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
辜教授對杜老漢的回憶,總是從某年某月某日病房里的鼾聲開始。那時,辜教授的心和面目遠不如現(xiàn)在這般蒼老和灰暗。他去過的地方無數(shù),房間里的鄰床也換過無數(shù),那么有特色的鼾聲辜教授還是第一次聽到。鼾聲先是渾厚響亮,節(jié)奏分明,中間穿插一陣吧嗒吧嗒聲,然后聲音靜止下來,短暫停息之后是一聲較尖厲的長嘯,有些類似猿嘯,隱約有幾分凄然。然后再周而復始。
或許睡得并不沉,或許感覺到了辜教授目光里朝他伸出的探詢,杜老漢突然睜開眼,瘦臉轉向辜教授,先是一臉惶然,然后露出謙卑的笑:真對不起,是不是我打呼嚕吵醒你了?這該死的呼嚕跟我一輩子了。以前老伴在時,聽到我打呼嚕就用腳踢我,還嚷嚷著要和我分居。后來她有了病就再不提分居的事,也沒力氣踢我了,再后來她到了地底下,就沒人聽過我的呼嚕聲了。
杜老漢這么一說,辜教授反倒不好意思了,覺得是自己讓對方想起了傷心往事。他幽默地說,沒事,我剛才仔細欣賞了一會兒你的呼嚕,的確與眾不同。你接著睡吧,即使不打呼嚕我也未必能睡著。
他說的最后一句是真的。天并不很晚,才十點多,只是病房里的人太無聊,才把多出來的無聊時間切換成睡眠時間。辜教授披衣走出病房,在走廊一條長椅上坐下來,今天是他住院第五天,手術第四天。左側腰疼有一年多,他上周來查體,被醫(yī)生留下了:腎結石,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就好。他給兒子打了個越洋電話,說準備做個小手術。兒子說,你身邊沒人照顧怎么行啊,我讓冠軍去照看你幾天。辜教授說,不用了,麻煩別人我不舒服。兒子急了:那等我飛回去你再做吧。辜教授妥協(xié)了,說那好吧。下午,兒子的發(fā)小黃冠軍就顛顛跑來了,辦完住院手續(xù),第二天就做手術。手術當天夜里是最難熬的,麻藥散后,疼痛感不依不饒地從患處散出,傳到腦子里、心臟里,靠著止痛藥,他總算睡著了。冠軍請了三天假,白天夜里都守在醫(yī)院。三天后,辜教授對冠軍說,我生活已能自理,年紀又不老,你別再請假了,夜里這邊也不需要人了。黃冠軍想了想說,也行,那我到吃飯點來給您送飯,有事及時給我電話。辜教授朝他擺擺手說,你忙自己的事去吧。他知道冠軍的孩子還不滿兩歲,誰家里單位沒有一筐事呢。
除了吃止痛和鎮(zhèn)定藥的那一夜,他夜夜都失眠。病房里三個病人加上各自陪護的親屬,在夜里發(fā)出各種聲音:呼嚕、夢囈、磨牙、放屁、病痛呻吟。小胖子冠軍的呼嚕聲那也是震天動地。辜教授夜里睡不著,白天困得不行,可病房里出出進進的人又太多,聲音太嘈雜。他人生的愿望到此就縮減為出院,出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不行,至少得住夠一周,出了問題誰的事?
走廊里比白日安靜多了,辜教授掏出手機,給奚秀蘭在qq上發(fā)消息:現(xiàn)在聊天方便嗎?
直到五分鐘后,手機上才出現(xiàn)一條回復:方便,你在家嗎?
辜教授覺得這五分鐘真漫長。他回道:前幾天做個了腎結石的微創(chuàng)手術,還在醫(yī)院。
你怎么不早說?手術后情況怎樣?
早說你也來不了。剛輸入完,辜教授也聽出了自己的委屈感,又打出一行字:手術很好,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我是想飛回去呢,可是……你好好照顧自己吧。
什么時候能回來?明年總可以了吧?
明年夠嗆,看看后年吧。唉。
唉,等身體恢復了我去廣州看你吧。
別,別過來,我再想想其他辦法。孩子又哭鬧了,我去看看,抽時間再聊。
辜教授把手機放進衣服口袋,呆坐了一會。走廊里沒暖氣,一會他就覺著了冷。當他走回病房時,杜老漢正坐在床上,兩手抱著一只搪瓷剝落的缸子喝水。
辜教授也下意識地覺得口渴,看到自己茶杯里滿滿的熱開水,他瞧瞧鄰床。
杜老漢笑嘻嘻地說,剛才倒開水,也順便給你倒了杯。
辜教授對他笑笑點點頭,你怎么不睡了?
給你說件奇怪的事,我剛才被自己的呼嚕聲震醒了,以前從沒有過。你信不?
辜教授一愣,隨即被這個健談的莊戶漢逗樂了。他只知道老漢姓杜,昨天入的院。一對叫他叔的三十多歲青年夫婦在這忙了一陣,晚上就走了。
老哥,你哪里不舒服?辜教授問道。
腸胃不舒服,老毛病了。我侄說,現(xiàn)在農(nóng)民看病也能報銷,讓我住段時間院,就當來療養(yǎng)了。
老哥,你家孩子怎么沒來?
