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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凈

2017-11-14 02:22蘇二花
都市 2017年11期
關鍵詞:王偉

蘇二花

疤痕凈

蘇二花

1

冬日午后的陽光穿透窗戶,把一方光束打在桌上的紙條上。那紙條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看上去安靜又溫暖。紙條是王偉留下的,上寫:燎哥,周五下午五點半記得到學校門口接我。王燎看到這個紙條的時候,笑了笑,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張紙條是王偉留給他的絕筆。

王偉上初中后就住在學校,每周日晚上五點去學校,然后下周五的五點半再接回家??墒巧蟼€月,在送快遞的路上,王燎開的三輪摩托車與一輛大貨車迎面相撞。身手敏捷的王燎在兩車相撞的瞬間跳了車。雖然保住了性命,可他的腳跟骨折了。骨折就骨折吧,還是雙腳腳跟都骨折。簡直叫人想不開。

明知道王燎才做了手術不能去接,還是要留這么一張紙條,王偉這就是故意的。王燎又笑了笑,孩子就是孩子。

到了周五,超過五點二十已經很久了,王偉還是沒有回家。王燎的父母開始著急了。王燎說,急什么,那么大的后生,還能丟了?該回來他自然就回來了。王燎父親罵王燎,你當然不急,反正也不是你養(yǎng)大的。罵完了還不解恨,又說,以為都像你啊!我們偉偉可跟你不一樣。

確實,王偉和王燎不一樣。王燎像王偉這么大的時候,腦袋被打破和打破別人的腦袋已經不是三次五次了,搞對象也不是五個六個了。哪像王偉,都這個年紀了,還從來沒和人打過架,還不懂女孩和他有什么區(qū)別。

對此,王燎很不解。王燎問王偉追過女孩子沒有或是被女孩子追過沒,王偉均搖頭。王燎就無限擔憂地問,那你來地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王偉反問,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呢,是什么?王燎倒也一時語塞。只好指著自己的臉說,我來地球的目的,就是為了臉上的這道疤!

但王燎的父親不這么認為,他冷笑著說,王燎來地球的目的,就是向我來討債的。王燎從小就不好好學習,從小就到處和人打架,王燎父親不是拿著錢給王燎的腦袋補窟窿,就是拿著錢給別人的腦袋補窟窿,王燎生生把父親培訓成了一個滅火隊長。直到有一天,一對氣急敗壞的中年夫妻,把一個肚里懷著王偉的女孩領到他家。那一年王燎才十七歲。

十七歲就做了爸爸的王燎,在那一年還干了一件大事,他在游戲廳和七八個拿著刀的人打架,居然沒吃虧。雖然臉被刀劃了后來縫了十七針,但他也用板磚砸開了劃他臉人的腦袋,算打個平手。整個十七歲,臉上有一道疤的王燎都是那個游戲廳和那條街的傳說。

都已經是晚上八點了,王偉還是沒回來。王燎的父親沉不住氣了,穿了衣服要出去找王偉。王燎不同意,這么晚了,又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走丟了算誰的。王燎父親直跺腳,那你倒是想想辦法??!

王燎想到該給王偉的老師打個電話,這才知道他手機根本沒有王偉老師的電話。又想到該給王偉的同學打個電話,這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王偉的同學都是誰。王燎想,等王偉回來,一定問王偉要下這些人的電話。王燎和王偉,也是最近一二年才熟稔起來的。之前,王燎眼里的王偉,不過是個叼著奶嘴的小破孩。而王偉,也總是躲在一個掩體后,半遮半掩地看王燎,從來不和王燎接近。

直到有一天,王偉把一管疤痕凈遞給王燎。

當王燎把眼睛從疤痕凈轉到王偉眼睛上的時候,王偉的眼是躲閃了那么一下的,但也就一下,一下之后,他就用眼睛直逼王燎,像王燎直逼他一樣。在這樣的對視過程中,王燎發(fā)現(xiàn),他贏不了王偉。這使他在瞬間起了張皇。他還發(fā)現(xiàn),王偉的一雙眼睛晶瑩剔透,有著洞穿的力道。

這管疤痕凈之后,王燎和王偉才算真正認識。王燎這才發(fā)現(xiàn),王偉根本不是什么小破孩,他獨立,完整,成長的勢頭迅猛,正以眼睛做刀具,試圖著破譯和切割所有存在的疑問和壁壘。

王偉對王燎說,我叫你燎哥吧。王燎無所謂。王偉給王燎解釋,叫哥比叫爸更親近。王偉進一步解釋說,我覺得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關系是不是很親密,比如說你和我爺爺,你雖然爸爸地叫著,但你們之間一點都不親近。燎哥,我說得對吧!

王燎想了想,覺得王偉的話很有道理的樣子。王偉說,燎哥,你也試著喊你爸一聲哥,看看是什么效果。王燎雖然沒文化但王燎一點都不傻,聽完這話劈頭給了王偉一巴掌,說你這簡直是給燎哥我挖坑呢,我要敢叫你爺爺一聲哥,你爺爺就敢把我活吃了。

正著急著,王偉回來了。

王偉雖然回來了,但他的頭發(fā)、衣服和眼神都很凌亂,而且臉色慘白。王燎一看之下就明白,王偉這是跟人打架了。王偉回避著,不肯和王燎的眼睛接觸,放下書包,換了鞋,直接就進了衛(wèi)生間。

好長時間后,王偉從衛(wèi)生間出來。出來的王偉外衣脫了,頭發(fā)和臉都洗過,連臉上的表情也仔細調整過了。但還是躲閃著眼,不肯和王燎對視。

王燎的父親顯然老了,他沒有看出王偉的異常,倒是對王偉回家顯示出了一顆心放進肚子里的歡悅。王燎父親問王偉,你是想吃米飯還是面?我給你去做。

父親偏心,要是王燎在這個年齡,下學遲回家準得挨父親一頓胖揍。輪到王偉,父親卻滿臉堆笑問王偉想吃啥,近似討好。

父親說,我們偉偉不一樣。那倒是,王偉總把一張一張獎狀拿回家,王燎從來沒有。

王偉沒說自己是要吃面還是要吃米,卻用眼睛極快地飛了王燎一眼。這一眼,包含著很多想要說的話。王燎看得出。想問問王偉到底咋回事,但看看自己的父母,也就沒開口。一家人吃了晚飯。整個吃飯的過程,王偉一句話沒說。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王偉沒出來吃早飯,睡到很晚才起床。中午倒是出來吃午飯了,但飯吃得很少,還是一句話沒有。眼里想要訴說的欲望已經敗了,整個人看上去很疲憊。到了晚上,王偉早早就關燈睡下了。王燎看看表,王偉比平時早睡了兩個小時。

第三天,也就是周日,小風早早過來,幫王燎洗漱擦抹了一番。小風的肚子已經挺出來了,能一眼看出來是個孕婦了。兩人定好了半年之后結婚,王燎腳跟骨折以后,小風既要到處跑著看家具,又要收拾新房,還得過來照顧王燎,很辛苦的。

王燎的父母也覺得小風不容易,所以對小風格外好一些,尤其王燎的母親,拉著小風的手總有說不完的話。因為小風來了,父母張羅著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一家人歡聲笑語的,唯獨王偉關在自己房間里。其間王燎父親進去看了幾次,王偉都是在學習。

下午,還不到五點王偉就背著書包走了。他一直回避王燎詢問的眼神,這讓王燎覺得,王偉雖然有話要對他說,但還不是說的時候。既然不是時候,那就等到該說的時候吧,男人么。

所有的不對,都是從又一個周一開始的。周一中午,王燎接到一個親戚的電話,電話里說王燎啊,你看微信圈了嗎?你看看視頻里那個被打的孩子是不是你們家王偉。掛了電話,王燎就點開了一個視頻。

他看到了什么!

