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 萍
我的珍藏
⊙ 呂 萍
在我的家里,珍藏著一件舊物,一直視若珍寶,常常賦閑在家時獨自欣賞。感慨和嘆息伴隨著塵封的往事一齊涌上心頭,記憶與回味歷久彌新。
這是一只橢圓形的陶瓷暖水罐,精致而細膩,朱紅色的油彩散發(fā)著深沉的光。它是祖母的陪嫁,跟隨祖母走過了百年歲月,溫暖了祖母清冷的時光,還有如花似玉的日子。
年輕時的祖母是大家閨秀,模樣俊俏,性格溫順,她沒有哥哥弟弟,唯一的小妹也病死了。豐厚的嫁妝都在以后的艱難生計中蕩然無存,只有這只暖水罐陪伴了祖母一輩子,溫暖了祖母一個又一個寒冷而寂寞的冬夜。輕輕撫摸著它扁扁的肚子,我就會想起祖母溫熱的被窩,祖母嬌好的身材,還有一雙顫巍巍的小腳。祖父死得早,祖母還不到三十歲就守了寡,獨自撫養(yǎng)一對雙胞胎兒子,當然,曾經(jīng)殷實的家業(yè)也漸漸敗落。
記憶里的祖母,一頭白發(fā)總是梳得油光锃亮,白皙的面頰慈眉善目。小時候的我十分頑皮,常常會把從河里摸到的大魚扔在祖母的背后,聽到動靜的祖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條魚在“叭叭”地跳舞,祖母便叩首謝恩,感激蒼天恩賜,躲在角落里的我偷偷竊笑。祖母把魚放在鐵鍋里清燉,沒有佐料,沒有油煎,鮮美的魚香飄滿小院。祖母喊我吃飯,我便故意說,哇!好香的魚,哪來的?祖母神秘地笑笑,一言不發(fā),謂之,天機不可泄露。否則,便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味了。
我的的確確再也沒有吃到過兒時那樣的美味。長大后,學做各種各樣的魚,麻辣的,糖醋的,油炸的,清燉的,放上各種各樣的佐料,還有專門燉魚的香料,可惜的是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味道了。那味道是祖母的味道,奇特而幸福。
也許祖母早已參透了其中的玄機,我只是自作聰明罷了。不然,祖母五個孫子,四個孫女,兒孫滿堂,吃魚怎么會單單叫上我?陪伴祖母吃魚的日子真好,那畫面想起來溫馨而甜蜜,著實讓人陶醉。每每撫摸暖水罐,我就會想起祖母小院里的魚香。盡管祖母早已去了天堂,我卻依然懷念與祖母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暖水罐便是祖母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我收藏之后,一次也沒有用過。冬天暖被窩,最先是用的鐵火盆,里面裝滿木碳,用一個木籠子罩住,上面蓋上棉被。后來用的是暖水袋,軟軟的,很舒適。再后來又用上了電褥子,現(xiàn)在又有了暖氣片,這只陶瓷暖水罐便成了我櫥窗里的擺設(shè)。
因了祖母的緣故,我對陶情有獨鐘,喜歡陶的深沉,陶的樸實,陶的溫暖。陶從遠古的洪荒中走來,步履緩慢而輕柔,閃爍著古文明的親切與謙和,所以我對家中的陶壺,陶馬,陶貓,陶杯,一個個愛不釋手。喜歡把古幣放到陶貓的肚子里,沒事的時候把青錢銅板倒出來,細細的辨別。什么道光通寶、順治通寶、光緒元寶,這些東西不過是古玩市場里的點綴,一個個銹跡斑斑,值不了幾個小錢,卻標志著一個王朝的沒落與衰亡。正如這古幣的主人一樣,曾經(jīng)是何等的顯赫榮光,如今化灰化塵化泥化風,化作一座座荒墳,化作族譜里一個個陌生的符號。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除了能說出老爺爺?shù)拿种?,余下的便是一片空白與虛無。只是隱隱記得與陶為伍的日子,家中的和面盆,洗臉盆,水缸,面甕,油罐子,菜壇子,清一色的土陶,生活也一如土陶灰暗而又充滿生機,暖水罐也成了祖母無可替代的符號。
棚戶區(qū)改造,新樓入住,很多東西都扔掉了,唯有這只暖水罐,我小心翼翼地放進紙箱,并用毛筆寫上了“小心輕放”幾個大字。也許越珍愛的東西越容易破碎吧?暖水罐在運輸途中與人無意中相撞,摔成一堆爛陶片。我淚流滿面,萬分懊悔,可在模糊的視線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另有玄機,一張發(fā)黃的契約赫然在目: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負。夫君膝下兒,一生視已出。
原來,祖母是我的后祖母。祖父和祖母都是地下黨,一直從事地下工作。一次,她丟下出生不久的兩個兒子去送情報,生死不明。后祖母一直幫他們照看孩子,并與祖父產(chǎn)生了感情。祖父被日本鬼子殺害后,她不離不棄,把毫無血緣的兩個兒子撫養(yǎng)成人。我一直十分困惑,后祖母為什么把這天大的秘密放在暖水罐里?又為什么在彌留之際,把它鄭重地交給我?難道她相信只有我才會好好珍存?可我卻辜負了她,把一段破碎的陳年往事給翻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已無法修復(fù)。
緘默無聲的陶器,是一份珍貴的記憶,一片溫馨的親情,一種沉靜的品味,更是一條歲月的河流。從昨天流到今天,流向未知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