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增泉+朱向前
一
朱向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軍旅文壇有“三株口服液”的戲稱,意指朱蘇進、朱秀海、朱向前三個文學同齡人。其實,追溯朱氏文脈,自南宋朱熹之后近千年中還真鮮有大家,幾乎從朱熹直接就斷崖式地跌到了朱自清、朱光潛。當代文壇也素無名家。只是到了新時期以后,軍隊文場一下子冒出了一個小朱家軍,“三朱”之前尚有朱春雨,之后又有朱旻鳶,特別是你朱增泉,以詩人、散文家名世而官至中將,也算是當代軍旅文學的一個個案。
你常常說:“我是軍人,不是詩人?!笔肿⒅赜趶娬{你的軍人身份,與一般文人大異其趣,給人印象深刻。確實,在當代中國軍旅文壇,像你這樣先當好一個兵,從戰(zhàn)士到將軍之后,再來進入文學,絕無先例。老一輩軍旅作家如徐懷中、王愿堅等都是少小從軍,一入伍就從事文化宣傳工作,從軍也是從文;或如劉白羽、李瑛等干脆就是攜筆從戎,以筆為槍,打下了一片天下。新時期以后成長起來的軍旅作家們大都類似我們“三株”,都是從新聞報道、文化宣傳、業(yè)余創(chuàng)作起步的,隨后一部分進入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隊伍,一小部分步入仕途,官至將軍的同時也與文學漸行漸遠了。而你真是一個異數(shù),五十歲時,已經領少將銜,任集團軍政治部主任要職,卻在不經意之間,深受到戰(zhàn)地官兵激情的感染,詩興被炮火所點燃,詩情大發(fā)而不可止,一個箭步躍上當代詩壇,這絕非一般人所能為。此其一。其二,入伍前你僅小學畢業(yè)。但你終生學習,終生成長,在工作中學,在寫作中學,不斷挑戰(zhàn)自我,不斷攀登新高。去年我與朱秀海有一個長篇對話,題目就叫《六十再識朱秀?!?,也就是說他終生讀書,終生成長的幅度及潛能已經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我預判他必成大家,六十再識,七十再看吧。在這一點上,你們二朱極為相似。其三,你經常在業(yè)內自稱為業(yè)余作者,但你對文學的虔誠與執(zhí)著遠非一般專業(yè)作家可比,你已經出版詩集14部、散文集20部,還有一本書法集,無論其質與量,都已經超過了不少專業(yè)作家。就此四點而言,我認為你在當代軍旅文壇上是個極為特殊的觀察對象,既沒有先例,也難以復制。能否請你就此發(fā)表高論?
朱增泉:我反復強調“我是軍人,不是詩人”,“我是業(yè)余作者”,這都是事實?。〔环料葟奈业膶W習經歷談起。我是1947年下半年開始上小學的,錢穆曾當過我母校后宅中心小學的校長,那時錢穆已經離開后小很多年了。但教我們算術的一位女老師華素玉是錢穆的親戚,我聽她說錢穆是自學成才,并說錢穆提倡學問要一輩子努力,靠一點一滴積累。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對我后來長期堅持自學產生了很大的激勵作用。現(xiàn)在,我的母校新建的教學樓大門口立起了一尊錢穆銅像,學生們每天上學都向他行注目禮,錢穆在我家鄉(xiāng)的聲望很高。
我上小學時成績一直很好,后來因為家中缺乏勞動力,加上我們后宅鎮(zhèn)上當時還沒有中學,上中學要去另一個鎮(zhèn)上寄宿,費用高,家中承擔不起,只能輟學了。我高小畢業(yè)是1954年夏天,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高潮即將來臨,農村急需一批高小、初中畢業(yè)生回鄉(xiāng)參加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擔任記工員、會計、文書之類。我經歷了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全過程,互助組時當記工員,初級社當工分會計,高級社當財務會計,人民公社當生產隊長。我當人民公社生產隊長時19虛歲,17周歲,還不到入伍的年齡。
“大躍進”運動中,我因為不肯虛報高產量,成為了受批判的對象,于是,便報名參了軍。