視頻里,三個男孩正圍毆一個男孩,各種拳打腳踢。那個被打的男孩自始至終不還手,只是抱著腦袋,蜷縮在那里,任憑那三個男孩打沙袋一樣打他。之后,三個男孩又把被打的男孩拽過來,強迫他把抱著腦袋的手臂放下。這一放下,王燎清楚地看到被打的男孩,正是王偉。然后,那三個男孩輪番上來扇王偉耳光,不到一分鐘時間,王偉被三個男孩扇了有五六十個耳光。

這是一段令人發(fā)指的視頻,與所有校園暴力的視頻一樣,看得人目呲欲裂。啊!王燎大叫一聲,嘴里迸射出血來。他已經把自己的牙齒咬斷了。

騰,王燎腦子里起了火,這火迅疾地遍布了他的全身,燒得他嗤嗤冒煙。他感覺到了疼。每一個扇在王偉臉上的耳光,都和扇在自己臉上沒什么兩樣。疼!但這疼不是皮肉疼,而是五臟六腑里的疼。粘皮扯肉得疼。疼到他眼前起了一片血海。疼到他身體上所有的青筋都暴立起來。

?。⊥趿怯执蠼幸宦?。他是想把他疼痛無比的五臟六腑都隨著這一聲大叫發(fā)射出去,連同他因為怒張而裸露出眼眶的眼球一起,都發(fā)射出去。

2

等王燎到醫(yī)院去看王偉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以后。

這五天里,王偉被打的視頻已經傳遍小城,引發(fā)轟動。這五天里小城人人都在說這起校園暴力事件。王燎的手機一天到晚響不停,不用接都知道,都是來詢問有關王偉這件事的。這五天里,省電視臺的記者都來了,甚至連新華網的記者都來了一個。

這五天里,王燎也是通過記者的報道才知道,原來王偉已經不是第一次挨那幾個孩子的打,早在這個視頻曝出來之前,他們就經常打王偉??赏鮽セ丶覐膩頉]有說過。王偉什么都沒有說過!

這五天,王燎暴瘦下去。他想去殺人,他想去放火,可他偏偏不能動。王燎感覺自己是油鍋里的一塊肉,被反反復復煎炸著。他血紅了眼,起了一嘴包著黃水的透明大燎泡,他連呼吸都嚴重受阻。

王燎的父母都去醫(yī)院照顧王偉去了,王燎被困在家里,像一頭野獸被困在籠里。他咆哮,他怒吼,他把菜刀都拿到手里了,可他就是連家門都出不去。有生以來,王燎第一次體味到了什么叫窩囊和憋屈!他王燎何時窩囊過?

王燎父親對王燎說,這個事,我來處理,你別管。又說,我們不會吃虧的。父親是個穿行歲月很多年的人,他已經能用足夠的冷靜來壓制憤怒,因此,他也就有了老道的奸猾和平靜下的兇險。從父親知道那個視頻就立刻報警并安排王偉住院后,王燎就知道父親的意圖和想法了??赡鞘歉赣H的,不是他的。他有自己的想法??蓡栴}是他不能動。

是很多人的幸運,他不能動。

父親說,王燎啊你聽我一回吧,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別管,就當你孝敬我了。為了父親這句話,也為了不能動的兩只腳,王燎對父親點了頭。點了頭之后,父親這才安排他到醫(yī)院去看王偉。

沒想到王偉病房里有這么多人,不是各路記者就是自發(fā)來看望王偉的熱心市民。王偉從人群的夾縫間看到王燎,王偉對王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燎哥,我不想住院,我沒事,我想去上學。王偉的話,越過層疊的人,穿送到王燎這里。王燎沒說話,卻重重地看了王偉一眼。這一眼,王偉接住了,他打了個冷戰(zhàn),眼里的光萎了下去。

王燎有很多話要問王偉,但病房里鬧哄哄,來來往往全是人。這些人都有足夠的熱情和熱心,他們帶來了鮮花問候和雞蛋,甚至一位大姐還帶來了她家不穿的舊衣服。但來看王偉的人里,沒有打王偉的那幾個同學,也沒有他們的家長,更沒有王偉所在學校的領導或教師。這讓王偉鬧哄哄的病房,有了不切實際的浮夸和雜亂。

亂哄哄里,王燎一陣比一陣潑煩,眼里的光一陣比一陣清寒劇烈。??!王燎突然大叫一聲。

這一聲,把病房里所有人都嚇著了。大家一起臉色大變,驚恐地回頭張望,他們不確定這一聲是不是人發(fā)出的聲音。最后,所有人的眼都集中到王燎身上。王燎坐在輪椅上,臉像剛淬過火的鐵板。王燎的眼掃視過去,眼睛所到之處,所有人都打個冷戰(zhàn)。

先有一個人畏畏縮縮退出病房,他是縮著膀子退出去的。接著,又退出去幾個,他們都不大敢看王燎的臉。王燎的臉上的那條疤,活了,正張牙舞爪地跳動著,猙獰,且暴戾。病房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出去了,一個拿著錄音筆的女記者原本是想著試圖接近王燎來的,但試了幾次都沒有開口的勇氣,最后一個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留下了王燎,王燎的父親母親,和王偉。

王燎的母親責備王燎,你嚇人搗怪地干什么!之后也再沒了聲音。

王燎的父親深深呼了一口氣,坐在陪床上,兩手放在雙腿上。

王燎看王偉。

王偉本來是躺在病床上的,但此時已經坐起來,他不敢和王燎的眼睛對視,卻有一串淚從眼里滾出來。沒有這串淚還好,有了這串淚,王燎的憤怒越發(fā)加重。王燎把手機扔到王偉的床上問,這視頻里挨打的人,是你嗎?

王偉不敢說話。但也不敢不回應,屈辱地點點頭。王燎問,為什么?王燎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因為受了擠壓,所以扁平,銼鈍。也正因為扁平,銼鈍,也才有了千軍萬馬從遠處廝殺過來的隆隆聲,震得人耳鼓膜和太陽穴都隱隱作痛。

王偉的淚珠子一樣滾落。王燎爆發(fā)般大吼,還哭?王偉抖了一下,卻大聲反駁,沒哭!同時抬起手臂狠狠擦眼淚。他顯然也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眼淚很不滿意。王燎的父親忙走過來,母雞護小雞一樣擋在王燎和王偉之間。

為什么不還手!王燎穿透父親的身體,問王偉。王燎父親替王偉說,都說過了,是因為平時積攢的一些口角和摩擦……

難道,只有還手才能解決事情?王偉在王燎的父親的身后說。語氣堅定。

王燎父親驚愕地回過臉看王偉。

王偉下了床,站在正對著王燎的位置。

你是不是男的?

王偉又倔強地用手臂狠狠擦一下眼,堅定地說,是!

是男的,被打了卻不還手?我鄙視你!腦子燒糊了的王燎,說出了讓他后悔終生的一句話。他明知道王偉很在乎他。頓時,王偉收了眼淚。他看向王燎。王燎發(fā)現(xiàn),他的眼異常晶亮,異常剔透。王偉走向王燎。能與暴怒的王燎對視的人,王燎沒見過幾個,可王偉是其中一個。單就這,王偉就是個男的!

