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愛在春天

2017-11-13 12:29馬月瑩
綠洲 2017年4期
關鍵詞:小燕小姑姑父

馬月瑩

愛在春天

馬月瑩

阿爸在鄉(xiāng)政府拿到新疆兵團招收勞務工的簡章回家后,先是賣掉了養(yǎng)了六年的老母豬,又將家里僅剩不多的麥子交到公社換了錢,我知道阿爸一直想要到新疆去找母親和弟弟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母親走了那么多年,阿爸一直在尋找他們的下落,村里一直傳言,有人說母親嫁人了,也有人說母親去了遙遠的地方——新疆。只要是村里傳言過的地方,除了新疆,阿爸都找遍了,一直毫無音訊。

阿爸說三天后就出發(fā),讓我把隨身穿的衣服都洗了,阿爸還給我一套水紅色新衣服,一雙白球鞋,穿在我身上剛合適,阿爸唯獨沒有給自己買新衣服。在我記憶中,阿爸從來都沒有給自己買過新衣服,身上都是姑父當兵從部隊里拿來送給阿爸的衣服。尤其是夏天,不管啥時候,阿爸總是頭戴迷彩帽子,兩個褲腿挽得老高,腳穿一雙泥巴裹滿的球鞋,不管出門還是家里,阿爸都是這身著裝。

在走之前,阿爸帶著我去了趟爺爺家,這個家門阿爸已經(jīng)六年沒有進來了,自從母親走后,阿爸就再也沒去看過爺爺,阿爸恨著爺爺,我也是。阿爸把房子和三分地都留給了爺爺,最后囑咐爺爺說:“你看著能賣幾個錢就賣幾個錢吧,就當我這個不孝兒子給你的茶葉錢。”

臨走時,阿爸給爺爺磕了三個響頭,那天,爺爺竟然落淚了。盡管在爺爺眼里,阿爸是從小送出去的兒子,但他還是落淚了,阿爸也落淚了,而我沒有。我親眼目睹了鄰居趙山一家人毆打母親那個場面,又親眼目睹了爺爺將外婆打成殘廢的場景,我對爺爺恨之入骨。

阿爸唯獨沒有去看的就是外婆,六年了,自母親帶著弟弟走后,阿爸就再也沒有去過外婆家,我也沒有去過。盡管離外婆家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可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外婆成了殘廢,阿爸覺得無臉再見外婆。

村上好多人都報名了,這么多人上新疆,阿爸心底踏實多了。我們走的那天,鄉(xiāng)政府門口人山人海,送行的人排成長長的一條隊伍,從遠處看去似一條長龍。三輛大班車從鄉(xiāng)政府門口出發(fā),將我們送到了蘭州火車站。據(jù)說五個車廂里全是這次遷移的勞務工,近兩千人。車箱內(nèi),大包小包的行李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嘈雜聲更是讓人心煩意亂。

阿爸在放行李的時候,看到了小姑楊曉君和姑父周清,還帶著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女兒小燕。小姑是楊井家的第三個女兒,也是那個死活最不愿意嫁給阿爸的女人,因此,我對小姑一家人充滿了敵意。

姑父讓小燕給阿爸和我問好,小燕叫完四叔姐姐,回頭就對小姑說:“媽媽,我以后有姐姐陪我玩了。”說著高興地歡呼起來。

“誰要陪你玩了?”我的聲音不小,嚇到了小燕,小燕立馬收了笑容,阿爸拉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扭過頭不再看他們。阿爸有些難為情,小姑也收了笑容,瞪了我一眼,拉著小燕就回了座位。

列車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車內(nèi)一片嘈雜,列車員用呼機大聲呼著,車廂里的人根本就聽不到。半個小時的折騰后,車廂里才安靜下來,我靠在阿爸肩膀上睡著了。夢里,我似乎看見母親和弟弟在向我招手,微笑。

火車走了一天一夜,進入新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聽火車上人議論,這里是吐魯番火焰山。我們所去的地方,聽說是南疆最邊陲的地方,具體位置在哪里,我們都無從得知。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遠處的山上沒有草,是峭壁,是石崖。聽車上人說,當年唐僧西天取經(jīng)時,孫悟空大鬧天宮,打翻的火爐就落在了吐魯番的一座山上,因此,這片高溫達40度以上的地方被稱為火焰山。

這就是所謂的新疆,是我想象中山外面的世界。我?guī)缀醪桓蚁嘈?,我眼里?jīng)過的風景,寸草不生,一片荒涼。我嘆了一口氣心想:“火車走了一天一夜了,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新疆這么大的地方,能找到母親和弟弟嗎?”

快走到下午的時候,進入一片綠草地,那里有牛羊,有人家,有小河,還有高大無比的樹,像極了老家的景色。時不時還看到草地上的野花,我被眼前的景色誘惑著,欣喜地趴在窗戶上看著外面的景色。

“快看那里?!毙⊙喙蛟谲囎?,指著火車外很遠的地方說:“媽媽,那山上有雪?!?/p>

我順著小燕指的方向望去,遠遠的山頂上竟然積雪皚皚,寒氣逼人。我很好奇,這是夏天,竟然有雪?!巴廴 蔽业男牡装l(fā)出了這樣的聲音。沒想到山頂和戈壁灘上的氣候差別如此之大,一個是夏天,一個是雪域。

太陽慢慢落山,火車進入烏魯木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雨點很大,砸在車玻璃上,都能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遠處各種花花綠綠的霓虹燈,閃爍著,變換著,宣示著城市的繁華與喧囂。我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微笑,這樣的雨天,這樣的景象,大概就是我夢想中山以外的世界吧。

我們在雨中下火車了,在擁擠的人群中,背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匆匆出了火車站。我們坐上了一輛大巴車,還有姑父一家,車上擺了好幾箱方便面,礦泉水,還有面包。姑父好奇地問:“這么多吃的,這還要走多久?”

汽車走了三天三夜,我們幾乎都坐暈了,似乎將整個地球繞了一圈。車上司機說快到了,我以為我所看到的就像烏魯木齊那樣夜景的城市,像經(jīng)過山上有雪,地上有草那樣的地方。而我眼前只看到零零散散的村莊,房子用泥土混合而成,院子圍墻全是用樹枝圍裹起來的。唯一讓我眼饞的,就是院內(nèi)葡萄架上掛滿了串串誘人的葡萄。

我們進入了一片有水的地方,此刻,海水和藍天好像在同一個角度,水上飛翔著的無數(shù)海鷗和小鳥,把我從渾沌的夢境中喚醒。

“這么多水?。 惫酶竿煌麩o際的水庫說。

第一次,我見到有這么多水,對于兩年沒有下雨的老家來說,看到這么多的水,就如同看到了對生活的希望。

我沒見過海水,但此刻,閉上眼睛,我便聞到了一股潮熱的海水味兒。

沒過多久,我們就到了團部的招待所,招待所看上去已經(jīng)好多年了,是用混合的泥土蓋成,地上全是厚厚的一層土。

來了一輛拖拉機,把我們拉到了所謂的連隊,車上還有小姑一家,一共分了六家。我們所到的這個連隊,距離小海子水庫不遠,聽這里的人說這附近還有比小海子水庫更大的水庫,就是南閘和北閘,尤其是西海灣,據(jù)說是全國最大的一座平原水庫,水面面積174平方公里。

這里的房子是新蓋的磚房,據(jù)說年初才蓋好。這兒的房屋建筑全是平房式的,遠處看去,一排排拱形的房頂上沒有瓦。我很好奇,沒有瓦的屋頂就不怕漏雨嗎?后來才聽說這里很少下雨,甚至一個夏天都不會下雨,所以,屋頂上沒有瓦。

我們連隊的連長叫賈培元,據(jù)賈連長介紹這是團里最好的一個連隊,這個連隊有上千畝地,漢族職工不足二十戶職工,來自五湖四海,有甘肅,河南,還有四川,數(shù)甘肅人最多。離這兩公里處有百余戶人家,那里住的全是維吾爾族,家家戶戶都有葡萄,果樹,還有石榴。賈連長還說,還有半個月就拾棉花了,我們的任務就是給連隊拾棉花,拾棉花快的話一天能掙三十元左右,拾花的這段時間,好的話能掙個三千左右。

賈連長給我們分了房子,我家住在最后一排右邊的第一家。阿爸把發(fā)給我們的鍋碗瓢盆、鋪蓋、床都搬進了房子,阿爸還搬來好多木板,多領了一套床鋪。

房子一進去就是廚房,右側(cè)一個小房間,前方是一個大房子,阿爸把大床放在了大房子,木板床搭在小房子,嶄新的床單鋪到了床上,一個有模有樣的小家算是置辦起來了。阿爸說大房子我睡,小房子他睡。

晚上沒有地方做飯,晚飯是在姑父家吃的。姑父在院子里用磚頭切成了一個小灶,把鍋放在上面,底下生上火就可以做飯了。小姑早早收拾完房子就忙著張羅飯,姑父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在飯桌上姑父說:“四哥,以后要是忙起來了,你和梅梅就來家里吃,以后我們兩家多照應著點?!?/p>

“是啊,四哥,這么多年你帶著梅梅一個人夠辛苦了,這三個人也是做飯,五個人也是做飯,梅梅要是沒事了,給我搭把手就行了。”小姑說著將一筷子菜夾到我碗里,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小燕不明白地問:“姐姐,你媽媽呢?”

