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艾萍

巧鳳和她的孩子們

傅艾萍

一、煩心事

巧鳳從地里回來，看見丈夫皺著眉，瞇著眼，獨自斜躺在外屋炕上咳咳地長吁短嘆，身上的棉軍大衣也沒脫，大臉兒紅得跟紫茄子似的，像是與人吵了架，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男不嘆氣，女不托腮。嘆氣沒好事，托腮要有災(zāi)。這是老輩留下的話，也是她過來這幾年驗證過的。她心疼丈夫，五十多歲，頭發(fā)基本上看不到黑絲，猛看，比近七十的人還老。她沒敢問。這時候問，他更易發(fā)脾氣。

她看看丈夫，嘆了口氣，把爐火打開，溫上鍋，猶豫了一陣兒，才輕聲問道：“這是咋了，像霜打過，蔫里吧唧的?！?/p>

她和老呂結(jié)婚二十多年，記憶里還沒見過他大白天躺過。孩子們多，修鞋、修農(nóng)具、推糞、下地……從沒閑過，今天孩子們還沒回來，他就破天荒早早地躺上了！

老呂沒應(yīng)聲，翻了一下身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房子的閣板，但又下意識地抹了抹眼。也就這同時間，巧鳳看見他眼角閃動著瑩瑩的淚珠，滑出眼眶，流在了他白草般的鬢發(fā)里。

巧鳳心一直揪著。啥事把他弄成這樣？是老板辭了你？不會的，老天保佑，自打你和老三去疏菜市場跟著做豆腐，老板很重視你爺倆，咱應(yīng)該滿意：工資給你們開得也不低。自行車也都騎上了，老板也想讓咱開個豆腐坊，你……到底是因為啥？

眼瞅著丈夫抹淚，巧鳳心里怎能安心？老呂有高血壓，萬一要悶出個毛病可咋辦吶！她飯也不做了，走到炕前，用手推了推丈夫，小聲問：“咋啦？”

“沒……啥，沒……”

“沒啥咋急流淚了？過去再難也沒見你這樣？”

“還不是孩子們的婚事，今天有個來批豆腐的老主顧，問起我。我就沒敢說咱家有兩三個該結(jié)婚的孩子，唉……我沒能耐，誰來說媒都先談房子，咱哪有錢蓋房子呢？要是蓋房也得四五座，你說我能不愁嗎？”

巧鳳聽老呂這么說，撲哧一笑：“誰讓你違反計劃生育整出這么多的小驢駒子，當(dāng)初罰款，現(xiàn)在發(fā)愁?！?/p>

“你……你……”

“你、你、你啥呢，這不要緊，咱孩子們?nèi)亲尤?，能干能吃苦，我就不信找不上媳婦。你以后別再操心家里的事，省得你哭鼻抹淚的?！?/p>

“你能，那以后孩子們的事我可就不管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巧鳳娘家成分不好，那年月女人會影響男方當(dāng)兵、入黨提干。所以盡管巧鳳有文化，人長得俊，可還是沒能嫁個如意郎君。年齡大了，她娘隨便給她找了個悶葫蘆。別看老呂老實，脾氣上來愛摔鍋砸碗，罵人也是常事。雖沒伸手打過巧鳳，但半輩子壓著她，不讓她抬頭。老呂雖說脾氣倔，可他能干、顧家。所以巧鳳處處不與他理論。

巧鳳嘴上這么說，也是想寬丈夫的心。她何嘗不為孩子們的事犯愁：老大都二十八九了，再不抓緊，可真要打光棍了。老二老三上下隔一兩歲，也正是找媳婦的年齡，下面兩個也都跟上來了?？扇ツ睦镎义X蓋房子娶媳婦呢？

“水開了，別發(fā)愣了，趕緊做飯，孩子們都快回來了！”老呂的話打斷了她的思路。她連忙洗手做飯去。

二、秘 密

前幾天下了一場雪。這幾天正在化，街上到處是泥坑，走路都沒法下腳，像個豬圈。巧鳳擔(dān)了兩籮筐爐灰在墊泥坑。墊完剛準(zhǔn)備往家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主管菜市場的牛大牙，她停住了腳步。

牛大牙是他的外號。只因他牙齒萎縮，撥的只剩兩顆大門牙。市場收門票的婦女們與他開玩笑時取笑說：看你那兩顆大牙恁長，以后別叫老牛了，就叫牛大牙吧！

牛大牙拿著一瓶酒，披著一件軍用大衣，看見巧風(fēng)，也顧不上腳下的泥坑，快步向她走去。

巧鳳看到他那慌亂的腳步提高嗓門說：“喝醉了？走路都走不穩(wěn)，可別摔倒了！”

“我就是看見你我才醉的，你知道我要來？故意在等我？”

“等你？我聽俺家的雞在亂叫，我看門口是不是有狗。誰知道是你。”

“你呀！盡說些不讓我愛聽的話。咋了，你有事在等我？”

“等你？等你給我錢讓俺家蓋房娶媳婦？沒瞧我在墊路，你看雪一化，滿街都是泥糊涂，走路都是呼哧呼哧的，要是不墊點爐渣，盡往褲邊上賤泥。”

“那你墊吧！我回家喝口酒，暖和暖和?！?/p>

“來俺家喝吧，我給你整倆菜，俺家老呂回來你倆一塊喝?！?/p>

“去你家喝？我……好吧！”

牛大牙走在巧鳳后面暗自思考：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讓我去她家喝酒？一定有事，不然她不會主動開口。巧鳳家就住在路邊，容不得他多想就進(jìn)家了。巧鳳說：“進(jìn)屋，進(jìn)屋坐下我炒個花生米，醋熘個白菜，再炒個西紅柿雞蛋，三個菜？”牛大牙連忙接話說：“行，醋熘個白菜就行。我牙口不好，別整的像個外人，你還不知道我？”

“三哥！我、我……別說了，咱都這歲數(shù)了，我又不傻咋能不知。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唉！這樣最好，不生分。別說了，快看電視！俺家是黑白的，不好看，不過比收音機強多了?！?/p>

