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文堂

老鴰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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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嘎嘎——喳喳——唧唧——河灣鎮(zhèn)人民醫(yī)院真成了百鳥朝鳳的人間圣地。一向車喧人語的繁華景象已成昨日黃花，留給全鎮(zhèn)人民的是一串嘆息。此時的醫(yī)院成了鳥兒的樂園——小小麻雀，嘖嘖喊叫著，在空曠處仔細瞪著如黑豆般的小眼，輕快地一蹦一蹦歡跳著。有興趣的玩童趁著麻雀覓食心切，便在麻雀的熱鬧處支著篩子，或扎下一張巨大的網(wǎng)，在下面撒一些秕谷之類，然后遠遠躲在一邊，用長繩牽著，待小鳥中了計謀，便猛一拉繩子，于是小鳥兒便成了人類肆意玩弄的寵物。對于捕鳥，更高級一點的是利用現(xiàn)代化工具，用噴霧的方法噴出濃濃的迷魂藥，使小鳥神經(jīng)麻痹不能自己；還有的舉著霰彈射殺，用這種霰彈方式不用瞄準，只要一扣扳機，就大有收獲。據(jù)悉，他們有的是回去吃野味，有的純粹是娛樂，以此來衡量自己的運氣，或在平時滿足不了的殘忍無情的邪惡之心，只好在弱小無助的小鳥身上實踐應用。斃命的小鳥，像冰雹似的撲嗒撲嗒落下，迸濺出一灘鮮血，其狀慘不忍睹。有些傷殘的小鳥，哀鳴著驚慌地飛向遠方，從那悲慘的聲音中可以推斷它們以后的命運更不濟。在這些鳥類中，成群的老鴰成為了例外的一大景觀，因為這種鳥本身具有巫術的色彩，人們心目中的烏鴉有靈光，與諸神仙冥冥之中相融通，誰跟烏鴉過不去，必定意味著自己可能遭遇不測，所以烏鴉才免受劫難。所以在醫(yī)院的樹上，老鴰依然嘎嘎地搶著講話，撲扇著碩大的翅膀慢悠悠地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照常安然無恙的孵雛兒，有時還故意的在人們的頭頂上地飛翔著。而箭鏃似地幽燕也受到人們的禮遇，它們甚至在一些門診室、藥房等梁上筑起了巢，整天饒有詩意地唧唧奏鳴著。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遍布于河灣鎮(zhèn)人民醫(yī)院的棵棵高大的槐樹上、椿樹上、榆樹上，那團團黑蛋似的老鴰窩，鋪天蓋地的老鴰飛翔的景象，特別是一進大門左側(cè)那棵高大的法桐樹上，整個老鴰家族成員約有二百多，有人數(shù)了數(shù)光窩巢就一百單八個，恰是《水滸》一百單八將的數(shù)字。

照中醫(yī)學上來講：陰盛陽衰，醫(yī)院每況愈下——由于管理不善，造成人員流失，使大部分科室關門閉戶，目前只有寥寥幾個科室還勉為其難地力撐著，而藥房和門診室、收款處等地方，總是有一搭無一搭地站著幾個人，這幾個工作人員不過是并無多少技術水平的庸醫(yī)，還對農(nóng)民顯擺官僚作風……

面對醫(yī)院的蕭條景象，上級主管部門不斷提出批評，當?shù)氐恼块T表示強烈的不滿，社會各界著名人士，及廣大人民群眾更是憤而慨之，責備及謾罵之聲不絕于耳：“人民的醫(yī)院不為人民辦事，不以治病救人為宗旨，還辦的啥醫(yī)院呢！各自滾回自己的老家去?！薄拔覀兗{稅人的血汗錢養(yǎng)活著他們，他們天天在這里養(yǎng)老鴰……”在這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埋怨聲中，更多的是指向貪腐的院長段福貴的，大家給他取渾名“皮笟漏”。 “皮笟漏”被上級點名批評后，心里也很窩火，整天一上班就通知大家開會，但半晌了才好容易叫齊了全院職工，把醫(yī)院弄成這樣，當然沒什么號召力了。這次大會也是半年多來第一次全院職工大會。“皮笟漏”走向會議室，坐在主席臺上嚴肅地講：今天開會，其他的廢話不講了，現(xiàn)在我就來講一下醫(yī)院的情況。這時有人好似故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皮笟漏看了那人一眼，小聲罵一句“屌毛”。滿口臟話是皮笟漏一貫的作風。這個小插曲惹得大家捂嘴偷笑。接下來皮笟漏一臉正經(jīng)地說，咱醫(yī)院看上去破敗不堪，我認為也不光是我的原因，大家都有責任，我呢，也不追究了，但今天大家都想一想，看誰有回天之力，能把咱醫(yī)院起死回生，請大家都出好主意，常言道“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嘛”，醫(yī)院的發(fā)展光憑我個人的能力是不行的，即使把我累死也難把咱醫(yī)院搞好，得靠大家。大家也知道，就我們醫(yī)院這種情況，上級領導多次批評了我，甚至罵了我，反過來，我卻不能再這樣對待大家，現(xiàn)在就請大家發(fā)言，誰有好辦法盡管說。