閨女和女婿都在南方打工,過年回家一次。現(xiàn)在身體還行,用不著他們伺候。今天來送飯的小伙子是你兒子?
他不是我兒子,是兒子的朋友。兒子現(xiàn)在地球的西面,多年前就在加拿大定居了。
杜老漢笑了,露出一口黃煙牙:看來咱倆差不多,不過你兒子離得更遠。想他們有什么用呢,還不是遠在天邊?要是身邊有個女人陪著就好了,哪怕她臉黑點,腰粗點,哪怕她對你說話兇點,可你知道她心里是有你的。
辜教授沒想到,就是杜老漢的最后一句話,突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他甚至有點莫名的感動。況且他的奚秀蘭,臉不黑,腰不粗,說話不兇,唱起歌來嗓音婉轉動聽,最重要的是她心里也有他??墒窍胨惺裁从媚?,還不是遠在天邊?他竟把杜老漢的一句話給套用上了,辜教授覺得不可思議。
兩人打開了話匣子,杜老漢農(nóng)民式的智慧令辜教授感覺新鮮。不知不覺,夜已很深了。杜老漢說,教授,聽見我打呼嚕你就大聲訓兩聲,我就不打了。盡管如此,杜老漢還是照樣打起他獨一無二的呼嚕。睡不著覺的夜里,辜教授覺得其實也不壞,正好用來專注地想想奚秀蘭。
莊戶老漢的一句話,意外點爆了他積壓一年半的思念。辜教授覺得這個失眠之夜,混雜了相思之苦和回憶之甜,是一種別樣的人生況味,他堅信這況味是有詩意的。他懷抱這種念想,在凌晨4點,沉沉睡去。
辜教授醒來已8點了,杜老漢坐在床沿,笑說,昨晚你還是沒睡好,都怪我的呼嚕。你趕緊洗臉刷牙吃早飯吧,我給你打來了。辜教授看看自己的床頭櫥,果然有份早餐,小米粥,煎蛋,蔥油餅。他心里一熱,說,謝謝老哥,我把錢給你。說著掏出10塊錢遞給杜老漢,杜老漢趕緊擺手,說,沒這么多,只花3塊錢。哎,教授,我說,你就別讓那小伙子天天跑來送飯了,年輕人都忙,醫(yī)院的飯菜好著呢,你想吃啥都有,給你打飯的事包在我身上行不?辜教授覺得杜老漢說的有道理,馬上拿起手機打給冠軍說,醫(yī)院餐廳飯菜不錯,你不用跑來送飯了,等后天出院你過來下就成。endprint
出院那天,辜教授心里生出惋惜,是替杜老漢惋惜,要是他也在城市里生活,多受點教育,必定不是尋常之人。為了感謝這幾天杜老漢對自己的照顧,辜教授掏出500塊錢給他。杜老漢猛然把眼睛瞪得老大,拉下臉說,咱倆說話投機,我才幫你打幾次飯。教授卻拿錢給我,這是看不起老漢了。辜教授面色有點窘,趕緊找來一張紙寫下自己的手機號,說,這是我的手機號,老哥萬一有什么難事,就打這個電話,說不定我能幫上你。杜老漢接過紙張,咧嘴笑了,說,這個比錢寶貴。
63歲的辜教授又重回過去的軌道,每周給老年大學上兩次古典文學課,每月和詩詞學會會員聚會一次,生活和過去一樣條理分明。
辜教授教了三十年古典文學。退休前兩年,學院為照顧他不再讓他帶研究生,他想去學院就去,不想去也沒什么,因為沒有了具體的工作。其實說照顧是好聽,讓他退出系主任職務才是真實目的。辜教授心知肚明,樂得清閑,唯一令他覺得不適的是,一旦離開了古典文學的講堂,他關于詩意的理論就變得支離破碎。雖然他只寫過有限的一些古體詩詞,但骨子里把自己當成個文人雅士,并且還是傳統(tǒng)文人。辜教授對詩意有自己的認識,古代,人和自然高度契合,詩意充沛淋漓,在天地之間鼓蕩不息,到了當今,詩意變成了極少數(shù)人若隱若現(xiàn)的情懷和夢寐,如游絲似嘆息。詩意的淪落令辜教授深惡痛絕又無可奈何,他常自嘆“百無一用是書生”。好在他有自己的詩意課堂,給學生講課時,也是辜教授最有激情的時刻。他抑揚頓挫地為學生背誦講解古典詩文,神思在一個詩歌國度里自由馳騁,其實最大程度滿足了他自己的精神陶醉。從系主任位置退下來不久,市老年大學和詩詞學會立即將他聘為特約教授,定期為學員們教授古典文學,這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住了辜教授對詩意的尊崇和熱愛,他同樣喜歡這份工作。
奚秀蘭并不是老年大學的學員,辜教授和她認識,是在一次“向詩意致敬”的誦讀會上。奚秀蘭那次是被朋友拉來湊趣,快結束時,朋友說,大家都有節(jié)目,你也來一個吧。奚秀蘭說,叫我唱歌還成,詩歌我可不懂。朋友說,那你還真得唱一首。奚秀蘭唱了首陜北民歌《走西口》,一張口就把一群老太太老先生鎮(zhèn)住了。辜教授走到她面前點評道:此奚秀蘭非彼奚秀蘭,此奚秀蘭不輸彼奚秀蘭。一來二往,兩人就熟了,那一年,辜教授59歲,奚秀蘭52歲,剛從一家國有企業(yè)退養(yǎng)。
