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工友記

2017-11-13 15:14:00王善常
延河(下半月) 2017年7期
關鍵詞:張宏張姐彩票

□ 王善常

工友記

□ 王善常

老楊

我和老楊在樺南路口老馬的回民館里喝酒。水爆肚,涼拌腱子肉,外加一斤牛肉餡蒸餃。這頓飯很奢侈,是他請我的。他隔三岔五就拉著我下館子。他說錢對于他來說沒啥大用,他就一個人,自己吃飽全家不餓。

外面的天暗了下來,不知從哪忽然就滾來一大團黑云,地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風,許多塵土和塑料袋貼著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驚嚇。

老楊大我八歲,一直單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該管他叫叔。他十八歲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家,去了山東,在別人的漁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魚,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鋼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沒有音信,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面。后來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來。那年他正好五十歲。他在異鄉(xiāng)揮霍掉了大把的年華,卻沒有混出一點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帶著一身疲倦重回了故鄉(xiāng)。

他回來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經干了兩年的鋼筋工,因為能看明白圖紙,正給一個包鋼筋項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細論了我倆之間的親屬關系,又請我吃了一頓燒烤,然后才說明他的意思。他想進我們的工地干鋼筋活。我在鋼筋組里說話當然好使,第二天他就進了工地。

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處亂跑,像灶臺上的螞蟻。

你等我一會,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問他。

他轉回腦袋,嘻嘻地沖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說,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發(fā)黃,左眼的眼皮上長著一個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蒼蠅。

走出飯館的門,他先抻著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后就開始用雙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和黃色的鐵銹,他一拍打就竄起一股細小的塵煙。我們上午還在工地,下午沒活才出來喝酒的,所以我們都還穿著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對面走去,斑白的頭發(fā)在風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過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腳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著很重的鋼筋。

我向對面看去,是一家足療館,曼麗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來越暗,像是黃昏。街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在空氣中打著旋。忽然一聲炸雷,嚇得我一哆嗦,震得飯館櫥窗的玻璃嗡嗡地響。瓢潑大雨落了下來。

我一邊喝酒,一邊發(fā)揮我的想象力,想象著他如何走進足療館,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應該很害羞,因為他穿著帶有一身鐵銹的工作服,這讓他失去了自信,口氣難免軟弱沒有底氣。想到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著往下想。他被一個妖艷的女人領到一個小房間。房間是用膠合板隔離出來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沒想到剛十分鐘他就出來了。我笑了笑,有點鄙視他。

他立在足療館的門口,憂傷地看著天,雨下得正大。他沒有冒雨往這邊走,也許他怕把自己澆成落湯雞。我放下酒杯專注地看他。他貼著墻,躡手躡腳地走到足療館旁邊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澆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來,摸出煙盒,抽出最后一支煙叼在嘴里,把煙盒捏扁,丟在腳前的水流里。煙盒在水中打了一個轉,順著水流飄向了遠處。他又去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機。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他站起來,手伸進了褲兜,掏出了打火機,把煙點著,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著雨幕看著他瘦弱的身影。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他垂下頭,腦袋像夜色那樣沉,額頭離膝蓋只有一拳遠。滿天都是雨點子。他可憐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拋棄的小瘦猴子。

老楊一連跟著我干了三年的鋼筋活,后來建筑行業(yè)興起了外墻保溫,工資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掙錢多,也想干外墻保溫,托了好多人,勉強找了一個師傅肯帶他。但誰知他卻有恐高癥,第一天上吊筐就嚇得不敢站起來,閉著眼睛,兩手緊抓著護欄在吊筐里晃蕩了一上午,下午說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樓房幾乎蓋飽和了。老楊好長時間沒找到活,就又去了山東,找了之前的老板,在那面干起了鋼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沒有看見過他。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他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在那面干得挺好的,又說他給我找了一個大嬸子,準備結婚。

