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玲
近年來,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態(tài)勢迅猛,僅僅杭州一地,便是大咖云集,新人輩出。在眾多的網(wǎng)絡名家之中,燕壘生是獨具個性的一位。他專事網(wǎng)絡創(chuàng)作的時間并不長,從1996年發(fā)表第一篇網(wǎng)文《小重山》算起,到2002年轉(zhuǎn)向?qū)嶓w出版,短短6年,便已牢固確立其網(wǎng)絡文學大家的地位,且至今穩(wěn)固。他創(chuàng)作的幻想小說種類蕪雜,魔幻、奇幻、玄幻、科幻四大類型全部囊括,且受眾極廣,既是精英們看好的對象(科幻銀河獎、網(wǎng)絡文學獎均有上榜),又深受民工們喜愛(地攤文學常常盜用并將其改頭換面一番)。是什么讓燕壘生的小說得到各個層次的贊同?燕壘生的創(chuàng)作又能給當下因質(zhì)量問題被頻頻詬病的網(wǎng)絡文學怎樣的啟示?通過文本閱讀及對作者的訪談,筆者發(fā)現(xiàn),燕壘生的作品之所以能成功地吸引讀者,同時保持較高的文學趣味,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對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汲取與吸收、轉(zhuǎn)化;二是“爽文學”價值觀與人文精神的堅守合二為一。接下來,本文將從敘事手法、敘事內(nèi)容、主題精神與美學風格四個方面展開探討。
在中國,網(wǎng)絡文學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草根文學,讀者的面向決定了一部網(wǎng)絡小說要想獲得生存,要達到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好看,讓讀者有閱讀的欲望。在這一點上,網(wǎng)絡文學作家與宋以降的說書人,還有晚晴民國時期靠賣文為生的市民小說家,都沒有太大區(qū)別。燕壘生極喜歡張恨水,他曾摘引張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的序言,來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宗旨,便是與張一樣,覺得“讀者諸公,于其工作完畢,茶余酒后,或甚感無聊,或偶然興至,略取一讀,藉消磨其片刻之時光。而吾書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讀者不義,是亦足矣”。供普通上班族,市民百姓階層茶余飯后消遣娛樂的讀物,這是燕壘生對自己作品的閱讀設定。那么,這樣的設定決定了他的小說不會去做晦澀玄奧的敘事實驗,玩文字游戲,不會創(chuàng)造個人感覺的世界,也不會追索迷離的哲學之思,叩問沉重的現(xiàn)實之墻,而是把“古典”的故事性放在第一位,如何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讓人沉入其中,讓人讀之不忍釋卷,以這個為前提,再去考慮怎樣給讀者教益。讀燕壘生的小說,很自然地會讓人有一種書場聽書的入迷感。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辭中,曾談到自己如何被集市上的說書人所講的故事吸引,并最終成為了一個講故事的人。燕壘生當然也是個講故事的人,而他講故事的方式和所講的故事,儼然一位“網(wǎng)絡上的說書人”。
