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田耳/著

扒開垂下的藤蔓，看見綠漆剝落的院門，時間也正好，是傍晚，暗光里夾雜幽微的彤紅。老康推門進(jìn)去，兒子耷拉著腦袋，手上是一塊手機(jī)屏。據(jù)說只要下載到傳說中的神軟件，能看到所有不該看的東西。很多時候，他想把兒子那根細(xì)長的脖子捋直，更多時候，他又想，算了。小康只不過生活在耷下腦袋的時代，能怨誰？老康把提拎的鹵盒扔到桌上，咣啷，小康便抬頭看看。

那個事解決了。老康說，明天早上，你跟我去。

小康往下又看半分鐘，抬頭噢了一聲。他就這么個態(tài)度，讓人說不上來，他理你，還是不理你。老康盯緊小康。小康聚精會神搞自己的事，但畢竟，父子間總會有些心靈感應(yīng)。盯一會兒，小康抬頭瞟老康一眼。老康便問，知道講哪件事？

小康想了想，說，電工班？

你來陪我喝兩杯。

我還是不喝了。

就兩杯，不至于讓你犯酒癮。

小康二十九歲，母親車禍死后，有過四年酗酒史，結(jié)果常湊在一起喝的四個酒友，量最海、見天就下兩斤的覃四毛先喝死了。小康從那以后戒酒，佴城找不出專門戒酒的機(jī)構(gòu)，老康只好親手將小康送去市精神病院。小康是想借酒澆愁，但還不打算馬上喝死，所以把酒戒斷。

聽了老子召喚，小康脖一梗，直起來，目光忽然有神，探向窗外。在這小城的半空，是那宮殿式的屋頂，以及懸浮在夜色中忽閃的幾個霓虹字：天庭大酒店。正好，既然喝了起來，他就有義務(wù)和父親說兩句。他記不清好長時間沒和父親說話了，要一點酒精，將緊閉的嘴皮撬開。

老康看出兒子在看什么。他說，你不要老嫌那幾個字丑。

是丑。

那是俞淦品的字，一個字十萬塊錢。

你總不能講寫得好。

那幾個字是丑，有人說俞老用左手寫的，有人說是從下到上反著寫，更有人說，是俞老用屁眼夾著筆，看也不看，老屁股扭幾下，那些筆畫就艱難地湊成幾顆字。為什么有這么多說法？老康畢竟在那家酒店上班，難免去琢磨。他認(rèn)為，字寫得丑或好，自有公論，不會產(chǎn)生太多說法；而一顆字能賣上十萬，就是最有效的宣傳，就是傳奇，必有各種說法隨之產(chǎn)生，并廣為流傳。于是，老康說，字丑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賣到這么高的價。賣不到這價，寫得再好，范老板還不稀罕。字寫得好的太多，賣得貴的卻太少。

小康眼光在老康臉上停頓數(shù)秒。老康想，這是觸發(fā)了兒子的思考，這很好。小康小時候?qū)Ξ嫯嫺信d趣，毛筆字也在練，是他禁止了，怕影響學(xué)習(xí)，以后考不上好學(xué)校，分不到好工作，結(jié)果還是考不上好學(xué)校，分不到好工作。有時他想，如果我是范老板，能給你留下一座酒店，你有什么樣的愛好，只要不犯法，都隨你去。但是，老子不能因為你投錯了胎，就向你道歉。我只要是個活人，總會生個兒子，你恰好撞上，你活該！

老康帶小康走進(jìn)被三八樓（天庭大酒店主樓，計有三十八層）巨大的陰影所覆蓋的后勤保障部。見到每個人，老康重復(fù)同樣的程序：這是我兒子，叫他小康。這是某某某，某某某，你叫他某叔叔，某阿姨。小康頭皮發(fā)麻，知道今日必有此一劫。他二十九歲，他穿開襠褲起，就履行或抗拒著這樣的程序，換來“噢乖”或是“你皮子癢了”的評語。老康拼命顯得和每個人關(guān)系都不一般，仿佛是后勤保障部人緣最好、臉面最足的一個人。小康看得出親疏遠(yuǎn)近，每個人的表情都明擺著。小康看其他一些地方。他好奇，不知會在這地方待多久。是平房四合院，院心一棵老核桃樹。后勤保障包括水電、維修、洗潔等等。洗潔用了機(jī)器，床單洗白了還用兩個滾軸軋平，像是印刷。院子一角養(yǎng)了一籠雞，另外有一只本地土狗，看著快死了。他不記得多久沒見過土狗了，平日里，觸目皆是寵物洋狗。土狗昏昏欲睡地看過來一眼，懶得叫喚。經(jīng)歷一多，狗和人都一樣，不會大驚小怪。

核桃樹也很老，樹冠很大，樹冠后面有太陽，陽光漏進(jìn)院里，稀疏得像星星。

老康拿來一套藍(lán)色工裝，小康穿了挺合身。爺倆穿同一號的工裝，看上去就沒那么像父子。有人說，像哥倆！有人補(bǔ)刀，像雙胞胎。其實沒有人笑。老康唔了一聲。奄奄一息的老狗，這時才見有生人，出于職業(yè)道德，沖小康低吠。挨得近的沖老狗踢一腳，狗又一陣哀叫，這時有人笑起來。

用不著明講，既然老康在，就成為小康的帶工師傅。老康是電工，小康弄進(jìn)來也是電工，電工證老康早就幫小康弄了一個，以備不時之需，果然就用上。老康說你跟我一段時間，一般的事情都能擺平。

