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 昕
心中的那盞燈
□ 賀 昕
夜幕又一次籠罩了四野,窗外一片寂靜,鳴噪了一天的鳥兒也倦了,相擁入眠。我打開了臺燈,潔白的光瞬間彌漫開來,靜坐桌前,看著翻開的書頁上跳動的詩行,聽著風(fēng)從我的窗前輕輕走過,心靈的潮水又開始上漲。那風(fēng)可是來自故鄉(xiāng)?不然,那小小的燈盞為什么總在我心頭搖曳?那孜孜燃燒的火苗為什么總灼燒著我的胸膛?那燈光里的故事為什么總讓我淚濕眼眶?
那小小的燈盞,又一次照亮了我童年時代的所有夜晚。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媽媽擦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火苗就輕盈地跳動,漆黑的窯洞亮堂起來。在外面瘋玩了一個下午,肚子里的晚飯早已消耗殆盡,餓意隱隱襲來,灶膛里的火星還灼灼地燃燒,奶奶把七八個個頭小一點的土豆埋在灶膛的火堆里,就盤腿坐在土炕上。我們幾個不更事的孩子開始在奶奶肩頭翻山越嶺,還央求著:“奶奶,講一個故事吧!”奶奶的故事里總少不了狐貍精,印象最深的是《七個女子打酸棗》,聽奶奶講故事,有時候好像在蒲松齡幽幽的《聊齋》里面行走,有時候又像在凱旋的鑼鼓聲里歡騰。故事講完了,土豆也熟了,土豆皮被燒得松軟了,我們迫不及待地抓在手里,太燙了,“哎呦”一聲,趕緊撂在鍋臺上或者炕上,“噗噗”地吹著,拿起放下,這燙手的山藥蛋哎,終于可以剝你的皮吃你的肉了,爺爺看著我們出洋相,呵呵的笑著說:“土豆皮好吃,土豆皮好消化!”真的,那焦黃的土豆皮的味道不比綿軟的土豆瓤差,到最后,連皮帶瓤一股腦全下肚了。也有那沒過足隱的,認為自己的土豆個頭太小的,臉耷拉得像懸掛的絲瓜,嘴撅得能掛住一個水瓶,也無可奈何了,灶膛里的火苗已經(jīng)黯淡下去了。
半夜,我從睡夢中醒來,總看見媽媽在煤油燈下做著針線活,專注的神情,眼角的皺紋,鬢角新添的白發(fā),都被燈盞柔和的光暈包圍著,連身后拉長的影子也融在暖暖的燈光里。媽媽說我們的腳都是長了牙的,尤其是我那幾個淘氣的弟弟,新鞋穿上沒多久,大拇指就鉆出鞋面窺探外面的世界了。盡管我的兩個姨姨每次來我們家,口袋里提的滿滿的都是鞋,可是遠遠供不上我們這八雙長牙的腳,媽媽只能“坐夜”趕針線活。媽媽拿起針,挑去燈花,燈光更亮了??墒?,睡意逐漸朦朧,媽媽的臉逐漸模糊,我在安詳而燦爛的世界里再次進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夏天,夜的腳步姍姍來遲,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結(jié)束了在大門外的“閑話中心”海闊天空,天南地北的閑諞,打著呵欠回到窯洞里,點亮燈盞,準備在土炕上舒展筋骨,開啟夢的世界。唯有我們這些不識愁滋味的孩子煥發(fā)著旺盛的精力與體力,圍坐燈盞,久久不愿鉆入被窩。爸爸在燈盞上點亮香火,在灶火圪嶗找到一根用來引火的麻柴棍,用香火在麻柴棍上燙出勻稱的眼兒,吹奏出悠揚的曲調(diào),我們就像驚呆了的鴨子,個個伸直了脖子,目不斜視,傻傻地笑著。直到樂曲終了,爸爸說“睡吧!”我們才回過神來。那一夜,我們每個人的夢一定是最甜美的。
在兒時遙遠的記憶里,爸爸曾坐在村里一家大戶人家院子里的高臺上,優(yōu)雅地拉著二胡,大哥揮舞著?頭和村里的女孩子唱著自編自導(dǎo)的《兄妹開荒》,那是一年一次的社戲,看著爸爸坐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我幼小的心說不出有多自豪。
就是那幾幅溫暖的畫面,已經(jīng)定格成經(jīng)典的油畫,雖然被歲月強勁的波濤沖刷出了懷舊的色彩,但總無法從記憶的河流中飄走。