皮笟漏這樣說，全體職工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都不吭聲，都等著別人先開口，但大家都知道皮笟漏的脾氣，聽不得別人的意見，所以弄不好反把自己搞得尷尬不堪。但有個文質(zhì)彬彬的叫魯杰的醫(yī)生，喜歡讀書，喜歡文學，皮笟漏曾給他取渾號“文痞”，這時他幾欲張口講話，最終還是忍住了。心想，就皮笟漏的性格，再好的意見也適得其反，跟這種人講話無疑于對牛彈琴，這時在會上說，萬一弄得自己下不了臺，還不如會后寫個書面的東西呢。

會場一時處于靜默的狀態(tài)，這時不知誰“咚咚”放了兩個響屁，于是一陣哄堂大笑，氣氛這才活躍起來，皮笟漏也哈哈吭吭大笑起來。待第一陣笑浪過后，皮笟漏把手一抬，喊道：“好了好了，都別笑了，趕快言歸正傳吧，看看你們有什么好的辦法沒有？”又是一陣子的沉默，沒有一個人首先站起來講話，魯杰是個直爽人，這時心血直往喉嚨上涌，但正要發(fā)話，忽然皮笟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裝著有涵養(yǎng)地說：我看咱醫(yī)院弄不好是多種原因，首先怪我沒能力，沒能領導好大家，寒了全員職工的心。話又說回來，光怨我一個人行嗎？你們大家都沒責任嗎？你們大家都好好想一想。皮笟漏頓了頓，從兜里掏出一塊糖果剝開皮，準確地撂到嘴里，左右吮吸著，又含混不清地說：“你們大家有啥意見趕快挑明兒提啊，不論是對我有意見，或是其他院委會委員有意見，不論對誰提意見，我們絕不打擊人、不報復人，不但說到做到，如果提的意見好還要虛心接受?！敝v過話他掃了大家一眼，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第二院長渾名“和珅”左香梅的臉上，“和珅”似乎無意再沉默了，滴滴一笑，鷹視了大家一周說：“段大叔剛才講的話我很贊成，當然，當領導的有當領導的難處，大家心里都有一桿秤，擱誰身上都一樣，理解萬歲嘛，咱們可以換位思考，如果再不行的話，誰有本事醫(yī)院不阻攔你，你盡可以到其他地方去……”說罷，漂亮的“女和珅”在魯杰的臉上把目光聚焦又收回，再聚焦，仿佛要聽聽他有啥意見。全院職工誰都不憨，看出“和珅”的矛頭是直接對著魯杰的，因為魯杰曾當著好多職工的面叫她“和珅”大人，而“和珅”在大家看了電視劇《戲說乾隆》后，對她的定位就是“貪和壞”。此后她就明里暗里給魯杰小鞋穿，還借著與“皮笟漏”的特殊關系狐假虎威，“皮笟漏”畢竟是地頭蛇，全員職工敢怒不敢言，也只有魯杰偶爾抗爭一把，于是就成了他倆的死敵。去年他們利用一次患者鬧事，先是把魯杰擠出藥房，后又把他調(diào)到一體化干雜物，再后來讓魯杰打掃全院的衛(wèi)生，包括廁所，魯杰不干，和他們吵起來，結(jié)果就扣了魯杰的工資，并讓他停薪留職回家了幾個月……

