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木
死者的榮譽
柘木
老人們差不多記不清朱家駿的樣子,但談起他的時候,還能細數(shù)他的諸多事情。
“那個是從娘胎里出來就只會笑的小子?!币粋€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靠著屋前的彎腰棗樹,吃力地回憶道。她的牙齒掉光了,說話含糊不清,帶著思維的鈍性。但還是想起昔日接生時前前后后的情景,半夜,昏暗的煤油燈,還有忙碌的幾個人,以及產(chǎn)婦的號叫。孩子順利地出生,有沒有哭,記不清了,但是清楚地記得他小嘴一抿地笑,還揮舞著小手。
“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自他會走路,都沒有安生過,鬧得村里雞飛狗跳。一次偷吃我家的西瓜,你要知道啊,那瓜蛋子只有雞蛋大,哪里能吃?就被他籠絡了一幫小子摘了去。被我逮個正著,逼著他們一個個吃苦瓜蛋子,不能吐,咽也要咽到肚子里?!币粋€老爺子說的時候眉開眼笑,好像記起的是人生的莫大榮耀。
“他可是我的學生,教了他五年,他都是第一名?!蓖诵莸睦辖處熀炔?,品咂著嘴,嘴角不覺流露出笑容。作為一位鄉(xiāng)村的代課教師,能夠轉(zhuǎn)正,能夠評為特級教師,這一切都拜這個學生所賜。只不過更自豪的是因為自己栽培出了這個山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而且還是高考狀元。狀元是什么啊,大清國的狀元是要面見皇上的。后來這個學生還做到部級高官,那可相當于大清國的三品大員呢。
“看吧,這條路,修得比一級國道都結(jié)實,許多超重的大卡車走過,都沒有壓壞。這可是村里的道路,要感謝山里的那個朱村的那個朱什么,人家任交通廳廳長時,撥經(jīng)費給村里修的,順帶我們鄰村的都沾了光。以后,你丫子也要混得如此有出息,到時爺說出去也光彩?!币粋€牽牛的老農(nóng)指著腳下平坦的水泥村道,教導著小孫子,自豪之氣發(fā)自肺腑,好像這道路就是他自家的一樣。
村道平坦寬敞,彎彎曲曲地延伸到大山里面去,福澤了周邊多少個村落。終點是朱村,路之盡頭豎立一個銅像,銅像高高地站在白色的漢白玉底座上,一手指著前方,那正是路延伸的方向。銅像鑄的就是朱家駿,儒雅、睿智,嘴角帶著笑意。朱村是一座座白色小樓隱約在樹林里的富庶村落,這村落隱蔽在大山深處千百年,那貧瘠的土地只會生長出野核桃樹。某年某日,朱家駿探親回來,帶回技術(shù)人員,野核桃的營養(yǎng)成分得到分析,保健效果得以肯定,滿山遍野的野核桃樹一下子成了寶,村子就這樣富了。野核桃樹沿著修筑的村道慢慢向山外面成長,沿途的村落一個一個地跟著富起來。
一點征兆都沒有,事情來得太快,來不及抽一支煙喝一杯茶。
剛還在主持一個會議,秘書前來耳語說有人找,隔壁大院的書記特意交代過。朱家駿不待結(jié)束會議就回到辦公室??吹睫k公室里出現(xiàn)的陌生人,他才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那幾個人年輕,表情嚴肅剛毅,看他的時候沒有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敬畏。朱家駿官場里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閱人無數(shù),此時一下子明白了。
他還是微微一笑,露出招牌笑容,電視里播放他的新聞時候他都是這樣笑的。他要坐回自己的位置,抽一支煙喝一杯水。也想過要去看書記一眼,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罷了。