為什么?王偉反問。眼神堅定。

王燎心猛然跳動一下。這跳動牽扯了他臉上的疤,使得那疤也不由自主跳動了一下。這讓他看上去很猙獰,很暴戾。

爸,我怎么做你才能不鄙視我?王偉問,他用眼睛盯著王燎。這是王偉第一次開口喊王燎爸。王燎腦子里的大火倏忽熄滅,卻起了原子彈爆炸般的滾滾濃煙,蘑菇狀,塞滿了他一腦子。不好!他想撕裂他不祥的預感,但他的腦子里塞滿濃煙。

爸,我不打架,但我是男的!我這就證明給你看!王偉話音未落,幾步跨入已經跳上窗戶。

王燎眼睜睜看著王偉縱身一躍——

偉偉——王燎的父親慘叫一聲,跨前一步,他想抓住王偉,但他的手徒勞地在空氣里抓。

轟。父親倒了下去。

3

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以前,王偉睜著晶瑩剔透的眼看著王燎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王燎回答不來。現(xiàn)在,王燎知道自己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了。

四個月以后,王燎的腳好了,但鋼釘還沒有取出。在這四個月的每一天里,王燎都在磨刀,直到把一把刀磨到連寒光都掛不住的地步。

王偉死了,父親也死了。王偉縱身一躍,父親沒能抓住他,卻在聽到王偉落地的砰一聲響后,猝然倒地。王偉肝腦涂地,父親血管迸裂,而目睹這一切的母親,傻了。

霍。霍。

刀在粗糲的磨刀石上來回摩擦,偶爾迸出火花。一旁,王燎的手機亮著,正反復播放著王偉生前被打的視頻。

王偉死了。法院的判決下來了,判決打人者家長道歉,打人者家長賠錢??稍谶@四個月里,硬是沒有人來給王燎道個歉,也沒有人把賠款送到他手里。好,很好,這很好。王燎是什么樣的人王燎自己最清楚,他可以吃鋼咽鐵,也可以殺佛殺魔,但他就是見不得別人服軟。不服軟,就是好漢,就可殺。

霍。霍。

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王燎的母親過來,對著王燎問。王偉和父親死后,母親傻了,她一直把王燎當王偉。偉偉,你是吃面還是吃米?王燎母親稀薄的白發(fā)在頭上恓惶地站著,但卻看著王燎,一臉殷勤地探問。王燎說,媽,我不是偉偉,我是王燎。

偉偉呀,你為什么不去上學?王燎母親反復問。

王燎放下手里的刀,扶母親坐在馬扎上。母親笑問,偉偉,你是吃面還是吃米?母親瘦小的身軀坐在馬扎上,比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穿堂風吹過,腦頂上稀薄的白發(fā)隨風飄,很伶仃。王燎說,媽,我不是偉偉,我是王燎。

小風進來了,一眼看到地上的刀和磨刀石。她想彎腰把它們撿起來,但沒有成功,她的肚子已經碩大無朋了。雖然身子已經很不方便了,但小風還是利利索索做熟了飯。王燎把母親攙扶到餐桌前,給母親圍了圍嘴,伺候母親吃飯。母親看著王燎問,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

王燎給母親的飯碗里夾了一口菜,媽,我不是偉偉,我是王燎。

王燎。小風叫王燎的名字。王燎回避著不看小風,一心一意照顧母親吃飯。王燎。小風這次喊,聲音有些哽咽,王燎心軟了一下。小風問王燎,你真的不和我結婚了?王燎說,不結了。

為什么?小風問。王燎垂著眼說,我不能害了你。小風追問,那這肚里的孩子呢?王燎無聲。低頭往嘴里扒米粒。小風問,非得殺人?非得。王燎說。小風放下筷子,抽抽搭搭哭起來。王燎止住了往嘴里扒米粒的動作。良久后才說,小風,我媽以后就拜托你了。那我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呢?你拜托給誰了?王燎無聲。緩緩地,再次扒起米粒來。

這時候門鈴響了。母親也聽到門鈴了,從飯碗上抬起頭來問,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

王燎去開門,進來的是法院的老劉。老劉一進門就說,執(zhí)行下來了,這是趙力博家長交來的賠償款,一萬六。

小風忙擦了眼淚,把老劉讓進來坐了,又給老劉倒了茶水。老劉坐下,看到了地上的刀和磨刀石。老劉說,其他幾家的賠償款我也催著他們呢,都是普通人家,一下拿不出這么多錢。王燎,咱們不急,不急,要給他們時間。老劉滿臉堆笑,倒像是在討好王燎。

王燎不接老劉遞來的牛皮紙信封。老劉僵在那里。小風忙接了,說還麻煩你親自跑一趟,真是謝謝你了。老劉說,不謝不謝,我就是干這個的,應該的。老劉始終笑著,說,王燎腳還沒好利索,你又不方便,我應該把這錢盡早給你們送來。我覺著吧,這錢,也不能全是錢,它也是一種態(tài)度,王燎你說是吧。

老劉說,我還是那句話,這世上,好人多。老劉說,王燎,要懂得原諒人。要原諒人,先從原諒自己開始,你把自己原諒了,你也就原諒別人了。老劉說,王燎,不要把人都往壞處想。老劉說,王燎,去的人都已經去了,活著的人該干嘛還得干嘛,你是男人,你不能不管不顧。老劉說,王燎,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著呢,要往前看。

王燎無話。坐下來。磨刀。

母親吃完了飯,走到王燎跟前問,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王燎扶著母親坐在小馬扎上,又開始磨刀。

霍。霍。

老劉還要說什么,但王燎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之后,老劉不說什么了。的確,能和憤怒中的王燎對視的人,沒有幾個。

老劉走了,小風送下樓。隔著窗戶向下看去,王燎看到老劉推著自行車,地中海的發(fā)型沒能遮住他謝頂?shù)念^皮。

小風送老劉回來,責備王燎說,你就不能對老劉客氣些?人家沒名沒利,圖什么?還有,你為什么不接這錢?這錢是法院判給咱們的,咱們憑什么不要?再說了,人家老劉親自送來,咱總不能是和老劉有仇吧。王燎,王燎,我說話你到底聽著沒?

小風說著,就去拉王燎磨刀的手臂。被王燎一把刷倒在地。

小風愣了!但小風不敢看王燎的眼睛。

王燎頓了一下,還是來扶小風了。小風這才哭了出來。

王燎抱起小風進臥室,把小風放在床上,百般安慰,小風才不哭了。不哭了的小風無限柔情地拉起王燎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或許是因為王燎的手很有重量,小風的肚子,在王燎的手下猛烈地跳動了一下。這一下,把王燎驚到了。

是一個生命在跳動!

這是寶寶在呼應你呢。小風說。寶寶!王燎喉頭滾動了一下。這兩個字很陌生,但足夠把他的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捏起來抖動一遍。抖過之后的五臟六腑都是酸。也疼。疼加酸,酸摞疼,又疼又酸,又酸又疼。

殺機,因為寶寶,和寶寶的一跳,遁了。王燎茫然地看看小風,又疑惑地看看四周。終于,他把頭伏在小風的懷里。良久。

把耳朵貼在小風肚子上,很奇怪呢,小風的肚子里,有潮水澎湃的聲音,由遠及近,由遠及近,一潮退去,一潮涌來。小風撫摸著王燎的頭發(fā),說王燎,你不和我結婚,我認了。但你答應我,要等我把肚里的寶寶生下來再去殺人,行不行?