2015年冬天,我從別處得到消息,說他在山東得了腦溢血,很嚴重,不兩天就死了。

潘大發(fā)

我和潘大發(fā)在一起干了三年的鋼筋活。潘大發(fā)這個名字是他爹絞盡了腦汁才想出來的。他爹本想靠這個吉利的名字一舉扭轉幾代人貧困的局面,但事與愿違,潘大發(fā)不但沒有發(fā)大財,而且似乎更加貧困了,直到三十多歲,也沒成家。

潘大發(fā)人長得粗壯,像栽在土里的一截粗木樁子,這使他干起活來毫不費力氣。同樣六米長的25號螺紋鋼,我們一次頂多扛三根,他卻能扛六根,而且腰不塌,腿不軟,連大氣都不喘。我們都夸他能干,他卻說,我這輩子就攢力氣了,發(fā)大財看來是不行。他說這話的時候,總要咧著紫色的嘴唇笑,臉上看不出對命運的抱怨。人一旦認命了,就容易樂觀。潘大發(fā)看上去是樂觀的,我很少看見過他發(fā)愁。

民工都喜歡買彩票,潘大發(fā)也不例外。

我們在平安新城干活時,工地對面就有一家彩票站。有一次我聽彩票站的老板和別人閑聊。他原先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兌出去的,誰知時來運轉,街對面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會有許多的民工,而民工都癡迷于買彩票,所以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紅火了起來??磥硎俏覀冞@批民工挽救了他的彩票站。但他并沒有因此就對我們心存感激,相反,在他給我們打彩票的時候,我常常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輕視。也不怪他,我其實心里也很清楚,買彩票的人就是異想天開的傻瓜。也就是說,我們民工就是傻瓜。

潘大發(fā)買彩票沒有耐心研究電腦彩票的各種走勢。他說他一看那些數字腦袋就會變大。所以他更喜歡買即開型的刮刮樂彩票。按他的說法就是,還是這種彩票過癮,中不中獎大拇指一刮,當時就見分曉,不用揪著心等開獎。

他刮彩票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剛開完工資,我們許多人合伙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去了彩票站。他先買了五張刮刮樂。他買的時候不讓老板動手拿,而是自己親自去盒子里挑。他認真地翻動著一排彩票,像算卦時虔誠地在簽筒里尋找著能預示自己命運的竹簽,小心而謹慎。他先在中間抽了兩張,又在靠兩邊的位置各抽一張,抽最后一張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抽出了一張又插了回去,這樣來回兩三次,直到老板的臉上現出了不耐煩,他才選中。

彩票到手,他撅著屁股在玻璃柜臺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樹枝,手指肚上還纏著一圈發(fā)黑的膠布;指甲好長時間沒剪了,指甲縫里藏著一道黑色的泥垢。

他用骯臟的指甲在彩票的刮開區(qū)一點點地刮,從一角開始,像一條蠶在小心地吃著一枚寶貴的桑葉,唯恐幾口就吃完了。刮開區(qū)里的圖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個黑桃,他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加快了刮開的速度。又露出一個方塊,他有點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三下兩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凈,沒中獎。他小聲地罵了一句,把這張丟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張。

刮第三張的時候他中了獎。他的手顫抖著,原地跳了起來,激動地大喊一聲,中了。他中了二十塊錢。他把中獎的彩票啪的一聲拍在柜臺上,豪邁地說,再給我換五張!那天他足足花了將近一百塊錢,雖然中了幾次小獎,但又都被他換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強拉著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則的話,我估計他還會買下去。

他耷拉著腦袋跟我往工地走,邊走邊后悔,今天手氣太臭,見好就收好了,以后就買五張,不中拉倒,多買不是人。他發(fā)誓說,臉上是沮喪和落寞。

那之后,潘大發(fā)繼續(xù)買著彩票,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花很多錢。我知道他上個月剛回村相了一次親,對方別的不要,就要城里的一套房子??晌抑?,雖然他這些年在城里不知蓋了多少幢高樓,但連一平方米都沒有他的。