最后，“皮笟漏”含沙射影地說：“咱院大部分職工都是好職工，但有極少數(shù)人跟我們的支部過不去，跟院委會過不去，與全院職工為敵，其目的是妄想把咱醫(yī)院徹底搞垮，我想問問，難道這樣對他就有好處嗎？想來想去這人就是沒有集體意識，大局意識，團結(jié)意識，腦子光想弄些歪門邪道。往深層說，就是妄圖破壞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給社會主義建設抹黑……”唰唰唰，頃刻間幾十雙眼睛一起射向了魯杰。這時“皮笟漏”有些惱羞成怒，但因為是未點名批評，他又不便于發(fā)作。

“和珅”這時扭著小腰給“皮笟漏”遞上去的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后說：為了咱醫(yī)院的繁榮昌盛，為了咱鎮(zhèn)的衛(wèi)生事業(yè)順利發(fā)展，必須倡導一部分同志離開我院，他們有能耐有本事就到外面撒撒歡，做出成績來讓大家瞧瞧，不叫他在咱這小廟里弄事端。當然，這也是為了他好，更為了咱醫(yī)院好，為今后的發(fā)展環(huán)境清掃道路。當然，除了清理一部分人外，我看也有必要滅殺各種鳥類，特別是老鴰，不能讓它們整天嘰嘰喳喳亂叫喚，叫得讓人心煩，影響患者的治療效果……”

“和珅”微笑著看著地頭蛇的臉，不斷以點頭的方式肯定著、附和著。有時還幫腔：“院長講得很周到，說得很具體，請大家回去后領會一下，好好想想院長的講話，買個燒雞不吃好好“撕撕”（思思）想想，只要大家都照院長說的辦，咱醫(yī)院即刻會立竿見影，大有成效。畢竟咱醫(yī)院到了非整改不可的地步，醫(yī)院興亡，匹夫有責，這不是關系著一個人，而是關系到咱每個人的大事。大家想想，咱醫(yī)院搞的好，到年底發(fā)紅包時，每個人都喜滋滋的回家過年，樂得老婆孩子圍著團團轉(zhuǎn)，那樣比啥都好，大家說是不是？“和珅”講著講著，忽然聽到一陣老鴰的嘎嘎叫聲，員工又一陣騷動和竊笑，她不由臉一紅，朝門外罵：這惡心人的東西，整天嘎嘎叫得人心煩，必須想法清除了它們。

“皮笟漏”也附合著，是呀，是呀，它媽的黑老鴰！俗話說：“老鴰叫老鴰嘴里磨破泡，叫誰挑，沒誰挑，磨死你個黑姑老。”這幾句順口溜，頓時惹得全院職工哈哈笑成一片。待笑聲漸消，皮爪漏站起來說：既然沒誰發(fā)言，那就散會吧。接下來咱院我來想辦法，并很快實施。此時，全院職工們才明白，原來他心里憋著壞呢，并沒想著讓大家出主意，自己原來就有了主意，不由得私下里嘿嘿冷笑，心里大罵。

“皮笟漏”洋洋得意地走出會場，仰頭遠眺著藥房門前的那個高大的法桐樹自言自語道：我們醫(yī)院搞不好都怨這賊賤的老鴰啊，這老鴰不主好。說著，數(shù)十只老鴰從他頭頂飛過，有的甚至挑釁似得煽動翅膀嘎嘎叫著：撲嗒，“皮笟漏”突然感覺頭頂一涼，一灘老鴰屎正不偏不斜地砸到了他頭上。為掩飾窘態(tài)，他還若無其事一般，然后偷偷瞧了瞧紛紛走出來的全院職工，又掃了掃四周高大樹上的老鴰窩，罵，媽的，三天后看老子不端你們的巢才怪。