奚秀蘭35歲跟不務正業(yè)的男人離了婚,此后一直未嫁。她有一個兒子,但兒子不是讀書的料,只對做生意經(jīng)商感興趣。兒子高中畢業(yè)決意去廣州打工掙錢,奚秀蘭雖不樂意,卻阻擋不住兒子的心,沒想到小子十幾年后在廣州有了一家小工廠,混得有模有樣。她明白,兒子心頭一直蒙著一層她和前夫離婚的陰影。和其他男人不同的是,辜教授嘴里從沒出現(xiàn)過“相好的”“姘頭”這類詞,他總是說“愛人”“戀人”。和奚秀蘭相識幾年,他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愛人,更想把她娶進家。辜教授中年喪妻,唯一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就去了加拿大。兒子說,只要你自己高興,80歲結婚我也支持你。但是只要提起結婚,奚秀蘭就面露愁容,當年離婚時兒子還小,她覺得虧欠兒子,一直未考慮再婚,當然沒有她中意的男人也是重要原因。認識辜教授后,奚秀蘭柔情鼓蕩,委婉給兒子透露過結婚想法,沒想到兒子身在改革開放前沿城市,腦子頑固堪比封建遺老。他不時地打擊奚秀蘭幾句:年輕時你都沒考慮的事,老了還想什么呢……不錯,我親爹是沒出息的下崗工人,丟你的人了,現(xiàn)在有個教授送上門來,不過說出去也不是什么好聽的事吧。你從來沒考慮過我的感受。奚秀蘭被她兒子嗆得無語,只能到辜教授面前掉淚。辜教授安慰她道,不就是一紙婚書嗎?那都是形式,咱倆的愛情是能超越形式的,咱們現(xiàn)在這樣不也挺好嗎?來,笑一笑。
除了婚姻受阻帶來不少憾恨,辜教授想,只要兩人相親相愛,琴瑟和諧,婚結不結的又算什么,他樂于享用當下的生活。奚秀蘭性格柔順,在床上也特別溫柔。辜教授從沒想到,自己還能在60歲時爆發(fā)出火熱激情,他從內(nèi)心感謝奚秀蘭。有一次,兩人做完愛,半躺在床上歇息。辜教授輕聲誦起古代情詩,之后,奚秀蘭給他哼唱民間小調,當她唱到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啊時,辜教授竟然再次雄起,奚秀蘭驚喜不已,渾身顫動,在辜教授眼里充滿無限風情。
好時光對誰都很短暫。奚秀蘭的兒媳懷上了三胞胎,六個月時兒子打電話讓她馬上來廣州照看。奚秀蘭皺著眉頭對辜教授說,這一去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你可要照顧好自己。辜教授抱住她說,小別勝新婚,不用太傷感。其實說完他也不知奚秀蘭何時能回來。奚秀蘭臨行前那個夜里,辜教授格外用力,奚秀蘭感覺到了離別的情緒,在抵達高潮時哭了。
奚秀蘭伺候兒媳生下三胞胎,雖然家里雇了一個保姆,人手還遠遠不夠用??粗聲r三個比老鼠大不多少的孫子,漸漸吃得白白胖胖,活潑喜人,奚秀蘭覺得自己的辛苦很值。說起來兒子是挺爭氣,一個高中生竟然娶了暨南大學的副教授當老婆。孫子們乖巧安靜時,她心里也會不由地浮上滿足驕傲感,而一旦夜里自己獨守一室,想起和辜教授的恩愛過往又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終于盼到孩子們滿周歲了,兒子對她說,媽,你看這些孩子跟你多親,你舍得離開他們嗎,至少等他們上了幼兒園。嗯,上幼兒園恐怕也不行,得等到他們讀小學。奚秀蘭臉上笑著,心里卻暗暗叫苦,潮水翻滾。她想,再等五六年,這樣的話怎么跟辜教授說呢,太漫長煎熬了。跟辜教授聊天時,她對自己的歸期總是說得很含混。辜教授幾次提出要去廣州看她被她拒絕,她擔心兒子知道后,事情只會變得更復雜難辦。奚秀蘭去廣州的頭半年,辜教授覺得最難熬,后來才漸漸習慣,他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來勸解自己、安撫奚秀蘭。
出醫(yī)院三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他手機上出現(xiàn)了奚秀蘭的短信:今天到家。辜教授心里滾過一陣驚喜,這太意外了。他回道:幾點到?我去接你。奚秀蘭又回過來:不用了,我打車過去。他環(huán)顧著一段時間沒清理的家,趕緊動手收拾起來。幾分鐘后,有人敲門,辜教授想,這個時間有誰會來呢,他狐疑著打開門,頓時驚呆了,站在門外的竟然是奚秀蘭,右手拎著一個小包,左手握著拉桿箱。辜教授大喜過望,說話竟有些結巴了,你,你怎么,搞起突然襲擊了。奚秀蘭走進門,一臉驕傲地說,是不是你屋里藏著什么嬌啊,不敢讓我進來。辜教授從身后抱住了她,臉貼在她頭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奚秀蘭也沉默下來,兩人靜靜擁抱了好幾分鐘才松開。endprint