我有時候就猜測,也許他一直在偷偷地幻想著,有一天他的大拇指能刮出一套城里的房子,好把那個女人娶進去。這樣看來,他的樂觀就不是真實的,因為從買彩票這件事上我能看出來,他對貧困的現狀一定不滿意,總想改變。

我也買彩票,其實我和他一樣,都是窮人。我們窮人都想改變,但也都清醒地知道,單靠出力氣賺錢,我們一輩子都難以翻身。對于我們來說,通往富貴的路都被堵死了,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寄幻想于彩票,雖然機會十分渺茫,但畢竟彩票能給我們帶來一夜暴富的美夢。

平安新城完工后,我和潘大發(fā)再也沒見過面。我希望他現在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彩票上,更希望他找到了一個肯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一起過著平淡的生活。

但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我對他的良好祝愿而已。

張宏

人天生是膽怯的,對惡勢力有著避免不了的畏懼。膽怯和因膽怯而生出的逃避是弱者的一種自我保護,除此之外,你別無他法。

在樺南建高層的時候,我們的伙食很差。米飯是拋光后的陳化糧,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爛賤的大頭菜或老茄子燉成的湯。當然這湯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幾十點金黃的油花,浮在菜湯表面,顯得十分珍貴。

就是這樣的飯菜也不夠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鋼筋工和小工都在一個伙房里吃飯。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都排隊打飯,但人太多,隊伍排得太長,輪到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都快干活了。于是工人們就有了意見,尤其是那些排在后面的,就開始抱怨,甚至罵娘。掌勺打飯的人很倔,來了脾氣,撂挑子不管了,誰有能耐誰往前搶,搶不上槽的活該。也不怪他脾氣大,他是工長的小舅子。

再開飯時,上百號人端著塑料小飯盆蜂擁而上,像飼養(yǎng)場里的牲口一樣拼命地往前擠。這樣一來就極容易引起矛盾和爭執(zhí),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一樣,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發(fā)生慘烈的爭斗。

在這個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樺南本地人,木工和鋼筋工是外來的。

一天吃午飯,吃的是燉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們鋼筋組的張宏那天很幸運。他長得瘦弱,平時打飯的時候像一片樹葉子一樣,在人堆里被擠過來擠過去,即使有時離鍋邊很近了,也會被別人擠出來。但那天他卻迷迷糊糊地被擠到了鍋邊,正好前一個人打完菜,剛放下勺子。他大喜過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剛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搶了過去。當時張宏并沒有去看搶他勺子人的臉,要是看了估計那天也不會打起來。他當時一雙眼睛正盯著鍋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許盤算著,這么好的菜,一會要不要偷摸地喝兩口酒。

到手的勺子被一雙手奪了去,任誰都會覺得憋屈。張宏的怒火一下子就沖上了腦門。他想都沒想,張嘴就罵了一句,媽了個逼,一點不講究。他罵完就后悔了,因為他罵完人后就抬起了頭,就看見了搶他勺子人的臉。那人是個瓦匠,本地人,一臉橫肉,光著膀子,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張宏認識他。整個工地的人都認識他。據說他曾在社會上混過,還做過大牢。

張宏后悔不已,剛想道歉,但已經晚了,一小盆豆腐湯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腦袋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臉上就又挨了一記重拳。他像廢紙片子一樣飛了起來,鼻孔里撲哧撲哧地冒著血泡。人群忽地散開。

瓦匠并不罷休。他曾經混過社會,也算有過臉面,但現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著屁股砌磚,這讓他很委屈,也很憤怒,就像一個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正好這時張宏罵了他一句,他的這一句你媽個逼就像是一根火柴,瞬間就點著了炸藥包的引線。瓦匠不斷地用腳去踢張宏。張宏無聲無息,像一截破木頭,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看見張宏挨打,我們鋼筋組的人一擁而上,兩個人把張宏扶起來,另一些人沖上去,拉住了瘋狂的瓦匠。

