(shù),每一條血筋里都蓄滿了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少女時代令她驕傲的大辮子依然黝黑,依然年輕,似乎與她油枯燈絕的身體極不相符,似乎無法相信、無法接受眼前殘酷的現(xiàn)狀。

我愴然無助地踱出小屋,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喜慶的爆竹聲,也許是哪家的孩童等過年等得急不可待了。

已近子夜。

晚風習習,陣陣寒意襲來,天地間一片可怕的安靜。寒氣更重了些,黑幕中深邃的寂寞壓得讓人無法透過氣來,陣陣不安急劇地撞擊我的胸口。我惶恐地環(huán)顧四周,逃也似的往小屋走去。

將近門口,一切似乎都很安靜,惶恐的心便得以緩和。然姐突地嘶聲長喊使得剛剛緩和的心猛然撕碎。

我急然奔向娘床邊,抱著娘,娘直直地看著我,喉中咕咕有聲,嘴艱難地動著,似乎想說什么,然終究沒有說出來……

娘走了,娘以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戰(zhàn)勝了折磨她整整二十六年的痛苦。

娘的關節(jié)再也不痛了,娘走了,帶著滿滿的怨恨和遺憾走了。

十二

“連連坡喲……”

“往上梭喲……”

喪夫們的喊喪號子綿長,冗久。喊著人生悲歡離合的不幸,喊著人類的生老病死的無可奈何。

冷風如刀,天地間一遍蕭條,冥紙沖天撒開,又飄飄蕩蕩宛若秋風中的落葉一樣隨風而去。

風更大了些,攪得姐手中的引路幡嘶嘶作響,宛若娘向蒼天冤喊著她生命過早的結束,悲訴說著一生的痛苦和不幸。

“孝子磕頭……”

邊城桃源抬喪的喪夫們抬一段路便會停下來,以做休息,倘使亡者高壽,便是白喜,棺材兩頭的喪夫便會牛氣沖天地一番猛抵,其氣氛相當猛烈,叫“烈喪”。這種喜慶的“烈喪”似乎是邊城桃源的人們看穿了人生的悲歡離愁,輕淡了人生的生老病死。

——世間又有幾人能淡泊生死呢?

雨已落,風未定,天地間的寒氣更重了。

下葬不能超過午時。

道士搖著銅鈴,化了紙錢。吟唱了三天三夜經(jīng)書的嗓子破若撕布般地嘶聲長喊:“開山啰……”

我旋急單膝跪地,高高揚起了挖鋤。

“娘……”

挖鋤淺淺地挖進土中,周邊處疲倦的喪夫們就地而坐,說著娘的過去,贊揚著父親的刻苦和節(jié)儉。遺憾惋惜中又憤慨著娘拋夫離家的種種不是。

清官也難斷家務事,何況他們呢?我黯然嘆息。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是對還是錯,又有誰分得清呢?

我撥出鋤頭,單膝跪在第一個開土處,又揚起鋤頭,凄然長喊:“娘……”

棺材靜靜地躺在荒草中,那么單薄,瘦弱,似乎無法承受那粗如雞卵般麻繩在身上的捆綁。

雨已住,寒氣卻更重了。

天空中竟灑下粒粒冰團,一片肅殺。

“娘……”

我第三次撥出鋤頭,猛然向前拋向萋萋荒草中。

天空中雪粒未住,竟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寒氣又重了許多。整個山坳靜靜一片空寂,只有最后一串鞭炮爆完后升起的輕煙纏纏綿綿地繞在群松冠頭,似乎眷戀著人間的親情不愿離去……

風已住,雪卻更大了。

新墳黃土上高高的引路幡默默地垂著,片片飛雪輕輕敲在紙幡上,沙沙的聲音宛如娘幽幽的小曲……

懷胎九月以圓滿,腹內(nèi)嬰兒快降生。

嬰兒不知娘辛苦,咬牙強忍把氣吞。

為愿嬌兒生下地,平平安安早降生。

不知吃了多少苦,不知擔了多少心。

懷胎十月兒當生,娘奔死來兒奔生。

兒在腹內(nèi)打轉(zhuǎn)身,猶如刀割娘的心。

是兒是女早分明,父母二人放寬心。

母恩不報非人子,奉勸君子記在心。

父母恩情大如天,兒女怎能報得完。

在生父母不孝順,死后何必哭靈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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