奚秀蘭這次回來是參加老家侄子的婚禮,忙完就得走,最多待三天。辜教授傷感地問,就不能多待幾天嗎?奚秀蘭沒抬頭,一邊熨著他的衣服,一邊說,兒子生意很忙,兒媳在大學教書也忙,三個娃兒嬌嫩得像三棵小草,家里一個保姆看不過來。我待久了,兒子不高興,娃們受委屈。晚上我給他打電話,就說這邊還有事兒要處理,晚回去兩天。這樣你可以多高興兩天了。辜教授小心翼翼數(shù)著和奚秀蘭短暫的相聚時間,每過完一天,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下。奚秀蘭笑說,我在你這里被你寵得什么都干不了,回去怎么當奴仆呢?這句話在奚秀蘭是玩笑,辜教授卻聽得有點凄然。他想說,我愿意永遠這樣寵著你,可你會留下來嗎?但最終他還是沒說出口。
停留的最后一天,辜教授敏感地覺察到她神色不好,問怎么了。奚秀蘭陰陰地來了句,老辜,你說我們是不是一對老不知恥的男女?辜教授扳過她肩膀說,這是什么話,怎么過是我們的自由和權利,老年人有性和愛情犯罪嗎?荒謬,真不明白這是什么腦子和思維。辜教授說著也來了氣。奚秀蘭心知他暗指兒子,臉上有點不自在,半響沒吱聲。
自上次住院,辜教授的兒子就讓他找個鐘點工,做飯兼打理衛(wèi)生。辜教授覺得自己又不老,一個人吃飯簡單,衛(wèi)生能過得去就行,所以找鐘點工一事拖了半年他也沒辦。兒子后來生氣了,直接安排冠軍給聯(lián)系了一家家政公司,這周就有鐘點工來服務。
周三,家政工來履行職責了,是個三十多歲的何姓農(nóng)村婦女,看上去挺利索。辜教授不習慣自己在家看書時,身邊有個外人轉來轉去,忙這忙那,于是跟家政工講好,不必天天來,每周只需一三五上午過來做頓飯打掃下房間即可。小何忙了一上午,洗了手準備告辭,走到教授書房門口,看到滿房間的書架和書,露出吃驚和羨慕的表情。教授抬頭,見她欲言又休,問她有事嗎。小何在門外怯聲說,教授,我看您面熟呢,您是不是半年前在市立醫(yī)院住過院?辜教授仔細地看看小何,說,是啊,半年前我是住過一星期,怪不得我看你也覺得面熟呢。小何笑了,聲音突然響亮起來:我叔和您是鄰床,您還記得不?他后來還經(jīng)常念叨您哪。辜教授聽到她提杜老漢,頓時來了精神,把小何讓到沙發(fā)上說話。
辜教授說,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過去半年了。今天幸虧你來,近幾天我就去看他,順便也去鄉(xiāng)村轉轉,你把你叔家的鎮(zhèn)村住址寫下給我。小何寫完地址又寫上一個手機號,說,我叔見到您不知多高興呢。您坐公交車去吧,挺方便的,半個小時就到。萬一找不到地方就打這個電話,是我對象的。
想到就要去看杜老漢,辜教授也不明白為何自己這么高興。他從衣櫥里找出兩件羊毛衫,兩件襯衫,衣服很新,都是兒子和奚秀蘭給買的,他穿不過來,正好送給單身的杜老漢。周六,天氣晴好,辜教授買了一只剛出爐的烤鴨、一塊牛肉、兩斤糕點,興沖沖地坐上了去興業(yè)鎮(zhèn)葫蘆村的汽車。車行半小時,窗外深秋的田野和坡崗上不時出現(xiàn)的羊群、河里的鴨子,都令辜教授滿眼新鮮,他想起自己竟有幾年未到過鄉(xiāng)村了。辜教授自幼在城市長大,在鄉(xiāng)村待過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他竟然像首次發(fā)現(xiàn)似的,想起一些他喜愛的詩詞都是寫鄉(xiāng)村生活的,辜教授在心里又把它們溫習了一遍。下了車,辜教授全身沐浴在秋天的淡淡陽光中,他步履輕快地走過村口。經(jīng)一個農(nóng)人指點,他順著村中的一條主路一直向西走去,第一道彎過去了,第二道彎過去了,在第三道彎左轉向南第三戶院落就是杜老漢家。辜教授走到大門前,門半敞著,他跨過門檻徑直走了進去。杜老漢正坐在院子里剝花生,抬頭看見辜教授,立即站了起來,臉上激動地笑開了花,第一眼,辜教授就發(fā)覺杜老漢比半年前更瘦了,除此之外,他說話的幽默、神采都沒變。
杜老漢說,我說這兩天喜鵲為啥天天在院子里叫,果然有貴客到。您坐這把圈椅,看著不咋地,坐著可舒服呢。
辜教授問,老哥,半年不見,你咋瘦了這么多?累的?
