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
下班后,陳誠直奔省醫(yī)院住院部。
病床上,大媽微閉著眼,一動不動,吊瓶里還剩一半液體。
陳誠走到床頭,把手里拎著的一袋杏子放下。
他知道大媽并沒睡著,俯下身輕聲問道:“大媽,今天感覺怎么樣?”
“好著哩,你工作忙,不用天天來?!贝髬屄犻_眼,眸子散亂渾濁。
“再忙也得來看看,不然哪放得下心!”
“看把你熱的!”
大媽伸手替他抹去額頭的汗珠。
陳誠提過床頭柜上的袋子,在大媽枕邊撐開了給她看:“正宗西府杏,又大又軟,味道肯定不錯,我洗幾個你嘗嘗。”
昨天來探望的時候,大媽言語中提到了杏子,陳誠記在心里,專門去買了一趟,他挑了幾個最軟的,去洗手間洗。
枕邊的杏子金燦燦的,香甜味直沖鼻孔,大媽心里的苦楚卻翻江倒海。
“杏又黃了,十二年了呀!”
大媽兩個眼角淚珠滾滾,沿鼻翼而下?lián)溥M(jìn)嘴里,酸澀至極。
十二年前,大媽挎著一籃杏子,坐長途車心急火燎奔到省醫(yī)院,探望在這里住院的兒子,趕到時建軍已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煎熬了五個小時后,主刀大夫疲憊無奈的目光,無情擊碎了她滿腔的希望,她感覺天崩地裂,瞬間墜入萬丈深淵。手里捧著的杏子,先是一個兩個,最后全部跌落在地,破碎不堪,猶如她的心。幸虧旁邊的陳誠眼疾手快,才使得她沒有轟然倒地。
一番急救后,大媽悠悠轉(zhuǎn)醒,一把掀掉氧氣面罩,猛地坐起來,捶著床聲嘶力竭:“為什么要救我!”
“不救?你已經(jīng)死了!”眼鏡大夫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我就是想死!”大媽回瞪他一眼。
眼鏡大夫聳聳肩:“即使想上奈何橋,也得按順序排隊,干嗎這么著急加塞?”
“我要陪我兒去!他大死得早,只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活著就是為了我兒,現(xiàn)在他走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她的眼里沒有淚水,也沒有一絲光亮,空洞洞灰蒙蒙,猶如深淵。
眼鏡大夫搖搖頭嘆口氣,對旁邊的陳誠說:“你是家屬吧,人我救活了,現(xiàn)在交給你,后面的事我就管不著了,你們好自為之吧?!?/p>
雖然陳誠寸步不離,大媽還是趁他半夜去蹲廁所,用水果刀割了腕,讓眼鏡大夫又辛苦搶救了一回。
“專門跟我作對是不是?”眼鏡大夫非常惱火,“你死一回我救一回,看誰犟得過誰!”
“咋這倒霉,總碰上你!”大媽比眼鏡大夫還惱火,“下次我死的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你這個眼鏡門神!”
眼鏡大夫被嗆得無話可說,氣鼓鼓拂袖而去。
“大媽,你一心想死是吧?”陳誠一臉嚴(yán)肅。
“非死不可!我得去陪我兒,他一個人太孤單了?!彼难劬镫y得地閃出一絲亮光。
“我理解你的心情,下次我絕不攔著,但死之前你得先處理件事……”
“什么事?”
“你得還我一筆債。”
“還債?啥債?”
“建軍欠我的?!?/p>
“建軍欠你的?多少?”
“十五萬?!?/p>
“??!十五萬?”大媽瞪大了眼睛,“他欠你啥債,咋這么多?”
“前年家里蓋房時借了我十萬,還有就是這次治病的錢,大約有五萬?!?/p>
“這么說建軍自從復(fù)員,這幾年跟你一起做生意沒賺一分錢?”
“不但沒賺一分錢,還賠了,建軍怕你擔(dān)心,沒告訴你?!?/p>
“哦,這樣呀!”大媽的目光重歸黯淡。
“現(xiàn)在建軍沒了,這筆債不會一起埋地下吧?”陳誠試探著問。
“不會!建軍沒了,我還活著,我一定替他給你把這筆債還上,不然他在地下睡不安穩(wěn)啊。我們王家雖然窮,但不缺志氣,絕對不會欠債不還!”大媽語氣堅定,目光堅毅。
“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陳誠如釋重負(fù),長舒一口氣。
停了停,他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大媽,我想問問,你準(zhǔn)備怎么還這筆債?”