行不行?小風再問。行不行啊!小風汪著滿眼的淚。

4

寶寶出生后,家里的日子一下比一下緊巴。王燎每天都奔跑在送快遞的路上,每天都。這很糟。騎在三輪摩托車上的王燎在這一天特別的煩,從來沒有的煩。在行進的路上,王燎覺得自己渾身全是破綻,到處都裂著縫兒,風從破綻處漏進來,呼呼有聲,

??!王燎大叫一聲。

車來車往的路上,有人聽到了王燎的叫,也有人沒有聽到。紅綠燈下,車流和人流都還是急匆匆的模樣。冬日凋敝的樹木,在道路兩旁清冷地站著,它們廢話很少的枝椏,在霧霾濃重的天空下省略了一切細節(jié),只血管一樣朝空中張著。

大叫之后的王燎,猛然剎住了車。他跳下車來,一把掀翻他的三輪摩托車。原本放在車廂里的快遞包裹滾落了一地。王燎從來沒有如此憎恨過他的三輪車,恨到要把它砸成粉末的地步。他也從來沒有如此恨過那些滾落一地的大大小小的快遞包裹。接著,他又開始恨這條沒完沒了的馬路。恨闊大的十字路口上,高高掛著的紅綠燈。連周圍呆頭呆腦的建筑物他也恨。

老遠處,一個交警向他走過來。

王燎緩緩地,從翻倒的摩托車工具箱里抽出一把管鉗。他動作太過緩慢與沉著,故而有了決絕的姿勢,以至于那交警在很遠的地方就定在那里。手拿管鉗的王燎,滿嘴里都是血的腥咸,牙根咬得一下緊過一下。這牽扯到了他臉上的疤。于是,那疤活了起來,張牙舞爪地跳動著,又有了駭人眼目的猙獰。

王燎辨清了一個方向,提著管鉗一步一步走去。每一步,都伴隨著他身體里嘎巴嘎巴的響動。

在一個賣煎餅果子的攤子前,一管鉗下去,嘩啦啦擊碎了煎餅果的攤子。這一下突如其來,驚了所有人。

賣煎餅果子的攤主驚恐錯愕,你是誰???怎么了?王燎森然道,你就是曹凱的爸爸吧,我是王偉的爸爸。一聽到王偉二字,曹凱爸爸撲通一下就給王燎跪了。

他不跪,王燎的管鉗也就照著他的腦袋下去了。可他偏偏跪了。他不但跪了,他還急切切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只他跪,連他在一旁的老婆也給王燎跪了,也是連說對不起,還哭著說早該主動見你一面的,但賠償?shù)腻X沒攢夠,沒臉見。

曹凱爸爸跪著說,賠償你的一萬六,我正給你攢著呢,不信你看,你看這匣子里的錢,這就是我一天的營業(yè)額。我一天能賣百十張餅,很快就能攢夠一萬六的。他把一個油漬漬的鞋匣子捧給王燎看,里面全是一塊一塊的零錢。

曹凱的爸爸跪著看王燎??春?,咬咬牙,定定決心說,你一定等不到我攢夠錢,那你就隨便吧,但你要把曹凱的媽留下,我家里還有老人需要養(yǎng)活。

若不是曹凱爸爸有一臉真誠地紋路;若不是他的這一跪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謝罪;若不是曹凱媽哭得涕泗交流,有著一眼見底的老實和本分;若不是那一鞋匣子的零錢在寒風里抖動,王燎的事今天就辦成了。

這么一會功夫,周圍已經圍了一圈人。沒有人敢過來問情由,他們都被王燎臉上跳動的疤給震懾住了。一切都是沉默的,冬天里陰霾的天氣,和穿著肅殺的人們,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幸免沒有遭到暴擊的鐵鏊子上,一張攤開的煎餅兀自冒著油汪汪的氣泡。翻到在地的油壺咕嘟出最后的油,反倒有了安詳?shù)捏w態(tài)。雞蛋落地后全碎了,蛋黃糊滿一地顯示出一派膏澤。

王燎悲憤地仰起了頭。他是來廝殺的!他是來戰(zhàn)斗的!可是他的對手呢?

很晚才回到家的王燎,還沒進門就聽到寶寶咿咿呀呀的聲音。推門進來的一瞬,寶寶回過頭來看他,漆黑的眼睛異常晶瑩,異常剔透。王燎定在那里和這眼睛長久地對視。

見到王燎回來,小風如釋重負。忙笑著說,我們爸爸回來了,寶寶,我們爸爸回來了。聲音里充塞著喜悅。王燎只覺得眼窩一熱。今天,他原本是不打算回來的。今天,他是要一路殺伐過去的,照著他的殺人名單一路殺伐過去!他今天要是把事情辦成了,他也就回不來了??伤€是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就看到了寶寶,也看到了小風。王燎的母親也從臥室出來了,看到王燎,急切切問,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

前所未有地,王燎的眼窩熱了。他掩飾著,抱起爬在泡沫地板上的寶寶。寶寶咿咿呀呀地叫著,用小手拍打王燎的臉。小風對寶寶說,寶寶,叫爸——爸,爸爸——爸爸——

爸,叭,叭,爸——寶寶果然學著小風發(fā)出了爸的聲音。呀,我們寶寶會叫爸爸了呀!小風很興奮。王燎的五臟六腑又被捏起來抖了一遍。以前王偉不叫他爸爸,是因為他從來沒抱過王偉。后來王偉叫了他一聲爸,那是他唯一一次聽到王偉叫他爸!但王偉只叫了一聲,就鳥一樣把自己飛了出去。

爸,叭,爸——寶寶叫著,用晶亮的眼看著王燎。也是生平第一次,王燎真正有了做爸爸的感覺。這感覺,一下就把他的五臟六腑給熨平了。雖然還酸,還疼,但卻有了甜蜜,像閃電鑲嵌在烏云里。偉偉!王燎不由喊了一聲。

小風說,呀,咱們寶寶有名字了呢,就叫偉偉。偉偉,再叫,叫爸——爸——可是寶寶不叫爸爸了,他用小手摸王燎臉上的疤。他的這一摸,生生摸出了王燎的自卑。

晚上,小風安頓王燎母親睡下,拿出對賬單給王燎對賬。小風說,這個月干的很不錯呢,王燎你真棒。王燎輕輕拿開小風手里的筆,又輕輕挪開她摁了半天的計算機,把自己的頭埋進她懷里。

小風的身體很柔軟,像陽春里擺動在河岸邊的柳枝。王燎把頭埋進小風的懷里,也就把自己埋進了柔軟里。小風撫摸著王燎的頭發(fā),說等寶寶再大一些,能送幼兒園了,我也就能出來打工掙錢了,到時候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想了想自己卻笑了,說寶寶雖然能送幼兒園,但媽還是需要有人照料。王燎你知道嗎,媽也一直喊寶寶偉偉呢,我看呀,寶寶的名字就叫偉偉,王偉偉。

小風的聲音很輕柔,如同天邊掠過的風。遇到小風之前,王燎不懂女人。遇到小風之后,王燎之前的女人都成王燎的不堪。王燎肝膽相照地把自己埋在小風的懷里。小風說,王燎,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第二天,王燎按時起床。起床了,他卻呆住了。車沒了,那些快遞也沒了,他按時起床,是要干什么呢?小風急哭了,跺腳問沒有車怎么辦?還有車上的快遞呢?好多包裹,丟了我們可賠不起。王燎想,也好。這樣也好。

這時樓下有人喊,王燎,王燎。

下了樓,卻是個交警,王燎不認識他。交警推著王燎的三輪摩托車,雖然大冬天,卻冒著一頭汗,看見王燎就說,昨天你好好的為什么突然把車掀翻了?沒出什么事吧?

