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梅
在古代,一般士紳家庭的女性都會受到嚴格的“女德”教育,封建社會的道德規(guī)訓(xùn),使得她們必須“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非禮勿聽”,這種思想的禁錮,使她們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十分閉塞的空間里,在從“閨閣”到“庭院”這樣的“方寸”之間度過她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
然而,一般女性對這種空間的存在并沒有一種內(nèi)觀和自省,更缺乏對于空間存在感知的自覺意識和表達欲望,而這些女性作家卻不同。這些生活在幽閨中而天性敏感的女子,對于自己閨閣周圍的空間,幾乎總有著一種天生的直覺和領(lǐng)悟。正所謂“空間體驗決定著人的生存體驗方式,同時也規(guī)定著文學(xué)藝術(shù)的生存美學(xué)體驗。從生存論美學(xué)視域看,文學(xué)藝術(shù)作為人類生存經(jīng)驗的表達,勢必要在文化空間體驗中展示生存的意義與價值”[1],她們習(xí)慣于借助空間虛靈的呈現(xiàn)傳遞出一種淡淡的情緒,而在這淡淡的情緒氛圍中,還原了自己在生命世界里的氣息和感覺,確證了自己關(guān)于“存在”的領(lǐng)悟。
關(guān)于唐宋女性詩詞中的空間構(gòu)成,張玉娘的《春曉謠》便為我們提供一個完整的范例。詩曰:“到枕一聲鶯,曉窗生虛白。煙柳影參差,薔薇紅半坼。乘風雙蛺蝶,欲入珠簾隔。獨向花下吟,翠篠刺羅襟。徘徊吟不就,婢子整瑤琴。撫弦不堪彈,調(diào)別無好音。一弦腸一斷,斷盡幾回心?!比绻覀冊偕陨约氉鞣治?,當會發(fā)現(xiàn),上面張玉娘的這首詩不僅傳達出了詩人空間表達的內(nèi)涵,而且這里的空間表達還很富有層次。詩中的情懷與情緒的流露,都是與詩人空間表達的方式緊密相關(guān)的,或者說,如果詩中沒有對空間的呈現(xiàn),詩的情感表達也就失去了依附而會缺少一種縈繞回旋的風致。而其空間表達的層次主要體現(xiàn)為詩人視角的轉(zhuǎn)換:先是寫“到枕一聲鶯”,是通過黃鶯鳥的鳴叫這一聲音的形象,讓人聞聲而動,虛擬了一個外在的視角,這聲音驚醒了閨中酣睡的女子;而后,空間的表達轉(zhuǎn)移到女子的視角,即睜眼看到了窗口的晨光熹微;然后,詩中的空間表達隨著女子的目光移動,先是遠處的園林景色,再是庭院的一叢薔薇花開,之后是在窗口的微風拂面,蛺蝶雙飛,叩動簾櫳;最后,女子大約經(jīng)過一番梳洗,步出閨門,來到庭院叢花樹下,沉吟徘徊,良久無語,之后取琴,調(diào)弦……詩中詩意的流淌,詩人審美的情懷都隨著詩人的空間表達和視角的轉(zhuǎn)換而不斷地周流,使得詩中蘊含著一種濃郁的詩情。
再看朱淑真的一首《絕句》:“乳燕調(diào)雛出畫檐,游蜂喧翅入珠簾。日長無事人慵困,金鴨香銷懶更添。”詩中的空間表達是十分顯明的,便就只是閨中的小窗一角。屋檐下,珠簾邊,燕子在檐邊上下翻飛,在春天花粉濃重的空氣中飛竄的蜜蜂,極力地扇動翅膀,也時不時地在窗邊飛舞。房間里,香爐上早已沒有了煙熱氣,室內(nèi)的空間因而顯得十分空疏、寥落。然而,又是這樣的“日長”、“無事”,虛空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但我們卻又似乎能觸摸到詩人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行、走、坐、臥時的“慵”、“懶”之態(tài),落寞的身影和寂寥的心情。
在這些女性詩人的凝神觀照中,她們對于其空間的感知是幽深婉曲而充滿了無窮變化的。比如,同樣是寫閨中,同樣是局限在一片很小的世界里,朱淑真的小詩《書窗即事》卻寫出了閨中生動鮮活而富有變化的另一種情趣和狀態(tài)。如其標題所示,詩所寫的就是窗外的那一方天地,以及那一方天地里氤氳著的一小片春光:“花落春無語,春歸鳥自啼。多情是蜂蝶,飛過粉墻西?!痹娛珠e淡、空靈,以墻為界,其中的可見之物有落花、鳴鳥和蜂蝶,實在是十分狹小的一片天宇里,在春天最常見的幾種物象,但在詩人筆下,這一小方天地卻散發(fā)出濃郁的詩情。在此,“花落”雖是尋常之物,但落花卻昭示著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鳥兒也偶爾會飛過窗前,即便見不到鳥影,只要聽見鳥鳴,就會將人的視線由俯視落花飄零的地面引向仰視、眺望的視角,引向天空和想象之外更廣大的空間,便也與室外的世界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然后,在這一片天地里不斷地來來去去,漫天飛舞著的蜂蝶,也牽引著人的視線,更讓這有限的空間,被不斷地分割、疊合,幻化出無限的生機。
朱淑真的詩,常常采用這種巧妙的空間分割的方式,讓視角不斷移動、回旋,如同中國的繪畫一樣,將有限的空間,變成了一種富含曲折變化的立體空間。再看其《暮春三首》(其一):“才過清明春意殘,落花飛絮便相關(guān)。銜泥燕子時來去,釀蜜蜂兒自往還。風靜窗前榆葉鬧,雨余墻角蘚苔斑。綠槐高柳濃陰合,深院人眠白晝閑。”其首兩句,猶如一個長鏡頭,展現(xiàn)了清明過后的春天景致。接下來的四句,寫詩人從自己佇立的窗前到前一排建筑的界墻之間這一特定的空間,其間有飛來飛去的燕子和采集花粉的蜜蜂,在作者的視線里出現(xiàn),又消失;窗前有一棵枝葉紛披的榆樹,墻角邊雨后濕潤,有濕漉漉的蒼苔。最后兩句,視線逐漸跳開,以一個俯瞰的視角,將自己框定在一片綠槐高柳深深掩映的庭院中,“深院人眠白晝閑”,突顯出一種百無聊賴的心境。
更多的時候,詩人雖然身處閨中,視線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卻以一顆靈動、敏感的心,映照著自己周圍的一切聲色世界,從而讓身邊那些原本讓人熟視無睹的平常之景,在詩人的感知里,立體化地呈現(xiàn)了出來,彼此呼應(yīng)著,充滿了生趣和意味,如朱淑真的《秋夜感懷》:“滿院含秋思,蟾輝映一方。蛩吟喧曲砌,鳥宿傍回塘。木落桐應(yīng)瘦,宵寒漏正長?!痹妼懬锶盏墓饩?,清冷的月光照臨著廓大的院落。院墻的角落里,蟋蟀的長鳴聲時斷時續(xù);夜宿的鳥兒在遠處的池塘邊偶爾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梧桐的葉子在風中搖落了;夜氣更加寒冷,也更加寂靜,只有更漏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參考文獻:
[1]謝納.空間美學(xué)——生存論視閾下空間的審美意蘊[J].北京:社會科學(xué)輯刊.2009.04.
(作者單位:成都工業(yè)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