后勤保障部是個整體，人都靈活運用，水電工也經(jīng)常去搞維修。工作一旦派下來，沒有哪個不知趣的跟主管老秦講，呶，這不是我專業(yè)范圍。

頭一天干活，老康囑咐小康帶三樣?xùn)|西：一把手鉆，一把游標(biāo)卡尺和一種定制的合金小方塊，中有螺絲孔，一枚螺絲釘旋在孔里。

會不會用手鉆？

小康看一眼，說應(yīng)該會。

未必。老康說，我一看車子也會用，方向、油門、剎車、前后擋，就四樣?xùn)|西，給我說明書就會用，但我拿照費了三個月。

小康眼神猶豫，老康就叫他去拿一把梅花起子，備用。

干活從五樓開始，下面幾層樓，老康已經(jīng)獨自擺平。這工作再簡單不過，講起來比干起來還費事。窗戶都是鋁合金拉窗，兩扇窗玻璃左右拉上即為關(guān)閉，全都推向一側(cè)，窗戶一半通風(fēng)，這就不符合安全管理條例。條例有規(guī)定，窗戶拉開最大的安全尺度是十二公分。老康說到這，將游標(biāo)卡尺調(diào)至相應(yīng)的數(shù)值，既不多一毫米，也不欠一個刻度。他用兩個尺角朝自己腦門上比畫。他說，我的腦袋算不算正常大小？那好，我正常，額頭就不止十二公分寬，雙頂徑估計有十五公分。十二公分的縫隙，我的腦袋肯定插不進(jìn)去，人發(fā)育正常，活到成年，腦袋都不止十二公分寬。

什么是雙頂徑？小康覺得古怪，父親嘴里噴出怪詞并不常見。

……又叫頭部大橫徑。

什么又叫頭部大橫徑？

就是說……你不是有手機(jī)嘛，你用那個查。

小康一想也是，手機(jī)難免要比父親好用。雙頂徑，是指胎兒頭部左右兩側(cè)之間最寬部位的長度，又稱為“頭部大橫徑”。小康定睛一看，確實，是指胎兒，那老康的用法是否得當(dāng)？倒也無需糾纏，老康無非是說，腦袋的最大寬度。

老康又說，那個女孩，也正常，按說擠不進(jìn)十二公分寬的縫，但是，她真就跳下去了。

誰跳下去？

你真不知道？老康看看小康，那一臉毫不掩飾的迷惑，不可能裝出來。

小康竟是一笑，我為什么要知道？

半個月前。老康動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說，“9·25”跳樓事件，轟動全國。

在哪里發(fā)生的？

老康也只好一笑，說，就這棟樓。

我為什么不知道？

你為什么要知道？你一天埋頭玩手機(jī)，賺錢靠我，弄飯是我，洗衣還是我。你不知道國家主席是誰，我也不好批評你。

這個你給我說說，還轟動全國了，好像全國很容易轟動。

這個不容易，要看死的是誰，怎么死的，還要看死亡的背后有怎樣的故事。

你講講。

用手機(jī)搜搜，“9·25”天庭大酒店跳樓事件，鋪天蓋地。那些專門講故事的人，都比我講得好。我現(xiàn)在要教你干活，還要給你講故事，說實話我想叫你一聲爹。

第一步，把窗框上原有的塑料線卡撬下來；第二步，量好八點八公分，用手鉆鉆眼，再把金屬卡子換上去。一扇窗戶，上下各換兩個限寬卡。老康示范了一下，問兒子，懂了不？小康只是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懂了。于是上手干。小康有些緊張，生怕老子見縫插針地夸他。那不是夸他干得好，似乎是要他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氣。小康也是無奈，只是酗幾年酒，戒掉，別人仍當(dāng)他精神不正常。

以前，窗戶上都用二十五號膠線的塑料卡，限定拉寬尺度。那是鄉(xiāng)鎮(zhèn)貨，用幾年就變硬變脆，風(fēng)化皸裂，手一掰就粉了。小康很快學(xué)會用手鉆，一個鉆頭打洞，換個鉆頭擰螺絲。螺絲釘太短，兩公分不到，一摳手鉆迅雷不及掩耳地擰到底，那聲音，正待歡悅卻戛然而止。到第二個窗，他發(fā)現(xiàn)工序可以減一環(huán)：不必打孔，直接擰螺絲。他打算不聲張，只管這么干。響聲畢竟不對，老康把腦袋湊過來。

偷工減料。

有什么不一樣？你講講。

走不穩(wěn)就要跑。

我不喝酒了，走得穩(wěn)。

老康嘟囔著走開，過后不久，在不遠(yuǎn)處弄出一樣的聲音。

小康很快又有新發(fā)現(xiàn)：一個煙殼長度正好八點八公分，拿來當(dāng)標(biāo)尺，連游標(biāo)卡尺也省了。

越是簡單，越容易枯燥，一層樓四十多間房，加上廊道，近百個窗戶。房間需要樓層服務(wù)生安排，哪間房退了，再進(jìn)到房里更換。一排廊道剛換完，半日過去。一到飯點，老康就說吃飯。通過員工電梯下到負(fù)一層，門一敞，上百號人一齊用餐，人頭攢動。老康樂意兒子融入其中。小康獨自在家待太久，經(jīng)常關(guān)起房門成天不見人。老康有固定位置，靠近自動熱水柜。司機(jī)老陶擠到他身邊，夾他盤里的回鍋肉和酸豆角，眼睛瞟這年輕人。老陶問，小鄧走了，這個頂他來的？老康說，剛來。老陶壓低聲音說，真是邪怪，前腳走后腳來，兩個人看起來都有點……老康說，我兒子啊。老陶說，都有點一表人才。