當兵以后,我冷靜下來一想,覺得自己人生道路還長,靠小學文化去走漫漫人生長路肯定不行,趕快自學。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很清醒、很自覺的,幾十年如一日,自學沒有中斷過。我自學讀書,開始沒有計劃,什么書都看?!拔母铩逼陂g,反倒是我比較有計劃地讀書的階段。先是用4年左右時間學馬列,精讀了30多本馬列原著,有了一些理論基礎。然后又用了4年左右時間學歷史;接下來又用了4年左右時間讀文學名著。學馬列正課時間也能看書,歷史書籍和文學名著都是利用業(yè)余時間讀的,養(yǎng)成了熬夜讀書的習慣。后來我又參加了河北省成人自學高考,主要想檢驗一下自己長期自學的成果究竟如何。一共12門課程,每年考4門,考了3年,我一遍通過,平均每門課73分。我通過日積月累的看書學習,一是增加了知識,二是增強了自信。
朱向前:你這一說,自學的理念和路徑都很清晰,就是學以致用,知行合一。而且明顯受到了大鄉(xiāng)賢錢穆先生的影響,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在。儒家講求“修、齊、治、平”,為此懸梁刺股,發(fā)奮讀書,然后“學而優(yōu)則仕”,這是一條通衢大道。其實,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在我看來,另一方面同樣重要,甚至構成了中國文化賡續(xù)的另一個偉大傳統(tǒng),或可稱之為“仕而優(yōu)則學”。自科考取仕之后,一千多年的時光里,文人多為仕人,仕人基本都是文人,文人與仕人大體是合二為一的。當然有不少人把讀書科考當作敲門磚,一旦鯉魚跳龍門,登堂入室,開衙建府,不但把書丟之腦后了,而且連儒學的基本精神與要求都拋到爪哇國去了。就人數(shù)而言,這恐怕是一個更加龐大的群體。但是,另外一部分秉持儒家理念的大文人如曹操、韓愈、柳宗元、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張載、王陽明等等,一直到當代毛澤東,卻是“上馬擊狂虜,下馬草軍書”,在治國理政安天下的同時,讀書不輟,寫作不輟,將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造匯入中華文明長河之中,成了中華文化傳統(tǒng)最重要的承傳者與弘揚者。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中國傳統(tǒng)精神一直把為文和為人合二為一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或者說,把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統(tǒng)一起來作為最高追求,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比如說曾國藩,在平定洪、楊戰(zhàn)事最緊迫之時,還在軍中校訂明末大儒王船山的遺著《船山遺書》。中國古人對“文”有一種高度的信仰,所謂“內圣外王”,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不是說,可以為文一套,為人又是另一套,這個不行,不是圣人之道。而在當下,很多人已經沒有了古人對文的這種信仰,過度物質化、欲望化,缺乏理想與精神,缺乏自律與尊嚴。
所以,我一直想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你的詩歌與散文創(chuàng)作。你有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人對文化的信仰與追求。你五十歲開始寫戰(zhàn)爭詩,那時已是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又打過仗,仕途一片光明。當此之際,大部分人的選擇都會是一心一意奔仕途上,生怕有什么事情分了心,減了分,妨礙了仕途的發(fā)展。還有一些人,初始階段是文人、仕人身份兼而有之,但仕途走到一定程度,就把文人身份丟了,一心一意當好官。我想,除了心力精力不允許之外,更多的是對“文”這個東西的信仰不夠。反觀你的創(chuàng)作經歷,起步為文之時,正是為官一帆風順之時。而且,五十歲才開始寫詩,創(chuàng)作前景一般不會被看好了。