瓦匠被我們控制著,嘴里罵聲不斷,遙指著張宏,叫囂著說,明天就找人廢了你。

那天下午,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訴張宏,瓦匠認識樺南縣黑社會大哥,估計用不上兩天,他們就會找上門來。他提醒張宏要小心些。當天晚上,張宏沒有去吃晚飯。我們回來時看見他已經打好了行李卷,正坐在板鋪上抽煙。

我一會坐晚上的火車走。他說。他的臉腫得像豬頭,眼睛只剩了一條縫,看上去十分陌生。

甭走,怕啥,他們要敢來咱們一起上,咱不能讓他們欺負死。大家紛紛說,義憤填膺。

張宏說,不了,我不能連累你們,出來干活都不容易,我走了,他們要是來了也不會為難你們。說完,他掏出煙,挨個給我們發(fā),又親手給我們點上,然后扛起了行李走出了工棚。他的行李很大,這讓他本就瘦弱的身體顯得更小了。我們沒有再勸他,站在工棚外目送著他遠去。夜色越來越濃,他單薄的身影不一會就融進了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中。

張宏走了,我能理解他。他的那種膽怯不是人類面對戰(zhàn)爭和災難時的膽怯,而是善良的弱者對惡勢力的膽怯,那種膽怯是那么的真實,它一直埋藏在弱者的血液里,是屈從,是隱忍,是對命運的臣服,是對生活的妥協(xié)。

老李

外墻保溫就是給樓房外表貼上一層泡沫保溫板,這樣冬季室內的溫度就不容易散失,起節(jié)約能源的作用?,F在北方幾乎所有新建的樓房都在采用這種工藝。這工作其實在建筑工種里也算是一門技術活,不像鋼筋工那么累,雖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工資一直相對較高。

為了多賺錢,我毅然決然地扔掉了在我腰間掛了三年的鋼筋鉤子,干起了外墻保溫。

夏天在向陽面做外墻保溫最遭罪,人像烤箱里的地瓜,幾乎能被烤熟。

給建設銀行家屬樓做外墻保溫時,正碰上高溫天氣,每天都三十度以上,有一天甚至達到了三十七度。

那天早上就十分熱,剛伸手干活汗水就濕透了衣服。從十三樓望出去,遠處的樓房和樹木在悶熱的空氣中泛著水一樣的波紋,不斷地顫動著,扭曲著,模模糊糊的,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天上一片云都沒有,應該是被太陽烤化了。天空白茫茫的,像無影燈下危重病人的皮膚。太陽不是很大,白得不敢睜眼去看,敵敵畏一樣毒。它似乎在緩慢地轉動著,每轉動一圈,就射出來成千上萬支細若牛毛的毒針,扎在人的皮膚上,鉆心地疼,像被蜂子蟄了一樣。

干到九點多的時候,相鄰吊框里的胖子老李實在受不了了,他摸出手機給工長黑子打電話。手機在他的褲兜里沾滿了汗水,閃著濕漉漉的黑光。

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熱了,他對著電話說,同時俯身看著樓下的黑子。黑子正光著膀子坐在樓下的陰涼處。