煙沒有點燃就被禁止了,領(lǐng)頭的人亮明身份,畢竟對方是一個副部級的領(lǐng)導干部,需要程序,若是一個小科員早就直接帶走了。
朱家駿還是笑笑,該來的總會來,官做到這么大,內(nèi)心早預設了各種變數(shù)。他就淡淡地一笑,走在前面。來人跟在后面,就像都是他的隨從。在電梯口有下屬向他問好,要他簽署文件,他泰然地簽了名字,就微笑地交還給下屬?!半S從”很配合,從后面趕上替他按電梯。
電梯下行的時候,還有下屬上來,像往日一樣向他問好。他也點頭示意,還夸了一位女下屬穿衣得體、漂亮,高興得年輕女孩咯咯笑。電梯悄無聲息地下到一樓。面包車早在平臺等著,見他們下來,門自動開了。“隨從”禮貌地前面示意,引導他上車,身后的幾個人這才跟上來。他什么都不說,淡定地看著前方,好像是赴約一般。
后面趕過來的秘書有點茫然,總感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看情形不過是急著趕一個宴會。
造就一個人該要多少個年頭?人生該有幾個十年?一雙手就能夠數(shù)完。
第一個十年,好像眨眼間的事情。記起山核桃,記起野菊花,記起野斑鳩,還有涓涓的山泉水,以及爺爺那彎彎的背,和那只因為衰老而掉毛的黃狗。
還能記起什么?潭渦里的游泳,射殺野雞的彈弓,狗剩爺爺?shù)墓咸铮分鹣﹃柕哪侨荷酱迳倌?。紅領(lǐng)巾,朱老師,校園后的山洞。媽媽掄起的桃木棍子,高高地舉起,輕輕地打在他的屁股上。笑啊,笑啊,和媽媽床頭的嬉戲中,他無時無刻不在笑。他嘴角的招牌笑容就是從那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帶著本真的純凈笑容。
第二個十年,想起來就很甜美。遇到了妻,她笑顏如花,在那群大學新生里分外醒目。那笑容多么熟悉,與他嘴角的笑容有些相似,樂觀、單純。他擠過去,直到站在她身邊。她才意識到有這么一個人,他那迷人的笑容深深地打動她,少女的心扉瞬時開放。
其他的,記不起太多。學習辛苦?好像從沒有感覺到,只記得一次次拿年級第一,也沒怎么著,就是第一。大四時,又順利地考了研,后來上了博,順風順水,沒有多少曲折。只是高考那年,拿了全省的狀元,學校、縣里特舉辦慶祝會,燃放的煙花好像比幾十年后奧運會燃放的煙花還絢爛。
他回想起自己在慶祝會上的情景,沒見過那么大的場面,當時激動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傻傻地站著靦腆地微笑。謙遜的笑容,縣長當時那么說。那一年,這個貧困的小縣城第一次因為有個狀元而在省城的報紙上光耀了一兩個星期。
第三個十年,做了好多事,大事、小事、瑣碎事。大事,關(guān)于生死離別,關(guān)于終身大事。結(jié)婚生子,一畢業(yè)就和妻留在省城,隨后有了兒子。爺爺見過重孫那年,壽終正寢。人怎樣可以這樣死去啊,就在屋前曬著太陽,死去就像睡著。只苦了母親,還沒有跟著享一天福,卻因為交通事故離世。母親的死他耿耿于懷。不讓她跟著來大城市,也就不會被車撞了??墒沁@哪里說得清啊。
還有小事,工作的,生活的,孩子入托上學的事,林林總總,說不過來。快樂過也失意過,請客送禮有過也曾收受什么請托。人在世間不都是這么過,人情世故,禮尚往來,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只是小家過得愜意,生活平淡而滋潤,這里面有妻的功勞,也有他的拼搏。