“我回去侍弄莊稼,養(yǎng)雞喂豬。”
“這樣一年大概能掙多少?”
“五六千吧?!?/p>
“那么說要三十年才能還上我的債?”
大媽聞言語塞,眉頭緊鎖。
“大媽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女兒剛剛出生,我想請大媽幫我們帶娃,你看行不行?”
見大媽低頭沉吟,他接著說:“我不會讓大媽白干,除過包吃包住,我每個月給大媽開一千元工資。”
“那么說,十二年我就可以替建軍還清債了?”她抬起頭問。
陳誠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趕緊點頭:“大媽算得對,十二年就全還清了?!?/p>
“那好吧,咱一言為定?!?/p>
聽到大媽這句話,陳誠舒展開了眉頭,算是徹底放下心來。當(dāng)天,他就把大媽接到了家里,從此與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十二年來倒也相處融洽,其樂融融。
大媽雖快七十了,但身體一直硬朗,前一陣子感覺身體乏力,以為感冒了,沒太在意,也沒告訴別人,硬撐著繼續(xù)操持家務(wù),直到彎不下腰,陳誠才發(fā)覺,趕緊送進(jìn)省醫(yī)院,一檢查是急性腎衰,當(dāng)天就住了院。陳誠專門請了護(hù)工伺候,自己不管多忙,每天都要抽時間過來探望一次。大媽照顧別人慣了,這次被人照顧,感覺渾身不得勁,整天悶悶不樂,長吁短嘆。
陳誠捧著杏子從洗手間出來,挑一個最大最軟的,遞到大媽手里,又給了護(hù)工一個。
大媽怔怔盯著手里的杏子,若有所思,嘴里喃喃自語:“杏子黃了,杏子又黃了……”
“咱出院吧?!贝髬屘痤^,突然說道。
“什么?”陳誠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出院!”大媽提高了音量。
“為什么?”陳誠脫口而出。
“我不想治了?!贝髬屨Z氣平靜。
“為什么?”陳誠更加疑惑。endprint
大媽沉默不語。
陳誠感覺臉上仿佛有螞蟻在爬,摸了一把,滿手的汗水。
“咋能不治?你后福得拿火車?yán)ā!弊o(hù)工吐出嘴里的杏核,給陳誠幫腔。
陳誠好不容易從驚愕中掙脫出來,盡量心平氣和地問:“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
“沒有?!?/p>
“那就是啥事情做得不好?”
“沒有?!?/p>
“你看孩子多孝順,對你多好,你就知足吧!”護(hù)工又一次插話。
“不是因為這些!”
“那是為什么?”陳誠追問。
“我就是不想治了。”
大媽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
陳誠心里翻騰不已,按捺再三,才故作輕松道:“主治大夫是我朋友,他給我交過底,咱的病情目前已經(jīng)控制住,再有個把月就能康復(fù),你就放一百個心吧?!?/p>
大媽搖搖頭說:“我得的是個瞎瞎病,死亡率高得很,但我現(xiàn)在不怕死!”
螻蟻尚且貪生,大媽為什么有病不治鬧著要出院?陳誠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揪自己頭發(fā)。
這時大媽突然半傾身,把頭探出床外,護(hù)工很有經(jīng)驗,馬上把一個小塑料盆遞到她嘴旁,陳誠趕緊上前給她拍背。她干嘔了幾下,只吐出一點唾沫,接著卻劇烈咳嗽起來。手里的杏子跌落,摔爛在地。等喘息稍平,她怔怔地盯著地上不成形的杏子,仿佛失了魂魄。
陳誠扶她重新躺好,她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一樣,但眼角卻有眼淚汩汩漾出。
陳誠用毛巾給大媽輕輕擦臉。護(hù)工找來衛(wèi)生紙,把地上的一灘杏肉清理干凈,扔進(jìn)垃圾桶,把那個又大又鼓的杏核擱在窗臺上晾著。
陳誠盯著床頭柜上的杏子,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大早,陳誠一家三口一塊來探望大媽。
思思像蝴蝶一樣飛進(jìn)門,輕盈地?fù)溥M(jìn)大媽懷抱。
“奶奶,你怎么了?”
