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開車是不能思考的,也就是開小差??衫罟獠涣俗呱?,手握在方向盤上,腦子里常常跑馬,那次路過一片小竹林,他忽然將車停下來,跑進去,把每一棵竹子撥拉了一遍,才失望地離開。
這一切,都和一個叫江小雪的有關。
他是一個司機,常常跑路的司機和路邊的女人往往是有糾纏的,有時候他們頻繁地去一個地方,可能就是因為某一個女孩,一個漂亮的服務員。在路上跑慣的司機難免有一個固定的地方,一個相好。所以,有幾年,那些路邊的飯店、洗浴店,都拼命打漂亮女孩、漂亮女人的牌。李果知道的司機中就有幾個,左輪和他的老婆離婚,也是因為一個路邊的女人,不過那女人是在一個賣輪胎的門市部,左輪有一個小車隊,手下的車換輪胎,都在這個門市部換。這樣換著,那個女人成了他的備胎,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女人。
江小雪呢,其實也是路邊的女孩。
那時候,他還在左輪的車隊,隨著整個車隊從北邊一座城市的鋼鐵廠往縣里的水泥廠拉礦渣,也從北邊這個地方的煤礦里往水泥廠拉煤,從一個石膏礦里拉石膏,生產水泥離不開這些原料。有一段時間里他幾乎就在江小雪所在的那家飯店里吃飯,飯店在濱城的南邊,離開濱城有幾公里的路,還算開在濱城的地盤上。從濱城的燈光里穿過,回過頭還能看見濱城五彩繽紛的夜色,那些燈光對城外的人放射著誘惑。有一天,他在路邊看見了江小雪,江小雪站在路邊車燈的陰影里,看不清臉廊,卻看見一掛燈影交錯中的長發(fā)。他把車燈打了個彎,女孩的身影一歪,一只手下意識地遮了一下燈光,女孩穿了件加長的風衣,夜影里有些拘謹。他知道,這些女孩都是被老板指派到路邊攬客的,尤其在每天的飯點。
如果方向一轉,就閃過去了,前邊還有很多這樣的地方,他熟悉的飯店。他在一剎那,又使勁打了方向,車燈照在女孩身上,又從女孩的身邊滑過,快走到女孩身邊時他故意踩了踩剎車,這是有意味的,意思是沖著她過來的,老板或許會為她加一點提成,生意在每天充滿了競爭,路邊的女孩也是不容易的。他在停下來時看清了,飯店的名字叫“濱灣”,之前在這兒停過,記得這里有一種鯉魚燉菜,只是不記得見到過這個女孩。
第一次聽見她說她叫江小雪,感覺這是路邊店里的女孩慣起的對外稱呼的名字,后來知道她真的叫江小雪,她的身份證他都見過。女孩在他坐定后,拿過一張菜單,他點了那道鯉魚燉菜,要了一碗米飯。那是深秋的一個夜晚,外邊有了涼意,他在飯店微熱的氣候里打起了盹,醒來,身上多了一件衣裳,面前擱了一壺茶水,茶壺的嘴里一扭一扭地冒著熱氣,似一層薄霧。迷蒙中,女孩在他的面前有些朦朧。要走了,女孩給他遞過來一條熱毛巾,說,擦把臉吧,大哥。出門時,他又打量一眼女孩,女孩的下嘴角有一顆黑痣,鼻尖翹著,沉穩(wěn)又帶著些許的憂郁。外邊冷,大哥。嗯。他還沒有完全從打盹中醒來,朝濱城看去,那里的燈光徹夜亮著。
二
“濱灣”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他承認,第二次也是因為看見了江小雪。大約晚上九點多鐘,他又一次穿過了濱城,遠遠地他朝“濱灣”看去,“濱灣”兩個字在熒光中閃動,灣字筆畫太稠,字幕上密密麻麻,像一群帶色的螞蟻或者蜻蜓。他見過蜻蜓一窩一窩地飛,在一片夕陽的水域上,蜻蜓身下的水變成了彩色。最初他有些失望或者失落,沒有看見那個身影,他有些猶豫,腳朝油門上踩,做好了到另一家飯店去吃夜宵的準備,前邊有“百荷”,“路香”……就在他的燈光再一次掃向路邊時,江小雪像驀然從地窩里拱出來,在燈柱下出現了,他踩下去的腳松了下來,瞟過去,燈柱下的身影有些孤獨,甚至抑郁,也許是燈光的緣故。他頓然生出一種惻隱,在一瞬間毫不猶豫地拐了過去。飯店里的人不多,電視里正播放一首歌,歌聲委婉,低沉,像一個歌手唱過的一首《嫂子》。
還要鯉魚燉菜嗎?