瑣碎事也記下不少。那年啟蒙老師從山里到省城,他休假陪老師逛夫子廟帝王宮,還吃地道的美食。老師雖然表現(xiàn)得很開心,但偶然皺緊的眉頭說明他心事重重。直到送老師坐上歸途的汽車,老師都沒有說來省城的真實目的。只不過他是細膩的人,電話回去問了村里的堂兄,知道教了幾十年書的老師,如果不能轉(zhuǎn)正,就要賦閑下崗。他當時不過是機關(guān)的小職員,原想著幫不上什么忙,但念著這事,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竟然找到了關(guān)系。省里機關(guān)的一句話到了地方都是“圣旨”,老師沒過暑假就轉(zhuǎn)了正。還有,幫過家鄉(xiāng)人介紹過工作,去公安局保釋過鄉(xiāng)人,出借過結(jié)婚娶媳婦的錢,瑣瑣碎碎,不曾記在心里,而今卻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第四個十年,寫意,十分寫意。單位分了房子,從四十多平方米的宿舍搬到一百幾十平方米的大套間,居住的空間大了,人的心胸也變大。多出的房間做了書房,讀經(jīng)史子集,練書法國畫,喝個小酒,聚個小會,生活過得無比寫意。
工作雖然任的是閑職,但關(guān)鍵時候也能說上幾句話。不忙也不會太閑,博士的頭銜在那里,偶爾主管調(diào)研工作,總能出彩。寫出的公文,也會見諸報端。謙謙君子,低調(diào)而不消極,溫文儒雅,睿智而不犀利。部門領(lǐng)導每年都會為他寫下這兩句評語。
第五個十年,平步青云,春風得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祖宗積德,一次湊巧的機會,他為中央來的領(lǐng)導講解新規(guī)劃。那領(lǐng)導看他順眼,人年輕又是博士,臨走時候叮囑領(lǐng)導要重用年輕人,后面指示工作的電話還提到他。這樣單位就給了機會,先是由副調(diào)研員轉(zhuǎn)了副處長,隨后又是處長,再就是副廳長,后來跨了部門去了交通廳,做了廳長。也就十多年光景,人就有了天地,風生水起。
也就是這些年,為故鄉(xiāng)修了一條進山的路,一座希望小學,順帶將老師轉(zhuǎn)為特級教師。又帶去幾個科研人員和一幫媒體記者,捧紅了滿山遍野的野核桃,還順便幫著堂兄建了一個野果加工公司,由他幫帶著一幫鄉(xiāng)親發(fā)家致富。村子富了,蓋起了小排樓。雖然他沒有再回去,但村子里念著他的好,立了一個黃銅全身像。他實際挺忌諱立像這事兒的,但堂兄將全身像的照片發(fā)來,他看了,銅像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宛若大佛后面的光暈,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第六個十年,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官大了,手中的權(quán)柄大了,負責的事項多了,應酬也多。高速公路如雨后春筍地立項、動工,每一項都經(jīng)他簽名畫圈。后來,換了部門,有了副部級的待遇,結(jié)識的領(lǐng)導多了,你來我往,總要吃吃喝喝。漸漸富態(tài)顯現(xiàn),有了肚腩,血壓也高了,只是推不掉的酒席還是要去。
妻子沒到齡病退,哪里是真病,只是念著孫子,急著去美國帶孫子。留他一個人在家,多少有點耐不住寂寞,也就那些事,總要找個人嘮嘮家常,說說心里話吧。只是高處不勝寒,知己故舊,之間總隔著若隱若現(xiàn)的鴻溝。
第七個十年,才剛剛開始。面對紀委招待所的鐵窗,下面的不說也猜得到。
理論上,聯(lián)立方程(1)和(2)就可以求得不可壓縮黏性流體流場的解。但由于N-S方程中有速度的二階導數(shù),只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才能使方程得到充分簡化,求得近似解。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燈光開始還明晃晃的閃眼,隨著人的滑倒,眼簾合攏,便是一頭黑了。