思思的眼圈有點紅,帶著哭腔。
“我娃來了,讓奶奶好好摸摸,好好瞅瞅……”大媽難得地露出笑容,又是摸又是瞅又是親,不知怎么親熱才好,好半天,兩人才分開。
“我娃今天不上學(xué)嗎?”
“奶奶,今天周六?!?/p>
“哦,看奶奶都過糊涂了?!?/p>
“奶奶病了都不告訴我,哼!”思思蹙著眉頭,向爸爸興師問罪。
“我娃上學(xué)重要,是我不讓你爸告訴你的?!?/p>
“奶奶,奶奶,你快點好起來吧,人家想吃你包的韭菜大肉餃子。”思思扭來扭去地撒嬌。
“容易,這個忒容易!奶奶早給我娃準(zhǔn)備好了,住院之前,奶奶剁了三斤五花肉,切了三斤韭菜,包了上百個餃子凍在冰箱里,夠我娃吃一陣子了。哦,我還搟了一案面,切成我娃最喜歡的毛細(xì)凍在冰箱里,回頭讓你媽給我娃做岐山一口香?!?/p>
“我要吃奶奶做的嘛!”
思思啵了奶奶一口,兩人又抱在一起,臉貼著臉。
“好了,思思,讓奶奶吃早飯吧?!眿寢屆念^說。
思思戀戀不舍地放開奶奶。
“我專門熬了甲魚烏雞湯,大媽趁熱喝點,補養(yǎng)補養(yǎng)?!彼妓紜屃嗥鸨貕兀诖差^柜上的一個碗里倒上大半碗湯,再放上一把勺子。
“我來喂奶奶喝?!彼妓级似鹜?,拿起勺子。
她舀起一勺湯,放嘴邊輕輕吹吹,試了試溫度,然后小心翼翼送到奶奶嘴邊,完全是奶奶小時候喂她湯時的樣子。
奶奶看看嘴邊的勺子,又看看思思,嘴角抽搐著,張不開嘴。
“湯可香了,不熱不涼,奶奶你喝吧。”思思眨巴著眼睛說。
奶奶終于張嘴喝下湯,卻瞬間變成眼淚流了出來。
“奶奶不是個渾全人了,照顧不了我娃了?!?/p>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以后思思來照顧奶奶?!?/p>
奶奶聞言,淚如泉涌。思思趕緊放下碗,替奶奶擦眼淚,但自己也跟著啜泣起來。
陳誠把思思攬在懷里,替她抹掉眼淚,附在耳邊小聲提醒:“咱們說好要讓奶奶高興,怎么能哭呢?”
思思哽咽兩聲,居然瞬間破涕為笑,沖爸爸扮個鬼臉。
“奶奶,我會跳《小蘋果》了,這會跳給你好不好?”思思搖著奶奶的胳膊撒嬌。
“好,好,我最愛看我娃跳舞了?!?/p>
陳誠趕緊拿出手機,找《小蘋果》的樂曲。等旋律響起來,思思蹦蹦跳跳地跳起來,很是認(rèn)真。
看著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的思思,奶奶臉上陰云散去,還沒看完就率先鼓掌:“好,我娃能得很,跳得真好看!”
完成最后一個動作,思思又飛進(jìn)奶奶懷里。
“該去上鋼琴課了,思思?!眿寢屌闹谋程嵝?。
嗯……嗯……”思思蛇一樣扭動著,顯然不太樂意。
“跟媽媽去上課吧,不然會遲到的。”陳誠見狀趕緊給她做工作。
“我要陪奶奶!”思思把頭埋進(jìn)奶奶懷里。
“上完課再來陪奶奶吧。”陳誠勸說道。
不管爸爸媽媽怎么說,思思就是不抬頭。
“去吧,趕緊去上課,好好學(xué),奶奶以后還想聽思思彈鋼琴哩?!?/p>
奶奶的話起了作用,思思終于起身,與奶奶依依告別,跟著媽媽去上鋼琴課。
她們一走,病房里的空氣馬上凝重起來。
“大媽,我喂你繼續(xù)喝湯吧?!标愓\端起碗說。
大媽搖搖頭:“這會沒有其他人,我想跟你算筆賬?!?/p>
“算賬?什么賬?”