“那是，能看見人就行?！?/p>

牛大牙與巧鳳互相搭訕些無用的話，極力想打破兩人尷尬的氣氛。他坐在八仙桌的左邊大柳圈椅上，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眼巧鳳。她頭發(fā)已花白；一條綠底黑白相間的方格圍巾，看似很疲憊，但兩眼卻非常有神采，歲月的風(fēng)霜在她臉上刻下了幾條皺紋，卻也掩飾不住她曾經(jīng)的美麗；身上穿一件中式盤扣深紅色外衣，卻很干凈；褲子也是那種過時的西褲款式；腳上的布棉鞋很吸引他，與他們上學(xué)時的一樣。

他又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簡陋的屋子，實在是太寒酸了：除了一臺黑白電視和這桌子能看過眼，其他都能進(jìn)垃圾場了；老土炕、用磚砌的灶臺；灶臺后有個小溫缸；小板凳也沒幾個好的，真不知道她是如何養(yǎng)大這些個孩子的？看來我是真得拉扯她一把，要不對不住……今天她無論提出什么讓我?guī)退氖?，我都不能推辭，想到這層，他問巧鳳：“你讓我來你家喝酒一定有事，快說說啥事？”

“沒事就不能來俺家喝口酒，是不是怕俺家的窮跳蚤蹦你身上？你呀！有時間你也去裝口好牙，吃東西才有味道?！?/p>

他低著頭盯著他的腳尖：“去了，已咬了牙印，等幾天就好。”

巧鳳這時已炒好了菜，順手端上八仙桌上，轉(zhuǎn)臉去拿酒杯和筷子，從門簾縫隱約看見老呂進(jìn)了大門，大聲喊道：“老呂！你看誰來找你喝酒了！”

老呂邊放自行車邊說：“誰？他姑父？”

“你進(jìn)來就知道了！”巧鳳說著忙掀起門簾，老呂手里拿著手套，看是牛大牙，一臉的不快，陰著個臉，不冷不熱地說：“是三哥呀！我當(dāng)是俺家他姑父呢！你今兒來有事？”

“我、我……沒事！”牛大牙本來是能言善辯之人，可今兒是怎么了？倒結(jié)巴起來了！巧鳳忙接住話說：“是我有事請他來的。你坐下陪三哥，我再說找他啥事?！?/p>

老呂聽說是自家媳婦請來的，把手套放在桌子上，陰沉的臉放了下來，坐在右邊的柳圈椅子上。老呂納悶：啥事我都不知道，這才幾天，就開始撲騰，整得自己跟孫悟空似的，來本事了。讓她折騰也好，我早不想當(dāng)這個窮家了。老呂把酒滿上，拿起筷子說：“那三哥咱喝酒，讓俺家領(lǐng)導(dǎo)說?！?/p>

巧鳳聽后，心里發(fā)誓，從今兒起我要把我這幾個孩子領(lǐng)到人前，再也不讓全村人下看他們。想到這兒，她微笑著說：“那就開始正題吧，是這樣三哥，俺家孩子多，已到了成婚的年齡，我們也沒錢。你見多識廣，我手里有幾個老物件，想托你找個買主，換些錢打發(fā)孩子們的婚事。你看……”

老呂平時悶聲不響，聽老婆說家有寶貝，吃驚地問：“老物件？寶貝？我咋不知道咱家有寶貝？怪不得你不要我操心，原來你留有后手?！?/p>

“有寶還非得你知道？當(dāng)年我家成分不好，是因為啥？不就是俺娘家有錢，土改的時候俺爺爺把寶藏在墳地俺太奶的墓里，頭幾年不再論成分高低。俺爹又挖出來分給我的。我沒說出來是還沒到時候，要是有錢娶媳婦，我還不讓你知道呢！”巧鳳說話臉對著牛大牙。

那話里好像帶著刀，句句帶刺。但圓滑的他因老呂在場不好說些什么，只能接話說：“那東西得對岔口，急不來?！彼痪o不慢地說：“我倒有個現(xiàn)成的主意，你家人手多可以考慮?！?/p>

“啥主意？只要能掙錢，不犯法就成。”

“犯法我會讓你干？是去市場……”牛大牙話沒說完，被外面的聲音打斷了。

“家有人嗎？”

巧鳳聽到外面有人在喊，打簾看到是她小兒子末妞在捏住鼻子喊：“你家有廢鋁嗎？”

“我讓你瞎喊，看我不打你這臭小子，你爸叫啥？你爸叫呂飛！你來收廢鋁？虧你想得出來。你多大了……”

牛大牙被呂家孩子的話逗得笑出了眼淚，兩顆大門牙越發(fā)的長了，他稍微止住笑說：“別打他，年輕人，頑皮是天性。這是末妞還是老四？他們這一對我從來就沒分清過?！?/p>

“這是末妞。”巧鳳放下了巴掌，苦笑著說：“別理他，都快二十歲的人了，還頑皮地跟個孩子似的。三哥快喝，接著說你沒說完的話?！?/p>

牛大牙沒說什么，站起身把他的軍大衣穿好，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定了一下神說：“不喝了，喝的也不少了，那事回頭再說。”

他說走，巧鳳兩口子也沒硬留，兩人走在牛大牙后面，看著他趔趄地往家走去。

三、招 租

房后三輪車的聲音打破了牛大牙的美夢。他翻了翻身，睜開雙眼看屋里屋外依然是黑黢黢的。他抬頭聽了聽動靜，外面又沒有什么聲音，只聽見鐘表的嗒嗒聲。他連忙拉燈看表是凌晨3點多，距離上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他裹了裹棉被，蜷縮在被窩中，想想老伴去了也有幾年，我就一個人過下半輩？這歲數(shù)另找一個，雙方都到爺爺奶奶輩了，兩邊孩子就是同意，那麻煩也不會少。一個人過，每天冷鍋涼窩，白天在市場處理各種雜七雜八的事，心里閑不下。一到天黑，家家關(guān)門閉戶，一家老小守著電視熱乎乎地看。我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能去打打撲克、摸摸麻將、喝口酒。想想自己心愛的人，雖然裝了她幾十年，可說句貼心話也不能夠，只能默默關(guān)心，暗地幫助。我不能給她和孩子們臉上抹黑。正獨自亂想，忽然鐘表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鞍?！起床吧！又該上市場了?！?/p>