后來,我們逐漸長大,爸爸越來越渴望我們早點長成參天大樹,似乎只要把我們這些幼小的苗子狠勁拔一把,就會忽的竄高一大截似的。爸爸盤腿坐在煤油燈下,念一遍數(shù)學(xué)書上的應(yīng)用題,然后就單刀直入地問:“咋做啦?”本來就提了一顆忐忑的心,擔(dān)心雷霆震怒,再加上對數(shù)學(xué)題不甚了然,“加啦?”“不對!”“減啦?”“不對!”到后來就完全成了猜謎語了,爸爸壯大的手掌還是毫無征兆地拍在了腦門上。小小的燈火也被驚著了,失色地左右搖擺。在腦門上留下了爸爸手掌的印記之后,坐在教室里,數(shù)學(xué)老師和藹的臉?biāo)坪蹼x開了眼睛,越來越遠;老師原本洪亮的嗓音似乎遠離了耳朵,越來越低,仿佛蚊子的聲音,直至在數(shù)學(xué)的路上越走越遠。
然而爸爸在家里也并非永遠唯我獨尊,天下無敵。一天晚上,奶奶剛點亮燈盞,為了一件小事,爸爸就喋喋不休地和媽媽拌起嘴來,漸漸地,爸爸的嗓門越來越高,唾沫星子飛在了我們臉上,爸爸像一堆熊熊燃燒的柴禾,火苗蹭蹭直竄。忽然,我們聽到“啪啪”兩聲爆響,爺爺不知什么時候解下腰帶,已經(jīng)站在了爸爸身后。爸爸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倉皇逃離。爺爺?shù)难鼛y帶著一縷快意的春風(fēng),一瞬間拂去了我們臉上驚懼的表情。
奶奶重復(fù)多遍的故事已不再激起我們的興致,爸爸的笛聲只響了一次就隱沒了聲息,鄰居家的大哥哥有時候吹笛子,我們跑去剛聽上一會兒,有些村里人路過門口,就會說:“一天介吹拉彈唱,不務(wù)正業(yè),哼哼!”
于是,我們在故鄉(xiāng)貧瘠的山野里苦苦尋找著新奇的事物。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土地上的每一個小小的生靈都在苦苦尋找,野雞在林間苦苦尋找著自己的戀人,鳴叫到喉嚨嘶??;打碗碗花吹奏出了一串粉紅色的音符,尋找著自己的知音;蒲公英打著小傘飛越千山萬壑,尋找著夢中的家園;螢火蟲提著小小的燈盞在漆黑的夜里苦苦尋找光明……外婆家泥甕甕上糊的舊報紙已經(jīng)被我撅著屁股看完了,大哥鎖在書桌柜里的小人書也被我和弟弟搞到手了,趁大哥不在家,我們把柜子上面的抽屜拉出來,放在一邊,手伸到下面的柜子里,掏出了小人書。小小的煤油燈下,兩顆腦袋擠在一起。我們陶醉在書的世界里,當(dāng)我們看到阿基米德生氣地對羅馬士兵大聲說:“喂,你弄亂了我畫的圓圈!”緊接著就倒在血泊中時,我的心像被人放上一塊鉛似的,猛然沉了下去。
我一直在苦苦尋找。終于有一天,黃土高原上刮來了一陣清新的風(fēng):學(xué)齡兒童不能輟學(xué)。這陣風(fēng)越過萬水千山,溝溝壑壑,當(dāng)刮到我們那個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村落時,已經(jīng)輕得只能掀起一片小小的樹葉,我就是那片幸運的樹葉,被刮到了那所坐落在三個村子中間,只有兩位老師的學(xué)校里。輟學(xué)三年,昔日的同窗早已遠走高飛,和我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的,是個頭比我矮了一截的小朋友,我羞澀地交上了我的第一篇作文,沒想到我的作文能被賈老師聲情并茂地朗讀,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這顆深埋在泥土里的山藥疙蛋也會發(fā)光。教數(shù)學(xué)的康老師總能耐心地講清楚每一道數(shù)學(xué)題,我并不是敲不響砍不裂的榆木疙瘩。
一直沒有停止尋找的腳步,因為故鄉(xiāng)窯洞里那小小的燈盞在我心中常明不晦,因為兩位老師給我點燃的信念之燈不滅,縱然前面是荊棘泥濘,是驚濤駭浪,是電閃雷鳴,我仍將義無反顧地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