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你需要一件趁手的螺絲刀
袁省梅
修理工走進宿舍,發(fā)現(xiàn)他的工具箱打開了。又是老賈?肯定了。除了老賈還有誰偷偷動他的工具箱?扭臉找老賈時。老賈滿身油漆麻花地站在他的背后,手上提著螺絲刀,看著他,訕訕地笑得比哭還難看,蠕蠕嘴唇,咕噥著,就用了一下,這就給你放回去,你知道,我的螺絲刀不得勁。說著話,就彎腰弓背地繞開他,把螺絲刀放回他的工具箱,好像是怕蓋子砸壞了箱里的工具,抓著箱蓋,輕輕慢慢地蓋下,倏地站起,影子一樣從他身邊飄走了。
要在平時,他一定會惡狠狠地罵過去,你他媽的怎么回事???
他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跟人瞪眼睛,誰要是有一句兩句難聽的話,他的拳頭就舉起來了。平日里,老賈就見他害怕。修理鋪的人都害怕他。他動起手來狠。可他的手藝好,修理鋪里的十幾個工人,還有以前在這里干過的,老板認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手藝。這樣,老板就不想說他,有時候,甚至還寵著他,給他一盒兩盒的好煙,拉著他到城里去喝酒、唱歌。大家都知道他的工具是不能動的。修理鋪備有工具,扳手,千斤頂,氣槍……一樣工具都是好幾套,而且是大型號有,小型號,也有,是很齊全的。他來時,摩托車上帶著一個偌大的箱子。他自帶工具。他討厭別人用他的工具。他認為一個修理工沒有一套趁手的工具咋行?工具是修理工的眼和手,是修理工的心和腦,跟修理工應(yīng)該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是彼此熟悉脾性、知道性能的,手錘,扳手,螺絲刀,用久了,就會跟自己的心眼手腦一樣,會產(chǎn)生血肉般的親人般的感情。旁人用,不就粘上了別人的氣息,跟自己陌生了嘛。這話有點夸張,也可笑,然他的工具,確實的,沒有一個人敢用。
修理工沒理老賈,是一句責(zé)罵都沒有。他站在那兒,看著自己的宿舍,小小的液晶電視機,鋪著黑皮子的鐵方桌,一拉門就吱嘎響得鐵柜子,當他看見床上水紅的枕頭上繡得字,一個是“百年好合”,一個是“雙飛雙宿”,大紅的字,繡在金黃的五線譜上,幸福的歌兒滿天飛的樣子,他的眼睛就瓷了。扯扯嘴角,左手捏著右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有點疼,還是捏,捏一個,叭——響一聲,捏一個,叭——響一聲,五個指頭捏完了,又換了右手捏左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叭叭叭叭叭。一直的,等那五個指頭都響完,黑著眉眼,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修理工到老板辦公室,看著滿院大大小小的車,心頭陡然被刀刺了一下般,鮮血淋漓,疼痛萬分。咬咬槽牙,嗵地掀開皮簾子,硬撅撅地站在門邊,頭也不抬地說,我去干活了。
老板坐在大桌子后,手里拿個鉛筆,不知在畫什么,見他進來,就摸煙,說,急啥?坐坐。
他不坐,說,我去干活了。
老板給他扔了顆煙,說,我看你還是再歇上幾天。
他說,不用了。
老板說,修車這活,得經(jīng)心。
