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本相
對中國話劇的哲學思考
田本相
哲學與戲劇有著深刻而密切的內在聯(lián)系,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是具有這樣或那樣的哲學憧憬和幻想的。王國維就說:“《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但是,中國話劇始終為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所困擾,而在戲劇創(chuàng)作、戲劇理論批評等方面,又往往陷于哲學的貧困。恩格斯曾說:“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式的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這三者之完美的融合”。這仍然是我們戲劇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最高的哲學境界。實用主義 哲學的貧困 哲學的意蘊中國話劇誕生110周年了,我想嘗試著對中國話劇做一點哲學思考。我不是什么哲學家,但是,確有些許的哲學沖動。記得1991年,王富仁教授約我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寫文章,那時,就寫了《文學史的哲學思考》。我總覺得哲學可以讓我從單純的專業(yè)視野中解脫出來,有所超越,有所沉思,有所感悟。
我將我對中國話劇的哲學思考概括為三句話:一是中國話劇的哲學困擾,二是哲學和戲劇的姻緣,三是中國話劇的哲學貧困。
一
百多年來推動著、制約著、困擾著中國話劇的一個哲學問題,即工具主義、實用主義。說它是中國話劇的推動者,自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事實作證;說它制約中國話劇的發(fā)展,它又確實是束縛發(fā)展的一個緊箍咒;說它困擾,是說它困擾著中國話劇人和話劇管理者的思維和靈魂。
不可否認它是中國話劇的推動力。中國人最初接受這個洋玩意兒,就帶著救國救民的內驅力。文明戲時期,一位叫天繆生的人說得最明白:“吾以為今日欲救吾國,當以輸入國家思想為第一義。欲輸入國家思想……舍戲劇未由?!币虼?,文明戲的主潮是以勇猛的姿態(tài),配合著民主民族革命,對腐敗的帝制進行沖擊,對外國列強發(fā)出憤怒的抗議。天知派就是用新劇來鼓動革命的。
五四新文學的領導人物,如胡適倡導新劇,提倡易卜生戲劇,他也是把它作為傳播新思想的載體和工具。歐陽予倩就認為戲劇是“思想之影像”。洪深更認為:“現(xiàn)代話劇的重要,有價值,就是因為有主義”。
到了上個世紀30年代,田漢、夏衍倡導的左翼戲劇,提出“普羅列塔利亞”戲劇,顯然,就把它作為一種階級斗爭的工具了??箲?zhàn)時期,話劇要為偉大抗日戰(zhàn)爭服務,幾乎成為中國話劇人的共識,而且的確起到鼓舞人民奮起抗戰(zhàn)的偉大作用??梢赃@樣說,中國人需要話劇絕不是出于人類本能的娛樂沖動。當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歷史關頭,中國人對西方戲劇產(chǎn)生興趣,并把它拿來,顯然帶有匡時濟世的目的。當提出話劇為政治服務,就把戲劇的工具主義、實用主義發(fā)揮到頂端了。一旦走向極端,那么話劇就被閹割成為馬克思所批評的“單純號筒的席勒主義”,而“無論如何你必須更加莎士比亞化”,也就成為一種奢望。
我們看到實用主義、工具主義一方面成為中國話劇的推動力量;一方面又帶來一種難以擺脫的深刻困擾,似乎至今都沒有辦法從中解脫出來。好像這種困擾是越來越加深了。實用主義、工具主義像一只看不見的手,以新的姿態(tài)、新的口號、新的手段出現(xiàn)。最近看到一些劇作家談到話劇困境,談到自身的精神困擾,一些批評家也直言不諱地談到中國話劇的種種困擾,但就其實質來說就是實用主義的干擾。但是,我們仍然看到,它還在推動著制約著當前的中國話劇發(fā)展,這一切都讓中國話劇人陷入深刻的困惑之中。似乎這樣的哲學,就像幽靈糾纏著。