老陶沖小康說，小康是不？談朋友了？小康笑笑。老陶說，來對了，這里漂亮妹子全佴城最集中，都挑選過的，隨便拿得出手。老康說，你幫訪一個合適的。老陶說，找對人了，我老婆一清二楚。他性子急，沖那邊一揚手，喊他老婆龍梅，龍梅龍梅，卻只有個男的在遠(yuǎn)處應(yīng)，大眼大眼。老陶只好說，勞神，下輩子找個屬狗的。老康趕緊說，這事不急，又不是來相親。

老陶端著餐盤走了，他喜歡在別人碗里夾菜。

小康說，以前的鄧師傅，看上去也有點神不愣登？

你聽得很清楚嘛。

不可能都有點一表人才。

也不可能都有點神不愣登，老陶是講鄧師傅。鄧師傅確實有點神不愣登，稍微受點刺激，就要走人。哪個不受點刺激？

受什么刺激？

吃好飯了嗎？

吃好了。

老康往茶杯里續(xù)水，抿兩口，情致跟喝酒似的。然后說，那天，我是說九月二十五日事發(fā)當(dāng)時，小鄧運氣蠻不好。那天他夜班，到酒店外面買了消夜，裝在搪瓷碗里。女孩大頭朝下跳下來，著地，那一刻，不早不晚，他正拿飯盒路過，女孩摔在離他不到兩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時天黑，他嚇得一路尖叫，這樣就算他報的警。等事情清楚了，他走到房間，再看自己的飯盒，里面多了一些東西，暗紅的固然是血，白花花的那叫腦漿。

爺倆又走入電梯，人擠人。老康又說，所以，現(xiàn)在來食堂用餐盤的就多了。以前都是一人一個飯盒，吃飯可以滿院子走，互相夾菜，民風(fēng)淳樸喲。

每天都給窗戶換卡子，小康還來不及厭倦，就有生動的事情發(fā)生。這事情小康不開口，是老陶講給老康聽。

小康很快對酒店熟悉，不想跟在父親后頭。他跟老康商量，我倆一人包一層樓吧。老康說，干活時不時要休息，爺倆扯兩句閑談也是好。小康說，你喊一聲，我下來。老康說，你一定是要比我高一層樓？小康說，那我上來。老康心里明白，也許兒子怕的正是這個，兩輩人聊天，哪找共同的話題？現(xiàn)在時間過得飛速，縱是父子，兩代人好比時空穿梭撞在一起，想找話題，卻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

老陶開車事閑，喜歡找人講話，搬弄是非。他工資全交，牌打不了，開車不能喝酒，嘴皮討些痛快，人生就只這點樂趣。大家擺著鄙夷的表情姑且聽之，暗生快意。這回老陶講小康的事情，老康表情只能是嚴(yán)肅。老陶就講，你家小孩，看不出來，挺招女孩喜歡。我家龍梅隨便一撮，他就跟四號樓呂鳳萍干柴烈火，約了兩三回。老康說，我怎么不曉得？老陶說，你最好裝不曉得，你曉得就是個阻礙，只要等著哪天突然當(dāng)爺爺。老康不悅，說小康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深淺，那妹子怎么樣，我總要替他把一把關(guān)。老陶就笑，說是個年輕漂亮的，為人熱情，心思也活絡(luò)，有很多想法。龍梅跟我講，這妹子遲早當(dāng)上領(lǐng)班。龍梅看人很準(zhǔn)。老康心里說，看人很準(zhǔn)，卻挑你這么個貨。嘴上說，有很多想法，小康把握不住。老陶繼續(xù)安慰，說你是條崽，人家是個妹子，就算花錢也不吃虧。

兩人倚窗，把煙一抽，老陶說到年初的元旦聯(lián)歡，四號樓的妹子跳肚皮舞，呂鳳萍也在其中，還是最賣力的一個，渾身抖得像條水蛇。老康仍是沒印象。四號樓妹子跳肚皮舞，這有印象，七八個只用乳褡子斂起乳房的妹子，一字排開，渾身往外潑肉。具體誰是誰，他搞不清。他看現(xiàn)在的妹子都差不多，不像以前長相千差萬別，現(xiàn)在仿佛野生的瓜果移進(jìn)大棚，全都標(biāo)準(zhǔn)化發(fā)育。能演肚皮舞，便是四號樓幾十個妹子里出挑的。老康又來疑問，她憑什么看上我家小康？

這個龍梅也問了的。呂鳳萍說，你家小康眼神很憂郁。

就是眼神什么的，憂郁？

就說這么多。你家小康還能有什么？

老康就徹底搞不明白了，眼神很憂郁，可能小康想喝酒了?，F(xiàn)在的妹子真是不缺理由，一個眼神，甚至一次服裝搭得妥帖，也是喜歡一個人的理由。不像當(dāng)年，組織審查，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被宣布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兩人才麻起膽軋馬路。一個保潔女工經(jīng)過，老陶搭著訕離開?？粗咸彰置_拉拉扯扯的動作，老康對自己說，現(xiàn)在看不明白，不必想這么多事。