他白眼一翻,嘴里的煙猛地咂一口,說,我啥時候不經(jīng)心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老板說,我意思是你再歇緩上幾天再說,要么就出去旅游去,散散心,修車這活,不比別的,你知道。
你啥意思啊你,我知道你啥意思,那我不干了還不行,我不干了行嗎。話黑沉地咬住了一塊銹跡斑斑的斧頭樣,臉色也黑沉得好像天空的黑云落到了臉上。手里抓著的煙盒被捏得吱吱格格響。
老板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的手。手里的煙成碎末了吧。他知道,這家伙不能來硬的,除非你是千斤頂,硬頂硬,是有那實力,頂起來,活兒能做好。他不想得罪這家伙。斜過眼看窗外的天空。天空陰沉。要下雨了?是該下場雨了。車進來就要卷進一團塵霧。老板的臉上兀地活泛了,好像已經(jīng)下雨了,好像那雨沒有下在窗外,下到了老板的臉上。老板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為你好。
煙盒還在手心里捏,不停地揉捏擠壓,好像煙盒是塊面團,包包子包餃子的面團。眼睛盯著墻角的發(fā)財樹,又似乎不是,又似乎是。他能看見綠葉子上披了厚厚的黑灰,好像披了件臟兮兮的大衣。沒人給發(fā)財樹澆水了。過不了幾天,葉子就會干了枯了,然后,一片片掉,然后,就剩下一個空盆了。沒人給發(fā)財樹澆水了。他想。
老板手里的筆敲著桌子,咄,咄,咄,咄,單調(diào),無聊,好像在爬大坡,油門踩到了極限,車轟轟地悶響,很艱難。手里的筆啪地扔到桌上。終于,爬上去了,吐出長長的一口氣。老板說,歇上一段再說,干個別的也好,準備干啥?
修理工的眼睛收了回來,又放了出去,還是看著發(fā)財樹,說,沒意思,干啥都沒意思。說完,他就緊緊緊緊地抿了嘴唇,兩只手絞握在一起,好像手沒洗干凈似的,使勁地搓呀搓。修理這活干了快十年了,摸揣汽油機油黑煤灰土的也快十年了,那些油黑早都長到指甲縫里了,手紋像是畫上去的,橫橫豎豎,深且粗,老柿子樹皮般。左手中指短了一截,光禿禿的,沒有指甲,無名指頭的指甲一點也不像指甲,像是沾了塊黑油污。
老板抬眼就看見眼淚在這個倔強又剛強的男人眼底下繞,又傷情,又孱弱,是心碎了的樣子,卻硬是被他咬住了,漾了漾,沒流下來。老板扯扯嘴角,手里的筆在紙上畫,一個圈攆著一個圈,大圈套小圈,長的圓的扁的方的,急促,快速,車行進在盤山路上,一個急轉(zhuǎn)彎,又一個急轉(zhuǎn)彎,180度,200度,260度。干巴,空洞,沒有內(nèi)容。
修理工啪地扔了皺成一團的煙盒,走到門口時,又停了下來,晃了一下,險些倒了,干啥有意思啊你說,干啥都沒意思。
老板的筆啪地拍在桌上,從煙盒里拔出一根煙,給他扔了過去,急啥啊,再坐坐。
他接了煙,回頭,挪到窗戶前,肩膀斜抵著窗框,看著窗外,眼光飄忽得像天上的云。雨云,濃黑,沉重,蓄滿了水。整個人就像撒完水的云,一點內(nèi)容也沒有了,茫然,空洞,從心里抽走了力氣般,是皺巴的。
陽光從厚厚的云團后艱難地擠出一道縫隙,嘩地切下一片淡默的白亮,像是受到了驚嚇般,轉(zhuǎn)眼又沒了蹤影。窗外的桐樹葉在微風(fēng)里輕輕地動一下,再動一下。麻雀不知是在桐樹上,還是在那棵白楊樹上,嘰嘰的叫聲不斷,卻也是輕輕小小的,試探什么似的,一點也不聒噪。
突然,他說,我把那半截活兒干完吧?