負責訊問的人立即站起,審視,電話120。還有人罵娘,還沒問呢怎么就裝死。人臉發(fā)青,血都流了,要出人命了,有人喊。手忙腳亂,人來又人走。這一切他聽得到,卻沒有力氣睜眼看,很快聽也聽不清了……
救護車疾馳而來,又疾馳而去。隨行的醫(yī)生在車上時就開始急救。陪同的審訊人員懊悔不已,都忘了他有高血壓,可這明顯是心肌梗塞的癥狀啊。
千萬別死,那就說不清了。
到了紀委,也就不分什么級別,先關(guān)三天,讓你想通其中的關(guān)鍵。這三天,換了別人,該度日如年。
他卻不在意,審視地看新環(huán)境。招待所很安靜也很干凈,像星級賓館。飲食是四菜一湯白米飯,很可口。他釋然,還能睡,還能吃,還能笑。那笑就是不經(jīng)意地笑,是習慣使然。
從沒有這樣閑過,他想起釣魚,這樣想,人生的每個階段都釣過魚。孩童的時候,站在山澗里釣魚,黃骨魚,那魚帶著硬骨頭,被釣上來時,還要撲騰幾下。還釣到過青蛙,釣線將它釣起時呱呱鳴叫,彈騰個不停;年輕時,和妻子兒子去過游覽區(qū),站在池塘邊釣人工飼養(yǎng)的池魚,幾乎每分鐘都能釣到魚,就這樣釣到放生,放生再釣到,一家三口笑聲一片,其樂融融;再年長,請過領(lǐng)導到度假村里釣魚,面對飛瀑深潭,用蚯蚓做餌,釣野生的竄白條,隨后和領(lǐng)導一起動手,將鮮美的魚燒了、煮了,舉手投足多了默契;就在前幾天,還請幾個退休的老領(lǐng)導一起去釣魚,碧水藍天,倒不在乎釣沒釣到魚,只是呆坐在湖邊,憶憶舊,被風吹著,那感覺就好。
當然這三天不能只想著釣魚,還要想關(guān)鍵點。他自然想起故鄉(xiāng)的那條路,那條路實際是他的夢想。很小的時候,當踩著泥濘的山路去上學,他就想著有一天要修一條寬敞平坦的大路。路修成什么樣子,他當時所想的最多是青石板鋪成,路面不再疙瘩,不再泥濘。后來,路真的修成了,是別人修的,不過是他讓別人修的。他還能夠記起杜俊熙找上他的情景,一百萬還是二百萬的鈔票裝在拉桿箱里,展示給他看。他看也不看,只對那人說了句:“錢你拿回去,工程我給你,只是有兩個條件,第一保證工程質(zhì)量,第二幫我修一條路。做得好,以后經(jīng)我手的工程都給你?!焙髞?,所有工程都給了杜俊熙。杜俊熙也沒讓他失望,所有的工程從沒有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家鄉(xiāng)的那條路修得比城里的大馬路還要氣派,水泥構(gòu)筑的地面半米多厚,從大山深處修到就近的高速路。
對杜俊熙沒有私情,那是假的。當年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找到的教育廳的一個處長,幫啟蒙老師轉(zhuǎn)正的,就是杜俊熙。沒有想到,這人辭職下海做起了工程,十幾年后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當初杜俊熙不求回報,只當舉手之勞,吃個飯喝杯酒就行了。而今,卻給他添了難題。好在,他有魄力解決這個難題,也就提了兩個條件。
兒子的出國、留學、置業(yè)都需要一筆不小的錢,算算,他和妻子的工資,是拿不出那么多錢的。幕后推手是杜俊熙,那個人成為億萬富翁后,一直想回報當初的恩情,但沒有機會。后來攛掇著兒子出國留學、置業(yè),這期間花費了多少,真的說不清楚。但這也不是關(guān)鍵點,因為最后,杜俊熙的小女兒成為朱家的媳婦,女婿拿了岳父再多錢應該也不會是什么大事情吧。
他感嘆了,幾十年前老師轉(zhuǎn)正的那一點因,竟引出現(xiàn)在說不清的果。
