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誠
“阿母”是故鄉(xiāng)對老年婦女的稱呼,相當(dāng)于北方人稱“奶奶”。
我第一聲啼叫“阿母”的,就是我的祖母彭淑貞老人,以后就一直這樣叫著,直到老人家去世。
阿母是我們彭家?guī)X彭家大戶的女兒,小時候纏過足,不過,沒纏多久,孫中山倡導(dǎo)婦女解放了,所以,雖不是“三寸金蓮”,卻比常人的腳還是小些。阿母大約十八九歲時嫁給了我的祖父,成親沒多久,就遇上了抓壯丁。當(dāng)時阿母還披著新婚的服飾,清早正要出門,迎面碰上保長帶著幾個抓壯丁的找上門來,阿母便一邊大聲叫嚷,我家男人昨天出門的,我正要去找他。一邊從容張羅著給客人讓座、倒茶,把家里最好的瓜子果子擺到桌上。其實,祖父就在房里,大氣也不敢出,尋思著怎樣逃出去。一會兒,阿母提了一桶水,假裝進(jìn)房洗澡,反閂上門,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讓祖父打開后窗,輕輕地跳出去,逃進(jìn)后面山里去了。抓丁的人等了一會,又到房前屋后搜索一陣,找不到人,便又抓別的人去了。就這樣,祖父逃過了一劫。
大約是1943年前后,日本鬼子打到湖南新寧,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聽老一輩人說,當(dāng)時日本鬼子特別殘暴,見男人就殺,見婦女就奸淫。老百姓只要聽到日本鬼子幾個字,只曉得逃跑。往往一群扛槍的日本鬼子,像趕鴨子一樣,趕著一個村的人到處跑。
為了躲避日本鬼子,祖父便帶著阿母,11歲的姑媽、9歲的我父親和尚在襁褓中的叔叔,一路向后山逃奔,翻山越嶺十多里,逃到高山源村一個叫獅子腦的山坡上。這里居高臨下,便于應(yīng)對。剛好一個大石頭底下,有一塊十幾平方米的空地,可以遮風(fēng)擋雨。于是和另外一家子安頓下來。另一家子覺得地方太窄,便又在石頭下挖進(jìn)去一兩米。
白天,男人壯著膽子下山挑糧食去了,石頭下就剩下兩家女主人和幾個孩子。當(dāng)時叔叔才出生幾個月,每天要曬尿布。有一天,烏鴉盤旋著,叫聲凄厲。緊接著,天一下子陰沉下來,隨后又飄起雨來。阿母叫喊著,快收尿片,姑媽和父親便跑出來收尿片,阿母不放心,也抱著叔叔走出來。誰知他們一出來,石頭頓時塌下來,把另一家的主婦和兩個孩子壓住,初時還聽得見幾聲叫喚,漸漸地便沒有了聲息。外面的幾個一驚非同小可,阿母趕忙叫姑媽和父親下山喊人。父親當(dāng)時只有九歲,一邊走一邊高喊“壓死三個人了,快來幫忙”,不料,躲在山上的人沒聽清楚,聽成“來了日本人了,趕快躲藏”。嚇得山上的人又四處逃竄。
后來祖父和另一家男主人上山來了,那家男主人呼天搶地,號啕大哭,祖父也唏噓不已。阿母見死者可憐,用一床上好的棉絮把死者外露的遺體包住,然后燒了些紙,幾個人一齊動手,就地取土把死者掩埋掉。原來那塊石頭是斜豎在那里的,底下一掏空,便失去了支撐,因而塌下來。于是,那塊石頭便成了一塊天然的墓碑,也成了日本侵略者荼毒中國人民的見證。
聽父親說,祖父因病五十多歲就去世了,當(dāng)時阿母才三十九歲,拖著三個孩子,叔叔當(dāng)時只九歲。為了兒女,阿母便沒有改嫁,一直把兒女們拖大,成家立業(yè),其間的辛勞,可想而知。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生病、發(fā)燒,一吃藥便嘔吐。按故鄉(xiāng)的迷信說法,不受藥的病大多是受驚嚇?biāo)?,稱“嚇脫魂”。嚇掉魂的人不采取措施的話,過一段時間便會死去的,于是就需要“撈魂”。記得每次撈魂,總是阿母帶著我去。一只手提一個筲箕,一只手牽著我,摸黑走到附近的小河邊。然后手持筲箕向河里撮三下,一邊口里念念有詞,請河神公公、河母娘娘,讓受驚的孩子元神歸位,魂魄歸身。然后伸手從河里摸起三顆小石子拿著,最后便喊我的乳名:“小四兒,跟阿母回去啊!回來了嗎?”我站在身后趕緊作答:“回來了!”要回答得堅決果斷。就這樣,一邊喊一邊走,回到我睡的房里,阿母把三顆石子放在我枕頭底下用枕頭壓住,又用一根黑線戴項鏈一樣套在我脖子上,叫捆住魂魄不要再走散。如此三天,病已基本好了,魂魄自然也“歸位”了。