老板就見他下巴點著窗外的一輛紅色小轎車。
那是一周前他修了半截的車。
一周前,他媳婦還站在他身邊。
媳婦打掃完修理廠的衛(wèi)生,就站在他旁邊,不是織毛衣,就是納鞋墊。她怎么總有納不完的鞋墊呢?這女人。納好了,送人。給過老賈,也給過老板。修理部人的鞋里都墊過她納得鞋墊。送了人,她又納。邊納邊跟他叨叨。嘴里的話跟她手上紅紅綠綠的絲線一樣,抽一根再抽一根,沒完沒了。修理工有時吭一聲,有時也不理會媳婦,只悶頭干活。媳婦呢,跟屋頂上的花喜鵲一樣,跟樹上的野雀子一樣,嘰嘰嘰嘰地還是說,自己說吧,還笑。咯咯咯咯咯咯。她就愛笑,見人張嘴說話時,先給人一張笑臉。修理鋪的人都喜歡跟他媳婦說話,都納悶,他咋娶了這么個好媳婦。
老板遲疑了一下,你行?
咋不行?
叫老賈給你打下手?
不用。修理工摔著長胳膊長腿,一晃一晃地出去時,說,給發(fā)財樹澆澆水。
啥?
他已出去了。老板看見修理工穿著黑夾克的背影像是個甲殼蟲,背負著巨大的包袱,黑沉,憂郁,他把鉛筆咣地摔在桌子上,氣哼哼地罵了句,媽的,這叫個啥事呢。
鉛筆骨碌碌滾到了桌子邊,嘭,掉到了地上。
修理工站在紅色小轎車前。她的話真多,他想,跟這日子一樣,沒完沒了的。這個笨女人啊。
有雨點落在修理工的臉上。
大雨淅瀝瀝,小雨嘩啦啦……接下來怎么唱呢?
是一首唱大雨小雨的童歌,媳婦最喜歡唱,沒事就哼。媳婦是幼師畢業(yè),來城里前,在村里辦了個幼兒園。他喜歡喚媳婦園長。媳婦喊他老大。他學(xué)著小孩子的聲音,嗲聲嗲氣地,小米園長,我要吃餃子。小米園長,給咱點麻將錢吧。媳婦一聽他喚她園長,就吃吃吃吃地笑,追著他打鬧。她真是個好園長啊。沒有比她再好的園長了。她的幼兒園里,剛開始來園的孩子二十多個,她教他們說兒歌、畫畫。做游戲時,她就領(lǐng)著孩子們在院子的桐樹下,丟手絹、跳房子、玩泥巴。他說你也不教孩子們玩?zhèn)€新鮮的游戲,城里幼兒園里的那種。媳婦嘻嘻地笑說,你這個老大沒搞清楚,凈胡說,我們都玩呢,是不是啊孩子們,我們跟老大叔叔一起玩?zhèn)€點豆子的游戲好不好。媳婦說著話,就學(xué)開了孩子的調(diào)子。小豆子,真淘氣,跳進瓶里做游戲,一粒兩粒三四粒,嘩啦啦啦真有趣。
他呵呵地笑,對著媳婦的耳朵,悄悄地,啥時候給老大生個小豆子,我天天帶他玩。
大雨淅瀝瀝,小雨嘩啦啦……接下來是啥呢?修理工把這兩句唱了一遍,唱不下去了,再唱一遍,再唱一遍,還是唱不下去。那調(diào)子和歌詞似乎就在嘴邊,可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皺著眉頭,抬眼望向天空,好像天空有調(diào)子有歌詞,然天空灰暗黑沉的,什么也沒有。他還在想呀想,然怎么也想不起來,就好像這首歌是很久以前聽過的,其實呢,幾天前,媳婦還唱過。媳婦的聲音真好聽,輕軟軟的,柔和和的。他想不起來下面的歌詞和調(diào)子,就在嘴唇邊把這兩句哼唱了一遍又一遍。大雨淅瀝瀝,小雨嘩啦啦。大雨淅瀝瀝,小雨嘩啦啦。大雨淅瀝瀝,小雨嘩啦啦……
天,一時比一時陰沉了。早上還好好的。