要想讓故事寫出來,每個人都能看得進去,首先在語言上就不能太花哨,技巧太多。年少時代的燕壘生十分喜歡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著迷于何其芳早期詩歌、散文的艷麗文風,從高中時代起,就拼命模仿這種華麗到極致的文字套路,也曾學習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試圖將文字變得神秘、不可捉摸,甚至嘗試過意識流寫作。后來在大學讀卞之琳的《斷章》時,燕壘生突然發(fā)現(xiàn)“這四句詩是如此的晶瑩剔透,那些平白的文字居然是那么美麗。原來美麗并不是要非要象何其芳那樣用無數(shù)華麗的字眼堆起來的”。認識到“用平實的文字讓人感覺到美麗、華貴,那才是真正的好文字”,燕壘生不再追求濃得化不開的綺麗,文風轉(zhuǎn)向淺白、樸素。
用白描手法,用簡潔的文字,將人物、場景準確、傳神地呈現(xiàn)出來,燕壘生的作品常常給人以精干、樸實之感。《忘川水》里寫方教授的女兒方璐,“穿著那件白色裙子,黑而晶亮的頭發(fā),以及總像蒙著一層水汽的眼神”,寥寥數(shù)筆,就將一位總是處于憂郁壓抑狀態(tài)的青春期少女清晰勾勒出來。《噬魂影》中用薄板隔成兩部分的房間,紙糊竹片的門,不透光的窗簾布,簡簡單單的場景書寫,卻給人以揮之不去的陰森、恐怖感。相較于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堅持這樣的平淡行文,便免不了遭到諸多非議。一些讀者不滿《天行健》、《地火明夷》的文字,稱“作者語言上都是平鋪直敘,感覺很生硬,就像新聞報道的即時口述整理,就像在啃沙子一樣。很多關(guān)于軍隊的描述都能看出來作者是花了心思的,但一成不變的語言讓這些細節(jié)都被掩蓋了”。也有喜歡這種不鋪張,不在文字上制造驚奇效果的平直之筆的,認為這“正是《天行健》精華所在”。事實上,文字平白,并不代表沒有技法,在謀篇布局上,燕壘生是下足了功夫的,例如《天行健》的第一部,為表現(xiàn)陰暗凝重的氣氛,作者采用了重章疊唱的手法,層層渲染,將讀者一步步帶入楚休紅的情緒世界,或許因為寫作手法還不太成熟,有些情節(jié)的強化顯得冗余,但不管怎么說,能夠用簡單平淡的文字清晰呈現(xiàn)撕心裂肺的戰(zhàn)爭場景,營造出殘陽如血的歷史氛圍和宏闊如長歌的史詩效果,單憑這一點,燕壘生在文字上已經(jīng)做到了成功。
除了語言通俗易懂外,情節(jié)上如何吊足讀者的胃口,也是作家苦苦思索的形式技巧之一。燕壘生的恐怖小說被認為是他短篇小說中的精品,原因就在于高超的懸念設置和氛圍營造?!妒苫暧啊分心莻€一開始便讓人感覺無處不在,心里發(fā)毛的墨漬,讓讀者迫不及待地想解開這個謎團,而隨著溫建國、李穎、林蓓嵐和“我”的經(jīng)歷層層敘述,舊的疑問解開,新的懸念馬上又結(jié)成,像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讀者一直到最后。《美人膾》里,湯盆中栩栩如生的美人圖,鮮甜若甘怡、入口即化的膾絲,讓人不禁好奇這樣如畫的美食是如何制成的,而知曉答案后的驚悚,給人以極大的刺激感?!痘盥疋忠乖挕防锩麨椤盎盥疋帧钡男〔葩?,以及庵里與“我”談論佛法的老僧,《妖樓》中不時出現(xiàn)的老太婆鬼魅般的臉,《吸血鬼故事》里陳舊的木頭房,逼仄的樓梯,掛著麻紗的大床,無不營造出聊齋般陰森的恐怖氛圍。正是這些精心的謀篇布局,使讀者深深地被故事內(nèi)容吸引,并在不斷的刺激接受中獲得閱讀快感。
用拍案驚奇式的手法,燕壘生情節(jié)上的懸念設置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愉悅,如果說這尚屬于大眾文學層面的審美效果的話,那么燕壘生的恐怖小說中還有一種書寫,即恐怖場景精描,則大可歸入先鋒派的暴力美學范疇了。《殺人有道》里,李小刀子對自己親生女兒的凌遲場景,極度血腥卻又美輪美奐;《活埋庵夜話》中老僧對自己吞吃老鼠、尸體的描繪,極度詭異;《手》中火車上的男人講述自己被情婦丈夫凌虐的場景,可以說激發(fā)出了讀者內(nèi)心的最深層恐懼,無法接受這些描寫的讀者,將其稱為“變態(tài)小說”。燕壘生自己也使用了這一稱謂,并坦言“少兒不宜”。顯然,這些作品帶著明顯的向愛倫坡致敬的意味,《手》中作者更是直接把愛倫坡的《黑貓》放進了文本中。與愛倫坡一樣,燕壘生也試圖用暴力血腥的文字將讀者帶入詭異神秘的他世界,從而制造出充滿死亡色彩的暴力恐怖美學效果。