他穿上衣服披上大衣走出房間，外面依然是黑色迷蒙。而且今天霧很大，他騎車無法看到前面的路，感覺像在云里漂浮著，只能推著車順著馬路沿著的人行道走。路燈雖然還亮著，也只能看到個亮光。他想今天準(zhǔn)是個大晴天。

牛大牙那天沒把話說完，不是說他真的就喝多了。他是顧忌孩子們，怕他們到外胡咧咧。對誰也不好。

也不知巧鳳來不來市場做生意？來不來我也要給書記說說，給她留三四間門面，免得分配完了事不好辦。這幾十間門面也是最后一批，往后想要，得去別人手里托貨抵出高價。我自然得幫她，就要實打?qū)嵉貛汀！袄吓＿€不趕緊上班，菜販們都上齊了貨，馬上門口就又?jǐn)D不動了！”牛大牙轉(zhuǎn)身看是賣粉漿的小二，拉著他的小吃車，來賣早餐。

“走你的吧！還來管我？你這月的月票買了沒有？”

小二沒接他的話，油門一加已走遠(yuǎn)了。

牛大牙到門口也顧不上和已上班的同志打招呼，騎著車去辦公室拿票準(zhǔn)備收費去。還沒走到辦公室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堆人已圍住了門口。他納悶：誰又打架評理來了？“老牛！老牛！快來開門，我們等了你一個小時了！”人群中有人大喊。

“叫喊啥，到眼前兒了！有啥事進(jìn)屋說?！迸４笱阑艔埖孛煸谘g的鑰匙，開開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嬉笑地說：“先上煙再說事?！?/p>

“上煙不是個問題，問題是先給我登記，我想再上個干鮮批發(fā)部！”說話的是做糧油批發(fā)生意的寶根。

“寶根，不是你自己要吧？你那糧油店你還忙不過來呢，誰租房叫他自己來！這房子還沒承頂，等蓋好了再說！”牛大牙彈了彈手上的煙灰，頭也沒抬，不耐煩地回了一句。

“大隊部都貼出了招租告示，讓來找你報名，你還拿捏我們。”

“黑蛋，我不是難為你們，咱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是啥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實在是沒接到通知。你們要報那就報吧！有房沒房我說了可不算數(shù)，我只管登記名冊。”牛大牙拿筆開始作記錄。邊寫邊說：“要幾間？準(zhǔn)備干啥生意？家庭住址？主戶年齡？……”

他登記完查了查數(shù)，脫口說：“我的天呀！房子才百十來間，本莊和外來商就兩百多戶。看來做生意還是能掙大錢！”

雙濤接著說：“掙錢不掙錢總得找口飯吃。哪能像你，兩兒子爭氣，在京吃皇糧。不像俺們靠“星星、月亮”吃飯，他們一個人掙錢都比俺全家的多。”

“雙濤你做生意不掙錢，那兩座小高樓是拿啥蓋起來的？不是你兌菜掙的？好了、好了，都趕快去忙生意吧！我也要去收這月的攤位費了。咱都別在這打嘴巴官司了！”牛大牙心里煩躁得很，把他們都哄了出去。

一陣?yán)錃庖u來，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兩手把大衣緊緊地裹了一下，手伸進(jìn)衣袖筒里，縮著頭直往前走，“牛大伯！不看路，瞧你碰我車上了！”他抬頭看是呂家老大呂躍勤。

“哦！老大又給誰家上貨？”

“是賓館的，說是有包桌，要兩扇肉，五扇排骨，十斤月牙骨，唉！人家生意好了，咱受累！”

“你剔排骨修肉都學(xué)會了？”

“學(xué)會了！”

“要是獨立弄個攤位你敢不敢干？”

“咋不敢干，我干了三四年，啥都學(xué)會了！”

“下午還去豬場宰豬？”

“去，天天去?！?/p>

“哦！那你去上貨吧！我去攤上轉(zhuǎn)轉(zhuǎn)?！?/p>

牛大牙說完走了二三米遠(yuǎn)，猛然想起沒有問最要緊的話，連忙喊：“哎老大！你等一下走，我有句話忘問?！彼蟛阶叩杰S勤跟前壓低聲音：“你想賣肉咋沒見你報名？”

“我、我、我沒時間?！?/p>

“那我先給你登個記，好了、走吧！”

牛大牙現(xiàn)在的心情好了許多，就像這時的大霧，被初升的太陽逐漸驅(qū)散一樣。他開始哼哼嘰嘰唱上豫劇小調(diào)了。

在市場轉(zhuǎn)了一圈的牛大牙已累得解開了大衣，這時才感到肚子有點餓，是得去小二那吃點東西，可不能虧待了它。于是他從擁擠的菜車縫隙中擠了過去。剛要坐下，看到書記正在吃早點，他激動地走過去說；“你也來這么早？”書記頭沒抬對他說：“我來轉(zhuǎn)轉(zhuǎn)。等會兒去買防凍劑，走的時候去大隊拐個彎?！闭f完站起身就走。

牛大牙目送書記走遠(yuǎn)，要了一碗米湯、兩個雞蛋、兩個素包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吃完，抹了一下嘴，對小二說：“明天一起算?！闭酒鹕泶蟛叫〔较虼箨牱较蜃呷?。