這不是昨天紅綠燈下向他走來的那個交警么。王燎的堅冰馬上就要成勢了,卻被這冒著一頭的汗的交警給劃開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王燎問。王燎覺得自己該主動對這交警說點什么。交警笑笑說,找到你也不是很難的事,只是沒想到你在這一片這么有名。這交警要是不笑,王燎還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一笑,王燎有些不好意思了。請問您貴姓?交警說,免貴,王。

王燎主動和王交警握了手。交警說,昨天的快遞沒送出去,該有人罵你了,快出工吧。王燎訕訕地說,謝謝你啊。交警呵呵一笑,我就是干這個的,沒什么謝不謝的,再說我這也是上班,順路。

5

竇小亮沒爸也沒媽,他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王燎只是沒想到,竇小亮的奶奶老成這樣。竇小亮的奶奶滿頭白發(fā),臉上平鋪著積累到一定年齡后才能有的安閑和平淡,手里始終拿著一個帶有細碎鏈子的黑色十字架。

冬天的街頭公園,無論是喬木還是灌木都干癟枯瘦,黑色的煤粉塵把它們罩得陰沉又愁苦。盡管如此,與街頭呼嘯著來往的車流相比,街頭公園無論如何,還是從慌亂中截取出了一段難得的安靜。竇小亮的奶奶雙手捧著黑色的十字架,坐在公園一條長椅的一頭。

王燎坐在長椅的這一頭。

老人和孩子,這是王燎遇到的新問題。他固然有化解不開的仇和恨,但面對老人和孩子,他沒有下手的地方,盡管他有十足的理由和力氣。老的已經有足夠的老,你不去殺她,她自己都急匆匆趕著謝世。孩子呢,連法律都不追究,王燎憑什么去追究?連王燎自己,都是從法律不追究的年齡過來的。

竇小亮的奶奶老得很足夠,她坐在長椅的那一頭,就是為了向王燎簡明扼要地詮釋什么叫正在趕往赴死的路上。她是老得很足夠,可她捧著十字架的雙手卻有著頑固的執(zhí)拗,飽含著對理想和向往的不滅信心。

這樣看來,適時地化解,不失為一件好事。

王燎一手里把玩著一管疤痕凈,另一只手握著手機,手機里還在反反復復播放著那段視頻,那段王偉被打的視頻。疤痕凈是王偉活著的時候送給他的。王偉在送王燎這管疤痕凈的時候,用眼睛看著王燎。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因為純凈,故而顯得異常晶瑩;也因為有著洞穿的力度,故而有著異常的剔透。

那天,在醫(yī)院,如果王偉不是用那樣的一雙眼睛看著他,他也許不會說出那句讓他后悔終生的話。在那樣的一雙眼睛下,王燎無地自容。王燎惱羞成怒。他再次發(fā)現(xiàn),他贏不了王偉。他有最暴戾的眼和臉,但他就是贏不了王偉,他才說出那樣的一句話。他說,王偉你不是男的,我鄙視你。

像個小鳥一樣,縱身一躍。王偉用他的行動有力地反駁了王燎。這反駁,讓王燎永無還嘴的余地。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王偉,是在何時形成的。王燎沒有參與過王偉的成長,王偉是在王燎父親和母親的哺育下生長起來的。已經記不得王偉的媽媽了,那個王燎的女同學,她和王燎度過一個無知而狂亂的夜后,珠胎暗結,孕了王偉。又在產床上聲嘶力竭后誕下王偉,之后,她就永久地消失在王燎的視野。她的來去都太過匆匆,以至于王燎無論怎么用力,都無法準確回憶起她的容貌。

等有一雙晶亮眼睛的王偉把一管疤痕凈遞給王燎的時候,王燎才真正感到了王偉的存在。這管疤痕凈,讓王燎認識了王偉。他們彼此打量、彼此觀望,又微妙地保持著對彼此的敬意。那時候,十三歲的王偉已經是一個少年了,雖然還未形成翩翩之姿,但一個男子漢的規(guī)模已經稍具雛形。

認識了王偉之后,王燎明顯感覺自己多出了什么,好飽滿的。不但滿,還紛雜起來,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王偉睜著發(fā)亮的眼睛問王燎。

王燎當時怎么回答的?他其實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他無言以對,但又實在無法辜負王偉明亮的眼,他說,我是為了臉上這道疤來的。當時的王偉什么表情?他看著王燎。他的眼睛太晶瑩剔透了,把那么多內容包含在內,卻悄無聲息。

王偉呢?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為了遞給王燎一管疤痕凈么?

王燎看著手里的疤痕凈。是一個乳白色的軟管,白色的帽子。很小心地,王燎擰開疤痕凈。放在鼻子下嗅一嗅,有點輕微的辛辣。再小心地擠一下,一道無色透明的膏體穩(wěn)妥地臥在他的食指上。王燎猶豫著,笨拙著,顫抖著,把食指上的膏體抹到臉上的疤痕處。

清涼!

這是王燎的第一感覺。那清涼隨著王燎滑動的食指,逐步逐步貫徹在臉上那道滾燙的疤里。同時膏體所具有的辛辣味,也揮發(fā)出來,無情地刺激了王燎的眼,催逼出了王燎眼里的水。

水是熱的,藥是涼的。不由分說混合在一起,被王燎滑動的手指涂抹了一臉。越涂越多,越涂越多。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我不許你欺負我的父母,有種你來殺我??!來??!

曹凱像一臺失控的大馬力機器,照著王燎風馳電掣地撲過來。王燎冷笑一聲,只一個反手,照著曹凱的后頸就是一掌。曹凱一個狼狽不堪的趔趄,坐倒在地。

曹凱果然有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這倒也符合他的年齡和心性。王燎看著和自己一般高的曹凱,只一眼就知道,他還只是個孩子,是個空長了一個大個子的孩子。這孩子,連與王燎對視的勇氣都沒有。可這不耽誤他再一次大聲喊,不許你欺負我的父母!他是想用大聲地喊來宣誓他膽量和勇氣,但卻分明地暴露了他的怯懦。他越是高聲,就越是暴露他變聲期的嗓子里,還含有的童音雜質。

這孩子該是十四歲了吧。王偉出事的時候,是十三歲,他要是活著,也該有十四歲了。

真的,一個男子漢的規(guī)模已經具備了呢,是可以承擔一些男子漢該承擔的事了。就像曹凱說的那樣,有種來殺我?。⊥趿钦罩軇P的臉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啪——

曹凱暈了。他只想讓王燎殺死他,他可沒想到王燎會打他,而且只一個耳光,他就分不清天和地了。嗚嗚嗚,他哭了,喪失了所有偽裝起來的兇猛和果敢。孩子就是孩子。就像王偉一樣,孩子就是孩子。這世界上有兩種東西做錯事必須原諒,一種是孩子,一種是獸。王燎抓起曹凱的后領,冷靜地說,剛才那一耳光是替王偉打的,接下來的,是我的。對著曹凱的臉又要打下去。

啪——竇小亮用一個石塊擊中了王燎揚起來的手臂。竇小亮原本是不怕王燎的,他有和王燎決斗的決心。可他還是在王燎的眼睛里戰(zhàn)栗起來,連逃跑都忘了。王燎一把抓住竇小亮的領口。竇小亮低頭看去,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啊,大,粗硬,關節(jié)暴突。這,不在他的想象里。

曹凱和竇小亮都哭了,但擦眼淚的時候,都是狠狠地,和當年的王偉如出一轍。這大概是具備男子漢規(guī)模雛形的孩子,共有的動作特性吧。他們共有的特性還有一個,那就是他們也害怕,也畏懼,但他們就是不知道生與死的區(qū)別,所以,他們更注重尊嚴。

很有尊嚴的曹凱和竇小亮,雖然懼怕王燎,但可以看得出他們也只是懼怕王燎的拳頭,倒沒有懼怕王燎會把他們殺死。他們把死當成慷慨的義務了,有著無上的光榮。

很有脾氣的王燎,不得不按壓下自己的脾氣。他說,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們,當年你們?yōu)槭裁匆蛲鮽ィ?/p>