燕壘生的古文功底深厚,是網(wǎng)絡文學圈中公認了的。網(wǎng)絡上流傳舊體詩詞兩大家“南燕壘、北采芹”,“南燕壘”指的便是燕壘生。然而,舊體詩詞受眾不廣,相對而言,燕壘生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志怪、傳奇?zhèn)鹘y(tǒng)寫出的新故事,更受讀者的追捧和喜愛。從內(nèi)容上分,這類新故事基本分為兩大類:一是武俠科幻;二是傳奇志怪。
1983年,燕壘生第一次接觸武俠小說,看的是《書劍恩仇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正是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等人的武俠小說風靡之際。燕壘生看得如醉如癡不說,還開始偷偷摸摸地模仿。最初在網(wǎng)絡發(fā)表的幾篇武俠小說,都有一定程度的模仿痕跡,如《武道》《時無英雄》等在歷史幕布之下鋪演武俠故事的寫法,以及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倫理情懷,不難看出金庸小說的影響;而《長街》里犀利簡短的文字,注重交戰(zhàn)前的氣氛渲染和一劍封喉、勝負立見的寫法,又有著明顯的古龍風格。重復前輩的創(chuàng)作無疑就沒有出路,燕壘生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尋求突破,在這方面,他的科幻閱讀和創(chuàng)作功底可以說幫了大忙。如果說金庸是從“三俠五義”等古典俠義小說中尋求創(chuàng)作資源,獨創(chuàng)出自己的風格,那么燕壘生則是將中國古代科學文明與現(xiàn)代科技武器結(jié)合提煉,并把武俠意境化入其中,從而創(chuàng)造出極具個性的“武俠+科幻”小說風格。2003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武功院”系列、“天地人”系列都是其中的代表。
“武功院”系列多為兩三萬字的短篇,目前已有《天雷無妄》《天與火》《武功院》及外傳《無根草》《飄零花》等數(shù)部。前兩部也常被歸入科幻小說?!拔涔υ骸毕盗芯悦魅f歷為時代背景,虛構(gòu)了一個設置在東廠錦衣衛(wèi)之下的科研機構(gòu)“武功院”。在歷史武俠小說中,錦衣衛(wèi)素來負有武功高強的盛名,因此這樣的設置很容易與讀者的閱讀記憶發(fā)生作用,自然而然地就將讀者帶入武俠小說的意境中,更何況燕壘生的武打功夫描寫本來就相當精彩,《無根草》中方子野和魯?shù)僦Z的拳術(shù)較量,《武功院》里丁彥師和王景湘的拳刀之戰(zhàn),一招緊似一招的纏斗,使人讀之弦繃,繃到欲斷之際,又穿插對戰(zhàn)雙方的交談,使氣氛松上一松,旋又更緊,遞進至高潮,令人讀之忘形。最具特色的,還是武功院的新式武器研發(fā)。武功院分水部、火部、雷部等部門,每個部分負責研發(fā)相應的科學技術(shù),如火部對天文學、火器的研究,雷部對爆炸武器的研究等。故事中的新發(fā)現(xiàn)、新武器,其實在現(xiàn)代科技史上都有原型,如被命名為“天雷銃”的手槍,稱為“雷石”的鈾礦石等,輔以古代歷史背景,頗有一種穿越之感。