但是,你總是讓人一再吃驚,寫詩橫空出世,風頭正健時又戛然而止,另起爐灶重開張,把散文又寫得風生水起。最令人感佩的是退休后,65歲開始強攻5000年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閉門謝客,筆耕不止,費時5年,在70歲完成五卷本《戰(zhàn)爭史筆記》。用我當時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一個人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這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執(zhí)著、頑強,也充分表明,你對“文”這個東西有著非常深的信仰,而不是把它當作是一種牟取名與利的工具。有時我想,優(yōu)秀傳統(tǒng)總會在當代重新煥發(fā)活力,并且常常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endprint
朱增泉:我一直贊成毛主席說的:“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zhàn)勝敵人的。”所以我一入伍就開始自學,通過長期自學,對文學產生了興趣,但我參戰(zhàn)前從未想過要當什么詩人,參戰(zhàn)給我提供了契機,使我突發(fā)性地寫起詩來。官兵們上了前線,直面生死考驗,情緒處于亢奮狀態(tài)。我到前沿陣地去,發(fā)現(xiàn)貓耳洞里、塹壕壁上、炮陣地上,到處都有戰(zhàn)士們用小石子鑲嵌的,用小刀刻寫的戰(zhàn)斗誓言和詩句,宣泄他們的戰(zhàn)斗激情。于是在前線辦了一張戰(zhàn)地詩歌報《橄欖風》。有一陣子,我連續(xù)工作了幾天幾夜,很疲乏,那天下午我叫司機開車出去走一走。車子順著盤龍江河谷向西開到一處山坡下,我下車向山上爬去,后面跟著一名保衛(wèi)干事、一名攝影干事。爬上山脊向南一望,哇,把我驚呆了。戰(zhàn)區(qū)都是喀斯特地貌,南面聳立著一大片圓形山包,山包上長滿綠色植被,就像一大片頭戴鋼盔的士兵已集結完畢,整裝待發(fā)。我心里涌起一股激情,當夜寫下了今生第一首小詩《山脈,我的父親》,我在詩的序言中說:“人們都說,大地是母親;我說,山脈是父親。我踏著山脊去約會死神?!蔽覍懺娋褪沁@樣開始的。后來通過去前線采訪的記者、作家,把我登在小報上的詩歌帶回后方,有些報紙雜志進行了轉載,引起了人們注意。既然大家承認我寫的這些分行文字是詩,我就“一發(fā)不可收”地寫了起來。一直寫到2005年,我把詩停了。集中精力開始寫作五卷本的《戰(zhàn)爭史筆記》,146萬字,寫了五年才完工。在出版座談會上,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稱贊說,這部書是史學的也是文學的,是軍人的也是詩人的。鐵凝主席概括的這兩句話很精辟,我感謝她對我的鼓勵和支持。何鎮(zhèn)邦說:“《戰(zhàn)爭史筆記》是老朱的代表作?!彼菑淖髌返姆至亢彤a生的影響來評價的。我接受并珍惜他們對《戰(zhàn)爭史筆記》的評價。我為這部書的確付出了相當大的心血,動筆時我已65歲,寫完時已70歲,沒有一點毅力是拿不下來的。
二
朱向前:我有一個直覺判斷,即好作家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天賦型,比如莫言。一類是生活型,比如路遙。還有一類是學養(yǎng)型,比如錢鐘書。這三類作家各有優(yōu)長,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的面貌也迥然不同。同時,特長即特短,優(yōu)勢與欠缺并存。以某一類勝出的作家多,而具有復合型的作家少。當然,能把三者集于一身,基本上是百年難得一遇了。