但是,對于實用主義、工具主義任何絕對化和簡單化的論斷,以及對它所造成的如此復雜的現(xiàn)象,作出非此即彼的結論,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事物的復雜性往往需要我們從辯證中進行反思。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如此根深蒂固,它同李澤厚所說的實用理性哲學有關。但是李澤厚是把實用理性作為“中國的智慧”之一而提出來的,一方面這種實用理性確有它的優(yōu)點,但也有著不可忽視的缺點。中國人面對西方的戲劇,對它在接受、運用和轉化上,的確展現(xiàn)了中國人的智慧。但也由于為歷史積淀的思想模式,阻礙著我們把話劇在更高的層次上加以重建和發(fā)展。問題在于這樣一種思想模式,幾乎是無意識地銘刻在中國話劇人以及中國的文化管理階層的靈魂之中,甚至是一種集體的無意識。如果看到這一點,就知道讓馬克思主義哲學灌注到中國話劇的機體之中,絕不是一個口號、一個措施就可以達到的。這是一個長期的艱巨的任務,有這樣的認識是極為重要的。
實用主義的簡單化,是當前最主要的傾向。有用或者無用,幾乎成為判斷舍取的唯一標準,這是一種極為有害的功利主義哲學。這在話劇領域中,無論是戲劇創(chuàng)作、戲劇批評和戲劇理論研究上都有所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在近年來的哲學研究中,對于“無用”的闡釋,迫切地被提到日程上來,帶有反潮流的精神。不僅是在中國,在世界上也有這樣的思潮涌現(xiàn)著。曾任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院長的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Αbraham Flexner)發(fā)表過《論無用知識的有用性》(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一文,他列舉大量事實,說明正是這些蘊含另一種價值的“無用”知識拓展著人類認知的疆界,促進著一代代人靈魂與精神的解放。他說:
“綜觀整個科學史,絕大多數(shù)最終被證明對人類有益的真正偉大發(fā)現(xiàn)都源于這樣一類科學家:他們不被追求實用的欲望所驅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他們唯一的渴望?!覙O力呼吁廢除“用途”的概念,呼吁人類精神的解放?!确趴v和金錢遠遠重要的是,禁錮人類思想的鎖鏈得以被粉碎,思想探險獲得了自由?!窈蛯W術自由的極端重要性?!灰祟愳`魂因這些人類精神的表達形式得到凈化、提升并獲得滿足,它們的存在就有意義。它們的存在無需任何明確或暗含的實用性肯定”。
的確,從人類的科學的、文學的、藝術的發(fā)展史來看,很多偉大的發(fā)現(xiàn)、偉大的文學和藝術巨著,大都出自那些出于興趣愛好和某種追求,而不是“實用”目的的科學家和藝術家。貧困潦倒的曹雪芹寫《紅樓夢》,司馬遷寫《史記》,牛頓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愛因斯坦創(chuàng)立“相對論”,都是如此。
哲學可以幫助我們更長遠、更宏觀、更寬容、更辯證地看待一些似乎糾纏不清的問題,即使實用主義在話劇的理論和實踐中形成如何復雜的現(xiàn)象,也是可以從哲學的高度給予闡釋,直到可以透視中國話劇的現(xiàn)實和發(fā)展。這也是一個長期的任務。
二
哲學與戲劇的關系,是一個客觀的存在,這種關系有著它更深刻的內在的聯(lián)系。對此,我們是有所忽視的。近期出版的阿多諾的《新音樂的哲學》,從理論上和音樂的實踐上闡明哲學和音樂,也可以說哲學和藝術的內在聯(lián)系。他說:“哲學和藝術在真理內容的觀念上是互相交疊的。一部藝術作品的逐次展開的真理無異于哲學概念的真理性?!薄罢胬韮热莶⒉皇撬囆g作品所意指的東西,而是決定藝術作品本身是真是假的標準。就是藝術中真理內容的這種變體,而且只有這種變體,易于接受哲學式的闡釋,因為這種變體符合一種哲學真理的適當概念?!彼€說:“審美經(jīng)驗必須轉入哲學,否則它將不是真正的審美經(jīng)驗。”
在我寫《曹禺劇作論》時,曹禺的《雷雨》和《雷雨?序》給了我對戲劇的哲學思考一次啟蒙。他說:“《雷雨》對我是一個誘惑,與《雷雨》俱來的情緒,蘊成我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不可言喻的憧憬?!薄啊独子辍匪@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天地間的‘殘忍’?!蔽乙哺鶕?jù)當時的認識做了一些膚淺的解讀;后來,我更深切地認識到,曹禺的《雷雨?序》和《雷雨》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個藝術的哲學境界?!独子辍肥遣茇囊淮稳紵?,是他的生命哲學的升華。