那該是什么事?交通廳時,因為工程發(fā)包的問題,確實得罪了一些人,有政界大腕,也有商家大佬,他們會反撲,哪怕當初一點芥蒂,也會引出軒然大波。還有為了謀求上位,明里暗里都有對手,每個對手事后若不能釋懷,就會暗箭傷人。這也是因果,人老了,多少有點宿命,多少相信了佛家的一些禪理。
再就是字畫的問題。十多年前的修身養(yǎng)性,讓他寫出一手好字,書畫不分家,畫汲取西方抽象派畫家的精神底蘊,畫出的抽象國畫也被大家美譽。不經(jīng)意成為書法協(xié)會的副會長,順帶又是畫協(xié)的理事。他能成為政協(xié)主席,當初的政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書畫界有泰斗支持他。協(xié)會給他的作品定了價,每方書法作品十萬元,畫六萬元。有官位,又有聲名,他的書畫有段時間曾經(jīng)很搶手,坊間許多人通過不同渠道來求作品。他收了錢,名正言順,況且這些錢大多捐獻出去了。汶川大地震,書畫界拍賣作品籌集賑災款,他的四條屏賣出四百萬,都捐獻了。
如此想,這書畫也不會出問題。他頭疼了,人想檢視自身的缺點都很難,而今,不僅僅是缺點問題,更是污點。自我潑污,任誰都難以做出來。
罷了,罷了,不想了,暫且好吃好睡,隨它隨它。
生死之間不過是一條線。
招待所離醫(yī)院也就一兩條街。救護車還沒到醫(yī)院,鳴笛聲熄了。
隨車的醫(yī)生、護士取下手上帶血的橡皮手套,扔進垃圾桶,沖隨行的紀檢人員攤攤手、搖搖頭。
紀檢人員頓時面如死灰,雙手抱頭蹲在車上。
只有那死者,臉和脖子都被憋成醬紫色,但嘴角的笑容還在,一條血絲流出嘴角,顯得分外詭異。
從美國到中國,乘飛機也就十幾個小時,睡一覺醒了,也就到了。
只是這一次,對方慧珠來說,十二小時有點辛苦、漫長。
老頭子沒了。前幾天通電話時還好好的,有按時吃藥,血壓穩(wěn)定。而今被告知,死了,心肌梗塞,還沒到醫(yī)院就去了。這消息無疑是炸雷,方慧珠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她是一個知性女人,很快冷靜下來,老頭子去了,死了,心里空落落的,房間也好像空闊許多。
給親家電話,杜俊熙一頭霧水。問哪家醫(yī)院,哪里通知的,不會有人詐騙吧,那要去張羅葬禮。方慧珠竟然忘記問了。撥秘書的電話,結(jié)果從不關(guān)機的電話關(guān)機了?;負?,接電話的人只說是紀委,回來再說。紀委,方慧珠又暈一次,出大事了,拿電話的手不覺顫抖起來。這是不是騙我回去?旋即想通一件事,那不該是他們騙我回去,而是由老頭子電話才對。況且我沒啥經(jīng)濟問題,以前做的官不大不小,就是一個處級干部,不怕這個。她在房間來回走動,關(guān)鍵,我現(xiàn)在是美國公民,對我進行審查,也該有所顧忌。
沒有告知兒子真相,只說想老頭子了,要回國看看。訂了半夜的機票,飛回中國會是白天。在機場與兒子告別,看著高大英俊的兒子,而且在華爾街混得那么有出息的兒子,她稍稍松口氣。還好有兒子在,他在就好。
登機,起飛。看著飛機外的無盡黑暗,方慧珠第一次感覺美國真的離中國那么遠,那么遠,遠到想象不出的距離。她用手去觸碰窗玻璃,又無力地放下。
他官做大了,雖然還是最親的那個人,但還是陌生許多。電話里老頭子老婆子地喊著對方,但掛了電話的落寞只有當事人知道?;蛟S,至親的人,長時間不見面,也帶了生分。
這些年留他一個人在國內(nèi),還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天大的事情。近期,傳出許多高官的落馬,多是與情人有關(guān)。老頭子該不會也有了?為情人而放棄原則,貪污受賄?方慧珠繃緊了臉,做最壞的打算。如果是這樣,不能原諒,這一刻,她堅毅起來。