小康確實和呂妹子約幾次，之后，小康忽然發(fā)現(xiàn)，世間還是有不少事情，和喝酒好有一比，各自一番滋味。他快三十歲沒用過梳子，現(xiàn)在知道去理發(fā)店可以單吹發(fā)型，以前他去那里全是理發(fā)，來個平頭，或者刮個青皮。發(fā)型打理出來，他臉上有了精神，眼里有了想法。兩人在一起，主要是呂鳳萍講，小康坐一旁聽。其實呂鳳萍就愛講話，有一個安靜的聽眾，眨巴著憂郁的眼神，她就覺著蠻好。講來講去，最后還是不免講到“9·25”事件。這事把全國轟動一把，那么身為天庭大酒店的一員，呂妹子就有當(dāng)事人的榮譽(yù)感。

半月前，小康還對此一無所知，現(xiàn)聽呂鳳萍反復(fù)講，他腦袋里竟有畫面，講到女孩一頭扎向地面，他耳里響起吧嗒一聲，腦漿在暗夜飛濺，紛紛揚揚。有次，兩人在噴泉裸女前碰面，呂鳳萍又講那事，跳樓那個妹子腦袋如何能擠過十二公分的窄縫，她也有一番解釋……跟嗑藥有關(guān)系。聽伍敏講，嗑了藥眼睛看東西有變化。伍敏有體驗，別看現(xiàn)在要嫁人，裝正經(jīng)，以前純種殺馬特。有的藥吃下去，會把窗戶縫看得有門洞寬。小康說，看著大，腦袋往里插，畢竟生疼，還有耳朵，會刮破。呂妹子說，嗑了藥嘛，根本不曉得疼。小康覺得這解釋基本不講理，嗑藥兩字?jǐn)[平一切，像地上蹦出個孫猴子，什么麻煩都解決。當(dāng)然，他只是聽。女孩落了地，呂妹子敘述一轉(zhuǎn)，講范老板如何指揮若定，處理后事。小康問，電工鄧師傅第一個發(fā)現(xiàn)，嚇得辭職不干，你不講講？呂妹子說，曉得是個電工報的警，嚇一下就不干了？呂妹子就來勁，要小康接著講，不要停。呂妹子臉上有很多好奇，若聽來新的細(xì)節(jié)，又可以去跟姊妹顯擺。小康就講起來，眼睛時不時看向三八樓。他前些天在九樓干活，確有一股陰惻惻的氣息流淌。妹子跳下來那扇窗，已被封死，突兀地掛一幅高山流水的中國畫。

事情很簡單，岱城女孩小王十六歲，網(wǎng)上結(jié)識佴城一個女孩小敏。恰好佴城是旅游區(qū)，小王便過來見小敏，同時把風(fēng)景看一看。小敏兜里沒錢，有幾個男人主動埋單招待，小敏小王就管他們叫哥。幾個哥發(fā)現(xiàn)小王還是個處女，很稀罕她，都想搞一搞，便打電話叫個小弟送藥過來。趁小王小敏閃神的時候，幾個哥一邊往飲料里下藥，一邊劃拳。這藥既讓人渾身發(fā)軟，又讓人情欲熾烈。聽著有點矛盾，這藥偏巧面面俱到，幾個哥以前試用多次，回回都有顯著效果。小王很快被藥翻，第一個哥撲將過去，撩撥一陣，小王還順從，掙扎說你要負(fù)責(zé)。第一個哥說，好的，我他媽負(fù)責(zé)。第二個哥接上，小王方知受騙。她尖叫，掙扎，無濟(jì)于事。后來她臉上現(xiàn)出馴服，柔聲說，你等等，我洗一下。第二個哥想，也好，要講一講衛(wèi)生。小王往外走，一邊是衛(wèi)生間，一邊是房門，她擰開房門往外跑。第一個哥第二個哥，還有劃拳認(rèn)定的第三個哥，一塊跟出去。他們想，你手軟腳軟，能往哪跑呢？拖回來，一切都不耽誤。幾個人慢悠悠走出去，是廊道，空空蕩蕩，耳里卻聽到樓下有男人一串尖叫。想探頭往下看，十二公分的縫隙，探不了腦袋，探出去也是枉然，天色已然濃黑。

就這么個事情，怎么就轟動全國了？小康一直想不通。呂妹子卻問，那夜，鄧師傅碗里本來裝的什么？人的腦漿子，又是什么顏色？

小康上班一個月，和呂妹子發(fā)展飛快。不是他有能耐，現(xiàn)在的戀愛都講速度和效率，男女湊了一塊，要么不來電，要么很快突破禁區(qū)。禁區(qū)其實也是老一輩的講法，年輕人不講究這個，講究的是禮貌性上床。

老康在三十四層干活，都下午三點了，樓上沒動靜，小康還沒來。老康正想著回頭跟他講講，既然來干活，就要上心，沒人管著，也要按時按點。老陶往這邊來，老遠(yuǎn)看見，他一臉喜眉喜眼。老康眼皮子一跳，隨著干活的樓層漸高，他有好幾天沒找自己聊?，F(xiàn)在爬上三十四層，又是這樣的表情，一定有事。果然，老陶一湊近就說，老康，你等著抱孫。

怎么回事？

今天中午，就是剛才，你家小康得手了……

老康覺著事情不至于太嚴(yán)重，舒一口氣，撥了煙。老陶滋起煙霧，講話放慢……就在女工宿舍，呂鳳萍把同舍的幾個支走，兩個人待在里面，門一鎖，里面就有響動了。你家小康看著蔫，沾上女人也舍得力氣，唧唧哐哐響一陣，歇一歇，又是唧唧哐哐響起來，又歇一歇……