四、獻(xiàn) 計

牛大牙來到大隊，兩腿己微微發(fā)酸，皺著的額頭也津出汗滴。他喘著粗氣，順手敞開大衣，把手里的報房名單遞了過去，一屁股坐在書記辦公桌旁邊的沙發(fā)上。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煙，用粗壯的手指夾著，緩慢地放到嘴邊，淺淺地吸了一口，好久才輕輕地吐出，煙絲緲緲從他失落的眼前升過。他真后悔剛才在路上沒有把巧鳳的名字寫上，要是報不上名可咋整。我現(xiàn)在向書記求個情，他應(yīng)該不會推辭：原來大隊在街上小打小鬧地收個小費，后來建市場跑營業(yè)執(zhí)照、辦衛(wèi)生證等亂七八糟的事，哪樣不是我與老書記去打理的；再就是這屆選舉，我是鞍前馬后地為他出力；況且他兒子還在我膝下認(rèn)著；就這幾層關(guān)系……“想啥呢？拉著個臉？”書記手里端著一杯熱茶邊喝邊問。

“我、我有事求你！”牛大呀緊張的脫口說道。

“啥事我聽聽？”

“嗯……是巧鳳家的事，想報幾間房子領(lǐng)著孩子們干，我忘了把名字寫上。要是報不上我會愧疚后半輩兒的。

“愧疚？你愧疚啥？莫非你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那倒沒有！”他的話有些低沉，似乎有點難為情。

“沒有，你說出來我聽聽，不然不幫忙?！?/p>

牛大牙低著頭，兩手放在膝蓋上，右手不住的玩火機，半天才磨嘰地開了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簡單地說說：她和我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好上了，直到我當(dāng)兵臨走的時候。她去送我，家里才知道俺倆的關(guān)系，于是俺媽找人調(diào)查到她家成分太高，怕影響我在部隊入黨提干。然后帶著在派出所上班的俺舅，到巧鳳家連哭帶嚇唬，把我的好事攪黃了?？汕渗P她不死心，硬是等到我與你嫂子有了孩子。她這才……你說我……”

“嘿、嘿、嘿……看不出你還有這么一段浪漫的戀情?！睍涙倚χ酒疬f過一根香煙說：“那你說怎么幫她？市場房子怎么分合理？”牛大牙坐在沙發(fā)上，兩手摟著后腦勺，仰著臉背靠在沙發(fā)上。他閉著眼在考慮最佳分房方案。

書記點上煙低頭看報，指間被煙熏得深黃，看得出他長年抽煙；一雙有神的眼睛被一副白玻璃眼鏡擋著；淺淺的胡茬在他黝黑的臉上，寫下了正直善良。他抬頭打量了一下坐在他面前的干親家。已是滿頭花發(fā)，兩腮微微塌陷，一臉的疲憊讓他有點敬佩——他對工作的熱忱、執(zhí)著。我有他做幫手，是我的幸運。

“老牛！想好了沒有？”書記的話打開了牛大牙的眼睛，他揉了揉干澀的眼，兩手指尖兒點著沙發(fā)，坐直了腰，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干咳了一聲說：“我說的對錯你參考一下。第一，把巧鳳的事擺到明處：她家孩子多，市場還沒有一間鋪面，也是特困戶。我想全莊的干部群眾不會有意見。第二，目前一個孩子市場有鋪面的不能參加分房。第三，兩個孩子以上的，市場有生意做，可以參加分房。第四，現(xiàn)有的外來商戶有經(jīng)營的不參加分房，新報名的可以參加。第五，大卡車批發(fā)菜和果品的，不參分房，只安排站車鋪位。第六，其他小商販也給攤位。但都得抓鬮，這樣麻煩少。另外，大隊也要留幾間機動房，免得工商、衛(wèi)生部門往下壓咱不好辦。你說呢？”

牛大牙說完抬頭看了看書記。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在屋里來回踱步。牛大牙看書記沒反應(yīng)，頭又靠在沙發(fā)瞇起雙眼。壓在他心里的石頭，終于搬開了。他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緊繃的老臉這時有了喜色，頓時精神一振站了起來，向上拉了一下大衣，抖了抖肩膀說：“我去買防凍劑，今天就不去市場，省得誰見到我再報房子。”

“對、你說的對，你的方案開黨員片長會時討論一下。順便告訴巧鳳，來大隊走個過場，堵堵別人的嘴?！睍浾f完擺手示意牛大牙，他會意，滿臉笑容地走出了辦公室。

五、請 客

天氣陰沉沉的。西北風(fēng)卷著雪花嗖嗖地尖叫，把人凍得鼻酸臉疼。巧鳳看天還要降溫，連忙到地里去看秧池上蓋的草簾子，是否被風(fēng)刮起，順便再帶些破舊棉衣，爛被子和塑料薄膜，給包菜苗加加溫，也免得下起雪，來不及蓋后悔。

巧鳳前腳進(jìn)屋，后腳老大躍勤也進(jìn)了屋。他摘下口罩，脫去棉大衣，從地上掂起一個小板登上了灶臺。巧鳳說：“你先別睡，等會兒一起吃碗餃子再睡?！?/p>

“哦！今兒冬至，吃餃子安耳朵。對了媽，市場房子好了，讓你拿身份證去領(lǐng)鑰匙。你吃完快去領(lǐng)，咱好趕緊打掃打掃，趕上陽歷年開張?！避S勤興奮極了。

“能開張最好?！鼻渗P也很高興，有了自己的鋪面，對孩子們的婚姻也是一張招牌，娶媳婦就不發(fā)愁了?？磥砼４笱朗菍嵭膶嵰獾卦趲臀摇?/p>

“咱賣肉算一項，那還賣啥？”

“我想做那種投資不大，每天能進(jìn)點小錢的生意；你在市場見識多，你說賣啥？”

“媽！等躍儉、躍節(jié)、俺爸回來再說……做生意不是也離不開他們嗎？要不請牛伯來，讓他幫咱合計合計?！避S勤有些為難，他考慮弟弟們也老大不小了，在市場為老板做事，已經(jīng)能擔(dān)起一個做店鋪生意的能力；況且他們喜歡做什么，不是他應(yīng)該獨斷的。讓牛大牙來只是順口說了一句。

