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學剛
大地客至·冬至
⊙ 文 / 劉學剛
大地有二十四位尊貴的客人。就像《巴黎圣母院》的那個善良的敲鐘人,他們對天象和器物的光芒有著清晰的時間刻度,他們從不爽約,信守著對大地的承諾。就像麥子長披針形的互生的葉子,這些客人都有各自的天空的高度,決不復制前者的氣息,卻又一脈相承,和融共生。每一位客人的到來,都是人間的節(jié)日,明亮而飽滿。蓬蓽生輝、流金溢彩、花團錦簇,對于他們來說,這些好詞恰如其分。這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
“我獨期盼冬至,一位叫冬的客人來了,我就去掘慈姑,給他做米飯燜慈姑吃,飯熟,菜也熟,一個懶惰的廚人,很想嘗一嘗慈姑的滋味。”在我的這篇《慈姑》的結(jié)尾,冬至是我生命里必然到來的一位貴人。這種焦灼而甜蜜的等待,我想,迅哥兒懂得,少年的他日日盼望新年,盼望心里藏著無窮無盡的稀奇事的閏土。
慈姑生長在故鄉(xiāng)的洪溝河的淺水里,春天生戟形的三尖葉,夏天開銀白的四瓣花,霜降時節(jié)莖葉枯黃,地下的球莖悄然成熟,冬至時節(jié)粉嫩滑潤,爆炒紅燒煮湯均可。在我的故鄉(xiāng),冬至的到來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冬至大如年,舊時謂之冬節(jié)、交冬、亞歲。每家每戶都要包餃子或餛飩吃。如果沒有吃上餃子,這一年的冬至等于沒過。哪怕生活拮據(jù),也要磕打磕打笸籮面甕等家什,尋一些地瓜面,搟面皮包水餃吃,餡料是白菜葉蘿卜纓,以一大鍋咕嘟咕嘟的熱氣為樂。多年之后,讀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jié),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jié)。”看著看著,我的眼窩子發(fā)淺,淺得兜不住眼淚了。孟元老,這位漂在南宋的北宋人,多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突然在異鄉(xiāng)寒冷的街頭相逢,嘴里不停地呵著熱氣,眼淚汪汪地說著童年舊事,冬天的風從我們中間魚貫而過,把我們的思緒扯得很遠很遠。
我的一生是從故鄉(xiāng)春天的某個節(jié)氣開始的,如今進入潔凈晴朗的秋天。我懷念酷暑里的熱血青春,期待擁有冬日的安靜與沉思。冬至是一個安靜之節(jié)。《后漢書》:“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后省事。”每一個新的節(jié)氣的到來,我都把自己放逐出去,放逐到某個安靜的村莊,以及敞亮的田野。這些年,我去的多是一些郊區(qū)的農(nóng)村,即使是同一個村莊,我也選擇不同的道路進入,仔細辨認每一個節(jié)氣的獨特表情,還有農(nóng)民的積極應對。高高的房屋推倒時長長的嘆息,青青的禾苗折斷時低低的啜泣,這一切都是表象。村莊何去何從,節(jié)氣習俗等傳統(tǒng)文化如何落地,如何把順應自然節(jié)律結(jié)出的健康果實呈現(xiàn)給大家看。這一切唯有行走才能接近,唯有接近才能思索生活的種種可能性。
在國道南面的那個村莊,完全符合我們對宜居宜樂理想村莊的想象。房屋成排成行,高門樓,一律的青磚紅瓦,紅磚點綴的青石道貫穿其間,青石道兩側(cè)栽有筆直的柿子樹,樹枝上挑著幾顆紅紅的凍柿子。狀似磨盤的大紅柿照亮秋天的時候,我來過,偌大的村莊空蕩蕩的,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叫著,在柿樹上飛來飛去。就像我每次離開故鄉(xiāng)都要五步一回望那樣,一位老婆婆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回望中,出現(xiàn)在樹影婆娑的青石道上。她佝僂著身子,像背著一捆柴草那樣緩慢地移動著,前傾的身體下面,藏著乳香、啼哭、懷抱、水瓢、玉米、熱粥,如今只有一個馬扎,伴隨著身體晃晃悠悠的。我用相機鏡頭慢慢拉近,一直拉到眼眶發(fā)熱鼻子發(fā)酸的距離,倉皇轉(zhuǎn)身,逃離。