“武功院”系列畢竟都是短篇,篇幅僅能容下一種現(xiàn)代武器,讀者讀起來不過癮,想必燕壘生寫起來也不過癮。在“天地人”系列的前兩部《天行健》和《地火明夷》里,作家終于得以把能想到的各式武器發(fā)明,在架空的歷史圖景上鋪了個遍?;鹚?、飛行機、架橋車、攻城車、雷霆弩、火槍、弦炮、螺舟等等輪番登場,而新式軍備的較量,取代傳統(tǒng)的排兵布陣、近戰(zhàn)功夫,成為戰(zhàn)爭勝負的關(guān)鍵因素,讀起來頗有一種“二戰(zhàn)”的感覺。這樣的寫法在西方科幻里也有,被稱為“蒸汽朋克”,如《差分機》《侏儒》《開爾文爵士的機器》等,先進與落后、魔幻與科學的共存,營造出獨特的懷舊氛圍。美籍華人作家劉宇昆將中國這類書寫稱為“絲綢朋克”,歷史、科幻與武俠的融合,不僅開辟出一個全新的歷史架空可能,而且也為武俠、科幻拓出了新的想象疆域,呈現(xiàn)出極具特色的中國風色彩。
十分難得的是,在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幻想美學的同時,燕壘生依然在他的武俠科幻里不僅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俠義精神,還加入了對科技的反思。如同1945年的愛因斯坦痛陳“原子能在可見的將來不會是一種福音”,《天雷無妄》中發(fā)見了雷石威力的唐文雅,為了保護天下蒼生,不惜用自殺的方式,避免“滅天雷”的秘密流傳到野心勃勃的錦衣衛(wèi)手里,方子野則以犧牲京城為代價保全世界安寧;《天與火》里的王赫,甘當破天箭里的死士,為的是不讓外星血藤成為政治權(quán)力的工具,涂炭生靈。唐文雅、方子野、王赫等人對科學真理的汲汲追求,以及從科技理性出發(fā),對社會終極價值取向問題的反思,讓燕壘生的武俠科幻表現(xiàn)出科學與人文精神的高度融合。
在燕壘生所有的小說中,傳奇、志怪這一類堪稱是最具特色的了,網(wǎng)友也常將其稱為燕壘生的“強項”。相較寫武俠小說需要絞盡腦汁地突破金庸、古龍等人的模式,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特色,寫傳奇、志怪小說對于燕壘生而言,要輕松得多。原因不在別的,僅僅因為在網(wǎng)絡文壇,并沒有多少作家擁有燕壘生如此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尤其是在傳奇、志怪小說的閱讀方面。近年來新志怪小說層出不窮,《鬼吹燈》《盜墓筆記》《茅山后裔》《我當陰陽先生的那幾年》等等,都有相當高的點擊率,且?guī)缀醵家褜嶓w出版,并被改編成電影、廣播劇等。然而,這些小說普遍有一個特點,便是僅以故事情節(jié)的離奇荒誕取勝,為了吸引讀者,作家不得不一個又一個地拋出令人驚駭?shù)钠媛劰质拢酶泄俚臎_擊取得讀者的閱讀興趣,造成的結(jié)果便是作家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把故事編得越來越匪夷所思,讀者的閱讀反應也在不斷的刺激下變得越來越麻木,一旦新編的故事新鮮度不夠,便無法吸引讀者,難以為繼。并且,僅憑感官刺激取勝的作品,往往經(jīng)不住反復閱讀,只能成為消費時代的快餐,或許能讓作家在短時間內(nèi)賺得盆滿缽滿,但卻難以在文學史上留下一抹痕跡。
無論是傳奇、志怪,還是別的幻想小說,即便情節(jié)再離奇,故事再荒誕,要擁有較高的文學價值,仍然必須堅持以人為本的文學精神。唐傳奇、六朝志怪中的很多小說之所以流傳至今,就在于其寫神寫鬼,寫精寫怪,最后的落腳點還是回到人情人性。燕壘生寫傳奇志怪的高明之處,也就在于此。以《貞觀幽明譚》為例,這是一部典型的模仿唐傳奇的小說,甚至連故事的背景、人物也都有不少唐傳奇的影子其中。奇詭神秘的道術(shù)可說是這篇小說的精華所在,無論是十二金樓子的五魅術(shù),明月奴的傀儡術(shù),還是明崇儼的踏影術(shù),蕭流香的魘魔法,種種都有其獨到的特色。但更令小說讀之難忘的,是活躍其中的各色人等。