“還記得咱們十二年前的約定嗎?”
“十二年前?”
“是的!”她盯住陳誠的眼睛,“十二年前,我承諾替兒還債,現(xiàn)在該到期了吧?”
陳誠回答:“剛好十二年了?!?/p>
“那么說我還清債了是嗎?”
陳誠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嗯?難道你變卦了?”endprint
陳誠點點頭。
大媽搖搖頭,似乎不相信。
“我不想再作隱瞞,大媽,十二年前我說了假話,確切地說,我騙了你老人家。”
“什么,你騙了我?十二年!”大媽使勁搖頭,似乎還是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是真的,我的確騙了你。”陳誠坦承。
“為什么?”大媽激動起來,欠起上身,但很快就平靜下來,重又躺下,“其實我完全不必問,你也不必回答。我用十二年時間兌現(xiàn)了承諾,替我兒還清了十五萬欠債,維護(hù)了王家和我兒的聲譽,現(xiàn)在終于卸下了擔(dān)子,渾身那個輕松舒泰。至于你是否曾經(jīng)騙我,根本不重要,我也不放進(jìn)心里?!?/p>
“難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你說說看?!贝髬屚耆且环N聽故事的態(tài)度。
“建軍其實根本沒有欠我債,一分錢也沒有?!?/p>
“??!你騙得我好苦,十二年??!”她很是吃驚,轉(zhuǎn)而追問,“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是建軍交代我這樣做的,他怕你在他走后想不開,過不了這個坎,所以編了一個他欠我債的謊。他知道你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絕不肯虧欠別人,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把錢還上,如此這般,才能讓你有個生活目標(biāo),化悲痛為力量,堅強活下去!”
“建軍,我的兒呀!”她使勁閉上眼睛,但淚水依舊洶涌。
停了一會,陳誠又開口道:“事實上,他給你留下了十五萬,經(jīng)過我這么多年理財,這筆錢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三十萬,再加上這十二年我應(yīng)該付給你的報酬,總數(shù)怎么說也有四五十萬了,所以,這次治病的錢你一點不用擔(dān)心?!?/p>
“我從來沒擔(dān)心過醫(yī)療費?!?/p>
“那你為什么要急著出院?”
“我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給你的承諾,現(xiàn)在該兌現(xiàn)給建軍的承諾了?!?/p>
“什么承諾?”
“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他!”
“咳,都十二年了,大媽你怎么還惦記著這事?”陳誠的臉在抽搐。
“這十二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建軍!現(xiàn)在債還清了,心事已了,閻王爺來叫了,我能不走嗎?”大媽把死說得像串門探親一樣輕松愉快。
陳誠痛心疾首:“大媽,我已經(jīng)承認(rèn)欠債是騙你的,現(xiàn)在你有足夠的錢治病,會很快好起來的。”
“不管欠債是真是假,這十二年我都不后悔,你和媳婦都是大大的好人,待我像親媽一樣,思思更是我一手帶大的,是親親的親孫女,你們都對我好得很,我死而無憾?!?/p>
“你說得對,咱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我們都舍不得你。再說了,你舍得離開思思嗎?”陳誠借勢打起感情牌。
“我是舍不得我娃,但思思已經(jīng)長大,從今年起住校了,不需要我這個老太婆照顧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為她做點啥。再說,也干不動了,住院前,為她包點餃子搟案面,都累得半死,咳,現(xiàn)在成廢人一個了?!?/p>
提起思思,大媽眼里蹦出點亮光,但如翻動余燼,僅存的一點火星很快就消逝不見了。
“現(xiàn)在該我們孝敬你老人家了!”陳誠發(fā)自內(nèi)心說。
“你們的孝心我知道,但你見過給收過的莊稼施肥灌溉嗎?”停了停她接著說,“我要去陪建軍了,現(xiàn)在只有我兒還需要我,盡管晚了十二年?!?/p>
建軍是她唯一的兒子,獨自拉扯大很不容易,這種相依為命的母子情分的確無人能比,感情牌無疑失效了。
“不要想那么多,好好配合治療,大媽還有幾十年好活呢,哪能放著好日子不過,留著洪福不享?”
