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
“孩兒——回家——”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喚,由遠及近,由輕到重……
一
想家,是一株千年古藤,牽動著每一根神經(jīng)。無論走多遠也遠不了那份深深的思念。
每當午夜夢回時,月的清輝幻化出雙親的白發(fā),手足的歡顏,那如霧的氤氳便會在黑暗中再次濡濕雙眼。
小時候,我常常站在故鄉(xiāng)的那條河邊,久久凝望。
一條條過往的木船,漸漸近了,又漸漸遠去,最后消失在滿是晚霞的天邊。我的心頭便會涌出許多聯(lián)想,它們漂到哪里去呢?哪是它們的家呢?它們的家會是什么樣子呢?
隨著年事增長,這種看似幼稚的聯(lián)想在我內(nèi)心深處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加枝繁葉茂直到長成參天大樹。也許是因為骨子里就潛藏著先人漂泊的基因,我渴望生命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
只身漂泊在異鄉(xiāng)多年,想家,揮之不去。行走在茫茫人海,無意聽到一個聲音,偶然瞥見一處風景,或是擦身而過的一個身影,會讓我停下匆忙的腳步。
站立在鱗次櫛比的樓群間,突然間,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卻又清醒地知道身在何處。那一刻,我們那么不堪一擊,那一刻,我們又那么堅韌無比。難以言傳的感覺,是心底發(fā)出的聲音,那聲音微弱而固執(zhí);在風中行走的足跡,步履蹣跚而異常堅定。
經(jīng)過多年,我們?nèi)谌胨l(xiāng)。小心翼翼藏匿起異鄉(xiāng)人的痕跡,勤奮而努力。我們擁有一個新家,漂亮的房子,富足的生活,想到自己曾背井離鄉(xiāng)的時候,慶幸也許遠遠多于感傷??墒潜坏说墓枢l(xiāng),注定會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晰無比。
想家,是一路生長著的藤蔓,無數(shù)思念的葉片在不知不覺間爬到心里。生命的第一聲啼哭呼喚過的家,用童年稚拙的腳步蹣跚過的泥土地,用青春的熱忱擁抱過的那些人,注定會在某個時刻穿透時空呼喚你,回家。
一路風塵,倚靠在故鄉(xiāng)的門檻。輕輕一聲嘆息,卻沉重得讓人無法喘息。
我們從哪里來,還要回到哪里去?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著我們歸去。車輪啟動的一剎那,心,便開始籌劃下一次回家的啟程。
也許某一天,我們在故鄉(xiāng)埋葬了最后一位親人,是否,我們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
可是為什么總在不經(jīng)意間,想家的感覺還會在心中油然而生?
那種細碎的、溫暖的、潮濕的感覺,將始終穿透漂泊的心。那種細膩、綿長、恒久的感覺,將連綴我們的一世一生。
二
家,總是夢里的模樣。
返回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徜徉在古徽州民居深幽的窄巷。
青山綠水映襯著粉墻黛瓦,盡管墨綠的青絲已雜陳了粉壁原先鮮亮的色澤,滴檐殘缺已斑駁出歲月的風塵,但馬頭墻依然威風凜凜,翹首雄踞。
無夢到徽州,只因太美;即便有夢,也教人流連忘返,找不到回歸的路。
小時候,避開母親的視線,避開沉重的課業(yè),偷偷開溜。
繞過高大的馬頭墻,后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板小路,通向田野。石板長短不一,一塊挨著一塊,平日里灰頭土臉看不出模樣,只有在雨水沖刷下才顯出它的眉清目秀。
黃昏來臨,太陽躲在山的后面,只露出半個臉兒。空氣里彌漫著青草的芳香,我知道,晚霞又開始出來散步了。太陽漸漸落下,天空隱現(xiàn)出一些星星,亮晶晶的,似乎有很多眼睛在眨呀眨。乳白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給馬頭墻、山樣的屋脊、高大的樹頂和街口巷道都涂上一層薄薄的銀粉,使它們?nèi)綦[若現(xiàn),飄飄蕩蕩,十分奇妙。螞蚱蹦跳著來了,蜻蜓歡快地來了,蝴蝶翩翩來了,鳥雀兒在頭頂盤旋,親近地“唧啾”幾聲,倏忽間又遠去不見蹤影……
“孩兒——回家——”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喚,由遠及近,由輕到重……躲在草叢中的孩子,先是故意屏住呼吸,大氣兒不出,一聲兒不吭,呼喚聲稍稍停頓一會兒,便又由近往遠飄去,飄到另一個方向。待那聲音漸漸遠去,細若游絲時,頑皮的孩子只須弱弱地應上一聲,或假裝咳上一下,那呼喚便熱切地掉轉(zhuǎn)回頭,聲聲切切粘膩過來……近到有熱氣軟軟地、癢癢地吹拂到臉上,孩子不用睜開眼,只需伸上小手,哪怕沾滿泥土,便可以攀緣到一雙溫暖的手,通常那是母親的手,還沾有面粉的香味,就這樣被牽著,懶懶地依著、靠著,穿過曲曲折折的巷道,回歸到自己那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家。
希望一直徜徉在童年的夢境中不肯醒來。夢里還是水鄉(xiāng)的模樣,睜開眼已是北方的群山巍峨,呼嘯著而來!