江小雪穩(wěn)穩(wěn)地站在他的面前,手里的記菜本落在桌面上。他說你不用這么正規(guī),我一個人吃的東西你還記不住么?他手捂著江小雪給他倒的開水,熱氣從指縫里拱出來。江小雪說,是老板給我們訂的規(guī)矩。好吧,聽你的,鯉魚燉菜,一個湯,一小碗米飯。江小雪說很快就會上來的,你稍等。他知道,沒有幾個客人,還有兩個客人吃過了在盯著電視。
路上的車燈不斷地晃過玻璃,像探照燈。菜和湯是另一個女孩端上來的,他探頭尋找著江小雪,沒有見人,他問這個女孩,剛才那個女孩呢。女孩說她在路邊,她今晚在路邊值班。值班?我們老板排好的班,每天誰主要在里邊,誰主要在外邊。
他朝外邊看過去,看見了黑黑的大路,大路外邊的田地,在路邊隱隱的燈光里孤孤地站著一個身影。鬼使神差,他從桌子后邊挪出來,拉開門,邁著嗒嗒的腳步,朝路邊的江小雪走去。
就在這時,他看見江小雪舉起了手,在江小雪的手形中,兩炷燈光亮亮地射過來。他站著,在黑影里看著江小雪,江小雪的手還在揮著,在夜色斑駁的燈光中像一個表演的手影師,長發(fā)在夜幕中拂動,朦朧中的身影愈加窈窕。聽見了車門聲,從副駕座上下來一個人,江小雪在叫著老板,聲音戛然而止了。李果借著燈光看見江小雪被那個人攬腰抱住,江小雪掙扎著,路邊很靜,飯店很靜,夜色很靜,
“濱灣”的字幕還在流動,像一群螞蟻或者蜻蜓。李果沒有忍住,他看慣了路邊店很多這樣的事,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逼著他朝江小雪跑去。
三
車子在路上穿行,他常常恍惚,前方出現的霧氣讓他出現幻覺,江小雪好像會從霧氣里拱出來,這些天他一直反復地走著幾條他臆想中的路。
又一個夜晚,在“濱灣”坐定,江小雪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你不應該管我。為什么?江小雪嘟著嘴,朝身后撇撇,我們老板不高興。他見過老板,一個女人,身高馬大,嗓門喊起來挺高。江小雪說,老板說你這樣管事會影響我們的生意。李果有點納悶地坐著,他想象著那天夜晚,如果沒有人阻攔,那兩個人會怎樣,江小雪又會怎樣。江小雪說,你放心,他們就是圖個一時的歡快,我知道怎樣躲他們。江小雪似乎很有經驗了,像一個老手,對李果說著。李果手捂著水,問江小雪,這里不亂吧?不,不亂,不然我不會來這地方。李果恍惚著,說,報飯吧,我餓了。那次臨走時,李果將提包里的一條絲巾塞到了江小雪的手里,說,天涼了,圍著。江小雪迷瞪著,李果起身朝外走,看見高個大臀的老板正往柜臺里轉身。endprint
再去“濱灣”,隔了一段時間,老板安排他往另一個方向送了幾趟貨。當他急不可耐地將車停在“濱灣”時,沒有見到江小雪,他問老板,老板說,小雪啊,她回家有事。還回來嗎?老板說,會,她說來的。他想起了什么,問,她的東西還在嗎?老板趕忙讓另一個服務員去房間里看,那個女孩出來告訴他,東西還在,他放心了。
他竟然想去把江小雪接過來。