據我觀察,你的創(chuàng)作有點偏復合型,天賦和學養(yǎng)都占一點,但最突出的還是生活——軍旅生活,而且是從士兵到將軍數(shù)十年扎扎實實的軍旅的生活磨煉和生命體驗,當然,還有心胸、氣度、眼界的開拓與提升。要說學養(yǎng),你屬于終生自學型,與錢鐘書的學院式不可同日而語,但你是活學活用,經世致用的,學習與生活、與工作、與生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么,其結果是什么呢?一方面,你的軍旅生涯都滲透在文字當中,這其中透露出來的骨力、精神和氣象是一般軍旅作家沒有的。這個東西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憑一時之熱血或才氣能生造出來的,而是經過千錘百煉得來的。這個是骨子里的東西,別人學不來。另一方面,你的精神世界又是主動與中國當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化去靠近的,去融入的,這又與你終生學習的毅力分不開。在這個過程中,你自己被改造,同時又沒有迷失自己,并且一定程度上賦予中國傳統(tǒng)精神以新的活力,寫出的東西能被當代人理解并且喜歡。
總之,我認為,你不屬于才華橫溢的作家,但你的人生經歷和對中國古典文化的持久追索,強健了當代軍旅文學的風骨,提升了當代軍旅文學的精神內蘊,真正寫出了當代軍旅文學的況味。你是當代中國軍隊建設與變革的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這一點使得你和所有靠臨時采訪、靠短期體驗寫作的“旁觀者”作家們徹底區(qū)別開來了,從而比他們把當代軍旅文學的況味寫得更真切,更入木三分?!皼r味”這個東西可不簡單,真正能把它寫深寫透,寫得醇厚濃郁,寫得獨具一格,寫到一定高度,當代軍旅作家中恐怕也不過是個位數(shù)。這就是你的與眾不同之處,也是你對當代軍旅文學的獨特貢獻。
朱增泉:你對我的贊揚過譽了。的確,對我而言,軍旅生涯不僅是影響而且是決定了我的整個人生,這種影響是深入骨髓的,不可磨滅的。我的愛國情懷,民族情結,使命感、責任感,直至生死觀,都是軍旅生涯鑄就的。我把一生交給了軍隊,軍隊給了我一切。雷達是著名文藝評論家。他說我有“天生的歷史感”,使用的是文學語言。我哪里有什么“天生的歷史感”,都是通過看書看來的。我對歷史題材有偏好,這倒是真的。歷史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也都是被人破壞的。通過歷史看人和通過人物看歷史,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切入點不同。我有時想把這段歷史的經驗教訓寫一下,必然要寫到這段歷史相關事件中的人物表現(xiàn),這是通過歷史看人;如果我想寫某一位或某幾位歷史人物,就必然要把他們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去剖析他們的所作所為,這是通過人物看歷史。兩種寫法是相通的,好比一個深宅大院,從前門進去看個究竟,或從后門進去看個究竟,兩頭都走得通,這算不算通常所說的“融會貫通”呢?
我總結的第二條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是杜甫的詩句,我借來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慨。我堅持業(yè)余寫作這么多年,確實不容易,感慨良多。我寫歷史題材、政治題材的東西比較多,思考的問題大多和我們中華民族興衰存亡有關,與人民群眾的疾苦有關。我作為一名老軍人,這是肩負的使命所使然。從總體上說,我的散文隨筆比較厚重、大氣,有點歷史底蘊,語言比較簡潔,有我自己的一些風格特點,但作品水平參差不齊。就這次出版的四本散文隨筆而言,每一本書中都有幾篇好文章;但有不少篇目自己也并不滿意。孰優(yōu)孰劣,都交給讀者們去評說吧。
同時,我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派,是寫實派,寫詩、寫散文隨筆都是這樣。我堅信生活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我的詩歌都來源于生活。寫散文隨筆把真實性放在第一位,這更不用說了。我寫歷史散文,對史料的引用是很嚴謹?shù)?。有時也會出現(xiàn)一些差錯,那是由于自己沒有把史料完全查清、吃透,有時是一知半解,有時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時是粗心大意。