嘿嘿,累不著我。我就是腸胃不好,吃什么都不吸收,沒事。不瞞您說,您給的那張紙我經(jīng)常拿出來看看,可就是沒好意思打電話,想想,您是大教授,有多少事要忙哪。今天您竟然來寒舍看我,能不激動嗎?說著,杜老漢用袖子抹抹眼睛。
辜教授笑說,老哥,還客氣什么呢,半年前我們也是病房里的難兄難弟??茨愕耐瑫r,我也來鄉(xiāng)村好好感受一下。
兩人聊了會兒,杜老漢說,現(xiàn)在還不到吃飯時間,我先領你去村里村外轉一圈,回來咱哥倆喝上兩杯。辜教授說,甚好,甚好。杜老漢的侄子就住在他家后院,他走到門口叫了兩聲,一個叫元泰的年輕人跑了出來,見到辜教授打了聲招呼。元泰,我陪辜教授去村里轉轉,你上家里給炒盤雞蛋、花生米,再炒盤醋溜白菜,辜教授大老遠地來看我,這也沒啥好招待的。好嘞,元泰顛顛去杜老漢家了。
一邊溜達,辜教授一邊感概,還是鄉(xiāng)村更有傳統(tǒng)中國味道。杜老漢說,這些街啊、房子啊、樹啦都很平常,幾乎村村如此,我?guī)ツ愦搴竽菞l小河看看。走了約莫半小時,辜教授遠遠看見一條被樹林草地圍起來的小河,準確地說只能算個池塘。他心里、血液里開始騷動起來,因為辜教授對“池塘”比對小河還要有感覺,有濃得化不開的情結。留在他童年記憶中的池塘早已被填平、建起高樓,而外出求學、工作的環(huán)境更覓不著一點池塘的蹤影,可他偏偏是個有古典情結的人,今天的偶然發(fā)現(xiàn)令他欣喜若狂。他快步向池塘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吟哦起來:池塘藉芳草,蘭芷襲幽衿……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杜老漢在后面追著喊道:路上不好走,您慢點哪。老哥,你帶我來的這地方太好了,我尋找了幾十年啊。說著,辜教授已走到池塘邊,岸上到處濃蔭密草,夾雜多色野花,深深淺淺的綠色形成一個懷抱,一池碧水在其中微微蕩起波紋,枯萎的荷花梗姿態(tài)萬千在水面映出倒影,蘆葦因風而起,形成絕妙的弧度,在池塘的上方是秋天明凈湛藍的天空。辜教授深深吸了幾口氣,現(xiàn)在我完全可以想象它在春天、夏天有多美,咱倆真是有緣分。他轉過頭看著杜老漢說。
到家,元泰已把菜炒好。杜老漢差他起瓶酒,元泰猶疑起來:您的腸胃不好,不能多喝。杜老漢把眼一瞪,說,你回你家忙去吧,這里沒你事了,我要和辜教授好好說會兒話。辜教授會意地對元泰點點頭。endprint
幾口酒下肚,杜老漢的臉就發(fā)紅了,辜教授說,不急,我們慢慢喝。杜老漢說,教授,如果你喜歡這個村子和池塘,就經(jīng)常過來轉轉,鄉(xiāng)村的空氣到底比城市好些。辜教授說,不用你說我也得常來,這個詩意的池塘我尋找了幾十年,沒想到今天找到了,老哥,謝謝你,我敬你,你沾一點就行。杜老漢喝了一口,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臉更紅了。教授,你能過來看我是我的榮幸,我得敬你一杯。兩人互相敬來敬去,一瓶酒眼看喝了一半。
辜教授覺得自己的臉也熱了,他感慨地說,那天要不是元泰媳婦去我家做鐘點工,我也找不到這里。元泰這小伙子不錯,一個侄子抵得上半個兒子,老哥,你比我強,我那兒子離得可太遠了。
杜老漢嘴里嚼著花生米,兩眼通紅,聲音卻很緩慢:教授,其實我也有兒子。辜教授略微有點吃驚,問,孩子在哪?你不是說只有一個女兒在外打工?是,上次說的也沒錯,我是說,過去有過一個兒子。辜教授意識到了什么,不敢再問了。杜老漢脫掉了那件脫線的毛衣,搭在椅背上,說,那孩子后來沒了。教授小心翼翼地說,是有病吧?杜老漢搖搖頭。意外?杜老漢還是搖頭。
教授把酒瓶拿到了自己這邊,說,今天就喝這么多,留著咱下次喝。沒想到杜老漢一伸手又把酒瓶抓過來說,沒事,真沒事,就讓我再喝一點吧,高興。說著他又斟了杯,給自己點上煙,教授本來早已不吸煙,卻還是陪他吸了一根。
