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茶苞
茶苞長得實在像蹲伏在墻上睡懶覺的貓的耳朵,俗稱貓耳朵。
驚蟄一過,萬物起身。白色的油茶花凋謝后,春風(fēng)在油茶樹的枝頭鋪展了一層層新綠。貓耳朵蜷縮在油茶樹的枝葉間,它們的脾性和貓頗相似。雙眼盯著我們從它們的身邊經(jīng)過,就是按捺住性子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墒?,風(fēng)總是習(xí)慣泄露它們的行跡。貓耳朵甜甜的香氣,仿若一串銀鈴的笑聲,在風(fēng)中能傳播到很遠很遠。我們踅身往回走,鼻翼來回翕動,循著香氣,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貓耳朵的藏身之地。仿佛少女被人窺探出心事一般,貓耳朵難為情地低下頭。它們兩邊的腮幫,紅得一如天邊的霞。也有一些貓耳朵起先矜持地抿嘴一樂,后來就收不住了,轟的一聲笑開了懷,香甜的汁水頓時濺得滿山都是。
采摘下的第一片貓耳朵,我們并不急于享用,繼續(xù)翕忽著鼻翼,將目光從這棵油茶樹上投向另一棵油茶樹。直到每個孩子的手上都蕩漾著貓耳朵的香氣,我們才尋覓一個空闊之處,圍坐一起,你一片,我一片,分吃貓耳朵。如果貓耳朵采摘得比較多,懂事的孩子還會悄悄地將其藏入口袋,帶回家給幼小的弟妹吃。
貓耳朵放進嘴里,我們便嘗出了故人一樣的酸甜。
地茄紫
地茄紫的學(xué)名叫地稔,屬于野牡丹科。在荷村的眾多草木中,地茄紫是最能感應(yīng)地氣的植物,它們沿著地表匍匐生長。林間、菜園、阡陌,矮矮銼銼的,長在哪里都能開花,結(jié)果。
仲春時分,我們在屋后的曬谷場上跳皮筋。曬谷場的旁邊種著一片桑樹林。地茄紫的花朵就在桑樹林中嫵媚地綻放。它們像一張紫色的地毯,忽而鋪展開來。寂靜的桑樹林一下子因千萬朵攢動的花朵,熱鬧了。地茄紫在春光中,由淺紫變?yōu)樯钭希缓笥直挥晁疀_淡成白色。幾天后,綠意盎然的地上匍匐著一個個圓圓的青澀果子。
五月的風(fēng)吹來了,桑樹林中充溢著地茄紫的甜味。香甜的氣息在空氣中翻滾著,流淌著,將荷村的四周調(diào)得濃釅稠密。采一顆地茄紫放入嘴中,飽滿的汁水如同一瓶紫色的墨汁洇開,把我們的嘴唇,舌苔都染成紫黑色。倘使我們張嘴說話,吐出來的氣息也是香甜的。地茄紫雖然好吃,但因為它們匍匐在地,地上的爬行動物通常會從它們的身上趟過,比如蛇。蛇是古老的爬行動物,它們喜歡出沒于潮濕的雜草叢中。一旦我們與蛇遭遇,兇多吉少。它們的唾液有時遺留在地茄紫上,我們的嘴唇觸之,輕者嘴巴會腫成肥膩的香腸,重者誘發(fā)腹瀉不止。故而,無論是采摘還是吃地茄紫,都潛藏著無盡的兇險。我們的父母自然不想我們受到傷害。地茄紫成熟之際,他們不準我們?nèi)窆葓鲇螒?。但我們聞著地茄紫的香氣,委實抵不住它的誘惑。趁著父母下地干活,我們偷偷地跑進桑樹林,一把一把的地茄紫往嘴里塞,吃得肚皮圓滾滾的,我們才想起怎樣去悉數(shù)“銷贓滅跡”。但無論我們?nèi)绾谓g盡腦汁,紫黑色也不屈不撓地沾在我們的嘴唇上。等父母回家,見此景便知端倪,疾言厲色責(zé)罵我們不要命,但我們?nèi)耘f屢教不改。直到地茄紫下市,我們不甘心地朝桑樹林狠狠地剜了幾眼,方罷休。
荷村的孩子愛吃地茄紫,老人們卻喜歡在端午節(jié)這一天,踏遍桑樹林采集地茄紫的莖葉,晾在窗臺上陰干,炮制藥材。在暑天,我們的身上倘若長出紅腫癰毒,家里的老人把陰干的地茄紫莖葉搗碎,以雞蛋白調(diào)和敷于患處。數(shù)日,紅腫消退,恢復(fù)如常。
毛棗
毛棗又名山楂,開白色的花朵。它們的花朵實在太細碎了,像是放學(xué)歸來的小學(xué)生不經(jīng)意間撒下的碎紙屑。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它的身姿。等到它的枝頭綴滿了一串串紅彤彤的瑪瑙,仿佛村人在黑暗中擎著一盞燈,點亮了山野,我們才想起該上山采摘毛棗了。
我們把牛兒趕到茶樹山就撒手不管了,一個個向小石巖飛奔而去。小石巖朝陽的一面有一個山坳,野生的毛棗就散落在山坳里。毛棗的枝葉上長滿了小刺,密密麻麻的,像一把鋸齒。我們采摘毛棗的時候,經(jīng)常被它們扎傷小手。一不小心,血絲就會從受傷的指尖迅速冒出,那顏色和成熟的毛棗一樣鮮紅。但我們察覺不到疼痛,只想著多采摘一些毛棗回家。
毛棗多渣少汁,味澀,我們不愛吃,采摘下的毛棗,并不用竹籃裝著,而是手忙腳亂地用針線穿成一串串,掛在脖子上。秋陽下,那一顆顆毛棗呈現(xiàn)出耀眼的光輝,映照得我們的臉上也泛起了一圈圈的光暈。后來,那一串串的毛棗就很招搖地掛在我們的屋檐下。
秋收忙完,村莊變得沉寂,村子來了貨郎。“咕咚咚,咕咚咚”,貨郎手中撥弄的撥浪鼓仿佛自村莊的深處逶迤而至。我們?nèi)绯彼话憔蹟n上去。他靠著墻把貨擔(dān)放下,將扁擔(dān)橫在兩只貨擔(dān)上,自己坐在上面,嘴巴一刻也不閑著,吆喝道:“雞毛鴨毛換花戴,破銅爛鐵換糖吃咯?!?/p>
有人尋來家里的塑料鞋,換取了灶糖。我們舔著嘴唇,試探問道:“毛棗干能換什么?”貨郎眨巴著一雙狡黠的眼說:“毛棗干有多少我都收,趕緊回家取。”我們聞之,慌慌張張地跑回家,讓大人幫我們?nèi)∠挛蓍芟碌拿珬?,?fù)慌慌張張地懷揣著毛棗跑到貨郎面前。一串毛棗往往也才值幾分錢,能換取的物品少之又少??墒牵恢獮槭裁?,每每看見用毛棗換來的物品,我們不由得對毛棗潛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動。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某個山野,發(fā)現(xiàn)毛棗樹,枝丫上稀稀疏疏地結(jié)著幾個毛棗。我悄悄地采摘下來,趁人不注意放入包里。在那個遠離故鄉(xiāng)的秋天,我豁然明白———植物總是先我一步找到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