姑父雙眼掃了一眼小燕,沒好語氣地說:“吃你的飯,哪壺不開提哪壺?!?/p>

小燕感覺說錯了話,低著頭吃起飯來,我放下筷子起身就跑回了家,姑父叫也沒叫住我。

馬上面臨拾棉花,地里農(nóng)活早已全部結(jié)束了。連隊的廣播每天早上九點準時響起,而我大概也就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阿爸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好幾桶水回家,把院子潑上水,將外面掃得干干凈凈。這里吃水方便,阿爸也不嫌麻煩,連隊門口壓水井那里,從很遠就能聽見井聲發(fā)出啵嘚啵嘚的聲音,很多人都在排隊打水。阿爸每次打水的時候,往井蓋里裝了點水,雙臂抓住井把,上下翻壓,壓幾下就出水了,一會兒一桶水就打滿了。

阿爸看到連隊老職工在自家門口打機井,就耐不住了,一回家他就琢磨著也要在自家門前打口井。于是他來回看,拿著鐵鍬比劃位置,沒有打井材料,阿爸放棄了,把鐵鍬立在門口,叨咕著:“總有一天,我也要在這兒打口井?!?/p>

我們的連隊門前,是一條柏油公路,公路兩旁的白楊樹很筆直,綠蔭蓋地,向遠處看,像一把碩大的傘把公路遮蓋。公路邊上,靜靜躺著的千畝棉花地一眼望不到邊,最為重要的是,棉花地邊上有個渠道,渠道旁邊有個井房,井房門是鎖著的。據(jù)說這口井管著整個連隊的棉花灌溉,到放水的時候,這口井水就一直流淌著。井房里通過一個很粗很長的管子將水送到渠道里,遠處,總有小孩在渠道里洗澡,玩耍,而我時常都會來到這里洗衣服,欣喜地看著小孩們無憂無慮地玩耍。

小燕從我身后走來,俯下身,用手輕輕撩起水說:“姐姐,這么多水啊,這些水都要流到哪里?。俊蔽覜]有搭理小燕,繼續(xù)洗著衣服,她又說:“在老家從沒見過這么多水?!?/p>

我將洗好的衣服放在盆里,起身便扭頭就要走,小燕急忙攔著我道歉:“姐姐你別生氣,在這里,我只有你一個姐姐?!?/p>

我狠狠瞥了一眼小燕,迅速離開,只聽見小燕在身后委屈地喊了聲“姐姐”。

這個季節(jié),是連隊最悠閑的時候,也是最熱的季節(jié),氣候很干燥,天亮得比老家晚兩個小時,黑得遲兩個小時。從連隊門口看外面,天大得一眼望不到邊,太陽出來如磨扇大,氣溫比老家高十幾度。白天房間里根本就待不住人,外面更是熱,似乎感覺太陽要把地面烤糊了。

那段時間,家里沒地兒做飯,姑父臨時搭建的灶解決了我們的燒飯問題,阿爸一直琢磨著要在自家廚房里壘個灶臺。

一個清晨,傳來了廣播的聲音,我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我?guī)е鼥V的睡意起床,阿爸不在家里,我出門找了半天也不見阿爸蹤影。中午的時候阿爸回來了,背著一尿素袋子磚頭,渾身都讓汗水濕透了,滿衣服全是土。

這些磚頭都是新的,不用猜,阿爸一定是用這些磚頭壘灶臺。阿爸將磚頭碼在廚房地上,我問阿爸這些磚頭是從哪兒弄來的,阿爸說是買來的。

前文詳細分析了換流器在發(fā)生不對稱故障時計及兩側(cè)諧波的實際觸發(fā)角和換相角計算原理,進而得到實際的熄弧角:

我不相信,我了解阿爸,阿爸就是拿土塊壘個灶臺,也絕對不舍得花錢買磚頭壘灶臺?;艘辉缟蠒r間出去,準又是從哪兒順手牽羊的。

阿爸碼完地上的磚,起身拿起鐵鍬出了門,將門前的土鏟成一堆,中間挖個坑,提來一桶水,把水倒進坑里,將土和水和均勻,把泥巴用鐵鍬鏟進桶里,提進廚房開始壘灶頭。

灶臺快壘好的時候,姑父來了,看到阿爸忙活,也來幫搭手,很快就壘好了灶臺,倆人嘀嘀咕咕半天又走了。

不到兩個小時,連隊辦公室門口出現(xiàn)了噪雜聲,一會兒功夫,就圍滿了十幾個人。我走了過去,看到地上倒了一堆磚頭,一個四川口音中年人碎言碎語的罵著,姑父不在,只有阿爸一個人低著頭,臉色極其難看。

賈連長不停賠禮道歉,那中年人揚著手走了,隨后撂了一句話:“偷我磚頭這事沒完。”

賈連長看著人走遠了,不耐煩地跟圍觀人說:“你們都散了?!?/p>

人都走完了,賈連長皺著眉頭想訓阿爸,卻又沒訓出口,憋了半天,指著自家院里一大堆磚頭說:“你想用多少就去拿吧?!闭f完,背著手走了。阿爸臉色尷尬,見賈連長走遠了,把地上磚頭都撿了起來。

阿爸把拿回來的磚頭都還了回去,走的時候還從賈連長院子里又拿了一袋子磚頭,為的就是把之前拿回來的一袋子磚頭也給還回去。

阿爸倒是跟賈連長一點也沒客氣,背了好幾袋子磚頭到姑父家里,給姑父家里也壘了一個灶臺。

晚上,小姑做了一桌好吃的,姑父和阿爸還喝上了小酒。阿爸不勝酒力,沒喝幾杯就醉了。沒過多久,阿爸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借著酒勁,阿爸對姑父說:“梅梅以后就麻煩你們照看了,我一定要找到梅梅她娘?!?/p>

小姑也哭了,我和小燕都哭了,我第一次見阿爸這么傷心。很晚了,阿爸醉了,躺在小姑家的床上睡著了,小燕只好跟著去我家睡覺。迎著皎潔的月光,我好長時間都沒有合眼,小燕側(cè)身轉(zhuǎn)過來,對著我說:“姐姐,你是不是想你媽媽了?”

我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沒好氣地說:“睡覺。”房間里,我只聽到小燕一聲輕微的嘆息聲,但她卻沒看到我流下的淚水。

有好幾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我一直在連隊門前的柏油公路上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驢車。維吾爾族人下地、拉草,都用的是毛驢車。

還有駕著毛驢車“趕巴扎”。在老家,我們稱為“趕集市”,每三天趕一次集市。而在這里叫“趕巴扎”,每一個星期趕一次巴扎。我家距離團部有十多公里路,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我們很少去“趕巴扎”。

可能是因為沒有去過的原因,“趕巴扎”總是讓我向往。每逢“巴扎”那一天,連隊上維吾爾族大媽大爺們穿戴整齊,用木頭做成的車架子套上自家的驢車,車上還雕刻著很有民族特色的圖案,看上去美極了。一輛車大人小孩能坐七八個,柏油路上奔跑發(fā)出“噠噠”的馬蹄子聲音走遠,而我只有眼巴巴的羨慕,渴望的眼神總會讓維吾爾族大媽大爺和藹地沖我們笑笑。

說起交通工具,我們到哪兒都得走路。我家對面是家維吾爾族人,用紅柳圍起的院墻邊上放著一個爛得快散架的自行車,車帶爆裂在外面。阿爸跟維吾爾族大爺說自行車要是沒用處的話就給他,維吾爾族大爺爽快答應了。

阿爸從巴扎上買回來兩個新車胎,倒騰了一下午,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被阿爸修理好了。這輛自行車就成了阿爸的交通工具,雖然鏈條老掉,車剎也不好使,但還能騎。

那段時間,阿爸騎著自行車一走就是一整天,臨走的時候懷里揣著母親的照片,我知道阿爸去打聽母親下落了。這張照片,阿爸時常用手絹包裹著,在阿爸懷里已經(jīng)揣得很舊了,甚至已經(jīng)看不清照片上人是啥樣,但這張照片是母親唯一的一張照片了。

每次望著阿爸出門的身影,我心里總是酸酸的,我總是在想,新疆這么大,母親和弟弟到底在哪里?他們過得幸福嗎?阿爸能否找到他們?

沒過多久,連隊就撿棉花了,阿爸也忙了起來。連隊給我們新來的六戶人家分了一大片棉花地,大的感覺一眼望不到頭。阿爸起早貪黑去地里拾花,所有人每天都比誰去得早,拾得快。阿爸一天下來能拾三十多公斤,能掙十二元左右,連隊的一些老職工更快,一天要拾八十多公斤棉花。

阿爸連飯都顧不上吃,早上天還沒亮就起床,煮點面條吃上兩大碗,拿上幾個饅頭,帶上一壺水就當是中午飯了。沒過幾天,阿爸拾花快多了,一天能拾四十多公斤。

學校開了學,報到那天,連隊雇了一輛三輪車把我們拉到了學校,學校門口已經(jīng)站滿了一大群人。這個學校并不大,我眼前的這個建筑是三層樓,旁邊是二層樓,據(jù)說是小學。邊上好大的操場上,一群學生在上體育課,學校要比我們老家的學校氣派得多。

這次新報名的勞務工學生有四十多個,老師給我們填了學生報名信息表,還進行了考試,我順利考上了初中,小燕考得最好,分到了一班。我分到了二班,我的同桌叫楊洪波,和我一樣,是這次遷來的勞務工子女。

楊洪波皮膚白皙,眉目清秀,眼睛很大,戴著一副眼睛,長得像個女孩,穿得時髦。到班里總是帶著各種零食,下課時就坐在課桌上吃個不停。而我貧窮又過分的自卑感,讓我時刻與他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也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感情緒。

第一天早上第一節(jié)課是英語課,英語老師是個女的,快五十歲了,也是我們的班主任,叫王秀荷。給班里介紹我們兩個新來的時,聲音顯得和藹可親,并囑咐同學以后多要幫助兩位新來的同學。