是王偉要我打他的。竇小亮梗著脖子說。雖然他懼怕王燎,但不耽誤他脖子的梗。

你說什么?王燎咬著牙,又揚起手。竇小亮縮了梗著的脖子,眉眼擠到一起。

那巴掌沒落下來。

這是王燎第一次聽到了,關于王偉被打原因的,不一樣的聲音。之前,他都是從電視和網站的報道中了解王偉被打事件的,包括打人者曹凱、竇小亮、王軒、趙力博的名字,包括他們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也包括他們?yōu)槭裁匆蛲鮽?。報道里只是說,是同學之間因口角之爭起了摩擦。

那巴掌沒落下來,竇小亮的淚反而更多了,他還受了屈辱了呢。

曹凱、王軒、竇小亮、趙力博和王偉,他們是住在一個宿舍的,關系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那天,他們放學后沒有回家,而是相約到了距離學校不遠的南山公園。除了王偉,其他四人來的都有目的,他們都知道王偉不打架,所以,他們把王偉約到公園。

是趙力博先動的手,他照著王偉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如果王偉這個時候反抗,也就反抗了,那最多只是同學之間的對毆或推搡,不會形成后來的打人事件。但是王偉沒有反抗。那趙力博就又是一腳。王偉還是沒有反抗。竇小亮看出了什么,也劈頭給了王偉一巴掌。王偉還是沒有反抗。他不但沒有反抗,他還說他答應過爺爺,無論如何,他都不和別人打架。他的這句話給了其他四個可靠的指示,他們對王偉的肆無忌憚已經不再是嘗試,轉而進入實質。于是他們,越打越興奮,越打越順手。其間,曹凱拿起了手機拍下了那段轟動一時的視頻。

轟——王燎的腦子里劈過一個雷!王偉說,他答應過爺爺不和別人打架的么?

因為王燎從小就和人打架,讓王燎的父親為此操碎了心,所以他在養(yǎng)育王偉的過程中,就把強調不打架當成了主題。王燎的雷,把王燎自己劈焦了,他猛然醒悟,追根溯源,王偉被打的起因,在他這里。

王燎委頓下來,臉上和眼里在瞬間出現(xiàn)了奔波之苦。從不明白到猛然明白,猶如長途奔襲。原來以為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現(xiàn)在看來,連原諒與不原諒這個問題本身都不存在。你王燎有什么資格來拷問?

我不許你傷害我的學生!又是一個朝王燎風馳電掣撲過來的人。還是個女人。此時,她展開雙臂,擋在曹凱和竇小亮身前,面對王燎,虎視眈眈。看樣子她是來保護他們的。好像她真能保護了他們似的。

京老師,你快走開。曹凱和竇小亮同時說。我是你們的老師,我要保護你們,我就是干這個的。京老師,她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也把自己給感動了,她眼里閃著淚,身體有些抖,但護著她學生的神情卻很堅貞。

這是王燎第三次聽到人說,我就是干這個的。

6

忙忙的,又是一年。

王偉偉已經三歲了,喊王燎爸爸的時候清脆響亮,見到王燎,他會張開雙臂要爸爸抱。王偉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是躲在一個掩體后,半遮半掩地看王燎,從來不和王燎接近。王燎的母親現(xiàn)在也不追著王燎喊偉偉了,她只追著王偉偉,一邊追一邊喊,偉偉你別跑這么快行不行,我追不上。追不上,卻一直追,很享受,很樂在其中。

小風幫王燎結算快遞包裹的清單,眼睛亮亮地對王燎說,呀,越來越好了呢。

小風一直想要個二胎。王燎懂她的意思。但王燎連個婚禮都沒給過小風,他又憑什么要二胎。小風說,那你就把婚禮補給我??!小風說這話的時候,偎在王燎的胸前,手指頭在王燎的胸前畫圈圈。那一圈一圈的溫柔哎。一旁,王偉偉睡得很熟,睡夢中嘴還不時有個吸吮動作,好甜蜜的。

王燎不是不想給小風一個婚禮,是他不能。從王偉出事到現(xiàn)在,三年時間。這時間給了王燎很多緩沖的余地,也讓王燎很疲憊。很多事情他得重新去理解,去認識。包括他自己。三年的時間里,王燎的心和力氣,逐漸偏移到如何把快遞送好上了。這與他的打算不符,也與他的心性不符。

但這不重要。

并不是王燎喜歡送快遞,而是王燎如果不把這快遞送好,他就養(yǎng)不起王偉偉,養(yǎng)不起他母親,養(yǎng)不起小風。但王偉偉,母親,小風,他能離開他們誰?還是他們誰能離開他?

這個很重要。

夏天來了,馬上就要中考了。王偉要是活著,該初中畢業(yè)了。王燎想,是時候把王偉的這個事結束了。這個事之后,他或許可以安排他和小風的婚禮了。也或許,這夏天之后世上也就沒有他了。總之,他得了結此事。

趙力博的父親對王燎的到來,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好像他等的就是這一天。趙力博是第一個出手打王偉的,但他的家長也是第一個拿出錢來賠償王燎的。王燎不要錢。所以,王燎把牛皮紙信封里的錢,甩到趙力博父親的跟前。

傍晚的廣場上,音樂噴泉開了,高起又落下的水柱給暴曬了一天的廣場帶來人為的涼意。不遠處的老年舞蹈隊,伴隨著音樂舞蹈,開合的扇子大紅大綠,制造出一派花團錦簇。小孩子們跑跳著,銳叫著,像放出來的一樣。

王燎和趙力博的父親,在廣場的一角,看著趙力博從遠處匆匆走來。這不是放學的時間,趙力博是接到父親的電話后,請了假出來的。對趙力博父親的這個安排,王燎很意外,他原以為趙力博的父親不愿意他見到趙力博。

我知道,我和趙力博都欠王偉一個道歉。趙力博的父親說。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回避王燎的眼睛,因為不回避,故而他所說的話,也就有了該有的誠實和重量。他對趙力博說,死者為大,來,你跪下,今天當著王偉爸爸的面,咱們父子鄭重給王偉的亡靈道個歉。

趙力博果然跪了。趙力博的父親也彎下腰,他說,王偉,對不起,趙力博不該打你,我沒有教育好趙力博,我們都有錯,你若在天有靈,還請你原諒。趙力博和趙力博的父親,對著虛空處,一個跪著,一個作揖。

之后,趙力博的父親拉起了趙力博。他對王燎說,我們只對王偉道歉,但不對你。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也一直等著這一天,有幾個問題我想和你探討一下。當初,明明王偉已經正常去上學了,你們,你和你父親,為什么要把他從學校里接出來住院?

趙力博的父親說,我不是說你們接王偉去住院不對,我只是想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想讓這件事往好的方向走。

那時候,當王燎的輪椅終于被推倒王偉病房的時候,王偉正被有大群人包圍著。王偉越過人群,看到王燎的第一句話就是,燎哥,我沒事,我想去上學。那鬧哄哄的人,一撥又一撥,王燎想好好和王偉說句話都不能。王燎好煩!

王偉被打,王偉選擇不把這件事告訴王燎和王燎的父親?,F(xiàn)在看來,王偉不告訴,有他不告訴的道理。一個男孩被打了,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損傷,你要不把它當回事,它就可以不是事。但你要把它加倍放大了,它就是事,是足夠要人命的事!當時王燎的父親怎么說的?他說,放心吧,我們不會吃虧。

王燎的父親曾經是王燎的滅火隊長,在給王燎滅火的歷程中攢足了可以不吃虧的經驗,他不肯吃虧,這虧就膨大起來,成了巨石,掉下來不一定會砸死誰。于是,就有了王偉的縱身一躍。

王燎的父親要是早知道結局是這樣的,他還會把王偉從學校接出來住院嗎?

