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如浩
湯如浩,70后,甘肅省民樂縣中學教師,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
南豐以南
□ 湯如浩
湯如浩,70后,甘肅省民樂縣中學教師,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
炒面莊盛產(chǎn)青稞和油菜。
炒面莊的青稞面搓魚兒勁道柔韌,伴以芥末、蒜泥、香醋等秘制的拌料,顏值高端,色香味俱全,誘惑力十足。吸溜一下入口,滿口滑爽熨帖,無以言表。
南豐以南,小麥是弱勢群體,風頭全部都讓給了油菜和青稞。小麥是童養(yǎng)媳,蜷縮成一團窩在墻角里,像爹不親娘不愛的后養(yǎng),唯唯諾諾。只有大片的油菜金光燦爛,碧綠的青稞迎風招展,在盛夏的高原,以葳蕤豪放的姿態(tài),獵獵迎風,長成一道吸引外人留戀的迤邐風景。
炒面莊在油菜和青稞的環(huán)繞中,安然靜臥。
周家圪楞那么小,那么小的村落,似乎被突兀地拓在了半山腰,藏在炒面莊的腋下,屋舍參差,白楊樹星散,像醒目的胎記,南北的地勢高低錯落,順山順水,房子在房子的額頭,遞增或者遞減,嵯峨佶屈。炒面莊又在祁連山的腋下,如法炮制,是大一兩倍的周家圪楞,是放大的復制粘貼。南豐以南的村莊,被油菜花和綠青稞無意間映照,星星點點擺布,大抵如此。所以凌厲而高冷。炒面莊和南豐以南的人,男男女女,滿口鄉(xiāng)音。
炒面莊最好的當然是炒面。
炒面以炒熟的豌豆、小麥、青稞為原料碾磨而成,顆粒粗糲,面色微黃,有混合的萬般清香,酥油油菜油作伴當,更是錦上添花,美上添美。炒面莊得以命名,與此不無關(guān)系。炒面莊的人也是混合體,老人也是混合體,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炒面莊的姓氏何其多哉,張王李趙,泛泛大姓,不足為奇,任、勾、朱,任、畢、裘,以方言念讀,都是笑話。
炒面莊的那個老人喜歡寫詩。
厚厚一大摞教案本,擺在桌子上,像祁連山旁逸斜出的一座小山,突兀而高聳。老人善用鉛筆,有時候是毛筆,或者鋼筆,圈圈點點,勾勾畫畫,筆跡遒勁,像刀斧的刻痕,板眼齊正。
這個傳奇的老人,做過村支書,搞過買賣,辦過水泥廠,開過農(nóng)家樂,曾經(jīng)帶著村里的人和鄰省的少數(shù)民族為了草場地界掐過架,動過武,據(jù)說還動用了槍支,宛然真正的戰(zhàn)場,戰(zhàn)鼓聲聲,硝煙四散?,F(xiàn)在,他借著市場大興旅游的契機,在扁都口風景區(qū)創(chuàng)辦了山莊,延請青海祁連的藏族姑娘,動用了肅南縣的裕固族女子。在扁都口的一個小山坡,山莊的匾額懸掛在松木搭建的牌坊上,藍底金字,熠熠生輝,紅黃綠的彩帶在空中飛舞,白色的蒙古包座座聳立,藏族風格的帳篷座座相連,小松樹金露梅銀露梅穿插其間。寫古體詩的老人詩興大發(fā)。一腔激昂的吟誦,蕩氣回腸,余音繞梁。
炒面莊,炒面莊,五谷飄香的混合地方。
夏天必去扁都口。
從青海到甘肅,或者從甘肅到青海,扁都口是咽喉之地。祁連山綿延高峻,只留出了一條貫通的道路,南來北往,交互通行,別無坦途,唯有此處,這就是扁都口。
當年漢驃騎將軍霍去病揮師西進,軍旗獵獵,風嘶馬鳴,走的就是這條道;當年隋煬帝巡防西域,行陣浩蕩,帝業(yè)輝煌,走的也是這條道;王震將軍進軍新疆,走的更是這條道。至于玄奘西天取經(jīng),張騫出使西域,法顯西去天竺,都自長安出發(fā),輾轉(zhuǎn)迤邐千里,穿行于崎嶇蜿蜒的扁都口,從此進入河西走廊,步入陽關(guān)古道,跨進蒼茫的西域,完滿人生的輝煌。
這是條歷史的大道,也是現(xiàn)實的新途。
作家張承志路過扁都口,為這里的風光驚嘆不已,他毫不夸張地說:以身體為圓心,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攝下的就是一幅畫卷。的確,綿延千里的祁連山橫空出世,硬生生割斷了青藏高原和河西走廊,山南草原牧場馬壯牛肥,山北綠洲戈壁景觀迥異,以扁都口為經(jīng)略,連通南北,將山南的牧歌短笛與山北的田園風光如此巧妙地銜接起來,于是乎,扁都口既有了青藏高原的粗壯豪情,也兼有了塞外江南的秀美婉約,這種奇妙的組合拼接,將扁都口的奇異與獨特,襯托得無以復加。