情緒慢慢舒緩,她想起大學時候的情景,眼前又浮現(xiàn)兒子的模樣。隔了這么多年,兒子就是年輕時候的那個他,連嘴角的笑容都一樣,傻乎乎的,她記起他從人群里擠過來,站在她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就是傻笑的模樣。想著,心里甜甜的,暖暖的,眼睛卻澀澀的,潮潮的。當初怎么就一下子喜歡了他呢,他是大山里出來的,那身衣服多么寒酸土氣,嗯嗯,當時他襪子都沒得穿。想到這里,她會心地笑起。
她還想起生兒子前后的情景,那時候該是人生最最美滿的日子。懷孕了,她成了國寶,他鞍前馬后地伺候著,唯恐有了什么閃失,那舉止完全是愣頭青的舉止,問今兒個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問要不要來個水果,我給你削皮,婆婆媽媽的,沒有男子漢樣。她明知道他在乎的是肚子里的寶寶,但是那勁頭讓準媽媽無比地感動。生了孩子,家庭的重心轉(zhuǎn)到孩子身上,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到家看到孩子純真的笑容,什么都釋懷,一天的勞累也就沒了。
鏡頭慢慢地回放,回放。如果我退休那年,也讓他急流勇退就好了。那時候,他如果退了,我們應該會環(huán)游世界。這夢想兩人有了好多年,而今再也實現(xiàn)不了了,方慧珠一時有了深深的落寞感,好像看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豪華的環(huán)球郵船上,夕陽的余暉灑滿身。
天亮了,太陽的光輝瞬時照亮窗,飛機還在云朵里穿越。一夜無眠,頭沉得很。
飛機準點下落。
方慧珠隔窗看著空闊的機場,沒有以往回國的激動,那時候有歸家的感覺?,F(xiàn)在感覺很陌生,陌生到不知道去哪里。她讓親家接機,不知道杜俊熙會不會已經(jīng)在機場等著了。
只是還不等她起身下飛機,一個空姐走到她身邊。
“請問是方慧珠女士嗎?”
方慧珠詫異,但還是點點頭。
“請留步,有人接機,請您等等和我們走貴賓通道?!?/p>
杜俊熙還是那樣體貼,做事也細致。她會意地一笑,也就耐心等候其他乘客下機。她是臨時訂票,所以沒有買到頭等艙的位置,經(jīng)濟艙的乘客特別多。
她跟著空姐到了貴賓室,意外,不是杜俊熙。兩位年輕人看到她,就迎上來,出示了工作證,是紀委的同志,要接她去紀委。方慧珠有點愣神,但是能夠在沒有通知情況下就能知悉她搭乘哪趟飛機,也只有這類特權(quán)機構(gòu)了。
她沒有說什么,僅是點點頭。
這個女的,沒有戴什么珠寶,卻顯得珠光寶氣,紀委來人中的一個心里說。
交涉很激烈,雙方都很直接。
上級部門委托省紀委派出負責協(xié)調(diào)工作的陳主任認識方慧珠,這陳主任還是朱家駿做副省長時候一手提拔的,所以之間溝通起來倒也融洽。只是融洽中多了生分,畢竟規(guī)矩在里面,原則在里面。
“珠姐,你看這葬禮儀式安排得合適不?”主任與方慧珠寒暄后,招呼著坐下,隨后遞給她一個16開的冊子。
方慧珠看一眼,有治喪委員會,書記、省長都掛名在前;有追悼會,有新聞發(fā)布會,按的都是最高級別;還有葬禮、墓地安排,這些都按規(guī)格來的。就是幾頁銅版彩紙,她卻翻得很慢,看得很仔細。
“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狈交壑榉畔率种械膬宰?。
“珠姐,你也知道,上級是不會無的放矢的?!标愔魅芜t疑了好一會,為難地說道。
“那我也要知道原因。”方慧珠很堅決,女人有時候堅決起來顯得有些固執(zhí)。
陳主任看著老大姐,最后還是從文件包里抽出一疊材料,隨便抽了一張,順著桌面慢慢地推給桌子另一邊的方慧珠。