一天時間,聽著不同方言的老師講課,我一句都沒聽懂。語文老師是四川的,數(shù)學老師是湖南的,只有英語老師王秀荷講的是普通話,但英語學起來似乎很難,王老師講的我一句也沒記住。尤其是那個歷史老師,操著一口的河南話,脾氣暴躁如雷,第一節(jié)課他叫好幾個同學起來回答問題,沒答上的全趕到教室后面聽課,并且罵道:“你們腦子里裝的全是豬屎嗎?給我滾到后面去?!迸叵恼Z言里,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從此,我特別害怕上他的課。

放學的鈴聲剛剛響過后,三三兩兩的人都涌出教室大門,住校生都往食堂走去。食堂里黑壓壓的一群人已經(jīng)排成長長的隊伍,他們把碗筷敲得震天價響。

好不容易排到我打飯,鍋里就沒剩多少菜了。最好的菜以土豆、白菜和粉條為主,一份一毛五分錢,再要一個兩毛錢的花卷或饅頭,一頓飯三毛五分錢就解決了。晚上也可以這樣吃,早上兩毛錢的面條也就能解決饑飽。一個星期阿爸只給我五塊錢的飯票,每天吃飯都要精打細算,否則到禮拜五回家那天就沒飯吃了。

每個星期五晚上是回家的日子,有時候阿爸就來接我,等不到阿爸,八公里的路我只能走路回家。

回家后,阿爸都會給我做一頓好吃的。阿爸最拿手的還是老家的洋芋攪團,那也是我最喜歡吃的。在老家的時候,只要我想吃,阿爸都會給我做。阿爸把煮好的洋芋剝了皮,涼冷,然后放在面板上用很粗的木棒敲打,直到洋芋粘成一團,洋芋攪團就做好了。阿爸用酸漿水做湯汁,炒一盤咸菜,把攪團放到熗好的酸漿水里,放上炒好的咸菜,然后再放上油潑辣子,柔勁滑嫩和酸爽可口的洋芋攪團就做好了,我吃了兩碗。

吃完不到兩個小時,我就吐了三回,頭疼發(fā)暈,全身無力。阿爸嚇壞了,找到賈連長,帶我去了連隊的診所,衛(wèi)生員問我吃了什么東西,阿爸說吃了兩碗洋芋攪團,阿爸說完,賈連長哈哈大笑起來。

衛(wèi)生員只給我開了一些止吐的藥就讓我們回家了,在路上,賈連長說,新疆的洋芋跟老家的不一樣,新疆風沙大,紫外線強,種植出來的洋芋經(jīng)過長時間風吹日曬,靠土壤以外的洋芋變成了綠色,帶有一種毒性成分,多吃則有中毒現(xiàn)象,出現(xiàn)頭痛、發(fā)暈、惡心等癥狀。賈連長說了一路,笑了一路。

第二天,我還是渾身無力,在家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床。阿爸說好點了就讓我去地里拾棉花,這是我第一次去棉花地里拾棉花。去地里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阿爸頭上戴著白帽子,腰里圍著棉花兜,彎著腰,一把一把地拾著棉花,雖然動作慢,但還算嫻熟。

清晨的棉花地,露水灑滿一地,遠遠看去像是晶瑩剔透的珍珠掛在棉花葉上,棉花朵濕濕的,抓到手里有微涼的感覺。

小燕見我也來棉花地,說要跟我比賽拾棉花,我躲開了小燕,小燕站在那里尷尬至極。小姑彎起了腰,終于忍不住了,吼道:“你這女子究竟是咋回事?我家小燕咋得罪你了?你別以為你媽走了所有人都欠你的?!?/p>

小燕小心翼翼地扯著小姑的衣角,姑父剛要起身勸話,小姑回頭就罵小燕:“你這死女子熱臉偏要往冷屁股上貼,以后你給我離她遠點。”邊說邊取下花兜,扔在地上,拉著小燕回家了。姑父喊道:“你干啥去?”小姑吭都沒吭一聲就走了,姑父無奈眨巴眨巴眼,低聲給阿爸埋怨:“這婆娘,脾氣越來越大了?!?/p>

阿爸看了我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拾起了棉花。天快黑了,來了一輛四輪車,阿爸和姑父把各自拾的棉花都扛到四輪車上。姑父邊往車上撂棉花包邊給阿爸說:“四哥,你也別怪她小姑,那婆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好好勸勸你家梅梅,來這么遠的地方,就我們兩家親戚,別鬧啥不愉快的事兒?!?/p>

阿爸長長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回到家里,吃完飯,阿爸坐在椅子上吸著旱煙,我趴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假裝在讀。阿爸瞇縫著眼睛不??粗?,嘴里不斷冒出煙霧。我一直在等阿爸開口對我說點什么,但阿爸一直沒開口,直到我趴在書上睡著了,阿爸才起身關上了燈,回到小房子睡覺了。

回學校的時候,阿爸說讓我跟小燕一起走,而我背上書包就跑出了家門,獨自一人走著去了學校。

在學校里,每天都在重復著學校的生活,坐在花園里看書成了我課余所有的生活,即使看不進去,我也會端著書本坐在那里。小燕也會時常出現(xiàn)在我附近,但她一直都是用一種膽怯的眼神看著我,也不敢靠近我。過了半個多月,小燕見我一直不搭理她,就給我寫了一封信,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塞進了我的書包里。她在信中寫道:姐姐,我媽媽說你的事我很抱歉,我爸說你受了很多苦,叫我別生你的氣。姐姐,我不生你的氣,我希望你也別生我的氣好嗎?

看完信,我將信撕成碎片,扔在了操場上。小燕從遠處看著我,傷心得哭了。從那天起,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小燕,我在躲她,而她也在刻意躲著我。

英語課是所有課里最難學的,開始就沒學會,后面學起來就更難了。王老師每節(jié)課都要抽同學起來對話。抽到我和楊洪波,我只會“Hello”,楊洪波說到“what‘syourname”,接下來我就什么都不會了,只能站在那里。王老師生氣了,把我們倆全趕到教師后面,楊洪波兩只眼睛瞪著我,和我猥瑣的表情形成了明顯的對立。

從此,楊洪波見到我就跟仇人一樣,跟他坐在一起,我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生怕和他引起沖突。沒想到在英語課上,楊洪波站了起來,要求王老師把我倆調(diào)開,王老師問是什么原因,楊洪波就說我是笨豬。王老師一生氣又將楊洪波趕到了后面,還罰楊洪波打掃一個星期的樓道。

楊洪波被罰打掃一個星期的樓道,我突然覺得有點對不住他。放學了,所有同學都走了,只有他一人在樓道里打掃衛(wèi)生。我拿著掃把跑去幫他,他一把推開我罵道:“離我遠點,我不需要你幫我。”

隔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我回到了教室把樓道徹底打掃了一遍。楊洪波從同學那里打聽到是我?guī)退驋叩臉堑?,他在食堂里找到了我,我打完飯剛要往凳子上坐,楊洪波就沖到我面前。

“誰讓你幫我打掃衛(wèi)生的?”楊洪波瞪起一雙大花眼,拳頭在空中晃了晃。

“我只是覺得王老師不該罰你一人打掃樓道。”我低聲辯解。

“跟你有什么關系,笨豬一個。”

“你說誰是笨豬?”我還沒回神過來,小燕一把推開楊洪波:“幫你打掃衛(wèi)生你還罵我姐,你什么人?”

“我就罵,笨豬,笨豬,笨豬,怎么了?”楊洪波不服氣。小燕那瘦瘦的臉膛頓時漲得紫紅,兩眼圓瞪,沖上去“啪”一書包砸到楊洪波身上,又是“啪”一個聲音,楊洪波回過頭將手里的書包砸到小燕頭上。

這一書包砸得不輕,小燕被砸成了腦震蕩,住進了醫(yī)院。雙方父母,阿爸都來了,楊洪波父親去交了所有的醫(yī)療費,并承諾,醫(yī)療費就由他來承擔,直到小燕康復為止。

教導處罰了王老師一個月的工資作為小燕的賠償,我和楊洪波被調(diào)開了,從那以后,我們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小燕出院是我去接的,我們倆手拉著手出醫(yī)院大門,小燕稚嫩的臉上洋溢著一股淡淡的笑容,我從心里也接納了這個為我不顧一切打架的妹妹,我們倆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不知不覺,都已經(jīng)入秋了,天氣慢慢變涼起來,樹葉開始從綠變黃,整個戈壁灘成了金色的一片。

我們連隊有個果園,小燕家庭條件好,每個周末回家,小姑總會給小燕買些蘋果梨子帶回學校,然后分給我一半,有什么好吃的,她總想到我。看我心情不錯的時候,她總會東拉西扯,從天氣不錯說到校園的風景,再由她們班的趣事問到我們班有哪些趣事,恨不得開個百家講壇。

回到家里,我們在一起比賽拾花,中午吃饅頭也要掰開把另一半給對方,切開西瓜也要在一起吃,好得快成了一個人。阿爸和姑父總是在一旁偷看著我們,嘴唇咧成了一朵花。

我的學習一直不怎么好,盡管我在學校里很用功,但聽不懂老師的話,我再努力也趕不上學習。很快就到年底考試了,我所有課都沒有考及格,小燕考得最好,還拿了獎,下來就是楊洪波,他們倆受到了校長的表揚,而我自然就是反面典型的那個人。

到了年底,地里棉花也拾完了,阿爸從連隊領回來一筆拾花款,我回到家里的時候阿爸正坐在凳子上一張張地數(shù)著錢,阿爸把錢揣進懷里,說:“明天我得去銀行把錢存起來?!?/p>

