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衛(wèi)國
已是暮春,氣溫躥過25℃,是植樟的好時候了。
十幾棵新栽的裹著草繩的樟樹靜默地聳立著,在呢喃的燕語里,搖曳著柔弱的枝、稀疏的葉。
都持續(xù)六七年了,逢上這樣的季節(jié),我都會覓得一方空地,植下數(shù)量不等的這種被稱作“南國佳木”的樹。
也沒去細究為什么,若非要給個理由,就兩個字:喜歡,且由來已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冬天,我因事去了趟四川宜賓。
出了站口,但見大街、小巷都蓬蓬勃勃地生長著一種樹,縱是寒風徹骨,也冠蓋如云,遮天翳日,似乎整座城都隱藏在這樹墨綠色的濃蔭里,安靜、祥和。
及至出得城來,漫山遍野的還是這種樹,蓊蓊郁郁,綠浪翻滾,肆意蔓延向山坡、河岸、曠野,甚至五六百年以上參天古樹也不鮮見,數(shù)人合抱,形容枯槁,透著隔世的滄桑與厚重。
作為一個北方人,置身冬日的他鄉(xiāng),能看到這般鋪天蓋地的綠,該會是怎樣的一種奢侈和怦然心動。
而彼時,在蘇北老家,冬天是蕭索的。目之所及,盡是垂柳、梧桐、桑榆等鄉(xiāng)土樹種光禿禿的枝丫,僅有翠竹、冬青等為數(shù)不多的植物,還能在紛飛的雪里,散發(fā)些盎然的綠意。
問當?shù)氐挠讶?,才知這種樹喚作香樟,四季常綠,可存活千年。在宜賓及周邊地區(qū),如果誰家生了個女兒,就會在自家院里種下一棵香樟樹。因為,樟樹18年成材,所以,等到有一天,這棵樹長高了,伸出了的圍墻,街坊四鄰就知道這家女兒長大了,待字閨中,即可以上門說媒提親了。女兒出嫁之前,父親會把這棵樹砍下,做成兩個箱子,送給女兒裝嫁妝。
以前,只聽說過紹興黃酒女兒紅承載著這樣一份美好的寄托,不料,樟樹亦如是。
其后數(shù)年,我得閑游歷蘇州、無錫等城市,也見著了這種一直婆娑在自己記憶里的香樟樹。乍見之下,那份欣喜,如故人重逢他鄉(xiāng)。
或許是“愛屋及烏”之故,漸漸地,我對香樟的了解也多了起來。
知曉香樟是江南四大景觀樹之一,多喜光,稍耐陰;喜溫暖濕潤氣候,耐寒性不強;宜肥沃、深厚的酸性或中性沙壤土,忌干旱、瘠薄、鹽堿。其名稱依《本草綱目》解釋:“其木理多文章,故謂之樟。”即便日常用于防蛀的樟腦丸,也是由其根、莖、枝、葉蒸餾而制成的,等等。
香樟還被浙江杭州、寧波,江蘇的蘇州、無錫,四川的宜賓、廣安,江西九江,湖南長沙、常德,河南駐馬店,安徽馬鞍山,貴州貴陽,福建漳州等二十多個城市選為“市樹”。此等殊榮,誰能匹敵?
已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偶然發(fā)現(xiàn),縣城新鋪設(shè)的北京路兩側(cè)綠化帶內(nèi)栽植的行道樹竟然是香樟。驚訝之余,卻不免生出些許擔心。
因為,有個不知是否科學的論斷:秦嶺淮河一線是香樟生長的最北邊界,逾之,則較難成活。
所以,每次途經(jīng)那個路段,都會留心香樟的長勢。但僅過三年兩載,樹冠廣展,枝繁葉茂,一如最初見識時的模樣。
2008年8月,我履新某地處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粗@里參差不齊、了無生機的幾株喬木,突然萌生出植樟的想法。
且不說這想法里摻雜了多少個人喜好,單是千百年來,香樟被賦予的“高大上”的形象也足足讓人心馳神往了。
何故?從風水的角度,古人素有“前樟后樸”之說,即門前或村頭種植香樟,可庇福、避邪,亦寓長壽、吉祥等意;更重要的是,樟樹養(yǎng)賢,即“有樟必有才”,所以,樟樹又成了賢才的代稱,如《南史·王儉傳》:“儉幼篤學,手不釋卷,丹陽尹粲聞其名,及見之曰:宰相之門也,栝、柏、豫章(香樟),雖小已有棟梁氣,終當任人家國事。”
翌年春,覆土30立方,在校門內(nèi)西側(cè),栽植2棵13厘米左右的香樟。
如同己出的孩子,我每天都要在樹下兜上幾圈,細細瞅看枝葉的變化。
大約過了半個月,緊貼校門的相鄰兩棵鼓出了新芽,尖尖的、嫩嫩的,米粒般大小,和著煦暖的風,在枝頭調(diào)皮地晃動。但,很奇怪,這兩棵樹栽植的時候,如孿生兄弟,大小、高低、粗細基本無異,卻在六七年后,大相徑庭。其中一棵高大雄偉,如巨傘擎起,巍巍乎,煞是壯觀。有客來訪,也會駐足其前,嘖嘖稱奇,堪稱“樹王”了,而另一棵雖然與之枝葉交通,卻明顯瘦削、低矮了許多,小鳥依人樣地傍立于側(cè)。漫步校園,香樟已近50棵。
其實,這些樟樹自落地生根之日起,也并非順風順水。某一年,有十多棵樟樹似乎生了場大病,萎靡、蔫巴。只是在春天,陽氣勃發(fā),又得細雨滋潤,才抽出些嫩梢,與風共舞。其他時節(jié),葉子泛黃,帶著暗斑,或慢慢變紅,一瓣一瓣地從枝頭傷傷地飄落。有的整棵樹像是謝了頂,殘枝漸枯,奄奄一息地。眼看著,揪心不已。
也曾病急亂投醫(yī),聽信些“土方”,如施什么土雜肥啊,給根部換換土啊,等等,但終不見半絲好轉(zhuǎn)。
碰巧,我有個朋友是學園藝的,便專門從縣里請他來“把脈”,并按其“處方”施治,才妙手回春。
不及滿月,原本病怏怏的樟樹緩過勁來,綻出了新葉,且漸趨稠密、鮮亮,還開出了花。細小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擁著,隨風飄散出點點幽香,嗅之如蘭,似淡卻濃。
我也被四下彌漫的香氣浸染得渾身通泰、愜意。
偶有閑暇,我會只身到樟樹下走走,獨享一段靜美的時光。清風拂過,枝葉絮語,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清脆、悅耳,如聞天籟;也會見著三三兩兩的孩子氤氳著樟樹的芬芳,朗聲地晨讀或暮誦。每見此境,我都頗感欣慰,也很自得。畢竟,之于農(nóng)村的孩子,讀書是改變?nèi)松H遇的不二之選。
“樟之蓋兮麓下,云垂幄兮為帷”,這是唐代詩人沈亞之吟詠的詩句,極言樟樹冠大蔭濃之偉岸。
可以確定,某一天,這方校園里的樟樹也會如此高聳,這般蔥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