“到地下陪建軍,是我現(xiàn)今最大的福氣了!”
面對一根筋的大媽,陳誠一籌莫展。這時候護(hù)工吃早飯回來了,陳誠交代幾句,匆匆離開了病房。
中午十二點多,陳誠剛剛與上完鋼琴課的思思母女匯合,還沒說幾句話,電話響了,一看是護(hù)工的,他的眉頭不禁擰了起來。果不其然,護(hù)工驚慌地說,大媽不見了!他們急忙趕到醫(yī)院,看見病床上被子和病服折放得整整齊齊。護(hù)工說是大媽吩咐她去商場買東西,回來就不見人了,打手機不接,她找了快一個小時也找不見人,這才打的電話。
思思眼圈馬上紅了,不停地問:“奶奶去哪了?奶奶去哪了?”
陳誠撥打大媽的手機,連撥了三遍,均是無人接聽。他想了想,去了醫(yī)院警務(wù)室,經(jīng)過查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大媽在一個多小時之前顫巍巍出了病房,坐電梯下樓出了醫(yī)院北門,乘一輛出租車離去。經(jīng)查找車牌,與出租車司機取得了聯(lián)系,司機確認(rèn)他在省醫(yī)院拉的老太太在城西客運站下了車。由此判斷,大媽一定是坐長途車出了城。
陳誠沉吟一會,一拍腦袋說:“怪我糊涂,忘了今天是建軍的忌日?!?/p>
往年的這個日子,他都要陪大媽去給建軍上墳。
他趕忙對妻子說:“大媽一定是給建軍上墳去了,你帶著思思先趕過去照應(yīng),千萬別出啥事!”
“那你……”妻子有些疑惑。
“我手頭有些急事,辦完就趕過去?!闭f完先行匆匆離去。
大媽的老家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象山腳下,下了高速走了半個多小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山根下的一個小村子。思思媽把車拐上一條上坡的土路,兩旁地里是寸許高的麥茬,反射著強烈的陽光,讓人不得不瞇縫著眼。不久路過一處杏園,杏子已經(jīng)摘完,在太陽的暴曬下,枝條萎靡不振,葉子泛著灰黑色,耷拉蜷曲。
“奶奶!奶奶!”思思眼尖,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奶奶,急忙放下車窗,伸出頭大喊。
車在土路上顛簸,思思媽怕有危險,趕緊拉住她,讓她把頭縮回來,然后關(guān)上了車窗。
幾分鐘之后,車緩緩?fù)5揭粭l東西走向一人高的塄干旁,思思一把拉開車門,迫不及待跳了下去,跑了幾步,又返回來取了一把傘。
干坼的塄干上稀稀疏疏長著雜草和零星酸棗樹,塄干下排著一溜墳堆,高低大小不一,有的有墓碑有的沒有,渾如每家房子的差別。大媽面對一塊石碑盤腿坐著,用衣袖專心致志擦著石碑上的字。墓碑前面擺著兩只杏子、一塊蛋糕、一袋方便面,還有一瓶果粒橙。endprint
“奶奶!奶奶!”思思邊往跟前跑,邊一迭聲地喊。
快到跟前了,奶奶似乎聽見了思思的喊聲,稍稍轉(zhuǎn)過頭來看,嘴角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奶奶,終于找見你了!”思思帶著哭腔奔到奶奶身旁,蹲下來抱住奶奶,感覺奶奶渾身火燙,趕忙撐起手里的傘,為奶奶遮陽。
思思媽這會停好車趕了過來,也蹲在旁邊。
“大媽,你要上墳給我們說呀,我們開車陪你過來?!?/p>
大媽嘴角蠕動了幾下,還是沒有聲音,嘴上滿是燎泡,看來好久沒喝水了。
“大媽,喝點水吧?!?/p>
思思媽把手里的礦泉水打開,大媽微微搖頭,并不接過去。
思思接過礦泉水,要喂給奶奶,她還是搖頭,用下巴示意思思自己喝。思思堅決地?fù)u搖頭,說奶奶不喝自己也不喝。奶奶犟不過思思,只好就著思思送到嘴邊的瓶口喝水。
喂完半瓶水,思思說:“奶奶,我們回去吧。”
奶奶搖搖頭,勉強擠出聲音,含混地說:“我娃和你媽回去吧,我要在這里陪你建軍叔叔?!?/p>
“奶奶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思思喝完剩余的半瓶水,不顧地上燙,也學(xué)奶奶盤腿坐下,以示決心。
思思媽接過思思手里的傘,為她們婆孫倆遮陽。對目前的狀況她束手無策,心里埋怨陳誠還不趕過來。
坐了一會,有螞蟻爬到了思思身上,她癢得東抓西撓,但就是堅持不起來。思思媽趕緊替她用手指彈掉,打起精神警惕地瞅著地面,發(fā)現(xiàn)有鬼鬼祟祟靠近的螞蟻,立馬用手里的礦泉水瓶予以消滅。這會一絲風(fēng)都沒有,雖然有把傘,三個人都熱汗涔涔,衣服濕得透透的。
突然,大媽的電話響起來,她一動不動置之不理。思思替她從兜里拿出電話,遞到她耳邊,她不得不接聽。
“媽!”