那天早上也是個好天氣。媳婦就站在這里,不停地催他,叫他快點。一時半刻也等不及一樣。他只好扔下修了半截的車,洗了手,換了衣服,騎上摩托車帶著媳婦去城里照相館照相。免費照婚紗照。票是逛街時一個小女孩給的。小女孩笑瞇瞇地姐呀姐呀地叫他媳婦,說,姐呀免費穿婚紗呢,還免費送相片,一張七寸一張五寸呢姐,一分錢都不要,白送,照個吧姐,白送呢,跟姐夫照個吧,放到家里多好,難得有這個活動,又一分錢不要。媳婦聽說是免費,就樂了。結(jié)婚時,他們就沒照過婚紗照。好幾年了,他們都沒照過婚紗照。村里哪個結(jié)婚照過婚紗照呢,都是結(jié)婚證上的一張合影。他說照就照吧,來城里都好幾年了。其實呢,媳婦早就說過要照個婚紗照。媳婦說,雪白的婚紗一穿,感覺像個公主一樣,人一下子都好看了高貴了。他倔倔地,好看一下高貴一下咱一月工資都不夠你曉得不。媳婦嘻地一笑,我就是說說嘛看把你急的。他想說你不穿婚紗也好看,卻沒說,心想著多干點活兒,給媳婦掙個“好看”掙個“高貴”。他知道,穿婚紗照個相,多少女孩子的心愿呢。
又有一滴雨落到了修理工的臉上。
修理工蹲下來,抓了把鏟子,以超乎平常的耐心清理著地面的污漬,一點一點地刮蹭。這些活兒,以前都是媳婦干的。修理工愛干凈,干活前總是先把地面收拾利索,干完活兒了,也要收拾得干凈利落。修理工說,我就見不得胡子眉毛一把抓的不分眉眼。媳婦知道??赡翘爝€沒干完活,她非要照相去,說是到期了,再不照票就作廢了。他從車底下鉆出來,給老板請了假。
老板說,你他媽的就是個妻管嚴。
他說,老婆大人的話必須不打折扣地照辦。
老板說,除了你媳婦,你還怕誰。
他說,除了我媳婦,我還怕我媳婦。
(3)平整度對壓實度、摻灰和水泥的均勻性起到重要的作用,應(yīng)予以充分重視。平整度控制上土是基礎(chǔ),平地機平整是關(guān)鍵,人工將邊角處的缺土補好并將邊坡整理好;平地機掃平滿足要求后,布料的均勻性才能得到保證。
老板說,賤。
他哈哈笑。
咔嚓咔嚓不知照了多少張,還要照。是攝影師的意思。攝影師說,多照幾張備選。媳婦咯咯地笑。抬頭,低頭,回頭。挺胸,塌腰,撅屁股。嘟嘴,咧嘴,抿嘴。歡喜,平靜,憧憬。思念,驚喜,陶醉。性感,溫柔,大方。他看著聚光燈下的媳婦,覺得媳婦還真是美,一打扮,明星樣,怎么看,都美。沒有那么好的女人了,這世上。
修理工鏟下一塊手掌大小的油污,把鏟子在油污上狠狠地斬了幾道,要是我不催就好了,哪怕多照一張,那輛車就過去了——一輛紅色的小轎車;要是我不跟那小女孩講價耽誤那會兒,那輛車就還沒過來;要是我不跟她叨叨那干了半截的活,不嫌她一個照相就把一月的工資花光了,就好了。
臉上又落下一滴雨,涼涼的。
還是那個小女孩。小女孩趴在媳婦的背上,指點著電腦里的相片。姐呀你看這張多好看,這張,還有這張,你看看,姐你像李詩詩,真像啊姐,你比李詩詩還好看。都沖洗了吧,這么好看,不洗可惜了。做個冊子吧,大相冊,放家里,客人看著氣派,自己看著開心。裝個鏡框吧,掛你們新房墻上……他站在邊上看。確實好看。每一張都好看。他沒想到媳婦竟然這么好看。就像小女孩說的,像明星。明星也沒有媳婦好看。他說,有這么好看的明星嗎?小女孩說,就是啊大哥,看你多有福氣,給我姐把這些都洗了吧。小女孩的嘴真能說,真會說。