趙力博的父親問,你們還讓王偉接受記者的采訪?你們真覺得這樣做對王偉好嗎?王燎無言以對。

叔叔,此時趙力博開口了,他也同樣沒有回避王燎的眼睛。叔叔,我雖然是第一個打王偉的人,但我也是王偉最好的朋友,我們住一個宿舍,還是上下鋪。叔叔,王偉對我說過,說他其實也不想好好學習,也不想得那么多獎狀,但他想讓他爺爺高興,那是他唯一的辦法。他還說——趙力博看看王燎,咬了咬嘴唇,還是把剩下的半句說了出來:他還說他不想活成爸爸的樣子。

咔嚓——王燎感覺自己筋骨寸斷。真的么,王偉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么?對王偉,他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叔叔,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在王偉活著的時候,已經給王偉道過歉了。

筋骨寸斷的王燎,無力站立,他腿一軟,順勢坐了下去。坐下了,他又一躍而起,他狂怒,他暴跳如雷,他覺得自己該干點什么,必須干點什么才好。他一把抓住趙力博,右手伸手入懷,掏出了磨礪已久的刀子。

爸爸!趙力博驚恐地喊了一聲,向他爸爸求救。但這一聲之后,他倒又鎮(zhèn)定下來。他選擇面對。他看著王燎,眼里的驚恐逐步腿去。王燎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和王偉的一樣,異常晶瑩,異常剔透。

王燎甩開了趙力博,轉而一把抓住了趙力博的父親。

你是要殺我嗎?趙力博的父親問,他直視王燎的眼睛,沒有害怕,也不妥協(xié)。他說,你沒有道理殺我,該賠償?shù)腻X我賠償了你,該道歉的我也道歉了,你殺我,沒有道理。

是要殺人嗎?王燎問自己。但這個定義通不過。首先通不過他自己。

趙力博的父親即使被王燎抓著,即使有刀子頂在腦袋上,也絲毫沒有慌亂,這使他看上去很優(yōu)越。這優(yōu)越有篤定的氣場,王燎撼不動。近距離看趙力博的父親,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很寬展,臉上的肌膚也很白皙,像一切在社會上有經濟或有地位的中年男人一樣,看上去很有氣度。

我不對你道歉,但我對你有愧疚。所以,今天無論你對我怎么樣,我都選擇不還手。雖然這對我來說有點吃虧,但虧還不是人吃的么。趙力博的父親說。

總有那么一種,是刀子解決不了的。王燎的手指松開了。他沒有趙力博父親那樣的氣度,他只有臉上的疤,他不能把這疤,當成他的理由。趙力博的父親優(yōu)越,有他優(yōu)越的道理。王燎能輸,但他不能輸在這個上面。王燎的手垂了下來。

你是個善良的人,但你為什么總把自己弄得那么暴戾?趙力博的父親問。

走吧,你們可以走了,走。王燎無力地揮揮手,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善良,由衷地承認下來。

這個錢,你得要!趙力博的父親把裝有錢的牛皮紙信封遞到王燎面前。這是法院判給你的,你憑什么不要!

相同的話,小風也說過,可那時候王燎還不明白這句話?,F(xiàn)在,王燎接過了信封。這是法院判給他的,多一分他也不要,少一分他也不能饒恕。

趙力博的父親顯然還要對王燎說些什么,可看看王燎,只好什么都不說。他和趙力博轉身走了。走出去十多步,他又轉回來,對著王燎深深地鞠了一躬。

7

都說在城市里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那是原本就沒打算看到,要真想看到星星和月亮,就得守候,守候到夜深人靜,守候到云開霧散,守候到霧霾終于飄散,守候到塵埃終于落定。到那時,星星和月亮就浮現(xiàn)出來,和人們最初看到的一樣,清晰而動人。

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坐在廣場的臺階上。此時,王燎的手機只剩下最后一格電了。在這最后一格電用完之前,他必須拿出決定。手機上,王偉被打的那段視頻反反復復播放著,手機的屏幕也就在深沉的夜幕下反反復復閃著幽綠的光。

王燎悲哀地知道,除了王偉被打這一件事,他對王偉知道的太少太少。

王偉是王燎的父親母親養(yǎng)育大的,他們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所以他用好好學習和得很多獎狀來報答他們。他知道他們最想要的,就是這個。同樣對有養(yǎng)育之恩的王燎,他是拿什么來報答他父母的?他是從小就和人打架,到處惹是生非,從來沒讓父母省心過。這,才是王燎贏不了王偉的真正原因!所以,當王偉把一管疤痕凈遞給他的時候,他在面對王偉的眼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王偉眼里有一種光,一種他王燎贏不了的光。

王偉出事那天,王燎坐著輪椅去了醫(yī)院,王偉越過人群對王燎說,燎哥,我沒事,我想去上學。王燎是怎么回應他的?王燎用了最陰鷙的眼睛看他!王燎是誰啊,什么時候吃過虧?打架不還手,就不是個男的。

王偉問,為什么?

到今天王燎才知道,王偉的這一問是有多振聾發(fā)聵。這一問的聲音太巨大了,導致直至三年之后,王燎才聽到這一問。王燎贏不了王偉,不是因為他有最陰鷙的眼和最暴戾的臉,還是因為他不懂。

但王偉懂,從一開始他就懂。因為懂,他就把讓爺爺奶奶高興當成他的責任;因為他懂,他就被打不還手;因為懂,他就在被打后選擇什么都不說;因為懂,他就會在王燎逼問他為什么不還手的時候,反問一句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

從王偉把一管疤痕凈遞給王燎的那一刻起,王燎就注定贏不了了,因為他從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卑。這自卑陰鷙了他的眼,也暴戾了他的臉,他是用它們做武器來著,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他不但誰也贏不了,他還到處都是破綻!他暴怒了。從來沒有好好學習過的他,從來沒有得到父親贊賞過的他,十七歲就做了爸爸的他,臉上有一道疤的他,在送快遞的過程中跳斷腳跟的他,其實一直都是暴怒的。他把這暴怒焊在眼里,架在臉上,端在身上,他帶著它們橫沖直撞,直到把無辜的王偉撞到縱身一躍,直到把他年邁的父親撞到心腦崩裂。

在星星和月亮之下的王燎,終于放聲一哭。

散了吧,都散了吧,無論是焊在眼里的陰鷙,還是架在臉上的暴戾,還是端在身體上的兇惡,都散了吧。王燎放聲哭著,嗚嗚有聲。他的哭,和曹凱的哭沒什么兩樣,都是突然地解除了偽裝,泄漏出最本真的自己。

嗚嗚嗚,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哭著。這就又是王燎不了解自己的地方了,他原以為自己是個真正的男的,他可以吃鋼,可以咽鐵,可以磨刀,可以殺人,他就是不可能會哭,因為他是個男的。他想不到,在星星和月亮之下,他哭了??蘖?,卻不能像王偉那樣,狠狠地擦淚,他只能任憑淚在他臉上縱橫。他的淚有多少,他的軟弱就有多少。

嘟——他的手機,發(fā)出了最后的警告,馬上就沒電了,馬上,他必須做出選擇。

手機上,王偉被打的視頻反反復復播著。王偉在視頻里,原本一直護著腦袋的胳膊被拽下,露出了臉。王燎怎么覺得,在露出臉的瞬間,王偉眼里是含著笑意的?

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直到現(xiàn)在,王燎也還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不過,王偉來地球的目的,王燎算是弄懂了,他就是來惹王燎大哭一場的。他成功了。他的任務完成了,他也就小鳥一樣把自己飛出去。那王燎還有什么理由把他強行留在手機里?