第一次見阿爸這么高興,我也第一次見到一把百元大鈔,阿爸只留了一百元過年,其余的都存了起來。

年底,阿爸順利入了職工隊伍,閑下來了,阿爸在自家門前打了一口井,井水嘩嘩壓出來,阿爸將門前整個院子用水潑了一遍,還給院子用紅柳條圍了個圍墻,做了一個大門。

很快就過年了,連隊還給我們每家每戶發(fā)了面粉,清油,大米。大年三十那天,我和阿爸早早就包好了餃子。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餃子出鍋先要獻給財神爺,然后放一串炮,財神爺就來吃餃子,這樣的做法據(jù)說可以保佑全家平安健康和發(fā)財。阿爸買回來的炮有點潮濕,他就把炮放在煙筒上烤著,餃子剛出鍋,放在煙筒上的鞭炮就被點著了。房子里噼里啪啦全是鞭炮聲,炮煙彌漫了整個房間,嗆得我喘不過氣來。阿爸高興地說:“我們老家的財神顯靈了,今年一定還能掙很多錢?!?/p>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都沒有電視機,也看不到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整個連隊,就只有賈連長家里有電視。賈連長召集連隊所有的職工,到他家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賈連長在桌子上擺上水果,瓜子,糖,酒,我們舉杯暢談來到這里的感受,賈連長還讓我們每人出了一個節(jié)目,現(xiàn)場表演。

阿爸在老家是拉二胡高手,姑父是唱戲的,這個三十晚上自然是少不了阿爸和姑父的節(jié)目,一曲秦腔唱得我們都鼓掌,阿爸用二胡還拉了好幾首曲子。快到11點的時候,大家似乎喝高興了,但還是止不住想念家鄉(xiāng)。姑父拿著啤酒瓶子當話筒,讓阿爸拉著二胡,唱了一首《離家的孩子》,唱得所有人都落了淚。

這里過年三天就結(jié)束了,不像老家,從大年初七,每個村上都有耍社火唱戲的,一直到正月十五才結(jié)束。

年剛過完,天色慢慢暖和了起來,離播種還有半把個月,連隊的人都閑著。阿爸聽賈連長說戈壁灘上有甘草,挖了賣到團里的甘草場,一斤濕甘草可以賣到五毛錢,賈連長說:“那玩意兒一刨出來就是錢,比拾棉花還要掙錢?!辟Z連長還告訴阿爸,新疆這個地方是個養(yǎng)窮人的地方,人少地多,有的是掙錢的地方,只要肯出力,保證能掙個萬元戶。

阿爸專門去戈壁灘看過別人挖甘草,他們用的勞動工具是坎土曼,一坎土曼挖下去,比鐵鍬挖上來的土還多。老家的勞動工具只有鐵鍬,阿爸專門去問了賈連長坎土曼在哪里賣?賈連長說,星期天巴扎上到處都是。賈連長還告訴阿爸,坎土曼是種棉花的主要勞動工具,打埂子、放水、除草,哪一樣活都離不開坎土曼。

阿爸去巴扎上買了一個坎土曼回來,那段時間,阿爸起早貪黑就去戈壁灘挖甘草,學校還沒開學,我自然也跟著阿爸一起去,第二天,我們新來的六戶勞務工都到戈壁灘去挖甘草了。

春天一到,風呼呼就刮個不停,到中午就刮得更猛。吹得人東倒西歪。

在戈壁灘上,野生甘草就像苦楝樹,葉子窄小而微黃,矮的不過兩三寸,高的最多尺把長。阿爸揮舞著坎土曼朝地下挖,挖到三尺,才刨出一小截甘草的根須。

我們走過一片戈壁灘,隨處可見一壟壟不規(guī)則的新土,就像一座座數(shù)不清的新墳堆!原來這塊地的甘草早已有無數(shù)人刨過了!盡管有人刨過,但仔細找還是能找到甘草。我們在這些土堆中穿行,形成數(shù)十人的一個隊伍。風卷著新鮮的泥沙,砸在臉上,就像針刺一般的疼痛,更難受的是眼睛都睜不開。只一小會兒工夫,我們頭上、身上、鞋里都灌滿了沙子。

循著一棵甘草苗往下挖,也不知甘草根的走向和盡頭在哪里,坎土曼只顧往深處刨,新土不斷地在身邊堆積、壘高,感覺不是挖甘草,更像是挖那不規(guī)則的戰(zhàn)壕。

阿爸邊挖邊算了一筆賬,按每天挖30斤甘草計算,每天能掙上15塊錢,一個月下來算起來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我說:“阿爸,我在學校里不亂花錢,你別把身子累壞了?!?/p>

阿爸掄著坎土曼,樂呵呵地說:“沒事,我身板結(jié)實?!?/p>

我們在戈壁灘挖了好幾天的甘草,好幾個人堅持不了都已經(jīng)不來了,只有阿爸,姑父還有我三個人。阿爸似乎感覺不到累,阿爸覺得只要能掙到錢的地方,永遠也不覺得累。此刻,阿爸想起賈連長說過的一句話:“新疆這個地方是個養(yǎng)窮人的地方,人少地多,有的是掙錢的地方,只要你肯出力,保證能掙個萬元戶?!?/p>

沖著“萬元戶”這句話,阿爸給足了勁,揮著坎土曼使勁挖甘草。

沒過多久我們又開學了,連隊也開始春播了,阿爸承包了五十畝地,跟姑父家的五十畝地挨著,我家地周圍到處都是戈壁灘。

小海子水庫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河,我從來也想象不出世上有這么大的河流。聽連隊的老人們說,小海子水庫在很早以前就是一個“鹽水坑”,那時幾乎是清一色的復轉(zhuǎn)軍人在筑壩,一代兵團人用相當簡陋的勞動工具修建水庫,攔截葉爾羌河洪水,引入小海子水庫的水,匯入這里,滋養(yǎng)了兩岸的萬頃良田。

也許是因為老家水的缺乏,也許是命運將我遷移在這里,我特別喜歡水。我欣賞身邊有碧波蕩漾的河流,河邊上長滿了一人身高的蘆葦。每到閑的時候,我和小燕整天呆在水邊,和連隊里的小巴郎子用手撩水花,仔細搜尋有沒有魚,或者弄上一些胡楊枝,讓它們順水漂流而下。看著遠處的羊群從河邊穿過,夕陽下映襯成一道美麗的風景。那時,我們快樂的笑聲一直能傳到云朵上去。

播完種一月之久,棉花地里綠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似一條綠洲大毯鋪在地面上。從棉苗出苗,阿爸忙著放苗,拔草,打埂子,放水,打頂,忙得找不到北。

每個雙休日,我都在地里幫阿爸干活,我大概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青春時期的叛逆,或者說看著阿爸的勤勞、忙碌,我沒有理由做一個溫室里的小公主。阿爸似乎從不關心我的學習,只覺得我按時去學校,按時回家就好。

打埂子放水是最辛苦的活了,按照連隊的要求,要打成了一畝的小格田。阿爸干活很細,每格條田都要拿繩子測量,定位格田的長短,然后將埂子平整光滑,連只螞蟻都爬不上去。

賈連長來了,看到阿爸干活如此細致,笑得有些無語。他說:“照你這樣干活,恐怕十天都干不完。”

阿爸看了看旁邊地里也在打埂子的姑父,顯然,姑父比他干活要快一半。賈連長還說,讓阿爸有空了去看看連隊維吾爾族人是如何打埂子的。

快到天黑的時候,阿爸真去了維吾爾族家的地里,遠處,便能看到棉花地里的維吾爾族人揚起坎土曼,卯足了勁,將兩邊的土往埂子上堆,不足十分鐘,一條埂子就打好了。維吾爾族人又用腳步大概丈量了一下格田的長短,又開始打下一個埂子。阿爸在心里嘀咕:“我打一條埂子至少要半個多小時,他不到十分鐘就打好了?!?/p>

阿爸尋思了很久,第二天,阿爸用繩子測量格田的長度換成了腳步,卡著時間打埂子,不到五天算是干完了。

一條中心渠把我家和姑父家的地分割開來,顯得整齊又空曠,這條中心渠是連隊專門挖渠的拖拉機開鑿的,阿爸和姑父合伙給渠道兩邊加了土,然后用坎土曼背面拍打結(jié)實,一條放水的渠道就形成了。

又一個周五回家,阿爸正巧在地里放水,平時地頭那條干涸的渠道注滿了水,從很遠處就能聽到咕咚咕咚的流水聲。

我從中心渠上走過去,平日里走這條水渠都是連蹦帶跳,現(xiàn)在這條水渠里也都是滿滿的水,我小心走過,生怕自己掉下去。走到水渠中央,我看到姑父也在地里,阿爸站在水里,用坎土曼挖起水里的泥土填堵水口,那條細小的雙腿站在水里,顯得是那么渺小。阿爸和姑父整個褲腿全是泥巴,就連胳膊上、臉上也全是泥巴。

我問阿爸水不涼嗎?阿爸說:“我骨頭都滲得疼?!?/p>

姑父用坎土曼平整著水口上的泥巴說:“梅梅下來試一哈,看一哈念書舒服還是放水舒服?”