這些人大多是鼎鼎大名的歷史人物,如李世民、明崇儼、裴行儉、中臣鐮足、蕭皇后等,燕壘生在自己的小說中采取了以虛寫實的唐傳奇手法,借助古典傳奇故事,輔以極為開闊的想象力,賦予了這些人物以新的生命。裴行儉的一身正氣,高仲舒的書生意氣,中臣鐮足的老謀深算,李玄通的陰險狠毒,明月奴的精明嬌美,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氣質(zhì),令人過目難忘。當然,處于最中心位置的,當屬明崇儼。作者并沒有將他簡單地正面處理,他所做的追查,都是為了揭開自己被封印的記憶,他幾次相救明月奴,也只是出于對其姣好容貌的迷戀,在他的師傅被迫告訴他,封印他的記憶是為了讓他承擔拯救天下蒼生的重任時,他也沒有就此變得偉岸,而是憤懣于師傅對自己的欺騙,對未來的道路一片迷茫。雖然在歷史上,明崇儼曾官拜正諫大夫,與武則天的曖昧史更可讓他躍身歷史名人之列,但在《貞觀幽冥潭》里,作者有意識地選取了明的青年時代,把他寫成了一名被卷入了帝王權(quán)爭,被賦予了天魔身份的普通人,并且直到最終,他也沒有變成英雄,依舊處于未知前路的狀態(tài)??磻T了小人物一躍而成天下雄的讀者,對于這樣的形象可能并不滿意。然而,正是這樣的人物,才是最立體,最有血有肉的。
同樣真實可感的,還有《道可道》中的無心。燕壘生坦承這類人物塑造的靈感來自徐克《倩女幽魂》中的小道士知秋一葉。他很喜歡這種無賴式的小人物,就想寫那種草根型的,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又不失善良本性的普通人。這樣的人物或許不會像英雄傳奇人物那樣,滿足讀者的自我投射欲望,但卻可以引起讀者的共鳴,他們就像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甚至有可能就是我們自己,因此帶給讀者格外的親切感和熟悉感。
從普通小人物的角度談明崇儼、無心等形象,主要是為了突出燕壘生對平常人情、人性的用心。作為傳奇、志怪類小說,人物的傳奇性也是燕壘生致力書寫的所在。正在連載的“燕壘怪談”系列,便是其中的上乘佳作?!把鄩竟终劇倍酁槎唐?,講述各種奇人奇事。奇人均有俠客風采,如身懷邪門絕技,卻摒棄不義之財?shù)闹窆?;用龍鱗助百姓求雨的小道士;隱于市集,除暴安良的中霤使夫婦;改邪歸正后屢破奇案的俠盜神捕胡大煙桿等等,形象飄逸生動,極具浪漫主義色彩。
燕壘生的不少小說都是取材于“歷史”的“新歷史小說”,也常被稱為“歷史架空小說”,如《武道》《辯機》《時無英雄》、“武功院”系列、“天地人”系列等。近年來,“歷史架空小說”在網(wǎng)絡文學中極為活躍,尤以穿越類的居多,普通人穿越回某個朝代,或是搖身一變成王子公主,或是成為王公貴族的垂青對象,享受轟轟烈烈的愛情,成就改變歷史的大事業(yè),這樣的歷史架空不過是滿足讀者的“白日夢”而已。燕壘生不同。他認為寫作是一件私人的事,寫出來的成品則是任由讀者品評,所以他并不考慮讀者反應,不會為了賺取點擊率,去迎合讀者的欲望需求,降低寫作的水準。
在燕壘生的歷史敘事里,有著鮮明的自我風格,飽含著他對歷史的個體經(jīng)驗和自我感知,表現(xiàn)得最為清晰的,是他的長篇《天行健》和《地火明夷》系列。這兩部小說分別以法國大革命、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歷史背景為藍本,虛構(gòu)了一個帝國時代的歷史。《天行健》的主人公楚休紅,從一名百夫長一步步成長為軍隊主帥,時代將他推向風口浪尖,在一次次戰(zhàn)爭的洗禮中,他始終堅守“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的信念,不愿被權(quán)力吞噬,失了“仁”之初心。在與南武公子的戰(zhàn)爭中,他最后選擇了放棄,并不是因為他懦弱,而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登上帝位后還保持民主理想,在南武公子那里,他似乎看到了君主與民主合一的理想實現(xiàn),于是他放棄了戰(zhàn)斗,堅信和平降臨,并為此走上了斷頭臺?;蛟S在燕壘生的心里,南武公子是為了楚休紅的完美而設置的,不愿意去偽造一個實現(xiàn)民主的帝王形象,又不愿自己的理想形象慘遭毀滅,南武公子便替代楚休紅,成為了那個比之前的帝君更殘忍、暴力和專制的執(zhí)政者。而楚休紅走上斷頭臺的結(jié)局,則象征著君主制下民主理想的最終破滅。