這一聲三個人都聽見了,大媽的身子不由一震,其她兩人也有些納悶,誰會喊大媽“媽”呢?
“媽,我是建軍?!?/p>
“誰?你是誰?”大媽失聲追問,聲音嘶啞變調(diào)。
“媽,是我呀,你聽不出來嗎?”
“媽聽出來了,可是,你不是已經(jīng)……”
“媽,我其實并沒有死,十二年前,我被原部隊選派去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了,只是對外謊稱死了,這是部隊機密,誰也不能說,包括媽你在內(nèi),今天與媽通話還是經(jīng)過最高首長特批的?!?/p>
“原來是這樣呀,感謝部隊,感謝首長,感謝黨和政府!感謝菩薩,感謝老天,感謝上帝!我兒還活著,還活著!”大媽閃著淚花說。
“媽,這些年你過得好嗎?身體怎么樣?”
“好,好,媽啥都好,陳誠一家對我也好!知道你還活著,媽都快高興死了!”
“媽,你千萬不能死,要活著,好好活著,再過十二年我執(zhí)行完秘密任務(wù)就回來了?!?/p>
“好,好,媽一定好好活著,媽還要見我兒哩!”
“媽,我去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事你一定要保密,誰也不能說,這是軍事機密,也是政治紀(jì)律!”
“媽懂,你就放心吧!”她壓低嗓子說,“兒呀,你能不能一個月給媽一次電話?”
“媽,這個恐怕不行,我執(zhí)行的是秘密任務(wù),往外打電話要首長特批,過段時間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打電話?!?/p>
“兒呀,你在那邊過得好嗎?能吃到手搟面嗎?胖了還是瘦了……媽好想看看我兒,摸摸我兒……”
“媽,我好著哩,你就放心吧。今天的通話時間到了,我掛了啊。你多保重,一定等著我,我會回來的?!?/p>
大媽還想說什么,但電話里已經(jīng)沒了聲音,她不死心,把電話音量調(diào)到最大,緊貼到耳朵上,還是啥聲音都沒有,她想撥回去,卻發(fā)現(xiàn)來電沒顯示號碼。
“建軍還活著,他來電話了……”大媽喃喃自語,臉上泛起一抹紅色,喜氣洋洋。
思思和媽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難以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情。
過了一會,大媽先開了口:“咱回去吧,我要回醫(yī)院繼續(xù)治??!”
“好嘞,回家了?!?/p>
思思興高采烈,馬上響應(yīng)。思思媽也反應(yīng)過來,趕緊收拾東西,扶著大媽上車。
這時,在杏園的后面,陳誠也發(fā)動了車子。
他一邊掉頭,一邊對后座的一位中年男子說:“真不愧是省臺頭牌配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媽一點都沒聽出破綻,太感謝你啦!”
“都是戰(zhàn)友,客氣啥,再說了,你做的比我多多了。說真的,我應(yīng)該感謝你,讓我有機會做了一次職業(yè)生涯最成功最有價值的配音,而且,從此我又有了一個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