我頭搖得跟撥浪鼓,抿著嘴笑笑。阿爸從水里出來,坐在渠道上卷起了旱煙,姑父拿起水壺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阿爸讓我回家做飯,把飯送到地里。我送飯再到地里的時候,阿爸和姑父正在水渠邊上熱烈地爭辯。阿爸說水往地里多流點,姑父說連隊有規(guī)定,水澆多了棉花會淹死。阿爸不聽,還在辯解說:“水是好東西,在老家連人吃的水都沒有,想給麥子澆水還沒水呢?!?/p>

阿爸沒聽姑父的話,給每塊格田里都灌滿了水。果不其然,沒過幾天,棉苗底部葉子開始脫落,又沒過一個星期,一半棉苗都死了。

姑父家棉花長勢很好,基本沒有死苗,姑父每次在地里看到淹死的棉花,咬牙切齒地對阿爸說:“給你說了你不聽,現(xiàn)在好了吧,棉花都淹死了?!?/p>

棉花大面積死完,阿爸情緒很低落,賈連長說,現(xiàn)在補種棉花已經(jīng)晚了,建議阿爸在死了棉苗的地方種上玉米,這是能降低成本的唯一辦法。

賈連長從連隊庫房里給了阿爸兩袋玉米種子,給死了棉苗的地里全部種了玉米。阿爸還留了一大片空白地,從巴扎上買回來好多菜種子,什么辣子、茄子、西紅柿、豆角、葫蘆瓜和黃瓜,全種到地里。等地里菜全部出苗了長大了,阿爸給豆角、西紅柿和黃瓜都搭了架,姑父在旁邊的地里喊著問:“四哥,種這么多菜能吃完嗎?”

阿爸說:“吃不完我就拉到巴扎上去賣。”

姑父豎起了大拇指,滿意地點頭說:“四哥你真行?!?/p>

夏日灼人的熱,好像劃過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氣點燃。連隊門口柏油路上的瀝青感覺都被融化了,空中吹動的微風里,都是一股熱流在蠕動。整個大地上,綠綠的棉花,高大的樹木,還有瓜果,在烈日淫威下葉子依然油光發(fā)亮。只有地上干裂的口子,像一張張干渴的嘴。

在這個驕陽一如既往的日子里,連隊的職工都呆在家里,誰也不愿意出門。人們都是早上天不亮去地里干會兒農(nóng)活,晚上太陽快落山干會農(nóng)活之外,基本上足不出戶。因此,連隊也少了平日里的一些嘈雜。

白天就是不在地里干活,阿爸也沒閑著,地里種的菜長成了,阿爸在自行車后座架兩個筐,把菜裝進筐里,騎上自行車就拉到巴扎上去賣,每次都是空著筐回家。用賈連長的話說,阿爸就是掙錢的工具,是財迷,只要有掙錢的縫,阿爸就往里鉆。說真的,來新疆快一年了,阿爸真攢了不少錢。

地里的菜賣完了,阿爸自然也不會呆在家里,姑父給我說,我在學校的時候,阿爸去了別的團場找母親了,騎著自行車一走就是好幾天,只是在我禮拜五放學回家的那天,阿爸提早就會趕到家里。

阿爸的生活似乎成了一個慣例,棉花地里干活,巴扎上賣菜,轉(zhuǎn)遍每個地方尋找母親。

快到放暑假的時候了,學校突然要登記每個學生的戶口信息,要求我們每個學生都要把戶口本內(nèi)頁拿到學校,還要進行復印,以便存檔。

我們學校后面有一個樓梯,上面是廣播室,我坐在廣播室門口,想了好幾個說謊的理由。要么就說忘了帶了,要么就說戶口本丟了,似乎每個謊言都不切實際。

小燕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就連我在廣播室門口她也能找到我??次艺斐蠲伎嗄?,小燕問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苦惱了半天才告訴小燕我隱瞞年齡的事情。當我說完,忍不住哭了,小燕也哭了,拉著我的手說:“姐,就讓我給你補補學習吧,以后有不會的題你就來問我?!蔽尹c了點頭,兩人拉著手離開了廣播室門口。

我們班所有學生的戶口信息都登記完了,就只剩我一個人了,而我也只能眼巴巴跟老師說了謊,戶口本丟了。

王老師告訴我戶口本丟了可以在派出所補辦,我的謊言在老師的對策面前無濟于事,只好回家拿上戶口本,進了王老師的辦公室,打算跟她說我隱瞞年齡的事兒。王老師不在辦公室,我又回到了教室里,一進教室就看見楊洪波跟兩個同學在那議論。

“你們相不相信,楊梅絕對不敢把戶口本拿給老師?”一個叫王凱的同學用調(diào)侃的眼神說。

“都15歲的人了,這個年齡的人都上高中了,照她這樣的學習成績,20歲了初中都沒畢業(yè)呢,還不如嫁人算了,上什么學啊?!绷硪粋€叫孫文軒的同學也起了勁,扯長了聲音說,說完他指著楊洪波得意地問:“哎,楊洪波,她不是你老鄉(xiāng)嗎?你干脆把她娶上算了。”

“我才不娶她呢,要娶你娶?!闭f著,楊洪波整理好桌上的書,轉(zhuǎn)身要出教室門,看到我也在門口站著愣在那里,那兩個同學都依次站了起來,臉色極其難看。

小燕又鉆了出來,沖上去猛地一下就將楊洪波撲倒在地,照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那表情就像是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和傷害。

楊洪波被打得叫了一聲,起身的時候用手捂著鼻子,鼻子似乎流血了。那兩個同學臉色煞白,這次楊洪波沒有反抗,而是捂著鼻子跑出了教室。我憎恨地望著楊洪波從我身邊跑出去,眼眶里的淚水不停在打轉(zhuǎn),轉(zhuǎn)身要往門外跑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王老師也站在教室門口。王老師趕緊拉住我要安慰,我甩開她的胳膊,一口氣跑出教室,等小燕追出校門口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

那天,八公里的路程,連走帶跑,我一路哭著跑回了家。進了家門,我把書包撂在了桌子上,趴到床上,用被子捂著頭,開始哭了起來。

阿爸坐在床邊上,輕輕扯著被子問:“梅梅,你怎么了?”

“我不上學了,我再也不要去上學了?!蔽业穆曇魪谋蛔永锇l(fā)出,在我的哭聲中,我隱約聽到阿爸長長嘆了一口氣,出了門,走了。

晚上,房間里的燈光昏暗,我家房間里坐滿了人,姑父、小姑,還有賈連長都來了。

賈連長說,我不上學是件大事,團里有規(guī)定,不允許連隊職工子女輟學的事情發(fā)生。姑父說,種棉花是件非常辛苦的農(nóng)活,不上學就意味著今后是個農(nóng)民。小姑說,她沒上學都后悔死了,找的姑父是個農(nóng)民,一輩子也只有受苦受累的命。只有阿爸坐在凳子上,將兩只手塞在大腿之間,來回搖晃,不時能聽到阿爸長長的嘆氣聲。

我心意已決,他們都沒勸動我。第二天中午,王老師和小燕來了,王老師從小燕那里了解了我的整個情況。王老師見到阿爸,先是道歉,然后向阿爸保證,今后不會再出現(xiàn)有人欺負楊梅的事情發(fā)生了,還讓阿爸好好勸勸我,讓我重回學校,好好上學。

我和王老師、小燕一起回到了學校,王老師讓楊洪波等人在全班同學面前給我賠禮道歉。王老師還說,如果再敢有人對我胡說八道,就把他們交到教導處去。

回到學校的日子風平浪靜,多了一份王老師的關心,王老師吩咐所有老師,對我的學習格外關心。每個老師上完課都要在我身邊詢問聽懂了沒有?有沒有學會?我要是有不會的,老師會耐心給我講解一遍。小燕也時常給我講解我不會的題,回到家里,我們一起寫作業(yè),一起探討,慢慢的,我的學習也提高了一大步。

日子跟翻書一樣,嘩啦啦就過去了,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試了,三十五個同學我考了二十名,順利升到了初二,王老師專門在班里表揚了我,說我進步很快,希望以后繼續(xù)加油。

開始撿棉花了,地里棉花白花花開了一片。連隊從內(nèi)地接來了很多拾花工,這些拾花工里面甘肅人最多,職工可根據(jù)自己家地多地少要拾花工。

阿爸跟賈連長說不需要拾花工,自己可以拾完,賈連長說四十畝地一個人根本就拾不完的,越到后面棉花越輕,還越降等級。阿爸執(zhí)意要自己一個人拾完棉花,賈連長也沒再多說什么,賈連長說要是拾不完隨時可以去找他要人。

姑父家要了五個拾花工,全是甘肅人。那些拾花工看見一眼望不到邊的棉花地,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他們撲下身子就摘,一朵一朵的棉花在手中上下翻飛。沒過多久就摘滿了一花兜,將花兜里的棉花倒在一個可以裝五十多公斤的白色棉袋里,然后又去拾棉花。來這里摘棉花的婦女總怕自己手慢,落到了摘棉花人群的后面,總是暗中鼓足了干勁,彎著腰,埋頭苦干,一刻也不敢休息,有時候就連汗水也顧不上去擦一下。太陽快落山歇工時,裝棉花的袋子已大得挪不動了。每個人要把自己摘的棉花扛到地頭,姑父給他們一個個過秤,姑父每次要把秤砣放得高高的拾花工們才肯滿意,拾花工們生怕給自己少稱一公斤或者半公斤棉花。

每到棉花快稱完的時候,連隊派來拉棉花的四輪車就來了,阿爸把棉花包裝上車,就去給姑父幫忙裝車。裝完后姑姑就回家做飯了,阿爸和姑父坐上四輪車,開車的人把棉花拉到連隊的花場。在花場內(nèi),有一個守花場的人負責還要給棉花過一次秤,按照給每家每戶分的攤位將棉花倒在那里,一天的活才算完工。

姑父家的棉花拾得非常快,第一遍棉花拾完的時候,阿爸才拾了不到一半。前兩天剛撿過的棉花沒過兩天地里又白花花開了一片,賈連長勸阿爸說給他三個拾花工,阿爸說:“今年苗死得多,其實沒多少棉花要拾?!?/p>