說起來,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粗淌诤傻纳裆?,杜老漢兀自說下去。兒子從小被我和他媽嬌慣,我想男娃小時候嬌縱點沒啥吧,等他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讀了兩年民辦高中,說什么不再上學。他舅舅托人給他在礦上找了份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嫌累不干了。前前后后親戚幫著給找了六七份工作,沒有一個干得超過一年。他人大了心也更野,更管不了,整天跟鄰村的一群小痞子混在一起,偷雞摸狗,盡干壞事。我和他媽嘴皮子磨破就差給他下跪了,其實他媽也不是沒給他下跪過,猜他怎么說,想讓我不干壞事也可以,你們給我錢啊,誰叫你們給不起我錢,那我該干嘛就干嘛去。后來他染上了賭癮,家里能被他拿動的他都當賭資輸給了別人,家徒四壁。閨女看她媽用手洗衣服心疼,給買了臺洗衣機,只用了兩次就被他偷偷架走了。我對老伴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他要不死我就得死。老伴說,你瞎說什么,他是咱兒子,我就不信他永遠這樣對待爹娘,我一個勁搖頭嘆息。十年前這個季節(jié),有天上午,我在地里剛干完農(nóng)活回家,他也隨后進家了??礃幼雍赛c酒,小臉通紅,摸起石桌上我倒的一杯水幾口灌進肚去。我來氣了,沒理他,拿起杯子重新給自己倒上水。他翹起二郎腿,剔著牙說,給點錢,不多,只問你要800。我沒理他,他擰著脖子又說了一遍。沒錢,家里都被你糟蹋光了,哪來的錢?前兩天你不賣了兩頭豬嗎?我知道你有錢,給我吧,等老子以后有錢了還給你還不行?不行,那錢是準備買種子的,沒種子哪來的糧食?沒糧食你老子想喝西北風都喝不上。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突然指著俺的鼻子吼道,老頭,我的耐性有限,你到底給不給?我就是不給你這個混賬東西。他揮舞起拳頭沖過來一拳砸在我胸口,我后退兩步,身子摔倒地上。我真沒想到,自己養(yǎng)大的兒子開始打我了。他徑直朝我屋里走去,是想去翻錢,我爬起來,什么沒想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把鐵鍬,跟了上去。他開始翻箱倒柜,我站在他身后,掄起鐵鍬砸過去。我用的力氣并不算太大,可沒想到一聲悶響后,他身子重重倒地了,臉朝上,眼睛盯著我,然后頭歪向一邊。我有點慌,走到他跟前搖搖他,還是不動,一縷縷血從他頭上冒出來。我的老伴從屋里跑出來,看到當時情景,驚叫一聲昏了過去。村里都知道了這事,我向派出所投案自首,隨即被扣押起來。我不可惜自己的命,是痛恨自己教育不當在家里出現(xiàn)這一悲劇。我一心以為自己要給兒子抵命了,沒想到這個村的村民們非要我活著,他們聯(lián)名幾百口人上書公安局,為我作證求情,痛陳逆子罪責,說我因防衛(wèi)過當誤傷人命,家中還有高堂需要贍養(yǎng),當然這些人中包括我老伴、閨女。就這樣,我被無罪釋放。第二年,老伴走了,心肌梗塞。她受不了,走了也好,她是解脫了。有時,我還會拿出他小時候的照片來看看,多俊秀的一個孩子啊,直到他死那一刻,都還是個俊秀的孩子,長這么好看的臉為什么有一顆魔鬼的心呢。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吸上煙的,最多時一天吸三盒,一旦沒煙吸心口就犯疼?,F(xiàn)在倒是少多了。說著,他又把一根煙蒂在水泥地上摁滅。
辜教授聽得心驚肉跳,終于緩過神來,起身弄了條濕毛巾和一杯溫水遞到杜老漢手上說,老哥,擦擦臉,別再說了,不知道你心里隱藏著這么多傷痛,說起來都是我來的緣故,挑起了你的傷心事。杜老漢朝他擺擺手,說,這不關您事,十年了,這些話我從沒對別人說過,今天是把你當自己兄弟才說的?,F(xiàn)在沒事了,早已習慣了。
盡管杜老漢這么說,辜教授心里還是被震驚得極不舒服,為無意間窺見別人家的秘密。剛才在小池塘感受到的詩意,被這個傷情的故事給沖擊得幾近于無。杜老漢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咧嘴笑笑說,以后保證再不說這檔事了。辜教授安慰他說,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各種傷,只是大家通常都不說,所以都以為別人過得很幸福,但這不代表苦痛不存在。老哥,無論以前是對還是錯,我希望你能過好現(xiàn)在的每一天。
下午,辜教授該回城了,杜老漢提出去村口車站送他,他沒有拒絕。路上,酒意散去,話少了許多,辜教授感到兩人間有幾絲微妙的尷尬氣氛繚繞。汽車終于來了,辜教授朝杜老漢揮揮手,讓他回去。汽車駛出去幾百米時,辜教授扭過頭看去,一個瘦小的身影還在朝汽車方向站立著。他的心瞬間抽緊。
最初一段時間,辜教授極力回避想杜老漢的事情,也強迫自己不再想念那個小池塘。辜教授出身書香門第,教子有方,兒子在加拿大也是受人尊敬的科研人員。杜老漢家里的故事他聞所未聞,那故事極大破壞了他心里的清靜和對和諧關系的理解,他心理上有種細微的變化,盡管他自己不愿承認。