《地火明夷》用陸明夷和鄭司楚兩人的斗爭,更進一步堅持了作者的這一價值立場。鄭司楚想要實現(xiàn)的,實際上也正是楚休紅的理想,即真正意義上的人人平等。然而,當包無忌問他“敵方是人,己方也是人,若是二者不能共存,以哪一方為先”時,他便陷入了迷惘的境地。盡管明白仁者愛人,首先得愛自己一方,再愛敵方,但鄭司楚就是做不到,而做不到的鄭司楚,也就不可能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雖然燕壘生依然給了鄭司楚一塊“試驗田”五羊城,去做“人人平等”的實驗,但那只不過是理想的一小塊飛地,最終登上帝位的是陸明夷而非鄭司楚,已清晰表現(xiàn)了作者極為現(xiàn)實、清醒的歷史意識。
在善惡之爭的書寫中,與惡的張揚相比,善在燕壘生的小說中往往顯得格外弱小。我們常??吹揭黄瑦旱暮Q螅纭短煨薪 分袨榱藱?quán)欲,為了擴張生存地盤卷入戰(zhàn)爭的各方,《鐵血時代》里為防止疫情擴散,政府將所有逃離城市的人全部送入毒氣室殺死,《西摩妮》里為統(tǒng)治世界進行活體解剖實驗的納粹,《香蟲》中利欲熏心,為謀取膃肭香殺死無數(shù)香蟲的人類等等。然而,不管這惡的海洋多么闊大,總會有一兩朵綻放的善之花,如《天行健》和《地火明夷》里為天下蒼生大義舍身的楚休紅、鄭司楚,《禮物》中最后將芯片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妻子的湯姆,還有《鐵血時代》里為研究對付食尸鬼的疫苗堅持到最后的阿雯和“我”等等。雖然這些善之花的結(jié)局往往是枯萎凋零,如楚休紅上了斷頭臺,鄭司楚不敵陸明夷,西摩妮與納粹同歸于盡,阿雯自殺,出現(xiàn)在諸多作品中堅持正義精神的主人公“我”,也多是最終走向末路,但他們身上展現(xiàn)出的悲劇美學精神,讓讀者在哀嘆悲痛他們的不幸命運之余,產(chǎn)生一種壯美崇高感,并激發(fā)出積極向上的力量和對理想的向往。
這種悲劇精神的張揚,讓燕壘生的小說往往具有一般網(wǎng)絡文學所不具備的精英特質(zhì)。在《天行健》的創(chuàng)作談中,作者自己感言,本來打算寫一個茶余飯后消遣的通俗故事,結(jié)果寫著寫著,就失去了最初構(gòu)思中的那份天真,多了幾許滄桑,在楚休紅這個人物身上“烙上了過多原來不該在通俗故事中出現(xiàn)的東西”。這種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便是以警醒的歷史反思,觸探權(quán)力及人性的深層真實,讓我們在世俗的故事背后,發(fā)見具有提升性的人文精神力量。這便是文學的精英意識,它不一定非要出現(xiàn)在精英、嚴肅文學中,在面向大眾的通俗文學里,它一樣可以存在,并且由于受眾的群體層次及廣泛程度,顯得更為重要。
從謀利的角度來說,這樣的寫作并不算成功。對于很多習慣了“盒飯文學”的讀者來說,閱讀這樣的作品無疑是相當吃力,而且不開心的。在“百度貼吧”中的“燕壘生吧”“天行健吧”等貼吧中,不少讀者抱怨楚休紅“婆婆媽媽,不是男人”,“沒有野心”,“優(yōu)柔寡斷”,“老是成為別人的工具”,他們更希望看到的,或許是一個痛快奪取了天下,笑傲群雄的楚休紅。但這樣的楚休紅,不過是迎合了讀者“白日夢”欲望的又一個消費品而已。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大眾文學生產(chǎn)的重要領(lǐng)地,在未來,它的重要性甚至將超過紙媒。