“你可真是摳門,你就害怕給拾花工付拾花款,這第一遍花都是等級花,拾不出來棉花交不到軋花場你一樣有損失?!辟Z連長開始訓斥阿爸了。

阿爸樂呵呵一笑,猶豫了起來。是的,賈連長說的沒錯,拾花工撿一公斤棉花四塊五毛錢。可阿爸也沒算過一筆賬,一級棉花要比二級棉花高五毛錢,比三級棉花高九毛錢,前提是承包戶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第一遍拾花任務,按時交到團軋花場,越到最后等級越低,拿的錢就越少。

賈連長沒經(jīng)過阿爸同意,就從姑父那里叫來兩個拾花工,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叫閆霞,聽口音是甘肅武威的,而另一個是男的,聽口音離我們老家很近。閆霞在沒來我家地里之前,她就時不時來阿爸地里,不是摘黃瓜吃就是摘西紅柿吃。后來,才聽姑父說起,閆霞是主動要來我家地里拾棉花的,她整天看到阿爸一個人拾棉花,向姑父問長問短,問東問西,打聽了很多關于阿爸的事情。問煩了,姑父就說她幾句。過不了多久,她又湊到小姑跟前,打聽阿爸的事情。閆霞還告訴小姑,她說她家男人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家里有個十八歲的女兒還在上大學,為了女兒,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未嫁。小姑嘴多,又好管閑事,把話傳給了阿爸,還給阿爸說,讓阿爸別找母親了,干脆把閆霞找上算了,而阿爸低著頭根本就假裝沒聽到小姑說的話。

“你婆娘走了這么多年,你沒想過找一個女人搭伙過日子?”

“你不會還想一直要找你婆娘吧?”

“你這男人太老實了。”

閆霞問阿爸這些問題的時候,阿爸只搖頭和點頭,要么就是應付一句。對于閆霞的故事,阿爸根本就不感興趣,對于阿爸和母親的故事,阿爸也是只字不提。

閆霞拾棉花拾累了,就坐在埂子抽起煙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女人抽煙,阿爸也沒見過。對眼前這個女人,我一股反感的情緒涌上心頭。

有時候拾完棉花回家,閆霞來我家里,熱情地要給阿爸做飯,洗衣服,收拾房子。阿爸用各種辦法拒絕,都沒有趕走閆霞的熱情。趕上我放學回家,閆霞給我洗衣服,縫制新書包。我故意將她晾在鐵絲上的衣服拿下來重洗一遍,把她給我縫制的書包撂在院子一堆柴火上,然后破門而出,將門摔得哐當響,直到她走了我才肯回家。

阿爸見我這種態(tài)度,叫姑父好說歹說讓閆霞別再來我家里。但閆霞似乎沒有聽進去,只是我在家的時候她就不來,我去上學了,她依舊跑來家里,不是幫阿爸干這個就是干那個。阿爸一直記得我很早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讓其她女人給我當后媽,我就離家出走。”所以,阿爸為了躲避閆霞來家里,阿爸每天晚上都在小姑家吃飯,很晚才回到家里。

阿爸地里第一遍棉花拾完的時候,姑父已經(jīng)把棉花交到軋花場,第二遍棉花已經(jīng)拾了有五天了。阿爸往車上裝棉花的時候,姑父和小姑都來幫忙了,閆霞也來了。閆霞倒是一個不計報酬的人,裝了一天的車,累得滿頭大汗,沒向阿爸要分文,為了不欠人情,阿爸就買了兩盒煙塞給了閆霞。

閆霞沒少幫阿爸,每天往花場拉花倒花,時間久了,阿爸也沒拒絕。閆霞這樣用心,姑父和小姑全看在眼里。

陽歷十月一日國慶的前一天晚上,學校放三天假。那天,我和小燕是走路回家的,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快黑了。我和小燕都去了地里,阿爸和姑父正在往車上裝棉花,閆霞和小姑也在一旁幫忙,從老遠就聽到他們撮合阿爸和閆霞的聲音。

姑父說:“梅梅她媽走了這么多年了,說不準早就嫁人了,你就別找了,和閆大姐搭伙過日子成了?!?/p>

我和小燕都聽到這些話,小燕打算叫小姑,我拉住了小燕藏在一棵樹后面,暗示小燕不要出聲。姑父又說:“男人總得要有個伴,四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梅梅那兒我們慢慢做工作。”

阿爸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他把地上一包棉花鼓足了勁舉起來放在四輪車上,閆霞也給阿爸 搭了把手,小姑看阿爸和閆霞的舉動,用調(diào)侃的語 氣說:“你看你兩個就是一對,干活都有默契,這個 事就這么成了?!?/p>

閆霞拍了拍手上的土,絲毫沒感覺到不好意 思,說:“這個事情你四哥說了算,他說成我就成。”

小燕看著我兩行眼淚流下來,再也忍不住了, 從樹后面拉著我走出去,嘴里喊著:“爸爸媽媽,四 舅,我們回來了?!?/p>

阿爸,姑父和小姑都愣住了,三人好像喪失了 說話的能力。姑父極力想尋找合適的字眼解釋一 下,最終還是徒勞無功,好久小姑難為情地問了一 句小燕:“你們今晚咋回來了?”

還沒等小燕開口回答,我便甩開了小燕的手, 撒腿就跑。小燕追了上來,但最終還是沒追上我。 我甩掉了小燕,沿著水庫邊上一直走,走進一片沙 漠跪了下來,欲哭無淚。許久,我躺在沙漠上,不知 何時,遠處刮起了黑風,我起身往家的方向走,沒過 多久,就被黑風包圍了。黑風刮得我連眼睛都睜不 開,突然“啪”的一聲,一滴好大的雨落在我頭頂,接 著就是噼里啪啦好幾滴砸在我身上。我把書包頂在 頭上,跑到一棵胡楊樹底下,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洞,我進 了洞,里面漆黑一片,黑風已經(jīng)將白天刮成了黑夜, 接著就是傾盆大雨。迎著雷電的光亮,我看到地上 有很多雜草,墻上有大小不一的臺階,看樣子是用來 擱置東西的。剛來這里那會,聽連隊職工經(jīng)常說,這 里以前沒有房子,開荒生產(chǎn)的人都住的是地窩子。 我想,這大概就是連隊職工所說的地窩子吧。

我躺在雜草上一直在想,我從小就明白母親對阿爸并不好,而阿爸對母親百依百順,阿爸常常把飯做好后,把飯和菜都放在飯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扶躺在炕上的母親起來吃飯。無論阿爸怎么求,時 常換來的是母親對阿爸的拳打腳踢。阿爸沒辦法, 只好把飯端走,吃完兩碗飯就下地干活了。

我時常都不知道母親為何經(jīng)常生氣,冷如冰 窖,也不知道母親和阿爸的婚姻究竟一開始就是個 錯誤,還是從楊井家搬出來才出了毛病。總之呈現(xiàn) 給我的就是母親對阿爸如冰窖一般冷漠,沒有歡聲 笑語,沒有噓寒問暖,只有一波一波上演的戰(zhàn)爭。 阿爸知道母親嫁給他后受盡了楊井家的百般欺凌, 左鄰右舍的白眼冷落,還有爺爺?shù)男U不講理。我也 一直知道阿爸對母親的感情是永恒的,愧疚的,如 今,至于阿爸心里的想法,我無法猜透。

那晚,狂風的聲音如狼吼叫了大半夜,仿佛要把外面的胡楊樹撕成碎片。暴雨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雷聲不間斷的響聲使我的心不斷在收縮,此時,無數(shù)的恐懼襲上我的心頭,使我想起了幼小的童年,想起趙山一家毆打母親的情節(jié),想起爺爺對外婆兇狠的殘暴,想起母親走后將我一人留在家里那種恐慌和害怕,這種恐懼,將我拉回了六年前的那個七月。

十一

那是一個麥子成熟季節(jié),那年也是個豐收年,麥浪在地里翻滾,像是一張張翻書的頁碼。

就在我家房屋上面的麥地上頭,長著一棵好大的杏樹,杏樹跟前是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搬走了,搬走的那戶人是趙山弟弟,趙山弟弟上面就是趙山家。

每年到七月份,就是杏子熟透的季節(jié),我家麥子地里每天都掉落一些熟透的杏子。遇到刮風,杏子更是落滿一地。

我和弟弟貪玩,經(jīng)常跑到麥子地里拾杏子吃,盡管母親經(jīng)常交代千萬別去偷趙山家的杏子,但還是管不住我和弟弟饞嘴的心。我們總認為我們是拾杏子,不是偷杏子。

記得那天風呼呼刮了一下午,風停了,我和弟弟又跑去拾杏子了。弟弟用自己的衣服兜著,我就在麥地里拾杏子,還沒拾幾個,王桂琴站在杏樹前罵開了:“死不要臉的兩個野娃娃,天天上這來偷杏子,老四你上來管管你家兩個野娃娃……死婆娘你兇個野驢,連兩個娃都管不住。”王桂琴手插著腰罵,變換著各種動作罵,罵完阿爸罵母親,我和弟弟被王桂琴的罵聲嚇得躲了起來。

沒過多久,母親手里提著鐵鍬上來了,阿爸在后面追著。阿爸個子矮,母親比他高好多,腿也長,阿爸根本就追不上。母親站在地頭也罵道:“死妖婆你下來,老娘今天非把你嘴撕破了?!?/p>