朱向前:我還接著說“況味”,我認為況味是個比較微妙的東西。它現(xiàn)實可感,有溫度,有顏色,有質感,但是又必須落實到一些比較具體的東西上面。我想,這些比較具體的東西就是文學本身的東西。首先是人物。你的散文隨筆當中有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不僅形象立得住,更重要的是你對他們的深入而獨到的分析。中國有句老話,叫“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別看《三國演義》中的每個人物著墨不多,但都經得起琢磨,越琢磨越覺得不簡單。所以,沒有點人生閱歷和精神底蘊,還真是寫不出什么像樣的人物。你的戰(zhàn)爭人物形象系統(tǒng)包括中國古代的帝王將相和二次大戰(zhàn)期間的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朱可夫等,像這樣一些被歷代作家反復書寫過的人物,你是如何表達自己獨特的思想與觀察的?endprint
朱增泉:我開始寫人物散文,是寫自己接觸過的人,真實,但缺乏深度。后來注意從多角度切入去寫一個人,避免概念化、平面化,既寫他的正面,也寫他的側面,甚至反面,使人物形象更豐滿、更真實,有血有肉,所以比較有深度。我寫帝王將相,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人物卷中的《漢初三杰悲情錄》。漢初三杰是指張良、韓信和蕭何,寫劉邦同這三位西漢開國功臣間的微妙關系,我自己覺得把這四個人都寫活了。歷史卷中有一篇《秦皇馳道》,我高度肯定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功績。秦始皇一向是挨罵的,過去人們往往把秦王朝的速亡都歸罪于秦始皇的“殘暴”,尤其是“焚書坑儒”。我把《史記》中關于“焚書坑儒”的記錄翻出來細細琢磨了一番,弄清了它的前因后果,我認為“焚書坑儒”這件事不僅有秦始皇處理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簡單粗暴,也有一些“術士”欺騙秦始皇惹出的事端,也有李斯出的歪點子起了推波助瀾作用,也有儒生們文人相輕互相攻訐的劣根性在作怪。中國大一統(tǒng)局面的體制化結構,如統(tǒng)一文字、統(tǒng)一度量衡、實行郡縣制等,都是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時奠定的基石,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這幾塊基石誰都搬不動,否定不了。當然,歷史本來就是任人評說的,有不同觀點很正常。但是,維護國家獨立和統(tǒng)一,維護民族自尊,維護民族團結,這些底線誰都不能突破,突破這些底線就是謬論。
朱向前:“況味”之二,在于你在作品中注入的深沉思考。這種思考不是才子式的,也不是官員式的,而是結合了你的人生閱歷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吸納與領悟,這種深沉思考是一般人難以抵達的。因此,這些思想就既有文學價值又有精神價值,可以說是軍旅文學留給后人的一筆財富。我甚至還注意到,你寫的游記,也并非純粹的游山玩水,而是帶有很深的問題意識,通常都是通過古代問題來思考當代問題,增加了厚重感和憂患意識。這是你所有作品中的一個鮮明特色。
朱增泉:我的國內游記大部分是寫大西北的,這同我調入原國防科工委工作有關。我們的馬蘭核試驗基地、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都在大西北,每當有大型試驗任務我都去,分管試驗中的政治工作。每次試驗任務結束后,我都會留下多待幾天,走一些地方,熟悉大西北,包括新疆、甘肅、內蒙古西部。要了解中國歷史,尤其了解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不了解大西北不行。漢武帝抗匈奴、通西域,中央政權與匈奴、西夏、吐谷渾爭奪河西走廊,明清兩代與北元殘余勢力(西蒙古、東蒙古)的反復交戰(zhàn),這些歷史陳跡大多在新疆、甘肅、內蒙古西部這片廣闊地域內。我以濃厚的興趣一次次、一處處去尋訪,增長了不少歷史知識、軍事知識,每次回來都能寫出一點東西。通過這些實地考察,更激發(fā)了我熱愛這片遼闊疆域的情懷。文章的厚重和開闊,都來源于此。古人認為寫文章的基本素質要求就是兩條: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千真萬確的至理名言。如果我不去大西北走那么多地方,我這些文章根本寫不出來。