無論是紙質(zhì)還是網(wǎng)絡,精英還是大眾,我們都必須認識到,文學始終是人類共同的理想和生命的依托,它的存在,是為了喚起人們心底的理想,帶給人們對未來美好的信心和向上的積極力量。這就要求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要有廣闊的時代視野,從心靈出發(fā)的世界展望的,是要有著崇高的人文主義精神的。在簡單的欲望快餐充斥網(wǎng)絡文壇的當下,像燕壘生這樣具有理想主義精神的作家及其作品,理應得到更多的肯定和重視。
經(jīng)由前文梳理論述,不難看出燕壘生之所以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成為網(wǎng)絡文學公認的大家,獲得精英與大眾的雙層認同,原因在于亦俗亦雅,雅俗交融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偨Y(jié)為以下三點:一,簡潔自然、形神兼?zhèn)涞陌酌枵Z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懸疑手法,既吸引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又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二,在超現(xiàn)實的幻想空間鋪陳玄秘奇詭的神鬼人故事,極大地滿足了讀者追求新奇、刺激的娛樂消遣心理,而作者始終堅持的人本精神和人文關(guān)懷,以及對歷史的反思、詰問,使之擁有許多純粹以消費為目的的網(wǎng)絡小說所不具備的嚴肅思考能力。三,極具中國氣派的新武俠、新傳奇志怪小說,使讀者在享受閱讀愉悅的同時,無形中接受純正中國古典美學和東方儒道思想的熏陶,同時也為中國當代小說的傳統(tǒng)回歸開辟了新的思考空間,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價值。
在當下,無論是大眾文學還是精英文學,其實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困境,無論是日漸粗鄙化、庸俗化的大眾文學,還是越來越式微的精英文學,對于整個文學的格局而言,都不是健康、合理的。真正受廣大讀者歡迎并能經(jīng)歷歲月淘洗的,決不是簡單的欲望滿足品,也并非精英圈內(nèi)的自娛自樂之作。自九十年代以來,文學批評就一直處于警醒狀態(tài),一面聲嘶力竭地批判大眾文學的媚俗之態(tài),一面大力吁求精英文學的再度振興,但無論是批判還是吁求,都收效甚微,眼下的趨勢是更加兩極化,變成了各玩各的。如何修補這樣的分裂局面,成就真正文質(zhì)兼美,有益于受眾純正高雅的審美品位培養(yǎng)的好作品,燕壘生的小說可以說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思考的可能。
注釋:
①燕壘生:《〈天行健〉作者自序》,燕壘生:《天行健》第一冊,成都時代出版社,2005年,第2頁。
②《晉江燕壘生訪談錄》,2004年8月5日,http://tieba.baidu.com/p/2561325466,引用日期:2017年5月10日。
③“百度貼吧:天行健吧”,2015年9月2日,http://tieba.baidu.com/p/1425748180,引用日期:2017年5月10日。
④楊建鄴:《科學的雙刃劍:諾貝爾獎和蘑菇云》,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69頁。
⑤燕壘生:《休洗紅,洗多紅在水》,《飛·奇幻世界》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