方慧珠拿過資料,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她沒看內(nèi)容,手就抖了幾下,心也慌了。她側(cè)身從手提包里慢騰騰地摸出老花鏡,慢慢地戴上,這才穩(wěn)了心神。是關(guān)于那條路經(jīng)費來源的材料,描述得很細致,來龍去脈都很清晰,后面還有定性,有領(lǐng)導簽署“同意”。也就幾張紙,顯然材料不止這一份,因為上面打了頁碼,前面的、后面的沒有提供。
房間的空氣變得沉滯,隨著時間的推移,陳主任呼吸不暢。他郁悶得不行,本來自己是調(diào)研室的,卻被扯過來專門接待,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他和死去的人有一定的淵源。得知朱主席去了,他一個大男人還偷偷地哭了幾場。雖然朱主席在世的時候未必多在意他,但就是因為當時還是副省長的朱家駿的一句話,讓他由一個副主任科員接連升級,最后成為處級干部。他記得很清楚,那句話是:“這是誰寫的調(diào)研文章,思路很清晰,觀點很明確,也很有文采和激情?!本瓦@簡單的一句話,當年他成為主任科員,隨后的幾年,他的文章多次被副省長圈點,很快就是副主任,再后來就是主任。
陳主任想著,眼角有了淚光,看著眼前的老大姐,更覺鼻子一酸。但這場合,萬萬不能掉眼淚。工作,這是工作任務。
“這路是我親家修的,算不得受賄。況且這路也是修給鄉(xiāng)親們的。”方慧珠萬萬沒有想到會出在這門子事上,這是丈夫最視為驕傲的事情,每次談起,他都一臉神氣。
“可是,當時杜俊熙還不是你們親家。材料上寫了,后期所有工程由杜俊熙承包,這完全是因為私利在里面。”陳主任雖感覺材料上的定性有點牽強,只不過他在紀委工作二十多年,還真的沒有研究過刑法的相關(guān)條文。
“不行,我絕對不認同這個。即便算是受賄,他這情形罪不該死,莫不是你們逼死他的?”方慧珠激動起來,人站了起來,很是氣憤。
陳主任看著激動的大姐,不知道該怎樣寬慰。好一會,看著方慧珠冷靜了,他也站起來,這才說道:“大姐,為了主席的榮譽,就不要深究下去。你也知道,真的要查下去,主席的一世英名就毀了?!?/p>
語重心長的話,字字敲打人心。
“死者不需要榮譽,人都死了,隨你們查。”方慧珠抿緊嘴唇。
“可是活著的人需要榮譽。這事會牽扯到杜俊熙,會牽扯到老姐你,說不定還牽扯到你遠在美國的兒子,還會牽扯到其他許多人。最主要,主席的英明沒有了,他修的那條路成了罪證,筑起的全身像被人指指點點。還有,他在書畫方面的成就,也會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以前引得洛陽紙貴的書畫作品,都會隨之掉價,高樓大廈上的題詞題名,也會隨之鏟除銷毀重新來過。這些,老姐你愿意看到嗎?”陳主任說著,眼淚再也忍不住,滾落下去。
方慧珠望著那雙淚眼,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慢慢地泄氣了,跌坐在沙發(fā)里,好像一下子衰老許多,覺得什么從她胸膛里穿越而去。
殯儀館,將葬禮變成流水線。
方慧珠因為時差的問題,很沒有精神。她由兒子攙扶著,參加完追悼會、新聞發(fā)布會,隨后是火化,是葬禮。追悼會上的悼詞她都沒有聽清楚,只不過那些經(jīng)過黨委拍板的冠冕堂皇的話要刻在墓碑上,修筑的那條路成為最大的榮耀。儀式很隆重,黨政、書協(xié)、美協(xié)等各界需要來的人都來了,沒來的也送了花圈或花籃。
下棺,填平墓地,安放刻滿蠅頭小字的墓碑,四下栽滿鮮花、綠樹。一個人就這樣去了,真的好快好快。方慧珠蒼老許多,黑發(fā)里有了銀絲,看著四周的一座座墳墓,感覺人好渺小好渺小。
老頭子,一路走好。方慧珠撒下黃菊花瓣,淚珠兒跟著滾落下來。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