王桂琴真下來了,趙山也跟來了,還有他家50多歲的老爺爺,一家子似乎商量好了一樣涌進我家麥地。我看著他們一人拎起一根拳頭一樣粗的棒子,朝母親身上砸去,母親拿著鐵鍬去反抗,卻沒想阿爸從后背用手緊緊抱住母親。

母親被打暈了過去,趙山家的人都跑了,阿爸將母親背回了家。母親醒來的時候阿爸不見了蹤影,阿爸知道,母親醒來第一個算賬的人就是他。

阿爸托人給外婆帶了話,說出去打工掙錢了,還讓外婆好好照顧母親。外婆來看母親的時候,母親全身都是腫的。

外婆氣急了,站在麥場上大聲罵爺爺:“楊家老東西,家里人打成這個樣子,你躲在家里不來做主?!蓖馄帕R得難聽,什么老東西,雜種都罵出來了。爺爺在對面聽得很清楚,我家就離爺爺家隔著一條河,外婆每喊一句,對面回聲就持續(xù)好久,全村人都能聽到。

爺爺氣急了,在全村人面前,他哪能咽下這口惡氣,他拿起拐杖追了過來,看爺爺追過來,外婆罵得更難聽了。

外婆也被爺爺打了,不比母親的傷輕多少,我和弟弟躲在角落看著,不敢出去。外婆癱坐在地上,打完之后爺爺罵罵咧咧,沒有一點人情味地走了。

事實上,爺爺對阿爸早就沒感情了,阿爸是爺爺從小送出去的兒子,阿爸十歲那年,爺爺就將阿爸送給了弟弟楊井做兒子,楊井一生六個女兒,爺爺有四個兒子,按照老家的習俗,家族之間誰家沒有兒子,侄兒有義務為叔叔養(yǎng)老送終,阿爸自幼老實能干,楊井就選擇了阿爸給他當兒子。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楊井家六個閨女,嫌阿爸老實,沒一個肯嫁給阿爸,所以阿爸就娶了母親。

一年后,母親生了個女娃,就是我。母親肚子痛了一夜一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生下了我。生我那天,他們請來村里的接生婆王桂琴來給母親接生。楊井的媳婦,也就是我的奶奶見我是女娃,讓接生的王桂琴連臍帶都沒給我包扎,就讓走了。后來,昏迷中的母親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鮮血已經(jīng)染紅了包裹我的整個小被子。

母親氣急了,問奶奶是怎么回事?奶奶冷言說:“又是一個女子,死了算了?!?/p>

母親哭了一夜,還沒出月子,母親就嚷著阿爸從楊井家搬了出來,爺爺揚言道,以后沒有阿爸這個兒子。而我,爺爺連看都沒看過一眼。

體弱多病的我一直生病,直到弟弟生下來一歲都走路了,我還是不會走路,母親每次去外婆家,懷里總是抱著我,弟弟走著路。母親一直想給我補補身子,可家里一直沒錢。

母親恨極了接生的王桂琴,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王桂琴家就住在我家房頂隔著一塊地。離得近,兩人一見面廝打起來,不是在地里,就是在路上。不管怎么占便宜,母親總是解不了心頭那股恨,也換不來我的好身體,兩家恩怨越來越深,最后換來了這次血淋淋的場面,讓外婆也身受其傷。

母親絕望了,是對阿爸的絕望,是對生活的絕望,母親帶著弟弟走了,不知去向。

外婆找人給阿爸帶了話,阿爸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走了五天了。每天晚上是我最難過的夜晚,我害怕極了,一到天黑我就把頭塞進被子,一晚上都不敢出來。

阿爸回來的時候深夜了,我已經(jīng)縮蜷著身子睡著了,我從里面頂著門,但窗戶可以打開,阿爸以為我出事了,拉開窗戶跳了進來。我嚇得從炕上跳了起來,包裹著被子蹲在炕的角落大喊大哭。阿爸趕緊打開燈急忙拉著我說:“梅梅,我是阿爸,我是阿爸?!蔽业纱笱劬^續(xù)哭喊著,渾身發(fā)抖。

十二

第二天天亮了,我臉上全是沙子,身上也全是沙子,渾身都濕透了。走出地窩子,腳踩在沙子上有被陷進去的感覺,遠處一座連一座的沙丘像被海水沖洗過一樣,景象真是有點迷人。再看遠處,稍微小一點的胡楊樹東倒西歪,到處都是風刮斷的樹枝斷臂。

我依然不想回家,坐在沙漠的頂端,拿出了書包里的本子和筆,給母親寫了一封信。

母親:

時間過得好快,轉(zhuǎn)眼我都十五歲了,你走了也七年了,七年里的時間,我也長大了。你和弟弟過得還好嗎?

母親,我知道當初你是迫不得已才離開的,你走了,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但我不恨你,阿爸這七年來對我很照顧??涩F(xiàn)在,他要找女人了,他要給我找后媽,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如果阿爸真給我找后媽,我想我會選擇離開他,自己生活。

母親,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和弟弟在哪里生活,從你走后,阿爸就一直在找你,到新疆來也是為了找你。所以,懇請母親,如果你能收到這份信,就帶著弟弟回來吧。

這么多年,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把這份信寄給外婆,希望外婆能轉(zhuǎn)達給你。

盼你回來的女兒:梅梅

寫完了信,我專門繞開了連隊,去了團部。我在信封上寫了外婆的地址,貼了一張郵票,把信寄了出去。

寄完信,我無處可去,不知不覺就走到王老師家門口。王老師正在院子里打掃衛(wèi)生,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哭了起來,說:“王老師,我阿爸要給我找后媽?!?/p>

王老師摸了摸我的頭,將我拉進房子,給我找了一套衣服給我換上,讓我自己把身上的衣服洗了。

王老師給我煮了滿滿一碗面,我確實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碗面。王老師嘆了一口氣,將桌子上一本相冊拿給我看。我翻了幾張,里面全是王老師和一個男人,還有小男孩的合影,照片上清楚地寫著合影的年月日,似乎每年都有一張合影。照片里的男人大概就是小男孩的父親,王老師的老公。我繼續(xù)往后面翻看相冊,發(fā)現(xiàn)照片里就只有王老師和小男孩的合影了。王老師說,她每年都會和兒子拍一張合影作為留念,我羨慕地看著這些照片繼續(xù)往后面翻,翻完了相冊,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照片里有那個男人。小男孩似乎已經(jīng)不小,個兒已有王老師一般高了。

從照片合影來看,小男孩八歲的時候,父親就已經(jīng)不在照片里了。我沒有問小男孩的父親去哪了,王老師告訴我,照片里的小男孩叫王晨,已經(jīng)在烏魯木齊參加工作了。王老師還說,從王晨上大學開始,就沒有和她一起拍過合影,如今離得遠,馬上也要成家了,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

王老師說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這么大的房子,如今就剩我一人了?!拔腋杏X到王老師眼神中充滿了孤獨與無助。王老師自始至終都沒有提王晨的父親,我更無從得知王晨為什么會姓王,但我突然意識到,在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出去上學,然后成家,如果一直找不到母親,那阿爸心里會不會像王老師一樣孤獨與無助呢?

我離開王老師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了,那會,我的衣服剛好晾干,王老師將我送出大門時說:“一晚上沒回家,加上昨晚刮風又下雨,你阿爸肯定急壞了,快回家吧。”

我點著頭,王老師目送我走遠才進了屋,我剛進連隊就遇到了小燕,而小燕早在路口專程等了我一早上。我從小燕那里得知出事了,而且事情還出得不小。小燕告訴我,我跑了沒多久,阿爸和姑父就沿著水庫去找我了,晚上全連的人都出動去找我,到目前還沒回來。阿爸被刮倒的一棵樹掃進水庫,姑父拼死命才把阿爸從水庫里救了上來,大樹砸中阿爸的頭部,被送到了醫(yī)院。

我到醫(yī)院病房的時候小姑和姑父也在病房,阿爸還在昏迷中,手臂上打著吊液,臉上全是被樹枝劃爛的傷口。我坐在病床邊上拉著阿爸的手哭著說:“阿爸,對不起……對不起……”

小姑告訴我,我走后阿爸把閆霞罵走了,而且罵得很難聽,小姑說從沒見過阿爸發(fā)那么大的火。阿爸瘋了似的到處找我,胡楊林,沙漠里,水庫邊上,天黑看不到的時候打著手電筒到處找我走過的腳印。

下午的時候,阿爸醒來了,看到我坐在床邊上,才松了一口氣。我用愧疚的一張臉迎合著阿爸,但阿爸那張臉陰得仿佛能看到黑暗。他從床上起身,穿上鞋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往病房外面走,無論我怎么叫都不答應。我追到醫(yī)院門口說:“阿爸,我不反對你和閆阿姨了?!?/p>

我的聲音很微弱,也很低沉,我不知道阿爸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傊帜_步都沒停一下,背著手,跨著大步走了。

我走進病房去收拾阿爸落在病房里的東西,姑父和一個醫(yī)生走了進來,那個醫(yī)生手里拿著阿爸的病歷單。見阿爸不在病房,姑父就問我阿爸去哪兒了?我說他回家了,姑父又問,怎不攔著他。我說我攔了,沒攔住。

姑父急了說:“你阿爸要住院,開刀做手術。”

我腦子里一陣“嗡嗡”作響。醫(yī)生說,阿爸尿液檢測里化驗出了結(jié)石,從拍的片子來看結(jié)石已經(jīng)嚴重侵害了雙腎,形成了腎積水,需要馬上進行手術,不然拖下去就會有生命危險,讓我們趕緊回家,勸阿爸住院及時接受治療。

十三

我和姑父在棉花地里找到了阿爸,苦口婆心勸阿爸去住院做手術,可阿爸怎么也不愿意去。還嚷道:“我身體好好的,住什么院?做什么手術?”