當他開車終于找到那個叫麻雀寨的村莊,才知道村子里有一家正在辦喪事,而這一家正是江小雪家。小雪回來是奔喪的,離去的是她奶奶,她的母親早在她幾歲時就離開人世,她的父親也在幾年后黯然失蹤,之后一直沒有音信。他把車子停在大路邊的一家車馬店里,車馬店里早已經不停車馬了,住著兩個收廢品的人,車馬店的后院摞滿了各種廢品,廢品的味道從厚厚的廢品堆里躥出來,冒著熏人的熱氣,夾在廢品堆里的楊樹、椿樹被熏得枝葉發(fā)黃奄奄一息。李果把車子停在靠前的院子里,給店主留下幾個錢回到了麻雀寨,他坐在麻雀寨外的一個陡坡上等著辦完喪事的江小雪。江小雪家的墓地就在山坡上,他已經去過了,那兒有幾座墳,墳上的草有些荒蕪,他想一個剛老去的人來這里報到,墳上的荒蕪應該清理,他彎下腰用了幾個小時的氣力把荒草拔了,拔去的荒草下是剛透出芽兒的新草,他朝墳后望,一片丘陵,一條小路從丘陵問穿過,而車馬店那兒是一條很寬的大路,貫穿南北的國道,車馬店豎在那兒有些不合時宜。
江小雪找到他是在殯完奶奶后的第二天傍晚,那時候李果坐在離墳地不遠的一片小樹林里,倚在一棵桉樹上,幾天沒有刮臉的李果顯得滄桑。小雪快步走到他身旁時他睜開眼,看見小雪的憔悴他有一種心疼和憐愛。他站起來,小雪靠在了他的膀頭,嗚嗚地哭。他等了幾天,等來江小雪在肩頭的一場淚水,他覺得值,感到滿足。
他把江小雪拉回了飯店。他們先去了趟濱城,在濱城他讓江小雪找地方洗了澡,給江小雪買了一身衣裳,江小雪穿上去長了精神。他們在濱城走了幾個來回,轉了幾條大街,在離開濱城時,他拉著江小雪的手說,小雪,也許我們將來可以來濱城生活,或者開個小店。
江小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四
也許不該把江小雪拉回老塘,不該讓江小雪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天氣和他去看滄河灘里的雪景。
他在和江小雪回老塘時,撞著了滿天的小雪,雪不大,可滿天密密麻麻,小雪漸漸地把天彌住了。他原來以為是好征兆,可事情出現了意外。幸虧車子在雪下密前回到了老塘。他從柜子里找出兩條老圍脖,和江小雪分別圍上,又抽出一把傘,擎開,拽著江小雪朝西走,江小雪問他去哪兒,他說你跟上,找一個看雪的好地方。走了一段路,朝南岔出一條田問小路,雪蒙在土地上,坡高的地方冒出肋骨樣的土色,路面有點微滑。他不時把傘往高處舉或錯開視線,朝遠處的雪野里瞅著前方的路。小雪把大衣領子往上掂了掂,長發(fā)有一半掖在大衣里,小手從袖筒里抽出來,頭仰著,朝田野上望去,雪已經鋪嚴了,整個地里白幔一樣,樹在雪和大地問站立著,很遠很遠看不見一個行人。馬上就看見河灘了,江小雪戴了一副手套,就在拐過這條小路時,江小雪給他摘下一只,讓他擎?zhèn)愕氖执魃?,他拒絕了。常年在外,他適應了各種環(huán)境,冰天雪地里也要鉆在車底下修車,習慣了。他們站到了滄河邊,李果拽著她看見河灣里的一片大楊樹,幾丈高,樹縫里落白了,殘存的樹葉掛上了雪,雪從樹枝的縫隙里篩面一樣篩下來,像經過了一層過濾。在密密麻麻的雪中,小雪站著,樣子迷人。他指了指,江小雪看見一股流水馱著星星點點的雪粒,輕輕地流淌著。在河水的邊上是冬天已經發(fā)干的草枝草莖,草葉上的雪給干草搭上了白色的小傘。李果帶著她小心地往水邊走,踩過河灘的卵石,河灘上的沙泥地,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細響,離河水更近了,雪落無聲。李果的腳尖找到了一塊小石頭,朝水流里踢去,河水進出低低的水花,馬上平靜了。李果說,下雪天我喜歡來這里看雪景。他又帶她朝上走,上游的河床寬一些,兩邊的雪更白更厚。江小雪說,帶一個相機就好了。李果說,以后買一個。