在我五歲時,有一次因為頂嘴觸怒了父親,父親便追著要打我,我飛跑著逃了出去躲藏起來,到了晚上也不敢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我躺在生產(chǎn)隊牛欄上層的稻草叢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我睜開眼向外面一看,只見黑暗中阿母帶著姐姐,手持火把在四處找我。我心頭一熱,趕忙跳下去,撲到阿母懷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嗚嗚地大哭起來。阿母一面安慰我,一面把我接回家里,責(zé)備了父親幾句,又教育我以后要聽話,接著張羅著熱飯熱水去了。
大約在我七歲的時候,放學(xué)后給生產(chǎn)隊放牛。因貪玩,把牛放在河邊吃草,自己和同伴跳下河游泳去了。結(jié)果牛跑到鄰隊稻田里吃了禾苗,被鄰隊的跛子隊長強行牽走了。因怕挨打,回到家里我不敢跟父母講。第二天早上放牛時,才硬著頭皮告訴阿母。阿母一邊責(zé)怪我不該貪玩,一邊放下手中的活計找跛子隊長去了。好說歹說,對方非要賠兩升谷子才肯放牛。于是,阿母又返回來,提了兩升谷子送過去,才把牛牽回來。當(dāng)我從阿母手里接過牛繩時,心里發(fā)誓再也不貪玩了。
在我十八歲那年,正是高考會考的最后沖刺階段,因為學(xué)習(xí)緊張,端午節(jié)我也沒有回家。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埋頭看書,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我的乳名。我抬起頭一看,是阿母!拄著拐杖,佝僂著腰,站在教室門口。我趕緊出去,接過阿母手中的東西,哽咽著不能言語,眼淚忍不住一下便流下來。阿母給我?guī)Я艘话兆雍鸵淮钭?。輕聲地嗔怪我,過節(jié)也不回家,莫把身體讀壞了。
后來,聽一個姓陳的女老師講,阿母在找我時只講得出我的乳名,也不曉得班級,搞得學(xué)校老師都無法查找,老人家硬是挨著教室一個一個找到的。那時阿母已經(jīng)七十多歲,腿腳也不靈便,拄著拐杖,來回奔走了十多里路,真難為她了。
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阿母帶來口信要我回家鄉(xiāng)工作,不要去遠(yuǎn)地方,不然會“像丟了一個崽”。在我們當(dāng)?shù)?,?dāng)年確實有在外工作結(jié)婚后因為“妻管嚴(yán)”而很少回家的。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沒有聽她的吩咐,最后選擇去了湘西。
回家探親時,阿母又反復(fù)叮囑我,千萬不要在外面找對象,硬張羅著要在家鄉(xiāng)為我介紹女朋友。我敷衍著,幾年后,卻把女朋友帶到她面前。我喊她時,她應(yīng)了一聲,接著便怪罪我,翅膀硬了,阿母的話也不聽了。我無言以對。見我的女朋友在旁邊,便立即又停下來,招呼著要倒茶。接著幾天里,阿母似乎還在生我的氣,不太搭理我,沒有以前那種親熱。待我們返回時,阿母卻堅持要送我們。
買的是第二天的早班車票。頭天下午,我們便一起進(jìn)城,住在城里大姐家。第二天早上約四點鐘,阿母就起了床,到走廊淘米煮飯。大姐家才換的高壓鍋,阿母從沒用過,淘好米后,蓋子卻怎么也蓋不起來。搞了半天,又怕吵醒我們,就把鍋子放在煤灶上,用塊干凈毛巾把鍋蓋住。后來大姐起來,看到鍋子里一團(tuán)熱氣,才蓋好鍋蓋。吃早飯時,大姐說起這事,阿母直怪鍋子不好用。
上車時,我考慮到人多擁擠,叫阿母不要送了,阿母卻一直把我們送進(jìn)車站,送上汽車,目送我們離去。汽車開出很遠(yuǎn)了,我還看到阿母佝僂的身影。
過了兩年,阿母摔了一跤,接著身體便大不如前。在她病重時,我趕回去看她。她睡在病床上,雖形容枯槁,但還很清醒。她緊緊抓住我的手,仍舊喊我的乳名,很吃力地對我說:“你能回來看我,我已心滿意足了,你們工作忙,看過我之后就回去,莫耽誤前途?!闭f著眼淚已涌出來,我也噙著淚,想安慰老人幾句,卻已泣不成聲……
阿母活了八十三歲,在那時農(nóng)村,已是高壽了。每想起阿母,就想起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在內(nèi)心激動之余,把它們?nèi)鐚嵉赜涗浵聛?,算是對阿母最好的懷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