老康只好打斷，說這小狗日的。又說，老陶這事胡煽不得。

哪個胡煽，雜種噢。我又不是低級趣味的人。老陶正色道，你想想，女工宿舍發(fā)生的事，我家龍梅哪能不知道？換是解放前，龍梅天生就該去搞搞地下工作。

老康心里說，哪家地下黨敢招這么個漏瓢，很快被人連鍋端。

后來樓上有了動靜，老康放下手中活計，上去看看。老遠(yuǎn)看見小康，兩手不閑，嘴也不閑，哼著曲子。老康不好走過去，隔著十幾丈遠(yuǎn)打量兒子。那層樓是貴賓房，廊道里窗紗飄拂，抖動著響聲。小康哼的聲音隱約傳來，是一支老康不熟悉的歌，聽著有些磕巴。也許本身是支磕巴歌曲，也許小康太久沒有唱歌，無論什么歌遭他嘴蹂躪，一律磕巴起來。老康聽了一陣，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也聽不出任何一句歌詞。小康完全沒有扭頭看，手上的活卻干得很慢。老康站一陣，又下樓。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有時爺倆上班或下班一同走在路上，小康時不時就哼出幾句，發(fā)覺老康支棱起耳朵，小康趕緊閉嘴。

老康不難看出來，兒子正沉浸在某種狀態(tài)中。在他記憶里，小康以前還沒談戀愛，就碰上母親意外死去，于是上了酒癮?，F(xiàn)在，他可能才開始嘗到女人的滋味。上酒癮要經(jīng)年累月，而上這個癮，只消一時半刻，也必有一段時間魂不守舍。一想兒子都快三十了，老康對自己說，這又有什么好擔(dān)心呢？該來的自然會來。

那以后，老康去菜市場買菜，路過豬肉攤，眼光不自覺去找腰子，回來切了腰花，炒得粉嘟嘟。大骨湯燉得頻繁，自然還加紅棗。小康畢竟酗酒多年，身板虧欠太多。

酒店的班是一周一天休息，兩個電工要岔開一天。周五下午，兩人照樣是在換卡子，老康又上去一樓，跟小康交代，明天你休，后天我休。小康點點頭。老康說，你要連著休也行，我上兩天。反正我現(xiàn)在干這個，也當(dāng)是休息。小康又點點頭。老康知道呂妹子想去看電影，美國的，是叫《速度與激情》。佴城也有電影院，但屏幕尺寸不夠，年輕人喜歡看那種垂天蓋地的大屏幕，聲音要有震撼。他們會坐兩小時大巴去省城看，看完免不了是要歇一夜。上年紀(jì)的人覺得那純粹是糟蹋錢，年輕人卻認(rèn)為，錢要想不被別人糟蹋，只好自己爭取主動，搶先糟蹋了。現(xiàn)在小康一到周末待不住，不上班也起早，往外面鉆。老康就只好將兒子堵在門口，塞一沓錢到他褲兜。他說，工資還沒發(fā)，缺錢你來找我。

小康沒有吭聲，將手插進(jìn)褲兜，捏一捏。

老康又說，以后有些事情，不要在單位里面弄出來，要注意影響。

單位？

就是酒店。

能叫單位嗎？

少跟我犟嘴。老康扶了扶小康的衣領(lǐng)子，又說，既然上班了，心里要明白。

更換窗戶限寬卡子，是老康提出的，所以，換卡的活都放給他做。換好了三八樓，也就是一號樓，接下來應(yīng)是二號樓，但老康有一定的決策權(quán)，打破順序，帶著小康先奔赴四號樓。四號樓的妹子當(dāng)然知道怎么回事，有意無意，也繞過來看看小康。幾個妹子和老康撞面，有的傻笑，有的脧向其中一個妹子。老康知道那就是呂鳳萍，隔得近，看得清模樣，算是周正。老康卻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這妹子配小康，不是不夠，是太夠。他到一把年紀(jì)，看事情有一種毫無道理的精準(zhǔn)，反正，眼皮已止不住抽一下。往前走，穿過半截廊道，又隱隱傳來小康哼出的歌聲。他斷然是去K了幾回歌，聲音不似前面那樣磕巴，隱隱聽出一份自信，一份對新生活的向往。

有天下班，老康就把老陶攔住，要他叫了龍梅一起吃飯。飯一吃，老康有話無話往呂鳳萍身上扯，龍梅話匣子便打開，上查祖宗三代，下講為人處世，甚至生活中的興趣愛好不良習(xí)慣。龍梅說，她以前也交往過兩個……老康打住，說，這個不講，現(xiàn)在年輕人，哪有一次就成事？龍梅說，那也不，除了你家小康。

這還沒成哩。

我看你家小康，人就是忠厚，有一股王八咬麻繩的勁頭。

老陶說，龍梅，少打比喻，多讀書。

龍梅便冷笑，陶定貴，我要是會讀書，肯學(xué)習(xí)，還有這一身好肉，會便宜你這只狗？

老陶也是冷笑，一身白花花的好肉！

老康一邊夾一筷子，說日子還長，趕緊吃菜。

這頓飯，吃得倒是劃算。龍梅嘴利心熱，往后就定期線報了。女工宿舍固然不再有情況，但兩人有時潛入四號樓某間空房，線報都有反映。老康無奈，想著如何跟兒子溝通，叫他不要隨便鉆空閑客房，監(jiān)控可不是吃素，看央視十二套《天網(wǎng)》節(jié)目，十個案子九個靠監(jiān)控破下來。這話還沒找機(jī)會講，更重要的線報又上來：呂鳳萍準(zhǔn)備馬上辭職南下，去東莞或去深圳。她和小康往來時間不長，竟像是真有感情，作出這番決定，力邀小康一同前往。不單匯報情況，小康和呂鳳萍的對話，都有記錄。小康也有擔(dān)心，說我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呂鳳萍說，有老娘在，哪里都不遠(yuǎn)。