他們是回村里的路上遇見蘑菇的,蘑菇是一個男人。他們本來是低著頭的,江小雪挎著他的胳膊,咯吱咯吱地低頭往前走,話也不多??斓酱蹇跁r,他看見了村口的地頭站著一個人,他沒有在意是誰,那個人似乎也在看雪景,踏踏過去了,在一晃之間,看見了是那個叫蘑菇的男人,比自己大幾歲,和自己一樣,一直在外邊跑,在外邊開車,前兩年出了一場車禍就不再開車了。誰也沒有和誰打招呼,在他再瞟一眼蘑菇時,江小雪也扭過了身,但她馬上轉過來了,身子好像顫了一下。走了幾步,江小雪又下意識地扭了一下身,這一次江小雪又一個顫,她看見那個人也朝他們看著,而且跟了幾步,眼眨了幾眨,想在雪中看清和李果走在一起的女孩……
他后來懷疑,江小雪到底有沒有再見到過蘑菇。
第二天江小雪就要離開,可路不能走,得等雪化了以后,越是這種密密麻麻的小雪越影響路。挨到了第三天,路勉強能走了,他和江小雪離開了老塘南街。
江小雪一走卻再沒有回過老塘,和李果的關系也斷了。
李果后來才知道是因為蘑菇。在一天的夜里,李果逼出了江小雪的真相:小雪認識那個人是在另一個地方,在外地一個小區(qū)的酒店里,江小雪是從那個酒店離開后,來了“濱灣”。江小雪說,李果,我們散了吧,我再也不會去你們那個老塘。李果抓著江小雪,盯著江小雪,你不要這樣說,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你給我說,我能理解,你給我說。
江小雪說,李果你不要問了,我們離開才是明智的,我告訴你,我遇到他是在外地,在另一個地方……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李果,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會在老塘遇見他,你們怎么會是一個村的,我遇見,我認識的兩個男人竟然住在一個地方。
李果還是緊緊地挽著她,把她攬在懷里,江小雪,我怎么舍得你離開我,你知道么,我找到你麻雀寨,看見你家的老房子,那一片墳,看見你在送墳路上的哭狀,我就覺得心疼,就下決心要保護你,保護你一輩子,不再讓一個女孩南來北往地跑,江小雪,你聽我說……endprint
可是小雪煩了,他從李果的手里掙脫,她搖著頭,李果,你讓我怎么去面對那個人,面對那個地方,你又怎么去面對那個人,這是疤,心里的疤你知道嗎?
李果抬起頭,看見了濱城,江小雪,我什么都不計較,我們不去那個老塘住,他看著濱城成片的燈光,江小雪,我們將來去那個地方住,我們不回老塘,我會努力。濱城的上空揚起了一片煙花,元旦了,又一個新年來臨,舊年過去。
江小雪離開了“濱灣”,找不著了。
他回到老塘,把蘑菇干了。
也怨那個人往槍口上撞,火上加油。李果回來后站在村口,望著村西的老滄河,望著西河橋,望著新修的高速路,望著一片廢棄的老磚房,村西頭有一桿旗,插在一片新工地上,一座小工廠又要在村西建成了。他計劃著把蘑菇約出來,讓他頭上見見血。一返身,蘑菇在他的身后站著,蘑菇是在等李果,這幾天一直都在等李果回來。李果轉過身,他看見李果的臉陰郁著,格外嗲,沒等李果開口,蘑菇說話了,李果,那姑娘呢?你把她弄到了哪兒?