聊天時他把杜老漢的故事講給了奚秀蘭聽,她感嘆了兩句說,這事我也從沒聽說過。可孩子即便有錯,也不該打死啊。按說一命就得抵一命,法律饒過他這一命,是他的萬幸了。endprint
辜教授聽著不舒服,說,當時當?shù)氐那闆r較特殊,你想想,他怎會想把兒子打死呢?那是意外和失手,要知道意外和失手在任何時候都可能發(fā)生。
意外當然是他沒預料到的,不過孩子不成器,首先是父母教育的失敗,責任有一大半在父母身上。我倒是可憐那孩子,也不知娶媳婦了嗎。
應該沒娶。是啊,幸虧沒娶,否則世上又多出一個寡婦。老辜,我不明白,你一個堂堂大學教授,怎么會跟個農(nóng)夫交上朋友,以后你不要再去找他了,想想我心里就發(fā)毛。
我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教授怎么就不能和農(nóng)民交朋友?你這是典型的階級論。拋開這件事不說,杜老漢如果多受點教育,未必比你我差。我最喜歡他村后的那方池塘,多年中夢寐以求,沒想到啊,它是那么美那么詩意。
酸腐!你愛和什么人交朋友就去交吧,天天忙死我了,不愿管你。
辜教授輕輕嘆口氣,這是他和奚秀蘭交往以來兩人第一次出現(xiàn)不和諧的對話。
杜老漢一次也沒給辜教授打過電話,辜教授閑時也會想起杜老漢,雖然他也很向往池塘的四季景色,卻一直沒下定主意何時再去葫蘆村。
11月15號那天,兒子給辜教授打電話,說今年科研任務很緊,春節(jié)怕回不了家,讓辜教授去加拿大過幾個月,兒子的孝順懂事一直令他欣慰。辜教授以前每三年就要去兒子那住一陣,他算算今年又是第三年了。如果奚秀蘭在身邊,他肯定不舍得出去,現(xiàn)在孤家寡人,到哪都無所謂了。
到了加拿大溫哥華兒子家里,教孫子們念古詩令辜教授甚感喜悅。好在兒子和兒媳在家里堅持和孩子說漢語,他們清脆的童音跟著辜教授念出一首首詩詞,辜教授覺得宛如天籟。
唯一讓辜教授感到郁悶的是和奚秀蘭的關系。這種不和諧具體說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好像有幾個月了,最近,兩人說話經(jīng)常不歡而散。前天,辜教授一腔熱忱,打電話給奚秀蘭說,兒子很懂事,說自己想送奚阿姨一件貴重禮物,表達下他的心意,并且希望下次奚阿姨能一起來溫哥華旅行。辜教授隨口夸贊兒子道,這孩子從小情商就高,比女兒還體貼人心。而奚秀蘭聽來卻覺得他故意顯擺,和她兒子形成鮮明對比,令她很沒面子。她語氣酸酸地說,我哪有你的本事和福氣,養(yǎng)個這么好的孩子。你在加拿大過你的好日子吧,我只有跟兒子當保姆的命。辜教授說,你把他手機號給我,我得跟他好好談談,我還不信說服不了這小子。奚秀蘭快速回了句,行了,你給我添什么亂啊。說完她就掛掉了電話。辜教授心里悶了大半天,孩子們回家后他的情緒才好起來。
早飯后,辜教授出去散步,走了會兒覺得挺冷,就轉回家了。手機上有幾條留言,是奚秀蘭發(fā)來的,說兒子準備把蓮城的房子賣掉,他廣州的生意急需要注入資金。又說,我覺得他這就是要切斷我后路,讓我毫無選擇跟著他住。辜教授思慮了一會回復道:問問他為什么要阻擋你幸福?另外,即使你沒房子了還可以去我那兒呢,只要你自己心意堅定沒誰能阻擋住你。奚秀蘭說,可是至少幾年內(nèi)我們不能在一起,5年后,我們多老了?辜教授沒加思索地打出一行字:別管是5年還是10年,我都不會嫌你老,你嫌我老嗎?奚秀蘭那邊好一陣沒動靜。兩個小時后,她上線說了一句算不上回復的話:剛才孩子鬧騰厲害,一個感冒,把另外兩個都傳染上了。剛剛把他們哄睡著,這會兒腰都快累斷了。我要去睡了,明天再說。
辜教授陷入悲傷和惘然中,奚秀蘭去廣州不足兩年,想不到兩人就有了隔閡,那么5年后呢,辜教授不敢想象了。他第一次承認,他和奚秀蘭思維方式差異很大,而自己兒子相較奚秀蘭兒子,更是思維方式迥然不同。雖然后來奚秀蘭又主動跟他說話,逗他開心,但辜教授還是敏感地覺察到她語氣中的不如人意。
過完了春節(jié),眼看已到2月中旬,辜教授覺得有點寂寥,也惦念他的詩詞班。他跟兒子提出過幾日就準備回國,兒子說那好吧,于是開始為父親準備禮品、打點行李。
回到蓮城是2月下旬,老年大學詩詞班放完寒假也要開課了,辜教授把學校的事情忙完,突然萌生再去看望杜老漢的念頭,他發(fā)覺自己非常想念杜老漢和那個池塘。隨著時間推移,辜教授越來越憐恤杜老漢,他這十年承受了多少煎熬和痛苦,怎么活下來的,別人無法想象。他甚至假設,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換作他,他會怎么樣。他翻看日歷,3月5號是驚蟄,并且天氣預報那天天氣晴朗。就這么定了,他滿意地對自己說。