老康乍一聽說，也不在意。以前好多年時間，小康懶得走出自家的院門，除非自己轟他，要他出去兜兩圈，曬曬日頭，跟人打打招呼。那些年，熟人撞見自己總問，你家小康去哪里發(fā)展？老康回答，活著的。

爺倆已經(jīng)把活做到三號樓。這天臨近中午，工友老房打來電話，說等會不要鉆地下食堂，咱們開小灶。老康問有什么好菜。老房沉默一會，說剛才手機(jī)擱在鍋上，聞到香沒有？稍后老康招呼小康，同回后勤保障科。離了八丈遠(yuǎn)，就有一股香味噴來，老康聞這香味有些奸猾，蹙起眉頭。里面的人，個個已拿了碗筷，到鍋里夾肉吃，每塊肉三指寬，往下滴出的油色濁黑，那香氣這時已悶頭耷腦。

狗死了。老房沖著老康一笑。

死了還吃？趁它不死敲幾棒吧？

沒人應(yīng)，只顧著吃那狗。老康說，狗活十多年，要是個人，就算有八九十，你們的爺爺輩，還吃。有人說，康師傅，你不吃就算了，扔掉也可惜。老康拽著兒子往外走，嘴里嘟囔，趁我不在，下毒手。

小康就問，你養(yǎng)的？

老康說，以前老關(guān)留下的。

老關(guān)是誰？

小鄧的師傅，狗是小鄧師兄。小鄧在，狗死不了。老康又說，人一走，茶就涼，看明白了不？

這叫蝴蝶效應(yīng)，“9·25”事件，到兩個多月后死狗，都有因果關(guān)系。

蝴蝶效應(yīng)？因果關(guān)系？老康也沒多問，又想，因果關(guān)系可不止這么一點。

晚上也不在職工食堂里吃。父子倆回家，老康弄一桌好菜，開了瓶酒鬼，招呼小康坐過來。老康不招呼，小康照例是扛著碗上樓，關(guān)起房門吃，吃完知道主動把碗扔回洗碗池。老康說，總量控制，每人三杯，三兩，絕不多喝。今天是那個日子。小康不可能不記得，母親走了整七年。老康排兩個酒杯，把酒倒上，兩人地上灑一圈，再添。

剛舔一口，老康嚅起嘴皮，想要說點事，到底沒說出來。作為老子，他如何跟兒子扯起女人的事？不管怎么開口，都嫌別扭，但事已至此，又非說不可。前晚小康出門，老康心情頗有點不寧，摸進(jìn)小康的房間，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后來，他的目光落在五斗柜上頭那口小皮箱上。小皮箱里裝的是小康從前集的郵票。在老康鼓勵和帶動下，小康六歲就集郵，不到二十歲攢了整一皮箱。后來小康喝酒成癮，自然沒興趣集郵，后來戒了酒，每年還將郵票翻出來晾兩次。最近的一次是九月，就在跳樓事件前幾天。老康記得清楚，小康還有心情翻曬郵票，他認(rèn)為是好兆頭。

老康走到五斗柜前，端起那皮箱，是空的。

老康知道，一些情況必然地發(fā)生了。他提醒自己不要瞎猜。次日，他又去找了滿意和小代。當(dāng)初湊一塊喝酒的四弟兄，覃四毛固然死了，但還剩他們?nèi)齻€。老康想來想去，小康在這世上也就這點社會關(guān)系了。果然，滿意和小代都說，小康前幾天跑來借錢，問他數(shù)目，他說能有多少借多少。滿意掏出兩千五，小代湊了八百。

老康知道，都是姓呂的妹子惹出這些事。但要如何開口？叫小康不要迷戀女人，要守著自己老父親？這些屁話有用嗎？最近一陣，小康肯定在呂妹子肚皮上討得不少樂趣，這一陣小康臉上豐富的表情，藏不住事。

一杯酒喝罷，老康還是沒把話講出來。

小康喝了酒，曉得應(yīng)該陪父親講講話。喝酒就要講話，這仿佛是喝酒的道德，父親叫他坐下，顯然是有這個意思。于是，小康說，每天上班，除了給窗戶換卡子，還能干些什么？

你嫌煩了？

也不是嫌煩，快兩個月，只干這一樣事情。

我跟你說過了，這是獎勵，你知道嗎？這是所有工作里最簡單最省事的，如果要趕時間，多叫幾個人很快能干完，但范老板全都留給我做，不催不趕，輕松自在。知道為什么嗎？

小康其實不感興趣，勉為其難地應(yīng)一句，為什么？

因為這件事情是我解決的，轟動全國的事情，我解決的。

小康嘴角一揚，很快恢復(fù)。他說，這件事，跳死個人，怎么就轟動全國？

“9·25”事件，說白了就是團(tuán)伙迷奸未成年少女，并致少女跳樓身亡。這種事情固然可恨，但吾國泱泱，十幾億人口，惡性犯罪事件每天、每個地方都有可能發(fā)生，這一樁事憑什么反復(fù)占據(jù)幾大門戶網(wǎng)站的頭條位置？這絕不是有人砸錢上的頭條。這個疑問，在小康心里憋了不短時間，也和呂鳳萍討論。呂鳳萍也搞不清，后來她找出原因，說是我們酒店風(fēng)水好。范老板說，這一跳，把黃金周跳成了黃金月！