不能放假,甲方著急完工驗收。黑子從陰影中站起來,一邊對著電話說,一邊沖著樓上的老李比畫。

國家不是規(guī)定超過多少度就不讓在室外干活了么?老李不甘心,繼續(xù)說。

那是指國家正式工人,你是么?黑子急眼了,在樓下跳著腳喊。

我熱得實在受不了了。老李的臉上不住地向下淌著汗,幾縷濕頭發(fā)從安全帽下露出來,貼在腦門上,像被牛犢子舔過一樣,黏糊糊的。

那你就回家,明天別來了,以后也別來了。黑子用手點指著老李,對著電話大聲吼叫著。

老李無聲地掛斷了電話,罵了一句娘,轉過身接著干活。他灰色的襯衫全濕透了,粘在肥胖的背上,像蒙著一板剛點完鹵水的豆腐。

天越來越熱,頭發(fā)絲粗細的風都沒有,空氣是黏稠的,感覺像融化的瀝青。我機械地干著活,動作無法快起來,身上像箍了一層濕熱的粘泥,別說抬胳膊了,就連喘氣都很艱難。用鋸拉保溫板時,保溫板白色的碎末被熱氣托了起來,落在我汗?jié)竦哪樕?,粘住了,癢癢的,像有許多的小昆蟲爬來爬去。頭發(fā)里都是汗,安全帽是塑料的,一點都不透風,還不敢摘下來,如果看見誰不戴安全帽,安全員就會當場開票子,罰款一百元。

保溫板是白色的,貼在墻上就像一面鏡子,不斷地把陽光和熱量反射到人的臉上、身上,吊筐里的溫度應該超過了四十度。我看見在老劉不停地在喝水,用不上倆小時一大塑料瓶水就見了底。每喝完一瓶,他就求小工再給他灌一瓶。樓下有自來水,雖然是溫熱的,但總比沒有強。

天太熱,表針都懶得轉,越著急下班,時間就過得越慢。汗水吱吱地從毛孔里鉆出來,匯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淌。我的腦袋像剛洗過一樣。有些汗淌進了眼睛里,火燒火燎地疼,像是辣椒水。我手上沾滿了粘板膠,黑乎乎的,根本沒法擦汗。我不得不來回扭著脖子,再勾著腦袋,用臉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當是擦汗。最難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濕漉漉的,稍一邁步就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好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

下午更熱,就連吊筐上的方鋼護欄都被曬得滾燙,身子不敢挨上去,一碰就能把肉燙熟。

二點的時候老李下了吊框。他太胖,實在熬不住了,雖然他有一個正在讀大學的兒子在等著他的錢花,但他確實顧不了那么多了。

媽了個逼,老子不干了,再干命都沒了。大不了明天不來了,以后也不來了。他嘟囔著,笨拙地下了吊筐,從窗子爬進樓里。他的臉像萎靡的向日葵花盤,眼皮是腫的,好像哭了一天一夜。

老李拎著工具筐下了樓。我從吊筐上看著他。各個吊筐上的人都看著他,眼睛里都一定像我一樣,帶著許多的羨慕和敬仰。

在樓下,老李和黑子爭吵了一會,就慢吞吞地向他的自行車走去。他耷拉著腦袋,仔細地把工具框綁在自行車的后貨架子上,然后上了車。但他剛蹬了兩下,就停了下來。他歪著身子,先用一條腿支著地面,兩手把著車把,慢慢地把另一條腿從大梁上艱難地抽下來,然后蹲下身去,用手去捏車轱轆上的車胎,捏完前面的,又捏后面的。他的兩個車胎好像都癟了,應該是被太陽曬爆了。他早晨沒有考慮周全,自行車放在了太陽下。

他沮喪地在太陽下蹲著,一動不動,我甚至疑心他被太陽曬化了,站不起來了。

過了好半天,他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推著自行車走出了工地。他的影子又矮又小,但卻十分沉重,拖住了他的身子,讓他走得十分緩慢。他拖拖拉拉地走,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燥熱的空氣里。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應該是被蒸發(fā)掉了。

大奎

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雖然多是在吊筐里施工,而且還有安全繩和安全帶的防護,但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幾次傷亡事故。干外墻保溫的每個人其實都一直抱著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險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死亡是透明的,它無色無形,無處不在,有時距離鮮活的生命只有咫尺的距離。它總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向你撲來,猛地扼住你的咽喉,讓你防不勝防。死亡是那樣的剽悍與堅強,從不會考慮你有多少未盡的愿望,更不會考慮你已經擁有了多少令你值得自豪的東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降臨,踏過你為了防御它而設下的,看似堅不可催的堡壘,殘忍且急速地將你拖離這個世界。