3月3號,辜教授去移動公司辦理更改手機套餐業(yè)務,在營業(yè)廳擁擠的人流中看見一個熟人,那人也是奚秀蘭的朋友。熟人過來跟辜教授打招呼:您剛從加拿大回來啊。我昨天見奚秀蘭了,她跟兒子一起來的,回來賣老家的房子,聽說明天就回去。兩年沒見,她可是一點沒變樣。說著,熟人探詢似地看看辜教授。
辜教授心一驚,頓時沉下去。他想,她回來都不跟我說聲,怎么會這樣。雖然一肚子詫異不解和煩悶,他臉上還是沒變色。一直到晚上睡覺,辜教授都克制著自己沒跟奚秀蘭聯(lián)系,他在等她如何解釋。果然,第二天奚秀蘭主動提到了返鄉(xiāng)賣房子一事,說是和兒子一起回來,只待了三天。兒子盯得很緊,經(jīng)常旁敲側擊,弄得她很惱火卻無法發(fā)作。最后,她又說,兒子不讓我回蓮城了,說如果在廣州找個老伴,他倒是可以考慮。老辜,我感覺自己的信心已被耗盡了,這,恐怕就是命吧。辜教授回復道,我一直有信心。許久,奚秀蘭那邊沒動靜。他心緒沉沉,為了讓自己的情緒不再繼續(xù)沉溺,他下午又去學校上了兩節(jié)課,晚上主動約幾個老友喝點小酒,趁酒意昏沉之際,趕緊上床睡覺。一夜亂夢,都是和奚秀蘭有關的,夢里,他還見到了她兒子,并勇敢地與那小子面對面理論。激烈爭辯中,他剛站起來想揍那小子一頓,奚秀蘭突然擋在了兒子前面……
3月5號早上,辜教授睡到7點多才醒,是樓下樹叢里的鳥鳴把他叫醒的,平日他基本6點即起。想到今天是驚蟄,他心情舒緩了許多。吃完早飯,換了套休閑裝,辜教授裝上幾瓶從加拿大帶回的保健品,杜老漢需要這些。他故意不跟杜老漢打電話,就當給他個意外驚喜吧。汽車風馳電掣駛出城區(qū)開往鄉(xiāng)村,辜教授的抑郁消失了,他心情愉悅地望著窗外的田野,路邊的樹木仍是光禿禿枯黃一片,但這畢竟是春天了,不消幾日,這樹上就要著上一層淺綠,繼而是濃綠,然后匯成綠色的長廊。
葫蘆村到了,辜教授熟門熟路走得很快。熟悉的村路、熟悉的巷口,就好像他已來過多次。到了杜老漢家門前,他看到大門緊閉,加了一把大鎖,門上貼了白色的封條,心頓時沉下去。他向后院杜老漢侄子元泰家走去,元泰正好在家,看見辜教授,趕緊迎上來,還沒說話,露出一臉哭相。辜教授說,你叔,他咋了?他人呢,元泰給教授端了把椅子坐下。教授,您來晚了,我叔走了。離上次才幾個月啊,他得的什么???您上次來,他已經(jīng)查出了胃癌晚期,沒法做手術,也做不起手術。以前家里都瞞著他,后來,因為天天疼得難以忍受,他自己終于明白過來。教授問,他是什么時候去世的?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月。辜教授拎著保健品的手軟弱地顫抖起來,問,我那時還在加拿大,他說過什么嗎?元泰說,叔念叨過您,說自己老了還能認識一個教授朋友,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榮耀,不知道教授會不會嫌棄他。您送他的衣服他一直沒舍得穿。辜教授眼睛瞬間淚濕:我來得太晚了,沒見上他最后一面,其實我也有話要對他說。他的墓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元泰帶路向街南走去,然后右拐走上一條大路,十幾分鐘后,元泰指著一片私人墳冢說,杜家祖墳到了。原來杜老漢的本名叫“杜五?!?,辜教授對著墓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料峭春風里飄忽:老哥,我來晚了。我想對你說,我理解你,非常理解?,F(xiàn)在,你終于可以和老伴兒子團聚在一起了。鞠了三個躬后,辜教授慢慢轉身離去。元泰看看他,吞吞吐吐說,教授,對不起,還有件事剛才沒對您說,我叔,并不是死在醫(yī)院里。臘月初一那夜,他大概疼得受不了,一個人走到村后小河邊,第二天上午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躺在河里。
教授站住了,他眼神悲哀呆滯地看著元泰,然后“哦”了一聲,繼續(xù)低頭走路,一路無話。走到杜老漢家門口,辜教授立了兩分鐘,對元泰說,我看過你叔了,現(xiàn)在就去村口坐車回去。我想自己走走,你就不用送我了。
辜教授昏沉、滯重地走出鄉(xiāng)間土路,腦子里跳出一句詩:池塘春盡,詩意長空何處尋。汽車緩緩開動,辜教授又下意識地回頭望望村口,發(fā)覺自己的眼鏡不知何時給弄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