嘟——手機又在催促他。

王燎嗚嗚哭著。靜夜無人的廣場是個真正的廣場,遼闊得足夠把王燎的哭聲變異成狼一樣的嚎叫和鬼一樣的抽泣,也寬敞得足夠把王燎的哭聲還原成最原始的悲啼。

嗚嗚嗚,王燎哭著,選擇了刪除。三年了,保留了三年的視頻,一鍵按下,瞬間刪除。手機的幽綠之光一下熄滅。世界一下安靜。王燎止住了哭聲。

對王偉最大的一個道歉,在王燎這里。王燎拿出了刀。

這是一把磨得很鋒利的刀,王燎曾經想要拿著這把刀去殺人。他有一個長長的殺人名單,上面有曹凱的家長,趙力博的家長,竇小亮的家長,王軒的家長,還有學校的領導和教師。甚至一度時間里,他還考慮要把曹凱、竇小亮、趙力博和王軒也列入被殺計劃。但他的計劃從第一步起就進行不下去,有一個地方是錯的,一定有一個地方是錯的。

不了,不再進行了。無論是打人的孩子,還是打人孩子的家長,也都散了吧,雖然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見過王軒和他的家長,也沒見過學校的領導和教師。哦不,老師他見到一個來,那個義無反顧,把自己橫在他面前的女老師,那個雖然身體發(fā)抖,卻一臉堅貞的女老師。

撲哧,王燎破涕為笑,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

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拿著刀,刀上映照著星星和月亮。刀向左指指,向右指指,最后,他把刀指向自己。是該給王偉一個道歉了,不然,他通不過自己。于是,那刀就割裂了他的手腕。

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那是王偉的眼睛吧,在天上一閃一閃的,異常晶瑩,異常剔透。

爸,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不鄙視我?

爸,我不打架,但我是男的,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好珍貴啊,王偉喊出的這一聲爸。王燎笑,很有些欣慰,王偉在死之前,還是喊了他一聲爸的。那是他的幸福所在,永不泯滅。

8

雜沓的腳步聲,強烈的消毒水味道,手背被針管刺穿的銳疼,眼皮被翻開的絲絲涼意,小風哭泣的呼喊聲。所有的感覺都在,但就是睜不開眼,仿佛是罩在一個不透明的薄膜里,能感覺到所有,但與所有都隔著一層。

窗口處,金色陽光照耀的地方,站著一個孩子,他身材高大,雖然還未形成少年的翩翩之姿,但已經具備了男子漢的雛形。金色的陽光下,那孩子回過頭來,沖著王燎一笑,他喊,爸爸。

王偉,是你么!王偉,是你么!那金色太耀眼了,晃到王燎睜不開眼。爸爸。王偉喊,一臉笑容。爸爸,這是給你的。王偉把一管疤痕凈遞給王燎。王燎一伸手,他拉住了王偉!爸爸,爸爸,王偉喊著。他的身形在金色的陽光里耀動著,時隱時現(xiàn)。爸爸,爸爸。王燎在耀眼的陽光下很努力地捕捉王偉,王偉的身形在金色的陽光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但他喊爸爸的聲音卻越來越明澈,越來越透亮。王燎緊緊拉著他的手。

霍——

那層隔著的薄膜豁然揭去,王燎猛然睜開了眼,陽光在瞬間把他穿透。爸爸,爸爸。他的手被一個人拉著,不停搖晃。爸爸,爸爸。王燎循聲看去,是小小的王偉偉,他拉著王燎的手不停喊爸爸??吹酵趿潜犻_眼,他笑了,一雙眼睛晶瑩剔透。

王燎,你終于醒了。小風喜極而泣。王燎側頭看去,被一層金色陽光鍍了的小風,格外明媚地朝他笑著,哭著。小風,他叫了一聲,用了全部的柔情和蜜意。

偉偉,你為什么不去上學?王燎轉眼看到了母親,母親笑吟吟看著王燎,眼里倒好像有淚花呢。王燎好像是該有淚的,但他卻笑,對母親說,媽,我不是偉偉,我是王燎。

小風說,王燎,快謝謝李大夫,他為了搶救你,整整忙碌了一夜。王燎看去,穿著白大褂的李大夫正看著他笑,一頭銀發(fā)。李大夫說,不謝,我就是干這個的。

這一天,陽光真好。

出院回家后,老劉來了。老劉興沖沖從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對王燎說,看看這是什么,是王軒家長送到法院的賠償款!王燎接過牛皮紙信封,說老劉謝謝你了,還親自跑一趟。老劉笑說,是啊,我必須親自跑,你多厲害啊,沒事就磨個刀割自己,我敢不來么?小風給老劉端過水來,也是一聲笑,說我們家王燎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王燎看著老劉把水喝了后,問老劉,你有認識的律師沒有?介紹個給我。老劉問,干啥?王燎說,我要起訴學校,他們在王偉這個事上,有責任。老劉和小風呆住了。

修養(yǎng)了幾天,王燎繼續(xù)送他的快遞。叮咚,他按響了門鈴,一個穿睡衣的女子來給他開門。你的快遞,簽收一下吧。王燎喘息未定,但筆已經遞給女子。女子飛快給王燎簽字,邊不經意說,謝謝你了。王燎收了筆,也那么不經意地說這有什么好謝的,我就是干這個的。

三輪摩托車在路上行駛著,王燎看看路兩邊的樹,他發(fā)現(xiàn)春天的樹和冬天的樹完全是兩回事,比較起來還是冬天的樹極簡。紅綠燈下的大十字路上,南北方向的車停下,東西方向的車和人流急匆匆穿過。王燎眼睛四處搜尋,果然又看到王交警。此時他正在路邊給一個違章的司機開罰單,那吹胡子瞪眼兒決不寬容的勁兒喲。王燎暗自一笑,他說得沒錯,他就是干這個的。

到中午的吃飯時間,王燎把三輪摩托車開到曹凱父親的煎餅果子攤前,看一對小情侶買煎餅果子。曹凱父親收錢打蛋剝香腸,曹凱母親攤面糊,兩人配合十分默契。小情侶買走了煎餅果子,王燎走了過來。曹凱父親笑問,快遞送完了?王燎答,早著呢。

曹凱母親從收錢的鞋匣子下抽出一沓子錢遞給王燎,說這是上個月攢的錢,你數(shù)數(shù)。王燎接過了錢,一一點了之后收起來。還是老樣子,曹凱的父母給王燎燙了一個煎餅果子。王燎吃著煎餅果子,別說,你這煎餅果子味道還真不錯。曹凱父親一下得意了,那是,不看看我是誰。曹凱母親用眼睛瞥曹凱的父親,對王燎說你看看,他就見不得別人夸。又轉臉對曹凱父親說,你是誰?你就是個賣煎餅果子的。三人都笑。

曹凱父親看看王燎,咦?你臉上的疤呢?這下輪到王燎得意了,他照照三輪摩托車上的后視鏡,說我抹著疤痕凈呢,效果很可以。這你就不對了,曹凱父親說,你全憑這條疤呢,你要是沒了這條疤,你就真成個送快遞的了。

曹凱母親給王燎倒杯熱水,對王燎說,你別聽他的,他說不出什么正經話。曹凱父親這下認真了,說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來看,還是臉上有條疤好,能少吃好多虧呢。

曹凱父親又問,竇小亮呢,你還問他要賠償款不?王燎說,要,憑什么不要,那是他做錯事必須付出的代價!我等他長大。吃完了手里的煎餅果子,王燎從兜里掏出四張一塊錢來,放進收錢的鞋匣子里,喝了杯里的熱水,說,走了,還有快遞沒送完呢。你倒是慢點。曹凱母親在他背后追了一句。

燎哥,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直到現(xiàn)在,王燎還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王燎想,我就是個送快遞的。

責任編輯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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