李果想砸過去,他在路邊尋找著石頭或者一塊硬坷垃,李果說,你管得著嗎?蘑菇說,你怎么認識她的,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李果,你離開她,她早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她原來的那個地方我去找過,沒有找到……
李果忍不住了。李果為此住了三年。
五
李果出來了。不,他找江小雪已經找了一年。
他從里邊出來那天沒有人接他,其實他是渴望見到江小雪的。他背著包在大門口猶豫,他在一個月前就躊躇他出來之后到哪里去,如果江小雪來接他,他會好好地征求江小雪的意見,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左輪那兒回不去了,他在勞教的這兩年,左輪的生意日漸衰退,左輪在水泥廠的靠山倒塌了,更慘的是整個廠停產了,左輪以及跟著左輪的那幾個,生意一落千丈。左輪那兒回不去了,其他的地方他可以去,一個司機,反正就是靠眼力,技術,靠磨動方向盤掙錢的,他有資源,這幾年在路上結交的都是跑車的同行,聯系幾個人就可以找到開車的地方。再不行,就去旗城開出租,之前他的一個朋友和他聯系過,那時候他不想天天守在低矮的出租車里,不想每天值班、換班,幾塊錢幾塊錢的攢著,給老板交賬,開大車跑路他習慣了。這幾年江小雪都在哪里?在干什么?進來后,江小雪只來過兩次,給他帶來些吃的,幾本書,對他說,時間不長,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問江小雪,你還會在“濱灣”嗎?我出來以后就去找你。江小雪說,我還會在那兒干。后來,后來就再也沒有見到江小雪了。
他在大門口徘徊著,他知道不可能了,兩年時間都沒有見到人了,這一天怎么可能突然從天而降。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他把挎包朝胸前一摟上去了。
回到老塘南街前,他先去了“濱灣”。“濱灣”已物是人非,“濱灣”兩個字還在,門卻是關閉的。附近飯店的人說,換人了,過幾天會來改造,至于還是不是飯店他不知道。那么江小雪更不好找了。他又去了麻雀寨,借了一輛同行的小面包車。在路上他回憶那一年他去麻雀寨的情景,墳地、紙幡,江小雪一身孝衣凄厲的哭聲,車馬店,夜晚的相見。他到了麻雀寨,找到了江小雪的家,門上落滿了塵土,一棵桐樹下是一攤一攤的麻雀糞,麻雀在桐樹上唧唧喳喳地叫,顯然是好長時間沒住過人了。他上了那個村外的土坡,在一片丘陵地的一側找到了江小雪家的墳地,墳地的四周長滿了荒草,另一坡地上的小樹林還在,一群麻雀在樹林里飛翔,這個地方真不愧是麻雀寨。他去了車馬店,幾年過去,那個車馬店,還在慘淡地經營,看起來能夠維持。他失望地離開了。
他在一天的黃昏回到老塘南街。他扛著包裹,借來的車還給了朋友,他顯得疲憊,而且滄桑,他打了一輛車,進入老塘地界后他讓車回去。他站在西河橋上,想起三年前小雪彌漫的那一天,和江小雪站在這里看滄河的雪景。
他扛著包裹直接去找蘑菇。
蘑菇沒有在家,出門迎他的是蘑菇的父母,他們看著李果,不知所以,只是說李果,快來屋里坐坐,我們給你做飯吃。他搖搖頭,說不用,你們告訴我蘑菇呢?你們家的蘑菇去了哪兒?蘑菇不在家,自從你打過他,他就離開家了,他出過車禍,你又打了他,他一條腿更瘸了。蘑菇的父親說,我們說的是真的。那他就沒有回過家嗎?沒有,我們不騙你,那一次一走就杳無音信了,真的沒有回過家。那你們說,是我打跑的?不是,不是,李果,我們也不知道什么事,也不知道這孩子咋一走就不回來了。
李果扛著包裹離開了蘑菇家。
他不找蘑菇,他開始在路上尋找江小雪。他買了一輛小型的送貨車,每天在路上奔波,他的送貨車里是啤酒、飲料、掛面、速凍水餃,甚至蔬菜、調料。他每天走在大路上,一邊尋找江小雪一邊推銷著車上的東西。
他在路上認識了范小月。
范小月兩眼盯著他,好像在驗證他是不是李果,驗證是不是她等待的人。李果說我在尋找江小雪你知道嗎?范小月說不知道。李果說,我要找的江小雪是一個叫麻雀寨的村莊的,離這里有幾百里地,那個村子里麻雀多,每棵樹下都有麻雀的糞,麻雀的叫聲像下雨。范小月,你是不是也是麻雀寨的?范小月笑了笑,我不是,你說的那個麻雀多的村莊我倒想去看看。李果說,興許我會帶你去看的。范小月問,你為什么要一直尋找江小雪?李果說,我想念她,她曾經和我很好,是我的戀人。然后李果滔滔地對范小月說著,范小月瞇著眼聽,聽完了,范小月說,她都幾年不見你,你還在找她?李果想了想,說,無論如何我想見到她,如果她不愛我了,她名花另外有主,我才死心。
范小月想了想,你說得有道理。
范小月當時在一個加油站里干,工資也不高,李果和她聊過后,忽然想在路上有一個伴兒,無論是送貨還是一直尋找江小雪,身邊有一個說話的人。他對范小月說,你別干了,和我去路上送貨吧,我需要一個幫手,我不給你工資,你可以和我分成,保證比工資高。范小月想了想,就答應了,兩個人合在一起,他們的生意越來越好。有一天晚上,李果喝了酒,喝了酒他摟住了范小月,神志恍惚,叫著范小月,江小雪、江小雪……說,你是不是江小雪?范小月后來被他抱住了,那一夜兩個人睡在了一起。第二天醒來,范小月很鄭重地看著他,說你還尋找江小雪嗎?李果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范小月的話。范小月說,我的第一次給了你,你知道吧。說著范小月讓他看床單上的血。李果直直地看著范小月,想著還沒有找到的江小雪,禁不住潸然淚下。范小月這時候突然說,其實我知道江小雪,我和江小雪是好姐妹。endprint
李果蒙了。
范小月說,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江小雪在哪兒,我也告訴你江小雪和蘑菇的事。范小月說,你把她帶回村莊實際上是你讓他們又見了面,本來江小雪認為可能再也見不到蘑菇了……
李果聽著。
蘑菇出過車禍你知道嗎?