那年在沿江新城干活,樓層很高,但用的卻是最早的手扳壓葫蘆式吊筐。這種吊筐相對來說安全系數要差一些,但租賃費用低,所以不少施工單位都愿意租用這樣的吊筐。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干活,大概是十一二層樓的高度,忽然聽到樓下有人大喊,快來人啊,有人掉下來了!聽到喊聲,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把吊筐升到窗口,然后急忙跳進樓里,又沿著樓梯往樓下跑。

掉下來的是大奎,在這個工地剛認識的,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他長得胖,皮膚也白,乍一看不像出體力的,如果穿上西服,扎上領帶,別人會以為他是什么單位的領導或是老板。大奎愛說,嘴總不閑著。中午吃完飯,大多數人都會找一個涼快的地方瞇一會,只有他不睡,坐在那說個沒完。他最多的話題是他正上初中的兒子。他對他的兒子充滿了無限的期望。

沿江新城屬于豪華住宅小區(qū),最小的戶型都二百多平。記得有一天我從吊筐上進到樓里去方便,正好碰到大奎下來抽煙。他在一個兩層的復式房里,樓上樓下挨個房間轉來轉去地看,邊看邊感嘆。感嘆完了他對我說,我頭拱地也得讓我兒子考上大學,以后好當個大官,也弄一套這樣的房子住,我也好跟著享享福。

大奎是從十二樓掉下來的。他在扳動壓葫蘆的時候壓葫蘆忽然就出現了故障,吊筐的一面忽然急速地下滑,幾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當時和他同一個吊筐的小濤被安全帶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帶卻似乎用的時間太久,有些老化了,沒有承擔住他沉重的身體,在急速下墜的慣性下,一下子斷了,他就從十二樓的高度摔了下來。

我們圍著大奎看。他側臉趴在水泥地上,兩只胳膊向兩側自然分開,一腿伸直,一腿微蜷,好像一個淘氣的胖小子玩累了,趴在床上睡覺的姿勢。要不是他的腦袋旁邊淌了一地的血,我甚至疑心他過一會就會一翻身,打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也許是他太胖的緣故,他的身體里出了很多的血,應該都是從鼻子和嘴里流出來的,洇濕了他腦袋前的一大片水泥地。那血一流出來就變得發(fā)黑而黏稠,沾滿了塵土和白色的保溫板碎末,在陽光下閃著紫色的熒光。

人越聚越多,不大一會,承包保溫工程的老板開著一個破面包車來了。他下了車,腳步踉蹌地往人群里走,大伙紛紛后撤,給他閃開了一條通道。他是一個小老板,據說今年才開始承包外墻保溫,已經干完兩棟了,掙了不少。但干這一行最怕出事故,死一個人不但一年白干,還要倒貼上不少。

叫沒叫救護車?他一邊走一邊問,腦門上全是汗,臉色蒼白,腮上的肉不住地抖。

還叫啥救護車,人從這么高的樓上摔下來,還有個好,登時就沒氣了。有人回答他。

聽了這話,他的大腦里一定是變成了一片空白。他眼睛瞪得溜圓,但眼珠卻是灰色的,像死魚的眼珠一樣,沒有一絲神采。望著趴在血泊里的大奎,他的嘴一張一合地動,可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接近黃昏的時候,一輛三輪車突突地開進了工地,車上呼啦啦下來男女老少十幾個人。一個女人歪斜著身子往樓前跑,腳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樣,看不見腳下的路,剛跑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兩手一支,順勢爬起來,繼續(xù)跑。她太著急了,但是腿腳卻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傾,好像隨時都會再次撲倒在地上。