扁都口內(nèi),高大雄偉的祁連山被一條峽谷生生分割成兩半,峰巒之間,青青碧草葳蕤茂密,野花次第開放。偶或有牛羊散落于草甸之上,白色黑色黑白相間,成為山間運動的色彩。
扁都口外,一馬平川。鏡頭拉進,屋舍白墻紅瓦,南北東西小巷齊整,水泥馬路平坦筆直,白楊樹高聳入云排列兩邊,青稞油菜擺布周圍,成為寬闊無邊的畫布。
“河西千年扁都口,天下第一油菜花”,最艷麗的一大片油菜花,縱橫決蕩,似乎是金黃的洪流,浩浩蕩蕩,橫無際涯。變換出立體深邃的鏡像。
夕陽西下,祁連山隱藏在一片朦朧的暗影中,扁都口悄然無息,油菜花颯颯有聲,青稞翻動波浪,此起彼伏。回望,回望,在燈火闌珊中回歸。
邊雙莊與馬場三場比鄰而居。
看起來,邊莊像是扁都口的邊境,聽起來,似乎有幾百公里的縱深似的,其實吧,邊莊雙莊和三場地塊犬牙交錯,相互勾連;溝渠縱橫交叉,不分你我;道路交錯通達,相互銜接,站在地里可以比肩,可以碰鼻,可以聞到對方身上濃郁的汗腥氣,可以看清對方臉上新近萌發(fā)的醒目的青春痘。村莊屋舍也那么相像神似,從土坯房到磚瓦房到平頂房,一起并肩變化遞進,往往幾乎是同步的?,F(xiàn)如今,兩處村莊一律鐵皮紅頂白色粉墻水泥路面,被油菜花綠青稞環(huán)繞,一個小村落和另一個小村落遙遙相望,像圖畫一樣立體鮮艷。
邊雙莊的人帶了山丹口音。有人拜訪,大老遠就躬身靜立,恭敬有加,問候人熱情如火,笑靨燦爛,有喜感,有古舊意。據(jù)說很早的時候這個地方就屬于邊遠地帶,交通不便,外人罕至,封閉小村成一統(tǒng),人們自然淳樸如初,熱情似火,有客遠來如貴賓,待客之道,幾近傾其所有,有孟嘗君傳世的風范。
三場的人不一樣,三場的人說婉約的普通話,抑揚頓挫,和邊雙莊人直來直去的濃重鄉(xiāng)音截然不同。他們穿筆挺的西裝,打領(lǐng)帶,穿艷麗多姿的裙子,穿絲襪,褲子棱角分明,皮鞋高跟鞋锃光瓦亮,走路嘡嗒有聲。他們面目冷峻,眼神銳利,目光飄忽向上看,眼睛里沒有人影,有的是高傲冷漠,有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乖戾氣。他們戴著草帽口罩種地收莊稼,薅草打農(nóng)藥,犁地耙地平地埂,手扶拖拉機突突突,聲響渾濁,黑煙陣陣,地雀從頭頂掠過,蒼鷹在頭頂盤旋,幾只灰色的野兔從埂畔倉皇而走,陽光灑落犁溝,斑駁陸離,形態(tài)各異。
李如月就是三場的孩子,那年轉(zhuǎn)學而來,插班到我?guī)У陌嗉?。孩子聰慧機靈,落落大方,關(guān)鍵是多才多藝,能歌善舞。跳舞、唱歌、繪畫,普通話標準,音色優(yōu)美,樣樣有模有樣。那一年她改變了一切。李如月得了一張又一張獎狀,班級也獲得一張又一張,班級各項比賽榜上有名,我自然也是臉上有光。和李如月的媽媽交談,氣質(zhì)風度和我班其他農(nóng)村打工的家長迥乎不同,不怯場,不緊張,侃侃而談。談教育理念,談課堂效率,談兒女教育,談家庭作業(yè),儼然專家。當然最關(guān)鍵的是對自己的女兒,褒獎又加,夸贊不已。我在片刻愕然之后,忽然恍然:三場人和我們老家邊莊雙莊人的格格不入,其實就是兩種不同的觀念和人生。山丹軍馬場千百年來是皇家馬場,無數(shù)山丹馬從這里走向軍營,走向戰(zhàn)場,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當然,其中有著無數(shù)代馬場牧馬人的功績。而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與周圍的土著的保守封閉不同,他們眼界開闊,生活方式多樣,思想觀念也就大相徑庭。邊莊雙莊的是農(nóng)民,三場的是農(nóng)工,雖然現(xiàn)在他們放下套馬桿不再牧馬,而是從事著和農(nóng)民一樣的工作春種秋收,也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他們之間的區(qū)別,不僅僅是稱呼上的一字之差,還應該有更多的不同的。
在邊莊雙莊的田野,天空蔚藍,油菜花金黃油亮,扁都口在不遠處人群熙攘,我忽然看到三場的紅頂房,在藍天下油菜花叢中如此明艷絢麗,就記起了那一段比較久遠的往事。那么,那個女孩子,應該早成人了,不知是否仍然身輕如燕?不知是否仍然文采飛揚?不知是否仍然歌喉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