我真是個混球!修理工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擦去臉上的水,一雙黑油手把臉也擦得黑漆麻花的。抬眼看天時,突然瞥見老賈在一輛黑色的車門邊遠遠地看著他,而且是,一副憂愁擔心的樣子。他一扭臉,發(fā)現(xiàn)老板也在窗戶后看著他,也是憂愁擔心的模樣。發(fā)現(xiàn)他朝他們看,倏地,老賈和老板都把臉別到了一邊。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修理工也倏地低下頭,手里的鏟子呢卻恨叨叨地把地面砍一刀再砍一刀,要你們可憐我!要你們可憐我!要你們可憐我!污黑的油箭鏃匕首般嘭嘭四濺。
一滴很大的雨滴砸在了修理工的兩腳前,碩大,黑亮。
他說,就好。
他把鏟子放到工具箱,抓了扳手鉆到車下。他心說,車車車,世上要沒有這該死的車就好了!手上的扳手就反了方向地擰。想象車在路上突然失控,突然飛起或者落下,突然死靜或者爆炸,不管怎樣,都是世界末日,對這輛車來說,都一樣。他覺出了快感。他想,不回去了,回去干啥,要修車呢。他的嘴角浮出了一點笑紋,那笑紋邪惡,得意,歪歪扭扭的閃電般,從臉上一路閃到心里。他對媳婦說,我要修車呢。媳婦給他遞一把螺絲刀,可要仔細給人家修,車老虎啊。他躺在車下,悶悶地說,你懷疑老大的手藝?媳婦說,手藝再好也得精心。他就側(cè)了頭,把手里的螺絲刀晃晃,擠眉弄眼地看著媳婦,壞壞地笑,關(guān)鍵是要有個趁手的螺絲刀,你懂得。媳婦就拿扳手輕輕地敲他露在外面的腳。他躺在車下,笑得螺絲刀都快抓不住了。
得有個趁手的螺絲刀才好干活。他擰著螺絲。
等車的女人站在一邊打電話。想起以前的日子,多好呀,女人說,想一天是好的再想一天還是好的,就像做夢一樣啊那些個日子。
是夢就好了。修理工躺在車下,擰著螺絲,心說,真愿意是個夢,醒來,天還是這個天,地還是這個地,媳婦呢,肯定了,還是他的媳婦啊。
修理工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到耳朵,耳朵灌滿了,又順著頭流到了地上,地上濕了一片。這個笨女人,站在他邊上,納著鞋墊,嘰嘰咯咯地說張家長李家短,說她的幼兒園說他們家里的大院子和院子后面的鳳凰嶺,少鹽沒醋的咸淡話,說來說去,還說,沒窮沒盡似的。媳婦說,下次回去咱去爬鳳凰嶺看江山廟。他沒說話。媳婦說,還要走狀元路,走走狀元路,行好運,發(fā)大財。他沒說話。媳婦說,那山頭真像個獅子頭哩。他沒說話。媳婦說,過幾天咱回去到山上摘酸棗枸杞子去。他沒說話。很多時候,都是媳婦一個人說話。他不愛說話。她咋有那么多的話說呢。修理工納悶。修理工突然覺得,原來是,媳婦的那些咸淡話就是他的日子,他的全部,是他日子里的太陽和月亮。可是現(xiàn)在,太陽落了,月亮也沒升上來。天是黑的。
再攢點錢,就在鎮(zhèn)上給你開個幼兒園。他對媳婦承諾的。媳婦不同意,說是要開就開到城關(guān)村。城關(guān)村離他打工的修理鋪近。他說,然后給我生個小豆子。媳婦說,那幼兒園誰管呢?他說,雇人啊。
也是個辦法,女人頭扭到了一邊,輕輕地踱著步,這樣也好。
修理工聽見女人的嘆息在話語中輕輕重重地沉浮,想這女人開這么好的車,一定是個有錢的主,日子也有難處。修理工的心動了一下,手上的螺絲刀就僵住了。他沒想到自己的日子一團麻了,還有心情關(guān)注別人的生活。跟你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嗎?你管人家好賴啊,你的日子還不知道咋過哩。