終于,她跑到了大奎身邊,收住了腳步,愣怔了幾秒,然后大叫一聲,像一條空麻袋一樣癱坐在了地上,腦袋無力地掛在了胸前,睡著似的。同來的兩個婦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搖晃。好半天,她才醒過來。

我們知道,他就是大奎的媳婦。她被兩個女人夾在中間,上半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雙手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閉著眼睛號啕大哭。她的哭聲干癟而削厲,像一根細竹竿在空氣里到處揮舞。那一刻,她的哭聲穿越了人群,穿越了夏天金黃的陽光和溫暖的風,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天我還看到了大奎的兒子。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在人群里顯得無助而孤單。他站在他母親的身后,兩手垂在腿側,胸脯一聳聳地動,大聲地哽咽著,好像隨時會背過氣去。我眼睛濕潤起來,心里默默地為這個可憐的孩子祈禱著,希望他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然后再當一個大官,買一套復式的大房子。

可是我也知道,即使他買了這樣大的房子,大奎也住不進去了。

張姐

2014年夏天,我跟著小陶的工程隊,在第一加油站旁邊的小區(qū)內給兩棟舊樓做外墻保溫。我不太愿意干這樣的活。如果是新樓,我們可以隨時從窗口跳進樓里方便或抽煙,下班時也不用費力地把吊筐放回地面,從樓里的樓梯直接走下去就行。舊樓不同,因為樓里有住戶,他們既怕我們骯臟的鞋踩黑他們潔凈的地板,又怕我們這些陌生人覬覦他們寶貴的財物,所以幾乎沒人愿意給我們開窗子。

有一天,我的吊筐在六樓出了毛病,卡在了那里。小陶說明天才能來人修,讓我先下樓。

我憂愁地看向正對著吊筐的窗戶。窗玻璃上映著我污濁的影子:衣服上沾著保溫板的碎末,臉上掛著灰塵和汗珠。一分鐘后,無計可施的我硬著頭皮把臉靠向了窗玻璃,又舉起一只手罩在眼上,向里看去。屋子很大,地面鋪著金燦燦的地板,墻上掛著像紙一樣薄的電視,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正仰躺在沙發(fā)里看《非誠勿擾》,她的兩只腳交叉搭在茶幾上,白嫩的腳趾一勾一勾地動,像幾條白胖胖的蠶在晃著腦袋。

我深吸了一口氣,屈起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玻璃。她沒有反應,似乎被電視吸引住了。我等了一會,又敲了兩下,聲音比剛才大了些。她轉過腦袋看向我,兩道又細又長的眉毛跳了兩下。我沖著她比著手勢,告訴她我想從她家下樓去。她懶洋洋地把身子從沙發(fā)里拔出來,走到窗前,把窗子開了一條細縫。

大姐,我的吊筐壞了,我想從你家下樓去。我趕緊說,臉上帶著謙卑。

我還沒說完,她就嘭地把窗子重新關上,臉上帶著不可觸犯的慍怒,轉身重新回到了沙發(fā)里,繼續(xù)看電視里的一個禿頭和許多美女。

我傻愣愣地站在吊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樓下傳來了張姐的聲音,你等著,我上樓去叫門。我低頭看時,張姐已經進了單元門。

過了不到兩分鐘,我看見屋里的女人懶洋洋地站起身,走向了門邊。門開了一尺多寬,露出了張姐的腦袋。一開始張姐的臉上是討好的微笑,但沒過一會,也許是女人的拒絕惹怒了她,她的表情激動起來,嘴里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聽不見的話。終于,那女人轉回了身子,嘴里嘟囔著,很不情愿地翻出了一沓報紙,從門鋪到了窗邊。我知道,張姐成功了。

張姐是負責給我上料的小工,人很勤快,只是太瘦弱了,胳膊上沒有多少力氣,用滑輪拽一桶三十多斤的膠很吃力。每當她給我上料時,我都會暫時放下手里的活,轉過身來,幫著她往上提繩子。她省了不少力,為了感謝我,隔三差五就會買一瓶冰水給我提上來。