兩天后，魯杰寫了一篇洋洋萬言的《醫(yī)院發(fā)展建議若干條》交給了“皮笟漏”，“皮笟漏”一副痞棍相地接過后，拍了拍魯杰的肩頭，心口不一地夸獎道：好樣的魯大才子，真不愧是個大作家，頭腦清楚，思路清晰，給我提了這么多的寶貴意見，可能連衛(wèi)生局局長都比不過你，我這就拿回去仔細看看，要是有什么真知灼見，我一定虛心接受，您大叔我說到做到，不堵言路，有話讓說，有意見讓提，有屁讓放……說完讓魯杰回去，而魯杰剛一轉(zhuǎn)身，他就把《醫(yī)院發(fā)展建議若干條》撕得粉碎。后來魯杰知道了他的舉動，想去與他理論，但終究沒去，和這人能理論出什么呢？但魯杰心里又多了幾分幽怨。

二

果然，三天后厄運降到了醫(yī)院鳥類的身上，尤其烏鴉。

哧啦啦的電鋸聲使成群的鳥兒騰起一片，幼小的麻雀喳喳地高叫，撲愣愣地高飛著，旋飛一圈又一圈，感到再無留戀的希望后，便懷著絕望的心情飛走。老鴰就不一樣了，它們先是低飛著大罵，在伐木者的頭頂上一圈又一圈，欲尋機報復。果然，很快屙到伐木者身上，頭上，惹得他們不時停下來揮動著樹枝驅(qū)趕。然而老鴰們越戰(zhàn)越勇，一群被擊破了，另一群又嘎嘎地飛來，前后左右地圍繞著伐木者，甚至有一伐木者的臉被老鴰啄傷了，血流滿面，后來花蒲扇鳥也加入到老鴰的行列，只只表現(xiàn)出戰(zhàn)斗到底的“英雄氣概”。伐木者有的抱著頭跑到屋里，有的躲到走廊里，老鴰和花蒲扇仍然憤怒地嘰嘰嘎嘎亂罵，后來伐木者走干凈了，它們好像也罵累了，這才飛來飛去地站在樹枝上。

但鳥類終究是鳥類，人類才是統(tǒng)率萬物的靈長動物，何況“皮笟漏”治理醫(yī)院沒能耐，但打鳥有的是辦法。待鳥們麻痹大意后，他開始了第二輪的戰(zhàn)斗，讓鳥兒出其不意，因為伐木者有一半哧哧拉著電鋸，有一半揮動著沾了柴油的熊熊火把，展開了一場慘烈的人鳥大戰(zhàn)。一時之間整個醫(yī)院里濃煙滾滾，人的怪叫聲，鳥的“喊罵聲”及各種相關的聲音震耳欲聾。在這種來勢洶洶的圍攻下，鳥們嘶啞的罵聲已經(jīng)無濟于事，絕望之際，有的老鴰欲最后一搏，便撲棱著翅膀向火團沖去……

有些多愁善感的魯杰悲慟地攆著一只面目全非的小鳥，傷心的搖搖頭，好像自己心中的一根琴弦斷了，再也奏不出悅耳動聽的歌聲……

“皮笟漏”得意洋洋地走來，一邊笑著一邊喊：他媽的，真是螳臂擋車，幾只爛鳥還想阻擋河灣鎮(zhèn)人民醫(yī)院歷史車輪的發(fā)展！隨后又喊：發(fā)家，發(fā)家，快把這一片爛鳥拾起來，剝了燉著吃，夠咱吃好多天的。魯杰遠遠看著“皮笟漏”，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伐木已經(jīng)接近尾聲，“皮笟漏”向伐木者指著藥房門前的一棵法桐說：你們把這棵也伐了吧，價錢好說。伐木者者說，院長，這樹木不值錢，還是留著吧，天熱了職工好乘個涼什么的，我們只要楊樹。不留了，不留了，不然還是招老鴰，叫得讓人心煩。

這種樹經(jīng)濟價值不大，只能當柴禾燒，我看不值二百元?！昂瞳|”在一邊估量著樹說。

不值二百，就一百五給他們好了。

伐木者一擺手說：要賣的話俺就掏七十塊錢，多一分俺也不掏，要不中的話您就賣給別人吧。

那好吧，七十就七十吧，免得再聽到晦氣的老鴰叫。

通過幾天的砍伐，醫(yī)院的樹終于一棵不留。雖然醫(yī)院的樹不少，尤其楊樹，價格還特別高，但賣樹的錢全都裝在院長自己的腰包，根本沒下賬。職工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半年后的一天，院長被雙規(guī)起來，聽說其中就有賣樹這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