咋過也得過呢,女人的聲音顫顫的,水水的,唏噓了一下,又說,還有爸媽呢,不能讓爸媽擔心你說是不,他們也不容易,你說我要是有事了,我爸媽咋辦。
修理工覺得他的心被一雙溫?zé)岬氖治孀×税悖睦锏挠步Y(jié)在慢慢融化,嘀嗒一滴,嘀嗒一滴,嘀嗒一滴。結(jié)了婚出來,三年沒回去看父母了。這些天的痛苦讓他忘了父母。
我還有父母啊。
我的老父母啊。
修理工看著臉面上的螺絲,淚水從眼角流到了地上,手里的螺絲刀又頂住了螺絲。他從車下鉆出來,奓著黑手,讓女人試車。
女人開車走時,搖下車窗,頭伸出來,對修理工說,謝謝你啊師傅,聽說您是這里技術(shù)最好的。
修理工擠出一絲笑,擺擺手。修理工想,我笑了?修理工想,我又會笑了?修理工說,路上慢點。修理工說,寧讓三分,不搶一秒。
女人笑,寧讓三分,不搶一秒。
修理工說,安全回家。
女人笑,安全回家。
修理工扯了下嘴角,倔倔地說,沒人跟你開玩笑。
女人扯了下嘴角,做了個鬼臉,說,謝謝你啊師傅,我們都要安全回家。
回家。
回家。
回家。
家里有爸媽,有土院子,有果園子,有黑狗……果園子有蘋果樹梨樹桃樹,還有幾棵石榴樹。媳婦最喜歡石榴花了。五六月份的時候,蘋果花梨花早沒了影子,這個季節(jié),石榴花應(yīng)該剛剛開。石榴花一開,漫天的彩霞都飄在他家的石榴樹上般,紅彤彤的像是點了滿樹的小紅燭,像是吹了滿樹的小紅喇叭,非常的艷麗,非常的好看……
修理工收拾好工具,又開始收拾地面。他得把地面收拾干凈。
修理工回到宿舍把工具箱推到老賈腳邊。
老賈怯怯地盯著他。
他沖老賈笑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老賈的肩膀,下巴點著工具箱,送你了。
老賈把一雙黑手搓得沙沙啦啦響,我就用了下螺絲刀,真的我只用了下螺絲刀,我的螺絲刀不得勁。
修理工踢了一腳箱子,到底要不?
老賈趕緊說,要要要。
修理工看著老賈緊張的樣子,突然想跟老賈開個玩笑。他就說,一個好修理工沒有一套趁手的工具咋行?你得有一套趁手的工具。
老賈看著他,突然激動地說,她真可憐啊。
她真可憐啊。
她真可憐啊。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打雷了。雷聲震得他耳朵疼。
修理工沒理會老賈。老賈的話他一字不少地聽到了,但他裝作沒聽見。他害怕自己軟弱。他拒絕同情。他把拳頭攥緊,松開,攥緊,松開。他聽見自己的槽牙嘎嘣嘎嘣響。他深深地吸口氣,吐出,再吸一口氣,吐出,啪地拍了下手,隨即,又啪啪地拍了兩下。好了,該回家了。他笑了笑,好像媳婦就在他身邊等著跟他一起回家。淚水在他的臉上汪洋開來。他扭頭出去了。
雨,還是下了。
“大雨嘩啦啦,小雨淅瀝瀝,嘩啦啦淅瀝瀝,大雨小雨快快下……”修理工的嘴一張,這首歌的歌詞唱出來了,調(diào)子呢,竟然是,也跟著出來了。他沒想到他一下就想起了這首歌,而且是,還會唱。他從來沒唱過這首歌。修理工在雨地里把這首歌唱得很大聲,吼一般,“大雨嘩啦啦,小雨淅瀝瀝,嘩啦啦淅瀝瀝,大雨小雨快快下……”
責(zé)編 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