張姐的兒子剛考上哈爾濱的一所大學。她對我說,她兒子想要一部蘋果手機。我試圖說服她,告訴她小孩沒必要買那么貴的手機,能用就行。又說我女兒也在上大學,用的是一千多塊錢的聯(lián)想手機。她嘆了口氣,說之前為了鼓勵兒子好好學習已經答應了他,現在無論如何也得買。

后來張姐就出了車禍。是八月末的一天。那兩棟樓完工了,我們趁中午轉工地,去佳西交警隊后身的一棟住宅樓。我們一起往小區(qū)外走,張姐騎著電動車,馱著四只膠桶,從一個小丁字路口直接就上了友誼路,想要騎到對面的慢車道上去。也許她太著急了,沒有注意來往的車輛,剛一上道,就被一輛飛馳而來的面包車撞上了。我那時正在她的后面,耳邊只聽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一抬頭,就看見張姐倒在了路上,滿地都是電動車的碎片。我趕緊跑過去??匆娝秒p手支著地,皺著眉,努力地想爬起來。但她似乎很累,身體里的力氣已經被抽空了,無法克服地面的引力,試了兩三次,她放棄了,重新躺回地面。

你感覺哪撞壞了?我問她。她茫然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我不放心,在她身上仔細搜尋了一遍,除了左手和額頭有些擦傷外沒見到有什么血跡。我稍稍放了心,應該不太嚴重。

這起事故張姐的責任要大些,她沒注意瞭望,直接逆向橫穿道路。面包車司機很沮喪,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張姐,然后報了警,想了想,又叫了救護車。

我掏出電話,問張姐,你家姐夫的電話是多少?

她睜開眼,連忙搖頭,說先別打,應該沒啥事,她兒子今天去哈爾濱報道去了,她丈夫陪著去的。我想了想,終于沒有再問。她一定是不想讓她兒子知道她被撞的事。

警車和救護車遲遲不來。太陽很熱,地面有些發(fā)燙。我摘下我的手套,墊在了她的頭下,又側蹲在她的腦袋旁,替她擋住刺目的陽光。她一直不肯睜開眼睛,很困的樣子,臉上好像新長出了許多皺紋,如同撒了一把碎釘子。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看見有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順著臉慢慢地向下淌,最后掉到了路面的塵土里,不見了。

其實那天張姐傷得很嚴重,左腿的腿骨斷成了三截,盆骨也差點全碎。

她以后不能再做小工了。

[責任編輯:馬召平]

王善常,男,45歲,農民。

猜你喜歡
張宏張姐彩票
Experimental and numerical simulation study of the effect for the anode positions on the discharge characteristics of 300W class low power Hall thrusters
花式恩愛
莫愁(2022年34期)2022-12-21 10:47:25
"恩愛"就要多一點
搬家
搬家
丟失的中獎彩票
張宏繪畫作品
藝術評論(2017年7期)2017-09-07 22:33:24
從“有例”、“有思”到“有效”
大東方(2017年10期)2017-05-30 15:47:57
嚕嚕豬買彩票
彩票呀,你該飛向哪
學習月刊(2015年5期)2015-02-25 15:13:40
慈利县| 通榆县| 北碚区| 宁津县| 万宁市| 射阳县| 台湾省| 兴隆县| 岚皋县| 怀化市| 辽宁省| 开江县| 杂多县| 长汀县| 灵川县| 苗栗市| 龙井市| 施甸县| 大兴区| 沙河市| 克什克腾旗| 荆门市| 乌兰县| 武汉市| 洮南市| 乃东县| 澜沧| 敦化市| 保山市| 宣威市| 如东县| 长顺县| 桂林市| 光泽县| 沙湾县| 砀山县| 疏附县| 云和县| 海门市| 新建县| 淮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