巧鳳沒有回答，但她心里何嘗不想讓牛大牙來吃餃子：雖然沒能與他結(jié)為連理，但當(dāng)年為了能天天看到他。她選擇了非他莊不嫁，只要不是傻子，是男人就成。那份初戀的情她從來都沒忘記；這份苦又不能讓任何人與她分享，只能自己分分秒秒的品嘗；多少個夢里夢的是他，想的是他；可醒來看到的卻是身邊的丈夫和孩子。如今他妻子雖然走了，她還是時常提醒自己不能靠近他，為了雙方孩子們的臉面，為了一個女人的尊嚴(yán)，必須克制自己要有底線；她要把這份情埋藏起來。命運你真會捉弄人，叫人欲愛不能，欲罷難休。

“媽！想啥呢？我問你話呢？”

兒子的話讓巧鳳回過神來。應(yīng)不應(yīng)該請他過來吃頓餃子。她猶豫了片刻，嚴(yán)肅地說：“你認(rèn)為有必要，那你就去！”

“媽！你讓大哥去哪里？天這么冷?！边M(jìn)來的是老三躍節(jié)。他用胳膊肘打起簾子，兩手捂著嘴悶聲問道。

“去叫牛伯來吃餃子！你去吧，我懶得去，讓我多烤會兒火?！?/p>

“讓二哥去，他騎著車跑得快?！崩先f完用指頭挑起門簾，半個臉對著屋外說：“二哥別放車，快去叫牛伯來咱家，說有要緊事請他！”躍節(jié)知道二哥躍儉會去。他仗義，勤奮，關(guān)愛別人，是我們幾個當(dāng)中最討人喜歡的。

躍節(jié)話音剛落，就聽到末妞在墻外大喊：“大部隊來了！今天要吃餃子宴啦！”躍節(jié)走出一看，果然來的人不少：末妞和書記，還有要二哥去請的牛伯。走在最后的是老爸，他手里提了幾個酒菜?？磥韹屧缬袦?zhǔn)備。

巧鳳聽到末妞的嚷嚷聲，連忙走到門口喜笑道：“快、快進(jìn)屋，餃子我都包好了，先進(jìn)來坐下喝酒，說會話。楊書記你可是難請的貴客，你能來，我是打心里高興?！彼菑男睦锔屑泴λ业恼疹?，鋪面給了四間，這是多大的恩惠；這個恩情不是一頓飯一口酒能表達(dá)的。這個恩情是讓她的孩子們能挺直腰桿、成家立業(yè)、抬頭做人。

“咋難請？難請我就不來！別說那外道話，讓人聽了，還以為我多官僚呢！對吧！”書記說話腳已進(jìn)了屋子。

巧鳳忙招呼孩子們把八仙桌往前抬了抬，四面擺上四個高凳；酒菜盛上盤子，三素三葷六個菜。酒杯筷子上齊，讓書記坐正位。她親自倒了一杯說：“書記，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我先喝敬你一杯酒，你四個坐下慢喝，我去外面灶房把地鍋點上。”她說完端起酒杯，憋了口氣，脖子一揚，一口喝了下去。

她走到門口向孩子們招了招手，孩子們會意，都跟了出來。她到院子低聲說道：“你們?nèi)ツ俏萆塘恳幌略鄹缮顿I賣？投資多少？詳細(xì)地寫寫，吃飯的時候給我?！彼膫€孩子“嘰里咕?！钡厝チ怂麄兊奈葑?。

……

六、開 業(yè)

巧鳳與老呂抬下最后一扇籠，放在地上，慢慢地直起腰，用衣袖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著熱騰騰饅頭，滿心歡喜地說：“躍約你和你爸麻溜地裝饃，一兜二十五個，要數(shù)清；再把昨天裝好的蒸面條數(shù)二十兜，一起裝車。我喘口氣，咱今天是正式開業(yè)，可不能遲到?！?/p>

“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到3點，遲不了?！?/p>

說話的是巧鳳的四兒子躍約，在省城工作，聽說家里鋪子開張，陽歷年有假期，順便回來看看。

“你平時雖不在家，應(yīng)該知道咱莊上人，大都是這么早去市場。”

“去這么早誰來買？”

“傻兒子，咱這是早批發(fā)市場。你難道不知道是往外兌自家種的菜也要早去？一般5點多小販們都已上齊了貨，要去遲了，一天的生意基本上就沒了?！?/p>

“哦！。”

說話間東西已裝好，巧鳳與老呂各騎一輛三輪上了市場。

冬天最冷的天在數(shù)九，一天的氣溫最低是在后半夜。巧鳳剛出家門，冷風(fēng)就把剛才那點熱氣吹沒了。她停下車把圍巾勒上，撅著屁股凹著腰，蹬著三輪來到市場，這時市場門口兩邊已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子：三輪、面包、大小卡車。兌菜的小販、工地飯店老板，還有本莊賣自家菜的菜農(nóng)……

巧鳳來到自家店鋪門前，剛下車末妞就喊：“娘老板，你可來了！剛才有幾個小販來掂饃和鹵面你不在，人家走了！”

“那咋辦？又誤事了！”巧鳳緊張地說。

她心里怕今天的東西剩下來，后悔不應(yīng)該貪多。明明知道今天開業(yè)，過節(jié)吃饃的少，就不應(yīng)該……她一臉愁容，兩眉緊鎖。

“媽！你看你都當(dāng)上老板了，還沒個肚量。我嚇你呢，小販兒讓咱送過去，等會兒大哥那的排骨、五花、肘子，二哥那的雞、魚都拾掇好了。我一起送過去，看把你嚇的，這老板讓給我吧！”末妞咕咕咕地笑著。

“去你的，你要當(dāng)家。你們都找不上老婆！”巧鳳笑著拉了一個凳子坐下，支呼老呂說：“你也歇會兒。今天咋沒看見老三呢？”

“俺哥讓豆腐公主叫走了！”

“啥豆腐公主？”巧鳳一臉疑惑。末妞不耐煩地說：“豆腐公主是你未來的三兒媳婦，天天纏著三哥，煩死她了！”