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是具有這樣或那樣的哲學憧憬和幻想的。王國維就說:“《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由此,更誘發(fā)我對話劇做點哲學思考。劉再復在《〈紅樓夢〉悟》中指出:“哲學有理性哲學和悟性哲學之分。理性哲學重邏輯,重分析,重實證;悟性哲學則是直觀的,聯(lián)想的,內覺的。《紅樓夢》的哲學不是理性哲學,而是悟性哲學,這種哲學不是概念、范疇的運作,而是浸透在作品中的哲學意蘊?!彼麑Α都t樓夢》的宇宙世界、《紅樓夢》的哲學內涵,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見解。
的確,偉大作品都有著它的哲學的視角,也就是作家的宇宙觀、哲學觀;有著它哲學的基石;有著它的哲學問題;從而形成它的哲學的境界。譬如莎士比亞劇作,之所以在世界上廣泛流行,它的魅力就在于有著豐富的哲學意蘊。杜勃羅留波夫在《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中指出:“他的劇本中有許多東西,可以叫作人類心靈方面的新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學活動把共同的認識推進了好幾個階段,在他之前沒有一個人達到過這種階段,而且只有幾個哲學家能夠從老遠地方把它指出來。這就是莎士比亞之所以擁有全世界意義的原因”??梢赃@樣說,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蘊蓄著哲學的意涵。哈姆雷特就是一個悟性哲學的化身。
曹禺的作品之所以能夠具有藝術的持久性和誘人的魅力,在于他的作品中也有著他的宇宙世界,那就是天地之間的“殘忍”。他確有著他獨到的哲學視角,那種從污穢中看到金子,從邪惡中看到善良,于是才有了他驚人的藝術發(fā)現(xiàn)。他筆下的人物之所以成為典型,正如黑格爾所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叭耸强蓱z的動物”就是他作品中的哲學命題。正是這種看來極為神秘的宇宙感,使之成為一種超越時代超越現(xiàn)實的宇宙的視角,形成一個高遠而宏大的宇宙境界。曹禺說,現(xiàn)實主義是不必那么現(xiàn)實。也就是說,以超越現(xiàn)實的視界來觀察現(xiàn)實,才能有所升華,有所提煉,有所發(fā)現(xiàn)。
如果審視歐美近現(xiàn)代的戲劇思潮,都和哲學思潮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以易卜生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的戲劇思潮,同奧古斯特?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有關,他的《實證哲學教程》《實證政治體系》對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和戲劇的誕生有很大的影響。而現(xiàn)代主義無疑又同尼采的哲學和弗洛伊德的學說有關。強大的哲學思潮,往往是文學和戲劇思潮的涌動的淵藪。朱光潛自稱是“我實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義的信徒”,他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的《悲劇心理學》,就是在尼采的哲學、弗洛伊德學說的啟示下對悲劇心理的研究。英國倫敦大學皇家學院的拉斐爾認為《悲劇心理學》“對建立一種全面的悲劇理論提供了有價值的論據(jù)”。
中國的話劇本應汲取西方戲劇發(fā)展的哲學視閾,但是卻得了自閉癥,把話劇封閉在自家小院子里,往往失去了哲學的開闊的胸襟、高遠的視野和穿透的洞見。
三
當我們看到哲學與藝術的不可分割的性質,那么,再看看當代劇作以及戲劇的理論和批評,的確處于一個哲學貧困的境遇之中。
在新時期初期,在創(chuàng)作中一度也有一個哲學熱,就是在劇作中硬塞進一些哲學理念,當時就受到批評了。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探索劇熱潮中,可以看到中國話劇蓬勃的生機,讓人欣喜地看到它帶著一種哲學的沖動在沖刺,是對人生的叩問,是生命意識的覺醒,是對人、對人性的緊張的探索,一些戲劇作品出現(xiàn)了具有哲學意蘊的因素。正當醞釀著一個爆發(fā)的時刻來臨之際,卻頓然地消失了,眼看著失去了一個戲劇熱能爆發(fā)的風云際會的大機遇。