三
據(jù)說每個女子來到世間,她生命的另一半會在世上某個角落以男子的形態(tài)體現(xiàn)。
若干年后,全仗月老的那根紅繩將成熟的生命雌雄體牽引到一起,組合成一個以“家”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完整生命體,得以延續(xù)新的生命。
京城北端,燕山深處。廣袤無垠的原始次生林,湯河玉帶般蜿蜒其中,滿族先民隨清軍入關(guān)的沿線,遷至一處喇叭狀的溝口處定居,繁衍生息。
已經(jīng)擁三百七十多年歷史的村子,如今,人口戶數(shù)與村莊歲數(shù)卻相差無幾。村民多是滿族人,從他們逐鹿中原的女真祖先那里遺傳了豪放、好客的基因。
入夏,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張方桌,幾只木凳,五六樣時令鮮疏?;蚩活^,或月臺,或當院,或“火龍筷子”豆角架旁邊,親鄰圍坐,酌酒半酣,既是“迎且兒”的禮數(shù),也是解乏的好方式。
女人從菜園里直起腰來,一絲笑意在眼角隱約閃爍,睒一眼進院的男人,扭身進了灶房,手里那把嫩綠的小蔥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勞累一天的莊戶人家,從地里回來,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喝酒,侃天。酒,通常是“二鍋頭”,菜是拍黃瓜、拌水蘿卜、小蔥蘸醬之類。
蘸著自家老奶奶釀的黃醬,啃一口嫩黃瓜,咬一口鮮蔥葉,大口喝酒,大快朵頤,端起口杯,“吱溜”一聲一口酒咽下,美美地,很是愜意。如果當街再來一袋五香花生米或大豆之類,佐酒,一粒粒嚼著,一口口抿著,淺酌便悠長起來。endprint
滿眼的綠色,把夏夜浸染得很涼爽,涼得甚至讓蚊蟲也張不開嘴。
男人們先是在自家院內(nèi)獨飲,不時望一眼那遠山,隔著那道矮墻,跟收工的鄰家叔伯們招呼著。話是千篇一律的:“來呀,喝點兒?”
隔壁家的極有可能洗罷臉,拎著大半瓶子酒過來,尾隨的鄰家女人把早已備好的小菜也一并端過來,小院一時間熱鬧起來。照例是女人們侍弄孩子,自己匆忙扒拉幾口飯菜,再照顧男人。
桌邊,婆媳嬸娘幾個一邊給飯桌打點酒水,一邊取出各自納的鞋墊,輕笑著比對花色;孩子們嬉鬧著從這個院子追逐到另一個院子;男人們喝著酒,高一聲,低一聲,或淺談,或闊論,親和的民風不經(jīng)意間溢滿院落,隨著起伏的群山綿延至無邊無際。
夜色越來越濃,北方女人開始召喚孩子回家,她們通常稱女孩為“丫兒”,男孩為“小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聽到母親在召喚。南方女人站了起來,她直了直身子,走出院子。
“孩兒——回家——”一聲挨著一聲……
清亮的尾音消散在胡同的盡頭,便有歡跳的身影風兒一樣送過來,把涂滿月色的單純與快樂硬生生地塞滿母親的懷抱。
四
夢里。始終撐著傘,在故鄉(xiāng)長長、深深的雨巷里徘徊……
許是人回來了,但魂還留在江淮曲曲折折的岸邊,找不到來時的路。
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驚醒不思回歸的那一縷魂魄,穿過童年捉迷藏時那逼仄的小巷倉皇逃離。返回到的書桌旁,電腦、文檔、鍵盤、鼠標……一切還是那樣坦然,只是隔了年代,隔了世間。
人生的旅途,行走四十個春秋,一半夢歸南方,一半魂牽北方。
一個很大的空間,里層和外層,擁擠的人群。始終坐在邊緣,略諳世事的成年總想回避一些直面的鏡頭,我努力回避著一些視線。
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召喚,前所未有。如同幼年,癡迷自然的懷抱,母親的召喚聲聲切切。一如當年,繞過馬頭墻,總也有繞不掉的一些東西,一直尾隨著你。幼童暫時躲過母親的視線,躲過沉重的課業(yè),繞過高大的山墻,沿著青石板小路,曲曲折折地來到大自然的懷抱,與草木同呼吸,與昆蟲親昵一樣……如今,我繞過一些煩瑣的事務,逃避著一些苛責,偷偷摸摸,風雨兼程來與我的至愛相約,與文字相伴……
一邊是迷途忘返的流連,一邊是內(nèi)心回歸的矛盾糾纏。仿佛許多年,我一直一直徘徊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孩兒——回家——”那高一聲,低一聲,由遠及近,由輕到重……來自心靈深處的召喚,聲聲切切?;丶?,回到我精神的家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