三
朱向前:我發(fā)現(xiàn)你在對“文”的求索道路上有個很顯著的特點,那就是“文無定法”,不定于一體。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你最初寫詩,后轉為散文,再到《戰(zhàn)爭史筆記》。在我看來,《戰(zhàn)爭史筆記》有很濃的歷史研究味道。也就是說,在晚年,你實際上從散文又一定程度上走向了歷史研究,當然是比較散文化的歷史研究。
所以,我認為,你求“文”是與求“道”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道”也比較復雜,有為兵之道,有為將之道,有為帥之道,還有戰(zhàn)爭之道,有強軍之道,有為政之道,有歷史之道。在你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我能看出你這方面下的巨大功夫,以及你上下求索、目極八荒的雄心壯志。軍史專家糜振玉曾指出,《戰(zhàn)爭史筆記》題材鮮明,是一部散文化的戰(zhàn)爭史。能得到軍史權威的肯定,也很難得。而且在這條路上,你一直把“文”與“道”結合得很好,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到了一定年齡,人生閱歷與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便選擇一種最合適的文體進行表達,以達到“文以載道”的效果最大化。這種做法是很明智的,也是你能取得今天成就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朱增泉:為什么我創(chuàng)作的文體經過幾次重大的轉變?我總結了以下幾個原因。原因之一,我自己一向以“文無定法”為信條,對文體的“規(guī)范”歷來不重視。后來有了“大散文”一說,我對文章結構處理更隨意了。嚴格說起來,我書中的有些“隨筆”,并不像純文學隨筆,那樣的隨筆汪曾祺寫得最好,他的隨筆有一種不經意間信手拈來的深厚功力。他的短篇小說中也經常出現(xiàn)大段隨筆式文字,但細摳起來,一句都動不得,甚至一個字都動不得。我的“隨筆”只是在文體結構上“隨意而為”的意思。原因之二,我在詩歌創(chuàng)作后期,我已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詩歌中敘述成分太多,尤其是長詩,而詩歌是排斥敘述的,寫散文可能更適合我。所以從1990年以后,我逐步轉向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原因之三,我2004年退出現(xiàn)役,從2005年開始排除一切干擾,集中精力寫作《戰(zhàn)爭史筆記》,沒有時間寫詩了。用散文筆調來寫《戰(zhàn)爭史筆記》,是我有意為之,這也許是這部書的價值之一吧。糜振玉是軍事科學院老副院長,軍事學術權威,我的《戰(zhàn)爭史筆記》能得到他的肯定也不容易。我在長期讀書自學中體會到,凡歷史,讀起來都是比較枯燥的。我想為年輕讀者們寫一部讀得進、有吸引力的歷史讀物。我語言中的“詩意”,那是因為我畢竟是位詩人嘛。我是寫什么學什么,通過寫作這些文章,學到了不少知識。我說過,到中國歷史長廊中去走過一趟和沒有走過時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不僅豐富了知識,也提高了人生境界。
朱向前:在你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部分,那就是《觀戰(zhàn)筆記》系列。這個系列是你對現(xiàn)代戰(zhàn)爭深入觀察的結果。比如,伊拉克戰(zhàn)爭、利比亞戰(zhàn)爭和“9·11”恐怖襲擊,這三場戰(zhàn)爭的三位主角:薩達姆、卡扎菲和本·拉登,以及突尼斯、埃及、利比亞等國的低烈度戰(zhàn)爭,你也分別做了深刻的闡述。老實說,這是很令人驚訝的。很多人研究歷史下功夫很深,但一觀察當代問題就喪失了判斷能力。這一點,讓人們看到你的勇氣、責任感,與活躍、靈敏的思維力,毫無暮氣,充滿朝氣,十分難得。