“啥？你三哥有了？我的天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呂你聽聽，咱在家愁死了，他……”巧鳳轉(zhuǎn)臉看老呂，那有他的身影，早不知去哪兒了。

末妞一手拿著割肉刀，一手拿著蓖刀棍，邊篦刀邊來到巧鳳耳邊低聲說：“媽！他們?nèi)齻€都有了，我也找好了，要不是等那四個老慢牛，我孩子都有了?！蹦╂ふf完轉(zhuǎn)身往肉攤走去。這時巧鳳愣在那兒半天沒有轉(zhuǎn)過神兒，只是撲閃著眼，滿腦子一下空蕩蕩的。

“媽！媽！牛伯和楊書記……楊叔來了！”末妞的喊聲讓巧鳳清醒過來。她猛一轉(zhuǎn)臉，他們已站到她跟前。巧鳳連忙站起，不知所措的說：“你們咋過來了？天還這么早！”

書記說：“早啥！天都快亮了；也沒聽見你們動靜，過來看看上個禮?！?/p>

“上啥禮，你們幫的忙已不少了。置辦這東西不都是你們拿的錢，還再破費，讓我說啥好呢！”

牛大牙抬頭看了看天說：“啥都別說了！讓末妞放掛火鞭就算是正式開張了。”

“好，好，那我這就準(zhǔn)備。末妞，我供個香你放火鞭?！鼻渗P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屋點上香，嘴里輕聲念道：“各路神仙祝福俺老呂家，左進(jìn)財招寶，客戶多來；右迎搖錢樹，日進(jìn)斗金；上接天地之氣，進(jìn)祥云瑞氣；中坐財神爺保佑俺平安出行！”她念道完叩了三個碰地頭；雙手合十拜了三拜。站起身招手示意末妞點炮，機靈的末妞火機一打，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點響了市場每個角落，鞭炮皮隨著濃濃的火藥味，伴著淡淡的青灰色煙霧；落下的是吉祥喜慶，如一層厚厚的紅花瓣，引來無數(shù)商販的眼球，也引來本莊菜農(nóng)前來道賀祝福。

隨著鞭炮的落地，巧鳳高興地對在場的人說：“都來吃，有糖、瓜子、香煙?！闭f完她拽了一下書記和牛大牙的衣角小聲道：“今天中午我在麗昌訂了幾桌，你們一定要去。孩子們過去的老板和同學(xué)，還有幾個親戚。幾個老板也幫忙不少；我沒見過大場面，說不好話。你們……”

書記聽巧鳳說得誠懇，想想也是：當(dāng)了多少年的菜農(nóng)，沒見過大世面，去就去，幫人幫到底。

他看了看牛大牙，爽快回答：“好，中午我們一定去。今天車多人多。我們到門口轉(zhuǎn)轉(zhuǎn)。”說完他們二人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

七、想結(jié)婚

巧鳳一覺醒來，睜開迷糊的雙眼，一看表，是下午3點半。驚叫一聲：“壞了，這鹵面沒蒸，凌晨蒸饃的面也還沒發(fā)上，又要耽誤明天早起的生意。唉！怨我中午在酒桌上與書記老板們多喝了幾兩，睡得太沉。這死倔老呂也不叫我一聲。

她忽地撩開被子坐起，趿拉著鞋往屋外一看。外面碩大的平臺上己鋪滿了蒸好的面條。一扇一扇籠，疊摞了一米多高；陣陣發(fā)酵的味道，在滿是蒸氣的白霧中向她撲來，這是蒸饃將熟的氣味。她焦急不安的心一下子平穩(wěn)了許多。“老呂，老呂，饃幾點下籠？”巧鳳看不到老呂的身影大聲喊道。

“3點40分?！甭曇羰菑暮⒆觽兊奈堇飩鞒鰜淼摹?/p>

巧鳳洗漱好，兩口子裝饃來到市場，歇息的時候。她又想起早上末妞說的話，不由得暗自偷笑，心想如果老三真有此事，應(yīng)該讓誰上門去提親？……想了半天，還是請書記和牛大牙比較合適。一、書記必定有威望，而且身份不同。二、牛大牙每天在市場，與老板們打交道多，熟悉他們的性情，說話能拿捏住分寸，成事的把握比較大。對，就讓他們倆幫我去辦此事。想好后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末妞的影兒?？绍S勤修肉的身影進(jìn)入了她的視線。她想想：老三的婚事要說好了，那他大哥二哥不晾在一邊了？末妞說都有了，我得問問老大和老二，末妞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先到老大跟前低聲問道：“老大你到底談對象沒有？”

老大頭沒抬，臉沒轉(zhuǎn)，只是停下了手說：“有要咋？往哪里娶？全家就四間小瓦房，加上外面灶房，一共五間?，F(xiàn)在連院子都搭起來成了蒸饃房了，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等吧！啥時候有放床的地方再說！”

老大的話一下子讓巧鳳的心涼了半截，老大說的雖然不中聽，可的確如此。她灰心地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兩步，聽見老二叫她：“媽！你等等，我有事與你商量。你進(jìn)屋，外面涼?！鼻渗P進(jìn)了屋，老二忙拖了個凳子放在火爐邊說：“坐這兒。

“我不坐火跟前，爐上的水腥氣?！?/p>

“不腥，里面沒放雞子，上午忙，下午基本沒生意。”

巧鳳沉著臉，像拔了氣門芯，有氣無力地說：“你有啥事？”

老二也拽了個凳子坐了下來，羞澀地笑道：“媽……我也有對象了。

老二的話并沒有讓她驚喜，她無精打采地問：“哦！是干啥的？”

“她在麗昌旁邊的服裝市場賣童裝。我們想結(jié)婚?！?/p>

這句話巧鳳不驚不喜，她平靜地說：“你想結(jié)婚倒是好事，可眼下往哪娶？你哥剛才不是說了嗎，咱連個放床的地方都沒有?！?/p>

巧鳳說完，臉上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沒媳婦是沒媳婦，這一下子仨可怎么娶：彩禮、房子、婚禮那天的酒席。我的老天爺呀！這鋪面剛開張不久。我去哪里找錢呢！書記、牛大牙已經(jīng)幫過了……