那和江小雪有什么關系?
有!車禍是因為江小雪,他救江小雪。那天他看見江小雪披散著頭發(fā),肆無忌憚地要穿馬路,他的車剛停在路邊,他向開過去的車緊急地招手,可那輛車好像來不及剎車了,對面的一個車響起了緊急剎車的聲音,連續(xù)幾輛車攪和在一起,整個路面出現了混亂。他夾在車縫里沖了過去,江小雪沒事,他的一條腿被擠了……那之后,蘑菇在醫(yī)院治療,江小雪經常到醫(yī)院去,或許是帶著感激,或許是萌生了感情,他們之間有了肌膚之親,就像我們昨天,像你酒后一樣。也許,有些事情往往會變得復雜和蹊蹺,那個晚上之后的第二天,江小雪的爺爺突然不在了,她必須回到村里,回到麻雀寨。在她殯完爺爺回來,蘑菇出院了,從此就沒有再見到過蘑菇。她來路邊的飯店打工,也是有目的的,她想在公路上遇到蘑菇,等了幾年她失望了,就在這個時候遇見了你,并且有一天和你回了村莊,世間的事就這么奇怪,無巧不成書,她在和你回村里時竟然邂逅了蘑菇……
她對我說,她打過胎,打過蘑菇的孩子。
你就打了他,可你到底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知道真正的青紅皂白,如果你當時冷靜理智一些不至于是今天的狀況。
那會是什么狀況?
范小月想了想,也難說,也許還會僵持著,和蘑菇邂逅是最大的問題,因為她一直都在尋找著蘑菇。
李果拍了拍桌子,李果悻悻地站起來,他望著窗外,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后邊有一條小河,河水在緩緩地流著,窗外的一棵樹上,幾只鳥在一起嬉戲,好似在向對方釋放愛意,在樹上打趣,談情說愛,尋找著生活的樂趣。范小月今天告訴他的這個真相讓他頓然有一種更沉的失落感,他甚至害怕聽范小月再說下去,往下的故事在想象之中。范小月從背后摟住了他,把臉和身體抗在他的身后,李果還是說出了心中的疑問,范小月,你是說我成全了他們嗎?
沉默,范小月使勁往他的身上偎,聽著他楚楚的鼻息。
范小月,你告訴我,是不是?
李果,你別難受,別較真了,他們早已經在一起了,只是你在里邊時,他們不想面對你,江小雪不想面對你,怕你經受不了這樣的事實。
李果抓住范小月摟在腰里的手,那雙手柔軟、纖長、白皙,散發(fā)著溫度,指節(jié)和指節(jié)相摳著,纏結在一起,每個指縫里有另一個指頭伸展。他在范小月的摟抱中起伏著,好久好久地站著。窗外,一窩小鳥飛走又有一窩小鳥飛回,天上跑動著白云,樹被風吹動著。他已經知道范小月是江小雪的閨蜜。問題是,當一個謎拆穿,當一片霧驅散,當一個事實逼出它的真相,他現在沒有感到頹喪之后的悲哀,他只有一個愿望去見一見江小雪。他把范小月從身后慢慢地往他的懷里扶,抱住了她柔軟溫潤的身子,那雙摟在腰上的手始終沒有松開,摟得更緊。他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耳際,下腮,她的肩胛,鎖骨,她的背,她的臀部,不知什么時候眼淚淌滿了臉頰。他嘆出一口氣,好像在淚水中獲得了一種釋然。
范小月還緊緊地拱在他的懷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