……因為一個細(xì)節(jié)，你們都沒注意到。老康詭譎一笑，仿佛他參與破案。又說，你成天悶在家里，不知道這個社會。我們是窮人，更不知道這個社會，但我在酒店上班，多少知道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有錢的人愛好和我們不一樣，要不然錢也白賺，不是嗎？就有那么幾伙，別的不愛，專愛吃“黃腳雞”……黃腳雞，你的，明白？

幼女。小康淡淡地說。

老康省了解釋，松了口氣，又說，幸好我只有你一個崽，用不著擔(dān)心?，F(xiàn)在就是這樣。好這一口，光有錢沒用，要自己去找，怎么找？就像以前你爺爺打蓬雞，捉竹雞，都要養(yǎng)雞迷子。幼女，也不準(zhǔn)確，未成年少女更好，輕易不上鉤，這些雜種也養(yǎng)了雞迷子，一般也是小女孩。只有小女孩，才好把另一個小女孩哄騙過來。本來，案發(fā)后，新聞放出去，并沒有幾個人關(guān)注。直到一天，那個叫小敏的，網(wǎng)上發(fā)帖，說警察把她也帶進(jìn)去，交了三千罰款才放人。

你也上網(wǎng)嘛。

單位里頭幾臺電腦，我不打字，點開網(wǎng)頁沒問題。特別是跳樓的事出了以后，我就天天看，分析這里面的情況。

小康說，你很有雅興。

老康說，是單位的事。單位的事，應(yīng)該關(guān)心。我關(guān)注了整個過程，是小敏發(fā)帖以后，這事情就突然鬧大，在網(wǎng)上轟動起來，前面的跳樓，這才一起被人關(guān)注。你知道，現(xiàn)在誰要黑警察，講內(nèi)幕，很多人就會關(guān)注。

你是說，小敏就是雞迷子？

快說到點子上了。老康欣慰地看兒子一眼。這事的來龍去脈，起承轉(zhuǎn)合，老康自有一套梳理。

小王跳樓死去，警察把人抓來一審，就知道又是吃“黃腳雞”惹的事。順這思路，他們也不免認(rèn)定，小敏定然是個雞迷子，看這一路情況，小敏不是他們養(yǎng)的雞迷子，又能是什么？小敏被當(dāng)成同伙，要一并拘走。小敏哪肯認(rèn)？但也由不得她。警察心想，哪有雞迷子會自己承認(rèn)？警察對這種事有經(jīng)驗，有時候，經(jīng)驗也最容易讓人犯渾。小敏拘來，錢款一定要罰，否則不能走人。但事有意外，這一回，小敏真就不是雞迷子。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當(dāng)天，小敏去火車站接來小王，出站叫了出租，那司機(jī)姓鐘，和兩個女孩一搭話，摸清底細(xì)，這邊半哄半騙，那邊人有了聯(lián)系。鐘司機(jī)欠人錢款，介紹小妹給債主認(rèn)識，圖的是延緩還款期限。小敏見鐘司機(jī)找來老鄉(xiāng)大哥埋單，討了便宜的事，也不吱聲。這幫大哥記起“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xùn)，也沒把主意打到小敏身上。小敏被罰了款，心里有冤情，才敢網(wǎng)上發(fā)帖，終于把這事情鬧大。鬧到了這一地步，警察就無法解釋罰那三千塊錢。這事沒有正當(dāng)?shù)慕忉?，任由小敏聲討，很多人的興致便吊了起來。

……小敏十幾歲的女孩，能鬧這么大動靜？老康講時一臉確鑿，小康到底不太肯信。

老康呷了口酒又說，當(dāng)然，不光這一點，還包括后面政府的應(yīng)對，叫來個發(fā)言人，有膽氣有態(tài)度，這種場合，還當(dāng)著記者不停地說無可奉告，簡直火上澆油！好比抓了一手爛牌，就要小心地打，主動地打，不能把爛牌當(dāng)成好牌，居高臨下地打……

危機(jī)攻關(guān)！

什么？

你說的這一堆打牌的事，就叫危機(jī)公關(guān)。

還是你們年輕人詞多，但我看到的事多。說到這里，老康嘴一抹干完了第二杯，又往里添。他說，就公關(guān)吧，這事弄出來，一開始沒有處理好，到后頭越鬧越大。那幾個惹事的家里都有錢，事情一鬧，態(tài)度先前還橫。要是起初多出點血，跟跳樓妹子的父母多講好話，事情壓住，說不定就能混過去?，F(xiàn)在，全國人民關(guān)注，哪個法官敢不重判，就是狗官；判得越重，越是包青天。

要是有狗頭鍘，就大快人心。

這件事說白了，是有錢人使絆子，絆了自己。最可憐的是那個送迷幻藥的小弟，姓蘇，他爸我認(rèn)識。老大叫他取藥送藥，他哪敢不送？畢竟在人家手下干事。這次卷進(jìn)去，少說要蹲七八年。

那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怎么是你解決？

說到正題上了。老康這時有了說書人的模樣，順著情節(jié)，擺出個得意的眼神。又說，這事一出，公安局勒令范老板，馬上完善安保措施，隨時備查。既然轟動全國，酒店也脫不了干系，總要有所行動，有所表示。范老板會錯意，把保安擴(kuò)大一倍，心想這總能交差了。警察再來檢查，說人多管什么用？每個窗戶站一個人？人手再增加，也不算完善了安保措施。后來，是我想到這個點子……