村莊里沒有牛羊沒有草垛沒有垃圾沒有違建,有花崗石有綠化樹有景觀燈有汗蒸房有艾灸館,很少有人的身影。村莊努力打扮成城市的樣子,日常衣食住行也模仿著城市的生活方式。村莊東面是一處建筑工地,工地的鐵皮圍墻更像一道緊箍咒,箍緊的是喘息中的村莊。從樓盤廣告語看,這里將崛起一座距璀璨不遠、離自然更近的高層商住樓。頗有意味的是臨時建筑圍墻上貼了傳統(tǒng)的剪紙年畫,做成了一面會說話的圍墻,口口聲聲傳統(tǒng)文化。幢幢高樓拔地而起之日,這些剪紙年畫將成為一堆建筑垃圾。東面的高樓西面的城市愈加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個城中村的飲食起居。
村莊的南面是一條河流,河上是一座新修的水泥橋,橋下的水嘩嘩向西流著。此處東面是老鼠嶺,地勢東高西低,水流和村莊向往城市的文化走向是一致的。兩岸的楊樹掉光了葉子,河水卻像是流淌在盛夏的濃綠里,涌動著大團大團暗綠的色塊,和城市下水道流出的污水并無二致。在橋上,我站了足足五分鐘,打了兩個寒戰(zhàn),很應景地想起了古人的冬至詩。“子月生一氣,陽景極南端”,冬至一陽生,為節(jié)氣輪轉(zhuǎn)之始,亦是生命轉(zhuǎn)化之機。興盡悲來,韋應物轉(zhuǎn)入了對舊事的回望,禁不住淚流滿面:“已懷時節(jié)感,更抱別離酸?!比贞杏耙?,時節(jié)易逝,敏感細膩的古人在歲首冬至回顧過往,往往感傷人生的聚散無常,他們從不憂心故鄉(xiāng)的山川河流會斷絕和大地的關系,和記憶的關系?!鞍酌【G水,紅掌撥清波。”“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薄吧舷绿旃猓槐倘f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諸如此類的好句子,在他們看來,描寫的其實都是他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還以天藍地凈山清水秀的樣子在原地等著他們。一個人的被拋棄不是流落他鄉(xiāng),而是故鄉(xiāng)面目全非,舊日痕跡蕩然無存,到處都是鋼筋水泥的叢林。
能夠照亮大地的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了天空,光芒投射到院墻上,站立的雞上,顛著屁股的小狗上,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姿的陰影。這些大地上短短長長的陰影讓我心安。前些日子,霧霾遮蔽了天空的陽光,世界回到了洪荒時期。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速度七十邁的汽車退化成了慢慢蠕動著的蝸牛,高樹隱于鄉(xiāng)野,高樓隱于城市,無形亦無影,近乎妖。孫大圣的火眼金睛早就看出,這沉沉迷霧,實在是妖氣太重。冬至節(jié),天日重現(xiàn),叫人找回了自己熟悉而親切的身影,重獲生活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冬至無雨一冬晴。冬至天氣晴,來年百果生。冬至的晴是季節(jié)鏈條中的重要一環(huán),是百果生長的原初的強大動力。隨著太陽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樹木房屋的陰影越來越長,正午的陽光直射南回歸線之時,北方大地上挺立的事物生長出一年中最長的陰影?!疤鞎r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浮灰。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云物不殊鄉(xiāng)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冬至到了,白晝漸長,勤勞女工比常日增一線之功;一陽初起,也振奮了堤岸山嶺,它們驅(qū)趕著寒氣,好讓柳條輕盈舞蹁躚,好讓梅花含笑嫣然開。杜甫,這位農(nóng)耕時代的偉大詩人有著北方農(nóng)民的樸實與智慧,他的感官天然為時令而生,為土地而生,他用他的詩歌保存著冬日時節(jié)一群積極進取奮發(fā)有為的卑微生命,以及大地的原在給予人的穩(wěn)定的幸福。