“媽？哭啥呢，沒房子不要緊，我們婚后去她店鋪先住，等有錢再說房子。慢慢來，咱有人怕啥。列寧說過：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忘了這句話？媽，只要我們健康、不懶、正干，房子不是個事，你就別傷心了，快去賣饃吧！”躍儉的話讓巧鳳的心敞亮了許多。她擦了擦無助的淚水，定了定神，拍了一下老二的肩頭，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去。

巧鳳剛坐下，老三慌慌張張從北面走來。他看到巧鳳就說：“媽！我給你說，我還是想把豆腐、豆芽做起來，俺老板說了：現(xiàn)在沒有獨門生意，就是咱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各家是各家的生意，有競爭，才有客戶。況且不是還有一間房子閑著嗎？再壘米把高的平臺，把饃、鹵面、豆腐、豆芽擺在店鋪前邊，也不耽誤啥事。這不就成兩間了！等俺和大哥二哥成了婚，再加上三個兒媳，末妞。你想想會是什么樣？”

巧鳳聽老三說的有道理，只是沒說她最想聽的。我得問問：“老三，末妞說你和豆腐公主好上了，是老板家的閨女？”

“是，就差房子。哦！對了媽，老四想趁春節(jié)帶女朋友來家玩兒。但也沒說定，可能是讓我探探口氣?！?/p>

巧鳳淡淡地說：“這咋都往一塊湊呢？”

她沒有再往下說什么。她還能說什么，她只有冷靜的來捋清每件事：做豆腐、長豆芽得有個作坊，還得投資，也得去租賃個地方。去哪兒找個地方呢？三個孩子都想結(jié)婚。房子，房子......彩禮、彩禮......我該怎么辦？......這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沒法子的時候，也就有了法子。捋順?biāo)悸泛?。她堅定地對老三說：“按你的想法，馬上把豆腐作坊搞起來，咱也做豆腐皮、豆腐干。祭灶那天必須上貨。其他你不用管?！?/p>

八、云開霧散

巧鳳話都沒說完，心里急得火燒火燎似的。她沒向任何人打招呼，低著頭三步并作兩步一溜小跑來到家里，倒頭躺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哭自己從出生就被政治的帽子壓碎了童年稚嫩的心、少年的快樂、青春的夢想、成年的愛情。她哭自己為什么生這么多孩子？每天里里外外，做衣燒飯、洗洗涮涮、種田賣菜，生活在孩子們的打鬧聲中，剛消停幾天？又要為他們的事?lián)摹?/p>

她哭了一會兒，那種無奈抱怨的情緒逐漸平息了許多。細(xì)細(xì)想了想，哭不是辦法。可是借錢該敲誰家的門呢？貸款程序怎么走？......

她想起了書記冬至那天說的話：以后有什么難事盡管找我；莫非好事真得多磨，難事就得緩著辦？......

也許做小生意的大都有一個想法：鋸響就有沫，天天得出攤。一次不出攤，生意黃三天兒。不能耽誤明早的生意。她開始打面碾面條發(fā)面。

......

她并沒有忘記昨天的事情，照例騎著三輪車來到市場。

這時果品車，各種蔬菜車也已就位；廣場上停滿了三輪車，車上滿滿的裝著自家種的：有蘿卜、白菜、香菜、菠菜，也有紅薯芋頭......賣細(xì)菜的有幾家正在卸車，有菜椒、西紅柿、茄子、苦菊......賣米面干鮮的、賣牛羊肉的、涼皮批發(fā)的、水產(chǎn)批發(fā)的、炊具、農(nóng)藥種子批發(fā)的......都已開門。真是應(yīng)有盡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整個市場到處是明燈高照、喇叭聲、討價還價聲，熱鬧的像過節(jié)一樣。

大概七點左右，沸騰的市場逐漸安靜了許多，忙碌緊張的商戶老板們、門口收票的管理工作人員，這時才開始輪換著去吃早點。牛大牙也不例外，他幾天沒有見到巧鳳，佯裝來到她店面買饃，沒看到巧鳳，與老呂寒暄了幾句，罷別后，往前走了幾步；看到老二躍儉正在開剝甲魚，招呼也沒打；又瞟了一眼老大躍勤，他正在用心剔排骨，沒吭聲；但也沒愰見巧鳳的影子。他點了支香煙，低頭向小吃攤方向走去。

巧鳳也是心里有事，她看現(xiàn)在小販兒們走得差不多了，應(yīng)該去找牛大牙，讓他與我一起去請書記出主意想辦法。她轉(zhuǎn)了一圈也沒看到牛大牙，剛從小吃攤出來，迎面就碰上了他。

巧鳳與牛大牙剛踏進(jìn)辦公室，書記看到笑嘻嘻地說：“你們倆咋......有事？”巧鳳沒吭聲，牛大牙撓了撓頭，連忙接住了話：“她想貸點款，找你幫幫忙?！?/p>

“貸款做啥？”

“你自己說吧，書記面前不用拘束，有啥困難給書記說說？”牛大牙這句話一說，巧鳳突然抽泣起來。

“唉、唉、唉有事說事，這咋哭起來了？別哭，再哭我可不管了！”書記說：“坐下、坐下說。”

巧鳳聽書記這么一說，坐在沙發(fā)上，用袖子擦了擦淚，鼓足勇氣為難地說：“孩子們都想結(jié)婚，可眼下連放床的地方都沒有，加上彩禮和酒席，得多少錢？我想讓你幫我貸點款，出出主意......我......有點老物件，如果能出手，或許能換點錢?？?.....”