而且在眼界、對策、預判、前瞻等等諸多方面,你是把這一批散文寫出了我軍高級將領的高度,有著居高聲自遠的效果,這是一般作家所不可比擬的。你寫這一批散文就在這些現(xiàn)代戰(zhàn)爭發(fā)生后不久,做到了實時共振,及時發(fā)聲。這很考驗一個人的膽量與眼光?,F(xiàn)在看來,這一批散文所表達的思想也不過時,很有時代意義和警示作用。書中對美軍信息化戰(zhàn)爭作戰(zhàn)理念、作戰(zhàn)樣式和作戰(zhàn)手段的概要介紹,對二十一世紀美國戰(zhàn)略思維及其戰(zhàn)略走向的分析和預判,對二十一世紀亞洲國家群體性崛起的歷史機遇及必將面臨美國戰(zhàn)略遏制的分析和預判,正在“不出所料”地一步步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endprint
朱增泉:這是你對這批現(xiàn)代戰(zhàn)爭散文價值的新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卷中的文章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寫伊拉克戰(zhàn)爭的,第二部分是寫中東、北非風波的。我把寫北非、中東風波的文章也歸納進“新一代戰(zhàn)爭”,理由已在《自序》講清楚了。寫伊拉克戰(zhàn)爭的文章,曾單獨出版過一本《觀戰(zhàn)筆記》。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原社長潘凱雄先生約我再趕寫一些評述中東、北非風波的文章,和《觀戰(zhàn)筆記》一書合在一起,為我重新出了一本《朱增泉現(xiàn)代戰(zhàn)爭散文》。其實你說的前瞻性和預判能力,是我對世界局勢走向分析的結果。從宏觀層面作戰(zhàn)略性分析判斷,不像對某些突發(fā)性事件的預測那樣難以捉摸,它是有跡可循的。就像觀察一條河流,只要找到它的源頭,弄清它的流向,再根據季節(jié)變化,是可以預見它的水流大小變化的。在《伊拉克戰(zhàn)爭后的亞洲命運》一文中,我把亞洲各國的歷史發(fā)展軌跡,放到世界格局發(fā)展變化的大背景上去對照分析,其發(fā)展趨勢就看得比較清楚了。這篇文章是2004年寫的,相隔10年之后,我又把它拿出來加個按語發(fā)表了一次,因為我重讀時發(fā)現(xiàn),文章中對亞洲發(fā)展趨向以及美國戰(zhàn)略重心重返亞太,都在我這篇文章的預料中。
朱向前:我與你相識已久,今天能借機為題當面求教,獲益匪淺,也很高興。我覺得時間將證明,你是在當代軍旅文壇上立得住的、文學史繞不過去的人物。你自己如何評價?
朱增泉:對于寫作,我只是一位“票友”,從未產生過不切實際的奢望,一切交給讀者和評論家去評說吧。我還是回到這四卷散文隨筆集,這是我對自己的業(yè)余寫作做的一個總結。以后是否還能寫些什么,要看生命活力恢復和保持得如何了。你對我的創(chuàng)作一直很關注。今天你和我這一席對談,你圍繞“況味”這一命題,略過細枝末節(jié),從總體質量上闡發(fā)我的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對軍旅文學的“獨特貢獻”,這比一般評論文章從單一向度或從技巧層面分析我詩歌散文作品的得失高了一個層次?!皼r味”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東西,你眼光獨具,說明你對我的詩歌散文讀進骨子里去了。
朱向前:你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一再讓我們吃驚,也一再讓我們感動。前不久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你的新著《紅樓夢詩詞全鈔》。這幾乎又是一個全新的領域。老來讀紅樓,你通過對其詩、詞、曲、賦的解讀,深幽、綿密、細膩地體驗到了蘊含其中豐富、復雜的人生況味。尤其再配以你拙樸而靈動、大氣而瀟灑的朱氏行草,更平添雅韻高致,漸入人書俱老之佳境,也充分展示了你旺盛的生命活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