“犁田冬至內(nèi),一犁比一金?!倍了追Q數(shù)九,今天是數(shù)九的第一天,白天的最高氣溫降至五攝氏度,天氣不是很冷,但此時山嶺上看不見一個犁田的人,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影,進出果園的小屋。村莊距離縣城一步之遙,去城里的路特別寬敞,腳上也不沾泥巴,年輕人潮水般涌向城市,村里種地的多是中老年人。種地就是搭上工夫賺口放心糧吃,能收多少就收多少。種地東嶺上,悠然見西樓。此種悠閑恬淡來自土地的低產(chǎn)出,種啥收啥,收啥虧啥。土生百寶地出萬金的現(xiàn)代版是在耕地加減運算中被減去,建工廠,蓋商埠。
我看見了一個木柵門,山坡上的木柵門,被唐詩宋詞反復贊美的木柵門,由橫三根豎三根木頭拼成,交叉處用鐵絲擰緊,看上去有些潦草。木柵門后面是一個三米多長的瓜棚,全是橫平豎直的木頭,最外面的兩根做了木框,瓜棚爬絲瓜、冬瓜、葫蘆、吊瓠子、喇叭花,也爬扁豆和青蟲。從莖稈的多種多樣、葉形的不一而足以及枯黃的深淺度,就可看見植物物種的多樣性。它的春天什么樣子,就像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在歲月流轉(zhuǎn)中經(jīng)歷了怎樣的谷雨處暑寒露霜降,才成為今天這個平靜素樸的樣子??墒牵吓锖竺娴墓麍@小屋倒了,像是被一發(fā)炮彈準確擊中,粗粗的木梁斷為幾截,碎裂的磚石像一群擱淺的游魚,睜著驚恐的眼睛。一個能孕育王維也能成就杜甫的月亮小屋倒了。這樣的小屋越拙樸越叫人眼窩發(fā)熱,是那種“云物不殊鄉(xiāng)國異”的東西。如今,瓜棚沒有了后面,我想象不出它來年春天的模樣。它能夠流紅涌翠鑲金嵌玉,是因為它有一個后面。后面是果農(nóng)挑水的身影擇葉的身影剪枝的身影,后面是彩蝶蜜蜂舞翩翩的身影,后面是許多生命相親相愛共度好時光的場景。
蘋果樹穿上了暖暖的麥草秸,靠近地面的一段樹干全涂白了,像是打了綁腿的軍人,腳下踩著一層薄薄的干草,沙沙作響。果樹顯然修剪過了,剪至兩三年生枝段,剪口用保溫膜裹緊,復以麥草捆綁。問果農(nóng),這種修剪方法叫縮剪,對多年生枝段進行短截,能促進剪口附近萌發(fā)長勢較強的中長枝。又問這塊地的去向。果農(nóng)回答:“明年四月果樹開花時,你再來吧,聞著比蘋果都香?!边@些矮矮的果樹,伸著短而粗的枝段,在泥土里生長,緩慢而堅韌??粗鼈児页练€(wěn)的樣子,我忽然想,摘除了紅潤的果實,凋落了油綠的樹葉,短截了灰褐的枝段,就是為了凸顯冰天雪地里的勇士形象。
我知道,我穿過兩三個村莊,最想看看冬天的麥苗,這升騰在北方大地上的綠色的火焰,這被太陽的光芒鐮刀的光芒汗珠的光芒持續(xù)照耀的莊稼。冬至以后,它們進入越冬期。我牽掛它們,就像牽掛那些久不聯(lián)系的發(fā)小:“冬天到,冬天到,天天上學不遲到?!笨匆婝溙?,我就有撲上去的沖動,我知道,在麥田里躺一會兒,打兩個滾兒,也踐踏不了麥苗。小時候,母親告訴我,麥子怕干怕澇怕蟲怕病。北方的農(nóng)民多把麥子叫成妹子,像稱呼自己的親人。親人怕什么,怕隔絕怕冷漠怕感情的荒蕪。
冬天的土地并不是單調(diào)的灰黃。種過紅薯的地塊偏向紅色,裸露的紅薯根像一群蚯蚓那樣蜿蜒游動著。栽有果樹的地塊偏向黑色,地上撒了一些焦黑的塊狀的炕土。麥田更是與眾不同,它像田野里的一個大湖,綠波蕩漾。湖的顏色有些發(fā)暗,有些駁雜,但不渾濁。這和季節(jié)有關,和勤勞的農(nóng)民有關。地里撒了不少黑色的山雞蛋一般大的糞塊,還有粉碎的黃色的玉米秸稈。很多文明村不讓草垛進村了,焚燒秸稈易導致霧霾,農(nóng)村勞動力又極度匱乏,聰慧善良的北方農(nóng)民把玉米高粱等作物的秸稈粉碎還田,培肥地力,提溫保墑,促進麥子根系生長。
路上遇見一位中年農(nóng)民,和他閑聊,他說,在家里待著不是腿疼就是胳膊疼,哪兒都不舒服,到麥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身體特舒坦,吃嗎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