劉大牙說：“那東西不解燃眉。當(dāng)個見面禮給媳婦們吧！彩禮讓孩子們自己想法子。其他的......聽聽書記的意見?！?/p>

書記沒接劉大牙的話，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順手點了支煙，把火機放在桌上。離開桌子，低著頭在屋里來回地走。

巧風(fēng)的眼跟著書記的腳步來回轉(zhuǎn)，心里怦怦地跳個不停，手心也浸出汗來。她不敢往下想書記將會說些什么？會不會不幫忙？

劉大牙坐在沙發(fā)上，大腿壓著小腿，煙也忘記抽了。他的心也異常緊張，像十五個打水桶——七上八下的。他希望書記能幫幫......

“巧鳳......既然你找我，就說明你信任我；那我就替你做主了！”書記轉(zhuǎn)了幾圈，終于開了金口。

巧鳳連忙說：“那是，你說怎么辦，我都聽你的?！迸４笱酪矌颓坏溃骸八齺碚夷?，自然是依靠你?！?/p>

書記說：“你們聽我說行不行？孩子們都到了成婚的年齡，不如讓他們一天結(jié)婚，那天酒席我來辦。晚上在賓館訂三個房間作新房，婚后各自想辦法。至于房子問題，大隊支部也研究決定，年后開始拆遷。準(zhǔn)備讓全莊人都住上寬敞明亮，水、暖、氣三全的小區(qū)。每個男孩各一套復(fù)式樓，一個單元六戶。然后把市場再擴建擴建，另外也要建立一個物流市場。我不信咱有了金窩窩，引不來鳳凰？巧鳳你說還用貸款嗎？”

巧鳳聽書記這么一說，心里像開了花，嘻嘻地笑著說：“有這好事，我還愁啥？那俺家就幾間破房，不拿錢也能分幾套？”

“咱這次分房不論誰家原來房子再多或再少，也是一個男孩一套；你家五個五套。全女戶只給一套?！睍浗又f：“巧鳳你去和孩子們商量商量，我說的中不中?！?/p>

“不用商量，天底下沒有比這法子再好了，我能做孩子們的主。就是女方......”

“女方那兒我和牛哥直接去正式提親訂日子；我想他們都會給俺倆面子的。你就高高興興地當(dāng)婆婆吧！?！?/p>

......

九、成 親

全莊男女老少上千號人，沒有一個人料到，巧鳳家會讓三個兒子一起舉行婚禮，至今罕見，從此也不可能再有。巧鳳想：雖然事情新辦，可也得給孩子們做幾套新棉被，請街坊鄰居們來喝口喜酒。這些傳統(tǒng)禮節(jié)也不能少，畢竟生活在農(nóng)村。

辦事前一天，巧鳳請人在院里壘了大灶臺，大紅喜聯(lián)也貼到了大門口，店面門上也到處貼著大紅雙喜字聯(lián)，她想讓過路的人知道她家有喜事，這樣會更熱鬧些。

......

正月十八的這天，麗昌大門口是張燈結(jié)彩，左右各蹲著一個大麒麟，碩大的彩虹橋擺在麒麟后面，彩虹橋正中用大紅紙寫著三對新人的名字。

小禮堂正廳是金碧輝煌，華麗的燈光照在地板上，把婚禮現(xiàn)場映得熠熠生輝。

正廳側(cè)面是小舞臺，布置的也是富麗堂皇，鮮花盆擺了舞臺一圈，最顯眼的是舞臺上方墻上的毛主席畫像。

音樂聲、地方劇的折子聲輪番播唱，整個大廳到處都彌漫著喜慶。

牛大牙今天胸前也戴了個小紅花，紅花下寫著支客二字。負(fù)責(zé)發(fā)糖、煙等雜七雜八的事。一嘴新裝的假牙時不時地被笑容漏了出來，顯得特別精神，看似年輕了不少。他從心里為巧鳳高興。她以后再也不用發(fā)愁房子的事了。幾個鋪面的生意，還愁沒錢花？我的心也……

“噼噼啪啪”的迎親炮響了起來，把牛大牙震了一驚。

這掛炮真夠長的，足足響了五分鐘才停下。這時三輛黑色轎車緩緩進(jìn)場，三對新人下車進(jìn)入大廳。書記宣布婚禮開始：“一拜毛主席、二拜父母，第三，到晚上入洞房。”說完，滿大廳響起熱烈的掌聲！

禮畢后書記接著說：“從現(xiàn)在開始，少了六個優(yōu)秀的妙齡青年，多了三對平凡夫妻。你們經(jīng)歷了時間的考驗，走到了一起，婚后要打理好生意，牽手白頭。下面由呂躍勤、呂躍儉，呂躍節(jié)，帶你們的媳婦給你爸媽敬酒?！庇质且魂囌坡?。

三對新人敬酒禮畢，巧鳳說：“我和老呂今天特別高興，往大處說，要謝謝黨。往小了說，要謝謝楊書記，要不是他全力幫助，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喝上孩子們的喜酒?！?/p>

書記為了截住巧鳳的話，連忙大聲喊道：“都靜一靜，看婆婆給兒媳婦的改口費是多少？”

巧鳳笑道：“末妞快拿來我的禮物?！?/p>

末妞端著一個條盤笑瞇瞇地站在巧鳳身邊，只見上面放有三個紅錦緞小包，她從未妞的條盤上拿起紅包分別打開，平靜地說：“你們每人五十個，這、這、這叫銀圓，是俺娘家應(yīng)該說是你們的姥姥家，民國時留下的?！比齻€兒媳接過巧鳳手里的小紅包，鞠了兩個躬，不約而同地叫了聲：“爸！媽！”

巧鳳和老呂咧著嘴笑著：“哎……”

書記宣布禮儀結(jié)束，各位親朋入座開席。大廳里立刻熱鬧起來，音響聲、親友們的談話聲，孩子們的雀躍聲，嘈雜地響成一片。

老四躍約急速地走到牛大牙跟前附在耳邊：“俺爸有點不對勁，就上了一趟廁所，怕是血壓升高了，得送醫(yī)院。”

牛大牙與老四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大廳。

親朋好友們都沉靜在熱鬧的氣氛里，沒有人發(fā)覺他們什么時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