《狗兒爺涅槃》是一部可圈可點的劇作,一個狗兒爺,一個時代的悲劇典型,一個具有深刻哲學意蘊的形象,就是那個大機遇涌現(xiàn)的風向標;如果說有阿Q哲學,那么就有狗兒爺?shù)恼軐W,一個印記著深刻的歷史悖論的哲學??上е皇菚一ㄒ滑F(xiàn)。環(huán)境氣氛失去了,精神境界失去了,似乎再也不能回來。在大風波過去,冒出一個過士行,一個《鳥人》就讓人刮目相看了,他是一個在創(chuàng)作中有著哲學感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僅在于打開了一個過去從未有人寫過的閑人世界,而且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一個帶有普遍悖論的生存狀態(tài)?!镀迦恕贰稘O人》之后,過士行似乎在創(chuàng)作上也遇到了他自己的困境。
我說,不是我們的劇作家低能,或是過度的抑壓,或是精神的迷失,或是墮入食利哲學的陷阱,而導致了精神的貧困,也就是哲學的貧困。這種心靈上的焦慮和利害衡量的病狀,是難以獲得創(chuàng)作上的悟性哲學靈感的。
我曾經(jīng)指出被認為是可與《茶館》媲美的《窩頭會館》,就是一部作家陷于哲學困惑的劇作,遠遜于《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作者以經(jīng)濟原因說明舊中國的失敗,就缺乏超越現(xiàn)實的思考。而《立秋》的故事,把誠信作為主題,也是缺乏對故事的哲學的審視。尤其全劇的矛盾的最后解決,是因為老奶奶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就萬事大吉了,更是一個缺乏歷史邏輯說服力的敗筆。
目前大家都在說要講好中國故事。但是怎樣算是講好一個中國故事?有的抗日神劇故事跌宕起伏,也寫得頗為誘人,這能算講好故事嗎?其中的關鍵在于怎樣才是一個好故事。如果劇作家缺乏對故事的悟性哲學的思考,也就很難逾越故事的表層,失去對其內涵的開掘、對其中詩意的發(fā)現(xiàn)。
目前人們也在大力提倡現(xiàn)實主義,問題在于提倡的是哪種現(xiàn)實主義?是魯迅先生大膽直面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還是偽現(xiàn)實主義?真的現(xiàn)實主義,首先是需要膽氣的,恩格斯就說:“除了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以外,最使我注意的是它表現(xiàn)了真正的藝術家的勇敢”。哲學告訴我們,生活中是充滿矛盾的,直面人生,戲劇就要敢于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而目前規(guī)避矛盾、粉飾矛盾幾乎成為話劇創(chuàng)作中的通病。在我們的劇場中,毫無人間煙火味、言不及義的作品不少,而焦菊隱先生說的“這里是一片生活”的劇作確實太少了。
又如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如寧宗一教授所指出的:“相當一部分新編歷史劇還缺乏一種歷史的膽識、歷史的襟抱和歷史的氣度,逐漸形成了套路、模式,把歷史人物臉譜化乃至惡俗化,歷史故事的程式化更偏離了‘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chuàng)作原則。這類作品僅僅停留在觀照歷史表層的階段,更高層次的民族感和古遠的歷史追溯意識,還沒有真正形成。一句話,缺乏一種可以稱之為史之魂、詩之魄的氣度以及二者交融的思想蘊含?!辈坏菤v史劇,所有的戲劇創(chuàng)作,如果缺乏歷史的膽識、歷史的襟抱和歷史的氣度,也就是哲學的膽識、襟抱和氣度,那必然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跌進平庸的境地。
恩格斯曾說:“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式的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這三者之完美的融合”。這仍然是我們戲劇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最高的哲學境界。
田本相: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
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