我們都沒勸動阿爸,包括賈連長也沒勸動,誰勸阿爸就沖誰發(fā)脾氣。阿爸一生都很犟,有時候感覺他犟的像一頭驢。但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見過阿爸動這么大的肝火。

阿爸還是跟往常一樣,每天起早貪黑去地里拾棉花,看不出身體有任何異常。姑父也懷疑是醫(yī)院診斷錯了,叫阿爸再到別處醫(yī)院檢查一下,好讓人放心,被阿爸拒絕了。閆霞也到別人家地里去拾棉花了,具體在誰家我們都沒過問過。阿爸偶爾在連隊碰到閆霞也從來不打招呼,兩人便成了陌路人。

在那段時間,本來就話不多的阿爸說話明顯也少了,精神頭一下蔫了,只顧干活。走在路上也不抬頭看路,偶爾從他身邊穿過一個毛驢車他也察覺不到,我也無法猜出阿爸是為了生病的事還是閆霞的事,總之他一直糾結(jié)著。

半個月后,第三遍棉花撿完,姑父家的棉花又要裝車交往加工廠,阿爸整整去幫了兩天忙才把姑父家的棉花裝完。第三天,緊接著往加工廠交自家的棉花,快到晚上的時候,阿爸堅持不住了,雙手扶著腰,疼得坐在地上都無法站立起來,滿頭都是汗。

姑父借了一輛三輪車,把阿爸送到了醫(yī)院,阿爸病倒了,終于做了手術,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在那半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是閆霞在照顧阿爸。閆霞好不容易求著小姑和姑父說通了阿爸,留在醫(yī)院照顧阿爸。

我沒有拒絕,阿爸堅決不同意閆霞來醫(yī)院,而我也只有放學的時候才能到醫(yī)院照顧阿爸。沒熬過兩天,阿爸熬不下來了,強忍著起身去小便,結(jié)果刀口裂開了,就連身子都翻不了。我對阿爸說:“阿爸,就讓閆阿姨照顧你吧,你現(xiàn)在需要人照顧。”

閆霞當著我和阿爸的面說:“我不奢求能得到啥,等你病好了我就走?!?/p>

后來,閆霞來醫(yī)院,阿爸就再沒有反對,每天放學,我就去醫(yī)院和閆霞一起照顧阿爸。醫(yī)院里有伙房,閆霞每隔三天就給阿爸煮一鍋雞肉,連湯帶肉端給阿爸吃,阿爸說等出院了就把買雞買菜的錢都給閆霞,閆霞說:“我拾棉花的錢你還沒給我呢?”惹得我一陣笑。

閆霞豁達開朗熱心腸,這個病房里全是做了手術的人,她忙前忙后,總喜歡幫別人,也喜歡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又說又笑。病房里一個老爺爺常給阿爸夸閆霞:“你家媳婦是個好人哩!”

半個月后,阿爸出院了,連隊給阿爸報銷了一部分住院費,但不是很多。出了院,阿爸養(yǎng)在家里,勉強能給自己煮點飯,還不能下地干活。

賈連長給阿爸地里雇了六個人,半個月就把棉花清理完了。沒過幾天,連隊的拾花款也都發(fā)下來,阿爸把錢都發(fā)給了拾花工,還給閆霞多給了一些錢,算是在醫(yī)院照顧阿爸的辛苦費。

拾花工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了老家,閆霞走的時候把阿爸多給她的錢給了姑父,讓姑父轉(zhuǎn)交給阿爸。臨走的時候還對姑父說,阿爸是她這輩子遇到過最老實的男人,也是最不愿意錯過的男人。

阿爸的身體遠不及以前了,醫(yī)生交代,阿爸在一年之內(nèi)不能干過重的體力活。閑的時候,阿爸到戈壁灘去挖甘草,沒挖兩天,身體就堅持不住了。阿爸又去了團里的軋花廠拉油渣,堅持了不到一個星期,還是沒有堅持下來。最終,阿爸去給連隊維吾爾族大戶人家去放羊了,那家大戶人家叫買買提,家里養(yǎng)著三十多只羊,兒子在團里上班,兒媳婦趕上生了孩子,老婆要照顧兒媳婦和孩子。買買提每天要給兩頭牛和一個毛驢去找草吃,托賈連長找個可靠的人放羊,一個月三百元,賈連長就把這個活介紹給了阿爸。

阿爸每天一大清早就把羊趕到戈壁灘去放,晚上好晚才把羊趕回來。每天早上走的時候手里依然拿著坎土曼,回來的時候背上背著一捆甘草。賈連長看到了對阿爸說:”你給人家好好放羊就成了,別錢沒掙到,把病再累出來了?!?/p>

阿爸樂呵呵地說:“么事,我有分寸。”

阿爸有時回來的時候,還帶著幾條魚,雖然不是很大,但也夠解饞一頓了。那時,不光水庫,在我們居住的胡楊林邊有很多湖泊,大大小小,隨處可見。凡是有水的地方幾乎都有魚。冬天湖面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釣魚的人在冰上鑿開一個洞,架上魚竿,拿個小凳子坐在那里,一早上能釣上來一桶魚。阿爸沒有魚竿,不知道他用什么辦法釣到魚的,總之,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拿回來幾條魚做給我吃。

學校放假的時候,下了一場厚厚的雪。那場雪一個冬季都未消退。快到過年的時候,阿爸連續(xù)兩天沒有回家。連隊一些人說,有些放羊的巴郎子把羊趕到戈壁灘,一兩天不回來也是常有的事。

這下把買買提急壞了,找到賈連長說:“你找的人一點也不可靠,兩天了,人和羊都不見了。”

賈連長搖頭勸買買提:“咱們不能把話說死了,這紙里是裹不住火的,雪地也是藏不住人的,楊四可是個老實人?!?/p>

賈連長召集了連隊大部分人去戈壁灘找阿爸,沿著茂密的胡楊林找了很久,循著雪地上的腳印,終于在水庫邊上找到了阿爸,卻沒看見一只羊。阿爸臉上有輕傷,一看就是被人鞭打過,阿爸拿出身上的傷給賈連長和買買提看。阿爸說,羊被人搶走了,那些人用腳踩他,用鞭子抽打他,還威脅說要反抗的話就殺了他。

賈連長確定阿爸是遇到強盜了,還報了警,還勸買買提暫時別說讓阿爸賠錢的事。后來,陸續(xù)聽說,連隊上好幾家都丟了羊,職工們都鬧到了團派出所。

阿爸放了兩個月的羊,連一分錢也沒拿到,買買提說,羊什么時候找到了就把工錢給阿爸,找不到羊就讓阿爸賠。阿爸心里涼了半截,幾天連一個句話都沒有,加上羊被搶的那晚受了驚嚇,阿爸連門都不出了。

過年的前一天,連隊才兌現(xiàn),姑父家領的錢比阿爸多一半,阿爸全存了起來,用賣掉的甘草錢購置了一些簡單的年貨就算是過年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姑父給阿爸說,有人在巴扎上看到了閆霞。閆霞并沒有回老家,她在團部飯館找了一份工作,據(jù)說沒打算再回去。

阿爸聽了一言不發(fā)。

十四

春天到了,綠色像麥浪一樣席卷過來,迅速在戈壁灘散開,雪消了,冰也融化了。青草鉆了出來,柏油路兩邊的白楊樹葉幾日就散開了,風吹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母親有消息了,有人帶來了話,說在離這六十公里的水泥廠見到了阿爸要找的人。相貌、身高和年齡和母親一樣,一口甘肅口音,還帶著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兒子。

阿爸騎上自行車連夜趕到了水泥廠,當看到那個貌似和母親很像的人時,阿爸哭了,又失望地回來。

棉花播進地的第二天,派出所傳來了消息,這次是個好消息。派出所找到了搶羊的人,羊被搶羊的人變賣了,追回了一部分賣羊的錢,賠給了買買提。晚上,買買提就把阿爸的工錢送到了家里。

棉花地里又是綠油油的一片,阿爸又忙了起來,地里打埂子的第一天,下了一場雨。

下午的時候,雨終于停了,阿爸揮著坎土曼將兩邊的土給足了勁往埂子上堆,沒過多久,筆直的一條埂子就打成了。

阿爸坐在埂子上剛卷起莫合煙,賈連長就來了,手里拿著一封信,說是從老家寄來的。我從地址上看出是外婆家的地址,阿爸拆開了信封,紙上是一串長長的地址,后面附著一句話:梅梅,這是你母親的地址,你去找她吧,你母親和小健都在那里。

看完了信,阿爸皺著眉頭,然后抬頭看看遠處的云彩,接著他笑了,發(fā)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就像云層里灑下的陽光,燦爛無比。

責任編輯 劉永濤

猜你喜歡
小燕小姑姑父
一只小風箏(上)
鏡子
你不平凡
小姑臉紅了
懷念姑父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頓飯
母狼的護犢絕唱
雙眼皮
飯桌上的教誨
小姑是誰殺死的?
盐池县| 蒲城县| 南澳县| 蒙自县| 晋宁县| 尼玛县| 长丰县| 公安县| 扎赉特旗| 徐水县| 新乐市| 广宁县| 石楼县| 鲁山县| 东兴市| 和平区| 海阳市| 正安县| 巴马| 城固县| 香港 | 错那县| 东乌珠穆沁旗| 清流县| 河西区| 北海市| 湘潭县| 顺昌县| 黎城县| 德钦县| 怀远县| 来宾市| 阜平县| 沈丘县| 乐亭县| 灌南县| 乌兰浩特市| 屏东市| 苏尼特左旗| 南京市| 石嘴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