就是換卡子？

對，我跟范老板建議，把塑料卡子全換成金屬的，把十二公分壓縮到八點八公分，對癥下藥，切實有效。

那為什么是八點八公分？小康百度過雙頂徑，嬰兒初生時平均雙頂徑是九點三公分，只要將窗戶縫控制在九點三公分，理論上，就只有嬰兒能鉆過去，但嬰兒斷然爬不上窗臺。

老康又夸一聲好，說你動腦筋了。但是……要有人抓著嬰兒往下扔呢？再減個零點五公分，才算是徹底穩(wěn)妥。

老康往兜里一掏，掏出一枚金屬卡子……就是換個卡子的事，沒想，警察再一檢查，安保措施算是完善了，還要求所有的窗戶都換卡子。小鄧師傅一走，位子空在那里，好幾個人想進(jìn)來頂上。左右都是熟人，范老板一直也沒發(fā)話。等這事情我?guī)退麛[平，他主動跟我講，明天叫你兒子來上班。

小康沒做聲，扭頭看看，“天庭大酒店”幾個字又在夜空中亮起。

老康這才想起，真正要講的事，還沒開口。一看兒子臉色意外地溫順，像回到小時候，像等著大人指使，老康便也不再等待。

你擺明跟我講講，是不是要跟那個妹子走？

小康看一看父親，此時，父親臉上阡陌縱橫。

老康嘆了口氣，又說，這種事，怎么說呢？你從來沒碰過女人，這是第一次，肯定會以為，全世界就這一個女人對你好。其實不是這樣。腿長在你腰下面，我攔不住，但是，你要明白，對呂妹子這種感覺，頂多兩個月，兩個月以后，你再看她，她就不再是看眼里拔不去。每個人都要經(jīng)過的，你只不過是第一次碰上。和女人待的時間一長，一定會鬧不痛快。到時你不在我身邊，喝酒剎不住車，誰來管你？

小康把頭埋下去，不敢掏手機(jī)，直接玩手。但老康察覺到，兒子似乎輕輕地笑。這是讓人完全無法把握的笑。老康又說，好歹再等兩個月，過完年，你還是一心想走，我不攔你。這兩個月，你每天跟著我干活。你這個工作，來得不容易，好多人盯著……

是你解決了轟動全國的事?lián)Q來的。

曉得就好。年前，你要安穩(wěn)待在家里。你應(yīng)一聲。

小康就應(yīng)一聲。

年底，因為換卡子和八點八公分，范老板在職工大會以及元旦晚會上都點名表揚了老康，還有紅包，單獨的。范老板喜歡多發(fā)紅包，一樁成績一個包，有的積極分子上臺七八次，領(lǐng)來一把紅包，拆完一數(shù)不到一千塊。老康得的那個包就有整一千，幾乎是最大的單項獎勵。老康應(yīng)該滿足，也是心安理得，能解決轟動全國的事情，這些獎勵也并不為多。

所有的窗戶，在過年之前換好限寬卡。年后老康又去干各種各樣雜事。他買來一窩本地狗，扔在上班的四合院。吃飯時，每人撒點飯菜，撂些骨頭，就足以養(yǎng)活。這地方一直有狗，這幾個月突然沒有，讓老康心里有種很凋零的感覺。狗還小，滿地爬，帶來一股生氣，大家也喜歡。

酒店后頭有一個山谷，搭幫佴城旅游旺盛的人氣，范老板也不會浪費，在那里搞一個森林劇場，上演歌舞劇《邊陲》?！斑呞铩眱勺秩允怯徜破奉}寫，二十萬輕松賺到手里，落款算是搭頭不收錢。范老板大手筆，很快招了百十來人，很快將歌舞劇排好，等著賺錢。

看著那些往山谷里走的年輕人，老康心想，小康原本是可以當(dāng)一當(dāng)燈光師的，成天和這些年輕的妹娃混在一起，心情想必不錯。只是他碰到的第一個妹子是呂鳳萍，把她當(dāng)成了整個世界，也必然滿世界地追隨。

小康甚至都不曉得往家里打電話。

范老板請人設(shè)計了巨幕廣告，為省錢，除了文圖設(shè)計，做框、打燈、安裝都由手下員工去弄。范老板說，人不能白養(yǎng)，有錢我寧愿發(fā)給兄弟們。射燈都由老康設(shè)計安裝，又有一筆不錯的收入。第一塊廣告，自是安裝在酒店門口，在老康看來，不啻于垂天蓋地。老康只管裝燈，別的事由別人操辦。巨大的廣告箱裝在二十米高的底座上，動用了大吊車。安裝那天，酒店里能溜號的職工都攏過來看，看吊車將兩百平米的大家伙緩緩升起。主圖就只有一男一女，穿著炫麗的苗族衣服，但衣帽服飾只勾勒出兩個人形，沒有臉。這就好像一道填空題，引發(fā)老康的想象。他把小康的臉填入一處空白，又想給另一處空白填上呂妹子的臉。但他記不清呂鳳萍長什么樣子。

廣告下面還有一行毛筆字，每一筆畫都生動率性，湊一起就不太好認(rèn)。老康眼光隨著字走，不免低聲念道：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

老陶不知幾時站在老康身后，接著讀下一截：也許明天回來！

老康品咂一番，問老陶，這一句是名人名言？好在哪里？

鬼知道。歇了一會，老陶又說，說不定我家龍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